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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恳就是不停地矫正自己

项飙_ 我倒没有小东老师那么丰富的经历。当然我也做过很多调查,经常跟陌生人见面。我们的专业——人类学,它的整个学科基础就是去陌生文化里面,把自己打开,把自己拆散,换个角度想象对方怎么看你。我们是吃这碗饭的。

在我的生活里面,经常会有一些让我感动的片段。这些片段是很重要的,因为生活就是由片段构造出来的。我也很希望年轻的朋友们珍视各个片段。大的意义的论述,如果没有这些片段支撑,是比较危险的。

听了小东讲的,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像那个美国警察说的,国家是国家,人是人,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同意。很多时候,我们认识世界,都是通过一个一个范畴:国家、民族、男的、女的、穷人、富人……然后你看某个人的时候,你不把他当“人”看。我们第一眼看上去,首先是把他归为一个范畴下的符号,不把他当作个人看,这是一种常规思维。

在我看来,小东你画的都是个体,但你画的个体又是群体感很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一批人,这个人有趣,让人感动,但又不是具有特别强的个体特征。当然,社会本来就是这样,也正是因为他的群体性,让个体很容易被认得。观众看到你的画,就觉得在生活里面见过这个人,好像多少年前在哪里见过,会勾起自己的回忆。被勾起回忆这件事,肯定是跟一定的范畴有关的,是一个群体。

所以,我特别想知道,你在画画的时候,在你的创作和思考中,这是一个矛盾吗?或者换句话说,你看到一个具体的人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他的?你是在他里面看他吗?

我估计你的“看”和“画”是一个同时发生的过程,或者你在画之前就看了他很长时间。你怎么样去把握他对你来说最有趣的那个东西?这个东西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群体性特征?也就是说,理论上这蕴含着群体、个体和具体之间的关系。在创作过程当中,你怎么看一个陌生人?

刘小东_ 其实每次去一个地方画画,都有很大的局限。时间成本不允许你在一个地方毫无目的地生活半年还不知道画什么。在有限的范围内,画谁不画谁,你要尽快地做出决定,这种决定其实是通过比较得来的。比如说两个学者,画项飙还是画尹吉男 ,我马上就得判断,不能俩人都画。因为要画两个人的话,我一定是画一个思想者,另一个可能是一个富人或者穷人,不能只画一类人。我尽量在短时间内画几类人,这样的画才具有社会性。画谁不画谁,也都是通过比较决定的。

比如说我画美国警察,其实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了。我先去的一个墨西哥离异家庭,想画这家的妈妈和她的孩子,事前也已经联系好了。结果,晚上她的前夫突然来了,大吵大闹地对我发泄一通。我当即走了,如果当时不走,这个家庭的复杂性也会毁掉这个项目。回去以后,正好是这个警察热情地接待我。“嘿,”我说,“换你们家吧。”其实原因很简单。但这个变化是很大的,画的对象就从一个普通家庭变成了警察家庭。生活教会你要迅速做出转变,否则你没法继续生活。

那么一画警察,就会想到警察是什么样子,是哪一类人。但是这个警察就特别像邻居大叔,特憨厚,肚子好大,跟谁都打招呼。通过画他,我也了解到美国的警察系统。他当上警察的头儿不是上面任命的,是由当地居民一票一票投出来的。他在生活里就是个老好人,跟谁家都熟,去哪个饭馆大家都认识。

所以在这一类人里,你会发现这个人跟其他人是有区别的。他既是这类人,又有一种独特的性情上或者形象上的魅力,于是我就决定画他。

项飙_ 你刚才讲到一个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说要不断地去比较不同类型的人,然后从这里看出生活的一些规律或者真谛。那么,你以前画了大量的真的陌生人,像民工或者你在国外遇到的那些人。但你的画展“你的朋友”里的作品其实画的是老朋友。在画老朋友的过程当中,可能会有一种新的发现。从老朋友里面又看出陌生的东西,这可能是比较有趣的。

所以画纯粹的陌生人和画非常熟悉的人,在画的过程当中感受有什么不一样?从这里又可以引发出我们看人的什么建议?

刘小东_ 画陌生人,我可能更愿意在他们身上找到我熟悉的那部分,这样至少我容易进入他的生活,下笔更坚定。

项飙_ 比如说什么样的熟悉的因素呢?

刘小东_ 比如说一大群军人,都是一个模子,从这里面找什么样的人画?我从他们的后面到前面走一圈,看一眼,就决定画哪几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我在迅速搜索我所熟悉的几类人。比如说一看长相,这人特倔,那人特鸡贼,这人特善良,那人特憨厚……在我们熟悉的生活里,这些随时可以见到,过去的朋友、家里人、工作中打交道的人等等。

那么要画熟悉的人,就有点像看一个汉字。我们不停地看,看多了就感觉不认识这个字了。熟人也是,他坐在我面前,当我想画他的时候,我几乎不认识他。因为他可能还停留在我记忆里,是过去那个样子。画我的妈妈、我的哥哥,画我自己天天喝酒的朋友时,在印象里他们没有变化或者变化很小,就老一点,可是一下笔,哎哟!怎么不是这个样子了,全是陌生的。

于是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我要找到特别像他的一点,既像他的过去,又像他的现在,就变得艰难。我不能允许自己画得不像。虽然我不是死抠某种技巧的人,但是抓取神采,这种精神上的“像”,对我非常重要。我会再调整自己,从心理上、用笔上,慢慢地调整。调整过来以后,这幅画就变得更诚恳了,它是不断地相互矫正形成的结果。

项飙_ 诚恳的意思,就是你不断地使自己惊讶,不断地把自己打开,不断地去调整自己原来的想法,这个过程让你感到一种诚恳,是这样吗?

刘小东_ 诚恳就是不油滑。

比如说我画我老婆,从青春画到现在,画过好多遍。我现在画她的时候,原以为对她很熟悉,可能就会用跟过去一样的画法,突然发现行不通,她变了。再仔细观察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神情、五官、肌肉,所有东西其实都跟过去不一样了。我要跟着现在这个她走,就需要把过去形成的惯性打破。而且可能最初我觉得一笔就能画出来,可是当真正认真阅读这张脸的时候,我发现一笔是画不像的,于是我用很多笔去找。

项飙_ 对,这很有意思。诚恳,其实就是一种努力。诚恳就意味着有一种艰难在里头。

刘小东_ 我觉得诚恳就是不停地矫正自己。原以为自己完全能把握这件事情,却忽然抓瞎了,然后真的把它找回来,在这个败局里头把它找回来。我觉得这是我在画熟悉的人的过程中学到的,什么叫诚恳,我学到了一点点态度。

项飙_ 对,这跟我们思考做研究一样。你有个大致判断,拿一些理论去套,是很容易的。但是那种诚恳的感觉一出来,就会觉得有很大的矛盾,有自己对自己说不通的地方。你的思路不能够顺畅地下来,这个时候的挣扎、痛苦、烦恼,我觉得是一种很正面的情绪。正因为它,我们唤起了诚恳感,这可能是生活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引申出去,我们现在的生活太方便了,而方便是去诚恳化的。方便是你不需要做各种努力,那么方便到最后也会导致野蛮。一切东西都不用交流,不需要对自己矫正就可以达成,就成了野蛮。

小东,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不会太冒犯。我看你画陌生人的画,我的感动是比较深的。但是说老实话,看你画比较熟悉的人,我的触动相对较小。可能的一个原因,就是你身边人的生活处境没有像民工或者三峡那些青少年那样,跟你我的生活差距那么大。听了我这个感受,你会比较惊讶吗?

刘小东_ 我的绘画,一部分画熟悉的人,一部分画陌生人。我惯常听到的评价,就是看我画熟悉的事物会更加共情,可是你的看法恰恰相反,画陌生人的那部分让你更加共情。对我来说,这是挺有意思的一个想法。

那些陌生人,可能是你做社会学研究需要关注的一批人,或者你曾经深入过这批人的生活,这些人的很多生活方式刺痛过你,于是你看到这样的绘画可能有同感。如果咱俩都是社会学者的话,可能我们触碰别人生活的角度是接近的。

可是,我熟悉的人呢?我是个北方人,我的妈妈是个东北老太太,你的妈妈是个南方老太太,她俩可能不太像。你的哥哥可能是一个学者,那我的哥哥就是一个天天想拿退休金、多挣点钱的老百姓。你看这画的时候,可能首先被这一幕吸引:这是他哥,这是他妈,这是他的朋友,社会属性上可能会隔着一层。因为他们确实不是典型的底层人,或者典型的新兴阶层,他们是再普通不过、完全被忽视、最没有研究价值的一群人。

贾冬婷_ 小东老师有个展览的题目叫“你的朋友”,是不是想从这里面传递一种共情,这些人不只是我的朋友、我熟悉的人,而是希望观众带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周围的朋友?

刘小东_ 实际上,题目的来源是我的伙伴张元的口头禅。我们在拍摄时聊天,他经常说“你的朋友”谁谁谁。其实那人根本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刚刚认识甚至不认识的人。他老爱说这句口头禅,我觉得很有趣、很灵动,就借过来用了。

可能我有多思的那一面,我觉得这个社会恶的东西太多了,人和人之间的障碍太多了。所以我老想“其实都是你的朋友,不要这么为难别人”。这是一种痛心疾首的呐喊,只是我用了非常轻松的、聊天式的语言。这个题目非常大,我想了非常久。我有系列作品叫“你的城市”“你的山水”。其实“你的朋友”是作为个体对社会的呐喊。无论是政策的制定者、政策的执行者,还是我们普通的人,都要与人为善,给别人一点便利,所以叫“你的朋友”。 sJvymwMU9gwzCuhDELUBF0xGMlFLDTngpTruCE/wDImx1rsOGkRL90RwHlX79w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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