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发展中有一条暗线: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之间的斗争。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来,这个矛盾始终没有很好地解决:一统就死,一散就乱。在经济危机期间,如果处理不好统和散的关系,就会导致社会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加剧,甚至政权的崩溃。
纵观古代中国的历史,政策一直在统和散之间摇摆,背后的根本原因还是集权与分权之间的矛盾。
加强中央集权的本质就是抑制竞争,尤其是抑制区域之间的竞争,再通过行政手段调剂区域之间的资源,强化地方的合作。通常发达地区是资源调出地区,而欠发达地区是资源输入地区,但长期坚持这样政策的后果必然是抑制创新:发达地区没有足够的资源投入创新,欠发达地区也没有足够的动力发展创新,因此国家长期发展的动力不足。从某种意义上讲,工业革命没有首先在中国发生的原因中,就可能包含这样一个因素。
强化地方分权,必然会导致地方“竞争”,各个地方政府会发挥企业家精神经营地方,资源和人才向有竞争力的地区集中,区域发展差距扩大。但在封建社会,强化地方分权,很容易产生地方割据问题,而发达地区的军阀拥有巨大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威胁皇帝和中央政权的安全。清朝灭亡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晚清军事支出暴增,加上兴办各种实业以及对外赔款的急剧膨胀,中央财政收入不足,于是采取了地方分权政策,让地方政府通过征税和发展实业等措施筹集财政资源,地方政府因而拥有征收厘金的权力,也就有了军事实力和足够的财政收入,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削弱了中央集权。1927年国民党在形式上统一国家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废除厘金,断绝了地方军阀势力的资金基础。
经济学中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作“时间不一致” [1] 。基德兰德(F. E. Kydland)和普雷斯科特(E. C. Prescott)因为这个理论还获得了200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该理论概括来说就是政府在干预市场的时候,会发生不合时宜的情况。由于经济具有周期性,政府往往在需要干预的时候没有出手,在不需要干预的时候却频繁动作,最后的结果就是政府的干预加大了经济的波动幅度。
在集权和分权的矛盾中,也会发生时间不一致的情况,这也是古代历朝从危机走向崩溃的原因之一。出现经济和政治危机的时候,一般需要加强中央集权,但是在当时,中央政府的权力常常是非常脆弱的,尤其是当财政资源不足,内部各种矛盾纠集在一起,中央政府的权力受到挑战,会没有办法加强集权。这个时候,中央政府通常被迫采取分权的办法,以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诉求,或者拖延处理,从而导致更大的危机,直至王朝崩溃。这样的例子在历朝的末年屡见不鲜。从某种意义上讲,时间不一致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中国古代王朝的更替,元、明、清的最后阶段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从元朝的历史来看,以汉人儒生为代表的(中原)官员主张的中央集权理念和以(草原)蒙古旧贵族(史称“那颜”)为代表的分权理念之间的斗争,贯穿了整个元朝的历史,最后元朝在两派斗争中走向灭亡。元朝的中晚期,由于中央权力斗争激烈,皇帝通常想把最能战的部队调到北方,靠近京师,以保障首都的安全,于是很多地方出现权力真空,治安随之恶化,地方居民为了自保开始建立自卫武装,这些武装最后成了颠覆元朝统治的种子。
《明史》在记载陈友定的时候写道:“元末所在盗起,民间起义兵保障乡里,称元帅者不可胜数,元辄因而官之。其后或去为盗,或事元不忠。”
元朝末年农民起义不断,中央政府处于风雨飘摇中。右丞相脱脱非常能干,采取了传统的集权政策,加强中央集权,增发货币,增加税收,减少赏赐等支出,并亲自带领军队镇压张士诚等起义军。脱脱加强中央集权的做法与蒙古帝国传统的分权制度相矛盾,这激起了蒙古贵族的反对和仇恨。1354年,脱脱率军在高邮镇压张士诚起义军,在即将取得决定性胜利,抓住张士诚的关键时刻,他突然被元顺帝妥欢帖睦尔撤职,导致元军军心涣散,起义军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并再次发展壮大,后来大败元军。次年,脱脱被流放云南,并被下令自尽,元朝失去了最后的支柱,在13年后灭亡。
明朝晚期的东林党争也是分权和集权之争的体现,比如东林党提倡分权,而非东林党主张加强中央集权,继续增加财政收入以挽救危机中的国家。而明朝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开始,其财政收支就采取了分权制度,很大一部分税收保留在地方。到了明末清初的时候,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分成大概保持了五五开的比例。
这也是明朝在生死存亡之时无法调动全部经济资源对李自成和清军进行镇压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清军入关后,中央和地方税收分成的比例迅速得到了调整。顺治皇帝为了防止地方政府控制太多经济资源,对中央政府的统治形成挑战,于是下令让户部控制全部税收,然后再分配给地方政府,于是中央政府的税收分成比重迅速提升到了80%以上,地方的权力被大大削弱。1668年这一年,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税收分成比例为86.9%:13.1%。
[1] Kydland, F. E., & Prescott, E.C. (1977). Rules Rather than Discretion: The Inconsistency of Optimal Plans.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 85(3), 473–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