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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4年美国大选的最后关键时刻，时任总统拜登为了回应特朗普竞选阵营抛出的“波多黎各是座‘漂浮的垃圾岛’”的说法，脱口而出：“我所看到的唯一垃圾，就是他的那群支持者。”暗示特朗普的支持者皆为不堪的“垃圾人”，引发全美轩然大波。共和党阵营不仅疯狂鼓噪，抨击民主党人蔑视和丑化普通民众，而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特朗普亲自下场换装，化身清洁工，穿上明黄色工作服，乘着垃圾搬运车来到竞选现场，笑容堆满，代言“垃圾人”首席代表，引发媒体围观。最终结果举世皆知：特朗普不仅赢得了本次选举人团票的多数，在普选票数量上也超越哈里斯达数百万票，毫无争议地取得胜利，再次重返白宫。
毋庸置疑，美国正在经历特朗普2.0时代新的不确定时刻。美国政治生活中出现的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反智行径，其中面向全世界的疯狂关税战是最为典型的病症。在这其中，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总是言之凿凿地宣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国的弱势贫苦大众，为了所谓“穷白垃圾”群体而奋斗。“穷白垃圾”俨然成为特朗普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因此，正确读懂和理解美国的“白色垃圾人”群体，知晓其前世今生，洞悉其来龙去脉，对于理解当今美国政治文化与意识形态，有着十分迫切重要的现实意义。
美国政治文化史学者南西·艾森伯格所著的《穷白垃圾：美国四百年被边缘化的主流》，是一部时间宽度与思想厚度俱佳、人物刻画鲜明、叙事技巧辛辣老练、反思力度一针见血、极具当下议题关怀的文化史研究作品。该书英文版于2016年出版，恰逢特朗普开启首届任期，被美国主流媒体列为理解“特朗普现象”的六本必读之作之一，位列《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等刊物的年度畅销读物。该书不仅得到美国严肃史学家群体的一致好评，在亚马逊网站也累积获得五千余次点评，其中五分之三的读者打出了五星满分的超好评，最为常见的评语就是让读者“重新发现美国的贫穷白人与隐匿的阶级问题”。“穷白垃圾”这一称谓，也随着该书的畅销广为传播，跻身美国主流的政治话语与社会议题，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热点现象。
从修辞角度来讲，所谓的“穷白垃圾”（White Trash）是美式英语中对贫穷白人，特别是美国南方乡村地区白人群体的一般习惯性贬称。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方地区工业衰败的铁锈地带失业贫困白人也逐渐被共享此类“头衔”。此处的“穷白垃圾”，不仅泛指其低下窘迫的经济境况，更有道德层面的消极意蕴，譬如“懒惰散漫、无道德纪律、忘恩负义、令人作呕”等含义。今天美国的主流社会在使用这个词汇时，往往特指生活在社会边缘和草根阶层、被视作社会动荡与不稳定因素的白人群体，他们有着行事粗鲁、崇尚反智、冲动易怒、蔑视秩序权威、崇拜金钱强人等社会倾向。在政治话语层面，“穷白垃圾”也暗含攻击性强、有着强烈种族歧视倾向、崇尚持有枪支、家暴斗殴、拥抱各类宗教极端思想与阴谋论、酗酒吸毒等负面标签。美国人还根据“穷白垃圾”所处的不同地理区域分出了更为细致的指称，如广为人知的“红脖子”（Redneck）群体，泛指美国南部与中西部农业区的乡村白人，“白人杂碎”（Cracker）则特指南方佐治亚与佛罗里达州的贫苦白人，“乡巴佬”（Hillbilly）特指中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穷白人乡亲，“俄克佬”（Okie）指居住在俄克拉何马州的贫困白人，而“拖车垃圾”（Trailer Trash）特指那些居无定所，只能蜷缩于停泊在公园拖式房车中的无业流浪白人。凡此等等尖酸刻薄、五花八门的昵称绰号，无不凸显主流社会曾经对这个群体的嗤之以鼻与厌恶之情。可以说，“白人蔑视白人，白人憎恶白人”恰恰是美国种族主义、阶级矛盾的首要表现。
针对“穷白垃圾”群体的深刻偏见、刻板印象在历史上是如何形成固化的？美国的统治精英、占据意见主流的中产阶级群体是否认真倾听过他们的诉求，认真解决过他们的贫困问题和流动需求？今日撕裂极化的美国社会中，“穷白垃圾”能否在民粹主义浪潮的裹挟下走出阶级困境，实现再次伟大的梦想，抑或在政客们吹捧讨好下获得文化身份的认同与骄傲，并以此为满足？这些问题穿插着历史演变、理念摇摆、政治伎俩的故事，在《穷白垃圾》一书中得以细致呈现。以笔者的阅读体验与中国视角来看，《穷白垃圾》提供了三个审视美国社会问题的独特感受：
第一，“穷白垃圾”群体的历史形成，折射出美国例外主义的例外。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人都自诩是一个没有阶级压迫存在、机会平等、崇尚自由的希望国度。外来移民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能在宪法保障下通过勤奋工作实现向上流动，功成名就。但在《穷白垃圾》中我们清晰地看到，早期殖民地时代的美国，其建设目的并非是打造山巅之城，而是英国政府倾倒低劣过剩人口，解决国内流民安置的荒蛮之地。殖民地的精英群体视他们和黑奴一样都是廉价劳动力，甚至还不如后者恭顺高效。美国建国的国父们，如起草《独立宣言》的托马斯·杰斐逊、《常识》作者潘恩、象征美国人“白手起家”、《穷理查年鉴》的作者富兰克林等，都看到美国存在的严重阶级问题，但都选择了视而不见，转而以道德说教和个人奋斗的言语加以搪塞。19世纪美国的西进扩展和南北内战背后都有严峻的阶级矛盾和穷苦白人问题，但在内战结束后，南北双方都没有对底层白人问题加以重视。特别是战后，为了重建白人种族秩序，南方精英刻意将经济问题伪装成种族矛盾，让穷苦白人敌视获得解放的黑人群体，以此获得优越与慰藉。随着外来移民的不断涌入和美国经济社会的迅猛发展，穷苦白人的生存境遇始终无法得到改善，他们的存在被精英和广大中产阶级所鄙视和唾弃。一旦挣脱贫困，人们会耻于谈及自己的出身，由此也让穷苦白人群体在美国社会中无踪可循，成为不被看见的群体。贫困与阶级问题由此成为美国人的话题禁忌和盲区，其背后精英们的自负与私心，造就了美国例外主义论调中的最大例外。
第二，“穷白垃圾”问题的难以根除，凸显美国梦的梦碎难圆。 随着20世纪美国经济与社会的高速发展，解决穷苦白人问题终于进入政治精英思考的领域。但由于偏见歧视和政治私心的存在，穷苦白人问题非但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反而滋生一系列荒诞现象。譬如在20世纪优生优育学说盛行一时，以老罗斯福为代表的政客认为，控制乃至消除穷苦白人群体的繁衍是科学与正当的，并由此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污名化运动，时至今日已难以想象。罗斯福新政与战后林登·约翰逊的“伟大社会”计划，开始把改善贫苦大众生活视作重要的政策目标，伴随着广播电视等大众媒介的普及，穷苦白人的悲惨处境也越来越多地被看见。吊诡的是，帮助穷苦白人摆脱贫困的进步政治随后被视为大政府对美国社会的干涉，是对公共财富的挥霍浪费。白人贫穷问题再度被归为个人道德与品行问题，而非系统性的社会缺陷。因此，尽管后来有多位出生南方的“乡巴佬”“红脖子”总统如吉米·卡特、比尔·克林顿等人为其奔走呼号，但底层白人污名化的现状仍未得到社会理解，反而愈加固化，成为美国梦碎难以愈合的冷酷事实。
第三，“穷白垃圾”形象的扭曲呈现，是今日美国社会极化分裂的具象体现。 《穷白垃圾》指出，在近数十年的美国政治话语中，穷苦白人的形象正在出现逆污名化的倾向：原本对贫穷身份敏感愤怒的白人群体，已学会接受现实，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伴随着大众传媒与社交媒体娱乐至死的营销倾向，原本被中产阶级所鄙视的“穷白垃圾”获得了新活力，底层民众的淳朴、善良与他们遭遇的苦难、悲情混杂交织，成为构成美国特质的新生力量。嗅觉灵敏的媒体大亨和政客们开始积极拉拢，通过营造各种人物形象和焦点话题，反向激发他们的身份认同和政治觉醒，并导入相应的政治议题。逆全球化思潮与本土民粹主义的兴起，也让“穷白垃圾”的受害者形象再度强化。然而，那些打着为穷苦白人代言旗号的政客们，其目的真的是为他们捍卫利益，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么？或许我们只要了解一下新冠疫情期间美国死亡人数最多的群体是谁，因药物滥用“绝望之死”数量最多是谁，绝对贫困人口数量最庞大的群体是谁，答案就已不证自明。的确，“穷白垃圾”群体正在影响和改变今日的美国政治，但这种改变是否对其自身境遇的改善有益，是否能促进其阶级向上流动并赢得社会尊敬，恐怕依然要打上大大的问号。
总之，《穷白垃圾》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视角多样、细节饱满、万花筒般的美国穷苦白人群体及其关联者的肖像画。作者对历史人物和细节的深入描写，即使对较为熟悉美国历史与文化的读者而言，也是一次颇有新意的进阶阅读和探索。本书简体中文版的问世，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躁动不安的美国，加深与美国民众间的交流交往。因为只有读懂美国的昨日与今日，我们才不会对明日的美国有过分的茫然与期待。
贾敏 美国史博士
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