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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之香

花街上,亮着守灵夜的灯光。

虽然如今已踪影全无,但是大正 末年,在那个伸入狭窄的濑户内海 的港口小镇,有一条名为“长明坡”的花街。即便在当时,那里也总给人以落寞萧条之感。

尽管年岁已高,我还是会常常想起花街那整夜不灭、苍白清冷的灯光,心中不胜唏嘘怀念。奇怪的是,记忆中的灯光仿佛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那灯光宛如倒映在阴暗水面上的虚像,摇曳不定,忽聚忽散,虚无缥缈,或许可以将其称为“死亡灯影”吧。没错,那笼罩着艳紫妖红的花街的灯光,那映照着女人花纹华美又凌乱不堪的和服的灯光,不知何故,竟然让我联想到守灵夜挂着的吊唁灯笼:两者仿佛都在嗟叹生命的虚幻与短暂。

从宝永 年间起,那里就是在濑户内海往来穿梭的各色船只中途停靠的港口,人稠物穰,车马骈阗。而那条花街就成了船夫、商人或者旅客寻求慰藉的温柔乡,遐迩闻名,生意兴隆。谁知维新 之后,随着铁路的开通,这繁华胜地竟然一蹶不振,急剧衰落。无论是风尘女的揽客叫喊,还是三味线 的灵巧拨动,抑或是醉客的纵声大笑,都几乎听不到了。取而代之在耳边聒噪的,只有呼呼的海风和哗哗的波浪,其颓败萧索,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或许正应了“回光返照”这一说法吧,就在发生那起命案的大正末年,花街竟然在彻底衰亡之前恢复了短暂的繁荣。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人们突然又想起了“长明坡”这个名字,于是纷纷聚集到长明坡的灯光下,痛饮狂歌,通宵达旦,让那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灯火长明之所。

那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先是关东大地震,紧接着又是大杉事件 ,时代即将分崩离析的声音,也在那个地方引发了不祥的回响——大家仿佛要逃离这无尽的黑暗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花街,贪婪地享受着一夜的欢愉。

在惨白虚无的灯光下,色欲之宴夜夜不休。大家仿佛在举行一场守灵仪式,不停地努力祈祷着,希望能埋葬生命中某种被黑暗的时代所玷污的东西。

然而,这一切只是繁华落幕前最后的喧嚣。

那起命案发生一年后,大正时代结束了,长明坡的灯光也随之熄灭,仿佛被吞没于时代终结的深渊中,“长明坡”三个字从此再无人提及——没错,我就是见过那条花街最后灯光的人,也是同那起命案有关的人。

当时,我住在长明坡下的一座后巷长屋 里,与我同居的是一个叫阿缝的女人。

阿缝那会儿三十七八岁,生于邻县农村,在老家有个丈夫。但她刚出嫁没多久,丈夫就病倒了,三天两头都得卧床休息,成了个没用的病秧子。她为了赚取医药费,不得不到长明坡来工作。

她那样的年纪,当然不适合接客,便在坡上一家还算正经的旅店当女招待。她皮肤白皙,体态微胖,身体柔软,向她求欢的男人多如牛毛。然而,或许是生性老实吧,她始终持身端正,安分守己。

不知何故,她偏偏在我面前无拘无束,毫无戒备,不仅与我心心相印,甚至以身相许——是啊,她这种为了患病的丈夫不惜到花街做工的坚强女性,也许反倒同我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合得来吧。而我也到了一定的年岁,不再迷恋只知嬉闹的美娇娘,反倒喜欢她这种虽然正直勤勉,但肌肤仍然被花街灯光滋润过的女人。

我的太太去世后不久,我便向阿缝提出了同居的请求。正巧此时,阿缝的丈夫病情恶化,医药费负担越发沉重,她对未来感到茫然不安,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于是,我们就像一对伉俪情深的老夫妻一样,在坡下一角悄悄过起了同居生活。

关于我的出身,请原谅我不便详述。

我是邻镇一家已传承三代的绸缎店的店主,但我生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因此,我索性将店铺的事都托付给了掌柜。从大约两年前开始,我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半时间待在坡下那个家里,与阿缝过日子。

那年四月,正值樱花飘落之际,阿缝告诉我,她的丈夫去世了。那起命案发生时,我正和阿缝商量,要不要搬到更宽敞的房子里,结为真正的夫妻。

——没错,在我接下来要讲述的命案中扮演某种角色的男人,此时就住在那座长屋里的阿缝家隔壁。

唔,在那起命案发生前,我就对那个男人起了疑心,因为他的背影看起来出奇地单薄。

比如黄昏时分,我偶尔会从面向街道的窗户中看到他沿着小巷走向长明坡,似乎要去买东西。他的背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似乎马上就要融入小巷的暮霭之中。

不,我可没说谎。

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在案发后死于拘留所,我才这么说的。

实际上,我就是对他单薄的背影特别在意。

从前有个与我相熟的艺伎,叫阿泷,她常常念叨一家小饭馆的厨师,说“信师傅的背影好单薄呀”。因为她说了太多遍那个叫“信吉”的男人的背影,不知不觉间,我竟也把这事放心上了。有一次,我在饭馆走廊与信吉忽然擦肩而过,便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果真如阿泷所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格外凄凉。昏暗的灯光透过纸拉门落到走廊上,他故意选择没有光的阴暗处行走,仿佛在向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告别。

不久,我便从阿泷那里得知信吉去世的消息,不由得大为感慨:啊,原来这女人早就从信吉生前单薄的背影里看出他短命了吗?当时我还年轻,这消息听过便忘了。不过,对于人与人以背影交流这一独特的花街画面,我倒是更感兴趣了……不,信吉的事同那起命案没有关系。

只是,每次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我就会想到已故的信吉,觉得他们在背影单薄这一点上真的非常相似。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是的,命案发生后不久,那个男人也死了。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说不定在暮色沉沉的小巷中,那个男人若无其事地将背影悄悄留给了我一人,作为死前的告别。

回忆起来,那个男人三十五六岁,身材瘦削,总是裹着一件薄薄的碎白点和服,就像穿着黑色法衣的和尚一样。他微微驼背,仿佛害怕同世人接触,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性情阴郁。

是的,他就住在我租的那座长屋房间的隔壁,就是从长明坡看过去,坡的尽头最深处那一户。

他叫井川久平,这未必是他的本名,因为他的来历似乎并不单纯。只不过,他的小屋门口挂着一块门牌。虽然我临时住所的架子上的白藤越过板墙,遮蔽了那块门牌,但我依然看得见上面写着四个非常漂亮的毛笔字:井川久平。

只是,当时坡上的居民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呢。居民之间,都以“代笔师傅”称呼他。

一个男人独居在门面宽不足一间 的小屋里,自然与街坊邻居疏于往来,大家只需用“代笔师傅”称呼他便已足够。

狭窄的入口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当作招牌的纸,上面用娴熟的笔法写着“承接代笔业务”几个字,表明自己的经营范围。不过,遇到风大的日子,这张纸的边角就会被掀起来,在不怎么结实的玻璃门上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见此一幕,便足以推想此人的日常生活有多么孤寂。

尽管如此,他的生意倒还算过得去,上门的客户并不少。

这里是花街,来此谋生的女人大多来自远近的荒村。即便在这个时代,这些贫家女也几乎目不识丁,更谈不上提笔行文了。所以,这些年纪大大小小的风尘女,为了给家乡寄信,或者寄钱时顺带捎几个字,便频频登门请他代笔。

我白天在屋里打盹儿的时候,会不时听到隔壁玻璃门嘎吱一响,然后就会传来年轻姑娘略带稚嫩的恳求:“代笔师傅,请帮我写封信吧。”不知怎的,我总是期待着听见这样的声音。

没错,那个男人十分沉默寡言。看在邻居的情分上,我会托他写盂兰盆节 和年末的问候信,即便没事也同他聊聊天,在澡堂碰上了还会帮他搓背。可是,我们终究没发展到敞开心扉、亲密无间的程度。

不,他绝非故作冷漠,惹人厌憎。他就是有一种神闲气定的气质,明明年纪轻轻,却仿佛已经超脱尘世。

阿缝给家乡写信时也会请他代笔,所以与他相熟。但她说那个人就跟和尚一样。

就算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聊话,他也不会露出一丝厌烦的神情,白皙的脸上总挂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微笑,默默地侧耳倾听。我和阿缝托他代笔,他从不收钱。

男人知道,风尘女出卖色相,劳损身体,将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寄回家乡,很不容易,所以从来不计较费用。这样的他多半也没挣到什么钱。但正因如此,他在坡上有口皆碑——没错,即使得知他就是那起可怕命案的凶手,坡上似乎仍有人对他深表同情。

那件事发生在五月。

那年的梅雨季似乎提前了一个月,阴雨连日不绝。长明坡上的灯仿佛也在抱怨客人踪影难觅,在低沉的雨声中朦朦胧胧地亮着光。

刚入五月,雨就下了起来。时值暮春,白藤正要开花,那淡白色的花朵宛如不祥的预兆。果不其然,在这淫雨绵绵的日子里,长明坡附近陆续发生了一系列命案。

其中一起,应该就发生在开始下雨后的第三天,遇害者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人。

地点是坡下那片码头的尽头。据说,老人枯枝般衰朽的身躯倒伏在废船旁的阴影下,半埋在沙堆中。他的胸口被匕首之类的利器捅了一下,脸被石头砸烂,死状十分凄惨。

花街这个地方,年轻妓女因债务缠身而投海自尽的悲剧层出不穷,流氓无赖因感情纠葛大打出手的闹剧也屡见不鲜。可是,这次的杀人手法如此凶残,自然闹得满城风雨,谣诼纷纷。谁知骚动尚未平息,又发生了第二起命案。

这次的死者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发现尸体的地方在河渠上的一座桥的旁边。这条河渠从镇子正中穿过,注入海湾。

胸口被捅与脸被砸烂的情形,与前一起命案如出一辙。据说,当时河岸的垂柳正在抚摸那张血淋淋的脸。

警方认为是强盗或疯子作案,并朝这方面进行调查,但最终非但没有锁定凶手,甚至连遇害者的身份也没有搞清楚。

毕竟这里是港口,外地人出入频繁,加上尸体面目全非,凶手逃之夭夭前还从尸体上抢走了除衣服之外的所有物品,警方实在无从下手。

长明坡早就炸开了锅。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人说是潜伏在镇子里的越狱者犯的案,还有人说是几年前上吊自杀的妓女阿君的冤魂在作祟。长明坡本就因阴雨连绵而人流稀疏,这下更是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了。一连许多天,花街上的夜雨中人影全无,只有灯还在凄冷空虚地亮着光。就这样,大家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半个月,港祭 将近时,命案的血腥味已经淡去,三味线的铿锵弹奏也零星可闻了,镇子渐渐恢复了生机。就在这时,仿佛瞅准了人们紧绷的心弦刚放松下来的空当似的,第三起命案发生了。

没错,第三起命案的情况,我是从阿缝口中听说的。

离港祭开始还有七天,那个早晨,接连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前一晚,我为处理一些琐事回了邻镇老家,返回长明坡时已过半夜,因此醒得比平时晚。

屋里不见阿缝的身影。每天早上,她都要到坡上的神社参拜,所以我估摸她今天也去了。岂料我无意间往套廊 一瞅,竟看见她背对着我站在庭院观景石的阴影里,身上穿着深蓝底碎白点和服。

虽说是庭院,可我们住的是后巷长屋,这院子大小还不到三坪 。多亏爱干净的阿缝无微不至的打理,一年四季,院子里都有花朵在女主人的温柔呵护下盛开。

雨虽然停了,天空却依然阴沉如墨,四周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之中。雨水洗刷后的绿叶显得格外鲜艳,可那些在淫雨中绽放、昨天还在架子上摇曳的白藤花,却在雨停前的暴雨中饱经摧残,零落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庭院。

阿缝便站在这片落英中央,仰望着白藤架子上的一丛绿叶。

“阿缝。”我叫了一声。

和服领子里露出的后颈轻轻一晃,阿缝转过头来,身子依然不动。

“你在看什么啊?”

阿缝没有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淡淡吐出两个字:“生命。”那声音仿佛叹息一般,刚出口就飘散了。

我沿着阿缝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叶丛后面,藏着仅存的一串白藤花。

“多么坚强的花儿呀!挨过了这样的大雨,保住了自己的生命。”我轻声感叹道。

阿缝保持着微笑,视线依旧紧盯着那串白藤花。

“先生,如果有死亡的生命,那就也有不死的生命,对不对?”她喃喃自语,似问非问。

阿缝的丈夫上个月去世了。

家乡来信那晚,她让我看了眼那封信。“啊,这下总算能松口气了,以后就不用再麻烦先生为我凑钱了。先生,咱们先前都把钱寄回去做医药费了,现在咱们可以把钱拿来开家小饭馆,你说好不好?”她这么说着,脸上没有一丝哀伤,就连最后回家参加葬礼,她也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不过,阿缝从还是小姑娘的年纪开始,就为筹措丈夫的医药费而辛苦奔忙。两人共同承受的痛苦越多,夫妻间的感情就越深。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那串残存的白藤花里,忽然看见失去丈夫后孤苦无依的自己吧。我想起自己丧妻后的形单影只、仓皇无措,只觉得平素坚强的阿缝此时越发可怜。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突然用一种与以往迥然不同的声音说道:“对了,先生,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发生了命案。今天一大早,警察就来这儿悄悄打听代笔师傅的事了。听警察的意思,他们似乎是在怀疑代笔师傅。”

“代笔师傅?你是指隔壁的久平兄吗?”

我连手里的烟管滑落到套廊上都没有察觉,禁不住朝那仅存的一串白藤花望去。

没错,在那个五月的早晨,被阿缝称为“不死的生命”的那串白藤花,仿佛苍白的长明灯,在朝雾中眇眇忽忽,若隐若现。不知何故,花朵竟保留着象征生命结束的颜色,让人不禁悲从中来。

长明坡是一条主街,好似河流一样从小山丘上蜿蜒而下。赤间神社则是一座坐落在坡顶、正好俯瞰整条花街的小神社。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有一个“赤”字,赤间神社的鸟居 与神殿都像稻荷神社 一样被漆成了朱红色。但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座随处可见的普通神社。

据阿缝说,昨晚九点左右,赤间神社院子里又有人遇害。凶手的作案手法与前两桩命案一模一样,死者的脸也被砸碎了,死状惨不忍睹。

遇害者四十五六岁,这次也是个男人。

“唔,一进神社,右边不就有棵大樟树吗?听说就是在树下杀的人。”

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案子怎么会牵扯到代笔师傅。

“是这么回事,先生,神社的神官晚上八点做完祈祷,无意间往外一瞧,竟发现神社院子里有人影在晃动,于是问了声‘是谁呀’,结果那人影一下子就不见了。神官说,那人影有点像坡下的代笔师傅——唔,神官就是在那时候发现尸体的。”

“那个神社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昨晚又在下雨,天上没月亮,他怎么看出是代笔师傅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神官常去隔壁请代笔师傅写奉纳牌 之类的东西,肯定认得他吧。”

阿缝的话听上去很冷漠。她显然已经相信警察的说法,把代笔师傅当凶手看待了。

我本想埋怨她几句,说这种时候就该帮代笔师傅一把,否则做邻居就没有意义了,但这些话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问道:“那警察问了你什么?”

“问我昨晚八点左右,隔壁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还问了什么?”

“还问了代笔师傅的来历之类的情况,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好照实回答。”

“还有呢?”

“唔……还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

“就是在码头和河渠边发生命案的日子呀。你说,前两桩命案也是代笔师傅干的吗?”

我惊诧不已,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是什么意思?听你的口气,非得把代笔师傅当成是凶手才开心,对吧?你不是也常让人家免费写信吗?啊,原来你是如此无情的女人。死了丈夫都没流一滴泪,你跟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钱吧?”

阿缝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但我怒不可遏,对此毫不在意,继续乱骂一通。

“你何必说这么难听的话?”阿缝立刻开口道,“难道那个人不是寡言少语、死气沉沉的吗?我问他的身世,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教我心里直发毛。先生,你是因为偏心才帮他说话的吧?”

她愤愤地说完,我们两人就背过身去,不再交谈。

没错,正如阿缝所言,鉴于作案手法一致,这起命案和前两起命案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只不过,前两起命案日期相近,这次却与第二起间隔了将近二十天。这一点我当时就觉得蹊跷,但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代笔师傅会犯下如此骇人的命案。

那一天,我无论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警察还会来吗?唔,干脆去派出所一趟,打听打听案子进展如何吧。我虽心急如焚,却只是从窗口茫然地观察着隔壁的动静。但那道玻璃门仿佛被罩上了一层乌云,一如既往地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更糟糕的是,我不经意间朝小巷望去,长屋的大妈大婶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向代笔师傅门口毫不掩饰地投以怀疑的目光,可见谣言已不胫而走。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遭到了怀疑,越发担心起来。

我和阿缝拌嘴后,整个白天都没有交谈。事后,我有点可怜阿缝,觉得自己无论多么生气,都没必要说那种伤人的话。可我也有点固执,不肯向她道歉,只是赖在榻榻米上赌气。终于,傍晚时分,阿缝忽然从榻榻米的另一头探过身子。

“喂,先生……”

我假装睡着了。

“先生,我有重要的事,请醒醒。”

“什么事?”

“先生,你真的相信代笔师傅吗?”

“嗯。”

“如果先生你相信他的话,那我想,你应该就是对的。我是个连字都不会写的笨女人,警察说什么都信以为真——其实我压根儿不明白。所以,如果先生你相信代笔师傅,我也要相信他。”

“那又怎样?”

“先生,如果警察再来的话,我打算说昨晚八点在代笔师傅家见过他,只是今早一时忘了。”

我猛地坐起来。

“昨晚先生不在,我一个人吃饭,结果剩了些菜,我就想给代笔师傅送过去。其实我最后没去,但我想告诉警察,我昨晚八点把剩菜拿给了代笔师傅。从这里到赤间神社,就算是男人,也要跑上二十分钟才能抵达。这样说,应该就能洗清代笔师傅的嫌疑了吧。”

“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代笔师傅不是清白的吗?就算撒点小谎,神明也不会责罚吧。要是什么都不做,代笔师傅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刚才我在鱼摊那里听人说,派出所那边已经认定凶手就是代笔师傅了。”

我这才意识到,早晨我大发脾气说的那些话,对阿缝的伤害远比想象中深。阿缝肯定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无情的女人,才提出去做伪证的。

不过,倘若只需阿缝一句话,就能把代笔师傅救下来,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没错,我与阿缝商量好细节,就连忙赶到隔壁。

代笔师傅家很小,除了入口处有一个小土间 外,仅有两间房。

靠近入口的那间房内,代笔师傅像往常一样,正背对着入口工作。在电灯泡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拖得比他本人还长。

察觉到我进门,他轻轻点了下头,从里屋端出茶盘请我喝茶,举止与平常无异。

我松了一口气。原本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竟然出人意料地脱口而出:“久平兄,听说赤间神社那里又发生了命案,你知道吗?”

男人默默点头。

“警察早上来我家,向阿缝问了许多你的事情。”

“警察早上也来我家了,似乎是在怀疑我。说不定,过了今晚,我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可是,久平兄,其实你什么都没做吧?”

男人突然紧盯着我,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刺穿。然后,他才点头称是。

“那就先别讲这种丧气话。”

“但神社的神官一口咬定是我做的。”

“命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家里吧?”

“是的,但我没和任何人见面。”

“这个问题嘛,如果你真是清白的……”

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代笔师傅默默听着,最终垂下头,应道:“谢谢。”他的脸背着灯,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的这个回答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玻璃门忽然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探进头来。

她是在长明坡中段一个叫“井筒屋”的妓院打杂的女工,名叫阿民。我也认识她。

阿民低下可爱的脑袋,行了一礼,说道:“代笔师傅,又要麻烦您了。”

我趁机起身,向代笔师傅使了个眼色,表示回头再来,便走了出去。

不,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巷口等阿民出来。因为我想打听一下,关于昨天的命案,长明坡上都有怎样的传言。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小心翼翼地捧着信出来了。

“代笔师傅给你写好信啦?”

“是呀,上个月给家里寄的信一直没收到回复,我有点担心,就请代笔师傅再写了一封。”

阿民赶着去车站前的邮筒投信,我装作碰巧顺路的样子,与她并肩同行,随口问了一句。不出所料,坡上的人已经认定代笔师傅是凶手了。

“不过,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代笔师傅是个大好人,他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他说,因为写的东西跟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可他上次也没收钱。”

听说阿民是从九州的穷乡僻壤被卖到这条花街的。她老家的父亲是个酒鬼。她母亲一死,父亲就把刚满十岁的阿民卖到这里。但她居然并不怨恨这样的父亲,反而每个月都寄钱回去。

一想到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很快就要惨遭厚重脂粉的破坏,那花蕾般的稚嫩身体也将沦为男人的玩物,我就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不顾她的推辞,硬将一枚五十钱 银币塞进她手里。就在这时,阿民突然大叫一声:“好可怕呀!”然后紧紧抱住我的腰。

我们走在河渠边的小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暮色苍茫。晚风中,桥畔柳树的枝条婆娑起舞,好像女人被吹乱的头发。

是啊,阿民应该想起了,月初有个男人就在这棵柳树下惨遭杀害吧。

在桥上路灯的映照下,柳叶中似乎忽然浮现出苍白的人影,我也不由得僵立当场。

代笔师傅在第二天傍晚遭到逮捕。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前一天晚上,送完阿民回来,我就发现两个男人潜伏在我刚刚等阿民的巷口。他们是警察。

我本想趁警察监视的空隙,设法再次跟隔壁取得联系,可惜没有成功。

后来我才知道,警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代笔师傅。

案发后,警察曾调查了各个旅馆,得知在赤间神社遇害的男人是乘火车抵达的,当天下午六点半住进了车站前一家叫“港屋”的小旅馆。

男人七点从旅馆外出,出门时询问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笔师傅?”

掌柜说:“如果您要找人写东西的话,我可以效劳。”那男人却说:“不,我找代笔师傅有别的事。”可见此人去找代笔师傅定然有特殊原因。

另外,警方还找到证人,说在当晚七点半左右,曾看到那男人在长屋入口询问代笔师傅的住处,随后进入了代笔师傅的房间。

不仅如此,连阿缝都说了下面的话:“哎呀,先生,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偶然看见代笔师傅手上沾着血。他说是被小刀割伤的,慌忙把手藏了起来——那是不是发生在这个月的五号呀?”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警方又在代笔师傅家的衣柜中发现了带血的和服。

暮霭沉沉。

长屋外骤然喧闹起来,住在正对面的木匠太太飞快地闯进门,嚷道:“不得了啦,警察把代笔师傅抓走啦!快来、快来啊!”

阿缝和我连木屐都来不及穿就夺门而出,也不知小巷何时变得人山人海、沸反盈天了。警察的白制服和熟悉的代笔师傅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被暮色笼罩的小巷之中。

这一切转瞬即逝,我甚至都来不及吃惊。但那一刻的背影深深烙印在我心底,令我当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唔,先生,案子果真是代笔师傅干的吗?”

我无言以对。

“我明天还是去找警察吧。”

“找警察干什么?”

“就算代笔师傅是凶手,我也要去跟警察说,我在案发当晚八点见过他。”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翻身正对阿缝。

“所以啊,先生,请别再认为我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钱。我和我丈夫的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说着,她伸出手,揪住我,把我拉了过去。

“阿缝,你——我上次只是信口胡说,你不必担心。再说了,代笔师傅的事,我们已经爱莫能助了。”

“不是这样的。先生,不是这样的。”

是的,阿缝当晚不知为何情欲炽烈地向我求欢,还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阿缝最后并未去找警察。

因为去了也是枉然。

被捕当晚,代笔师傅就在拘留所的铁窗上自缢了。

他留下了遗书,但没有写具体给谁。

遗书里,代笔师傅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我就是长明坡连续杀人案的凶手。被杀的都是我亲戚。我曾受他们的残酷虐待,很早就开始伺机复仇。

内容如此简单,寥寥数行便交代完毕。

没错,因为无人知晓代笔师傅有什么亲属,所以我来到派出所,主动提出愿意领他的遗体回去。就在这时,警察让我看了那封遗书。

回想起来,那虽是代笔师傅的绝笔,但仍如往常一样用淡墨写就,笔画枯瘦,气息孱弱,如同将死之枝。

分明是遗书,却语气冷漠。如此行事,倒是像极了他的风格。不过,代笔师傅留下遗书这件事本身,还是让我疑云满腹。

怎么说才好呢?我总觉得,倘若代笔师傅真是凶手,那不留只言片语就一死了之,才更符合那个寡言男子的性格吧。

唔,这应该算是直觉吧——我突然怀疑那封遗书里写的是谎言,代笔师傅或许在替谁顶罪。但是,我的怀疑缺乏依据。

我领回遗体,还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黄昏将近时,我们从港口边缘驶出一叶小舟,将棺材送往对岸的小岛。

这座小岛从港口便可望见。我打算将棺材埋在岛上的坟墓里。

毕竟是杀人犯的葬礼,即使是长屋的左邻右舍,也有人不愿露面。但那一晚,阿民与平日经常找代笔师傅写信的两三个年轻妓女,都依依不舍地一路送葬到海滨。我和船夫乘上双人船,离岸许久后,她们依然在不停地挥手。

谁知出港后,海上突然波涛汹涌。

“看这天气,到岛上就回不来了。马上掉头回去吧。”船夫道。

这时我忽发奇想:既然代笔师傅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那不如直接将棺材沉入海中,这对他而言或许是更幸福的归宿。于是,我向船夫如此提议,船夫一心只想早点返航,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我们二人一起在棺材上钻孔,以便它能沉入水底,然后将其抛入海中。风高浪急,棺材转眼就被波涛吞没,不见踪影。但棺材入水时,本应被粗草绳牢牢绑住的棺盖似乎松脱了,棺内随葬的鲜花竟然接连不断地浮上来,在海面迅速扩散,刹那间就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下。

我总觉得,代笔师傅的生命化成了那些难以计数的花朵,支离破碎,湮没无存。这时,我无意间回望海滨,沉沉暮色中,两条光带向上空延伸开去。

花街之夜又开始了。

坡道两侧,旅馆与妓院鳞次栉比,点点灯光好像一串挂在夜空的闪亮念珠。可是,在当时的我眼中,那灯光也宛如一座从滚滚波涛通往九重高天的桥。

第二天,我为处理一点琐事返回邻镇老家,却意外领悟了一个真相。

那天我办完事,离开店铺,正在街上闲逛,一个女人叫住了我,问田鹤屋怎么走。

“我就是田鹤屋的老板,请问您找敝店有何贵干?”我说。

女人答道:“不是。我要找的是田鹤屋隔壁,人家让我拿田鹤屋当参照物。”

搞什么呀,我悻悻地想,又前进了两三步,然后突然停住。

原来还有这种问路方式。

代笔师傅——遇害男子在旅馆问的是代笔师傅的住处。

但是,倘若代笔师傅的住处只是参照物,男子其实要找的是代笔师傅隔壁呢?

我匆匆赶回长明坡。

拐进巷子,两侧便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命案当晚,据说有人看见男子从巷口走进代笔师傅的屋子。但是,重新站在巷口一看,小巷最深处、门面狭窄的代笔师傅家,几乎与邻居家无法区分。

如果目击者看错了,男子进入的其实不是代笔师傅家,而是藤架上的叶子撒了一地的邻居家的话——

阿缝这时碰巧不在。

我着了魔似的冲进家里,到处搜寻。

若说有谁会从外地来找阿缝,那应该只有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并未确认此人真的死了,仅仅看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听阿缝说了句“这次总算死了”而已。

最后,我在衣柜的平纹丝绸和服里找到了一封信。

托你的福,我这次又保住了性命。一想到你的辛劳,我就觉得还不如死了更好……虽然对你深感愧疚,但再过半个月,我就可以出门走动了,到时候至少能帮忙挣点医药费……

字迹工整,简直不像是农民所写。也许是因为长期卧病在床,男子为了排遣无聊才开始练字的吧。

难怪阿缝会将这封信藏在深处,不让我看见。

阿缝那天说她丈夫“这次总算死了”,但她丈夫其实又活了过来。

托你的福,我这次又保住了性命。

以为丈夫“这次总算死了”的阿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这句话的呢?正因为这次满怀期待,她才会对丈夫的起死回生大失所望吧。阿缝已经不再年轻,为了给自己有名无实、长年卧病、一无所能的丈夫赚取医药费,她已经在花街一隅辛苦劳作了十多年。对阿缝来说,在所剩无多的余生中被迫继续这样牺牲下去,必定是难以忍受的。

何况,如今她还有了我。

阿缝喜欢我,想要与我安享余生,不被任何人打扰——

可是,这样的希望,却被“丈夫死了,这下总算能松口气了”的谎言所击碎。

这时,我霍然一惊。

一回头,阿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她注视着我手中哆哆嗦嗦拿着的信,神情莫名地悲伤。

“阿缝……你丈夫还活着?”

她手中的包袱滑落在地。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她扑进我怀里。我俩倒在榻榻米上。淡淡的暮色已经爬上榻榻米。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丈夫毫无疑问已经死了。也许,阿缝谎称丈夫死了,正是因为她已下定决心杀死丈夫。阿缝找了个借口,将丈夫叫到这条花街的住处,然后又找了个借口,将丈夫骗到赤间神社杀害。

只不过,阿缝的丈夫没有直接打听这个住处,而是询问代笔师傅家在哪里。区区一壁之隔,导致警察产生误判,逮捕了代笔师傅。为救无辜的代笔师傅,阿缝提出做伪证。但实际上,阿缝是打算通过给代笔师傅当证人,暗暗证明自己当时也在家吧。

然而,有几个地方我怎么也想不通。代笔师傅为何要留下那样一封假遗书,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替阿缝顶罪?其他两起命案与赤间神社阿缝丈夫的命案,又有何关联?唔,莫非那两起命案果真只是疯子所为,而阿缝故意模仿其犯罪手法,用来掩盖自己的罪行?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何赤间神社一案与前两起命案间隔那么久。

那一夜,我留下一言不发、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的阿缝,返回邻镇绸缎店,然后立刻派一名伙计前往阿缝的家乡。

第二天傍晚,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伙计报告说,大约七天前,阿缝的丈夫突然收拾行装离开了村庄,至今未归。

我给伙计塞了点钱,吩咐他绝对不能把此事透露出去,然后在夜幕降临时分返回长明坡。

港祭前一天晚上,我刚一起身,阿缝便紧紧抓住我的和服下摆,泪眼婆娑、满怀幽怨地看着我。

“别担心,我明天就回来。”

说完,我冷冰冰地甩开那只有些执拗的手。是的,阿缝那雪白的手,就像凋谢的花儿一样,飘落在榻榻米的灯影下。

不知不觉间,五月过去了,镇子迎来了六月五日港祭之夜。

夏天已近,晚风中的海水咸腥味越发浓烈,从海滨送来伴奏大鼓咚咚咚的敲击声,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

坡上人流如织,与往日大不一样。

我对妓女与醉客的欢声笑语置若罔闻,兀自拐进小巷。

恰在此时——

阿缝家的门倏地打开,闪出一个酷似阿缝的人影。

我不由自主地躲进长屋入口的阴影里。是的,阿缝的样子非同寻常。

阿缝走出门口,左右打量一番,像要避人耳目似的,瑟缩着身子,双臂抱胸,小跑着离开了。

阿缝从我面前经过,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存在。错身那一刻,我瞥见她双手紧紧护住的胸口前露出像是刀柄一样的东西。

坡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浴衣 与白底蓝花和服往来交错,宛如旋涡。阿缝的背影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我悄悄紧随其后。

阿缝中途忽然拐进岔道,依旧脚步匆匆,从妓院后面的阴暗小径直奔坡顶。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起来,那天正是在赤间神社遇害的男子的头七。

莫非阿缝打算在赤间神社了结性命?我脑海中浮现出她昨晚不舍地抓住我和服下摆的那只手,想起雨后清晨她说过的那番话——她说,残存的那串白藤花是“不死的生命”。她在那串白藤花里看见了自己的前半生。而这前半生,她已全部倾注到丈夫的生命中。但是,那串白藤花也是死亡之花,象征着阿缝即将埋葬自己的生命。

在花街一角与阿缝共度的每个夜晚,如走马灯般从我眼前掠过。

不知为何,我也加快了脚步,追赶她的背影,好像要拼命抓住即将弃我而去的东西似的。

不出所料——

阿缝穿过赤间神社的鸟居,便立即消失无踪,仿佛被神社院子里的黑暗吞没了一般。

我强压着剧烈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躲在鸟居旁的银杏树后,窥视阿缝的动静。

晚风轻抚着神社内茂密树木的暗影,吹来海滨咚咚的大鼓声、嘈杂的游客叫嚷声与哗哗的海浪声。空中腾焰飞芒,流光溢彩。

每当烟花蹿上天空,便会将偷偷站在神殿阴影中的阿缝的影子,投在院子的石板路上。

阴影中的我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因为我不明白阿缝为什么要站在那个地方。我知道即将发生某种非比寻常之事,但我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在树后等待。

过了好久好久。

我再也忍不下去,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靠近神殿。

阿缝察觉有人靠近,映在地上的影子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僵立于黑暗中。

“阿缝。”我低声呼唤。

就在这时——

阿缝的影子猛地一晃,一道亮光朝我袭来。

我下意识地闪身躲避。

尖刃菜刀的刀尖发出锐利的光芒,随阿缝的手刺穿黑暗。

“死吧——请你去死吧!”

阿缝不停地低吼着,发疯似的挥舞着尖刀。

黑暗中,两人的木屐声杂沓交织。

我好不容易才抱住阿缝,勉强控制住她,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当啷一声,尖刀掉落在石板路上。

“阿缝!”我再次大喊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下方的海滨爆发出一阵欢呼,蓝色的烟花奋力推开海风,填满整个夜空。

阿缝僵硬的脸被烟花照亮,看上去无比苍白——是的,阿缝认出了我。

“先生——原来是先生?”

阿缝在我怀里奋力挣扎,想要逃脱。

两三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到她的脖颈上,其中一缕已经干枯发白,即使在蓝色烟花的火光下仍清晰可辨。我忽然意识到,阿缝也老了啊。

“阿缝——你把我当作你丈夫了吗?你丈夫是今晚要来吗?”

蓝色烟花掠过天际,消失不见,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我看不见阿缝对我的话有何反应,但下一个瞬间,阿缝“哇”地大叫一声,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痛哭。

“傻瓜,你——你丈夫七天前就从家乡过来,在这里被杀害了。”

——没错,当阿缝把我错当作她的丈夫,在黑暗中向我挥刀袭来的那一刻,我终于解开了所有的谜团。

阿缝看到的血,在代笔师傅家发现的血,应该都来自代笔师傅本人。

在花街谋生的女人,无不来自近乡远县的深山长谷。她们被以低廉的价格卖到妓院,在清白的肌肤上施脂抹粉,挣来微薄的收入,寄回故乡,接济家人。

在这条花街上,最清楚这些女人真实面貌的,便是代笔师傅。

这些不识字的女人委托代笔师傅给故乡的家人写信,代笔师傅自然了解信的内容,他由此得知这些女人与家人关系的方方面面:她们为何会被卖到花街,以及她们家里的哪个人消失的话,她们会过得更幸福——比如酒鬼父亲、赌徒哥哥,或者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

代笔师傅知道自己得了痨病,死期将近,便打算在离世前至少救出几个花街女人。

将花街女人的家人叫到这个镇子,这一点普通人万难做到,对代笔师傅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花街女人全都认不得几个字,代笔师傅应该可以轻松窜改她们想写的意思,编造叫家人前来的文字。就这样,家书被悄悄替换成满含代笔师傅杀意的催命符,女人对此浑然不觉,亲手将信寄回了故乡。

三名遇害者被代笔师傅笔下的谎言所骗,分别前来这个镇子与亲人会面,又分别在不同的日期与不同的指定地点遭代笔师傅杀害。

我不知道代笔师傅选中的牺牲者的姓名。我猜,另外两个遇害者中,有一个是井筒屋阿民的父亲——没错,因为后来阿民说她父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过,代笔师傅选中的第三个牺牲者,我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阿缝的丈夫。

阿缝当然给丈夫回了信,不用说,信也是拜托代笔师傅写的——她那时定然央求代笔师傅保守秘密,不要让我知道她丈夫还活着。

阿缝的这封信窜改起来非常容易,因为她本就打算叫丈夫在港祭那晚过来,只需将她指定的会面时间提前七天即可。

这封藏着阿缝与代笔师傅双重杀意的信,寄到了邻县的阿缝丈夫手中。

唔,代笔师傅可能把阿缝指定的会面地点赤间神社改成了自己的住处——事情应该就是这样。莫非代笔师傅是故意让自己的名字在第三起命案中曝光?莫非杀害阿缝丈夫时,代笔师傅希望自己被捕?莫非狱中自杀也是代笔师傅计划中的一环?莫非他写下假遗书,是想对警察和他默默拯救的花街女人彻底隐瞒遇害者的身份?

做出砸烂遇害者面庞这样可怕的行为,莫非也是同样的原因?

正是考虑到代笔师傅的为人,我才会做出这样的推测。

那晚从神社回来后,阿缝向我坦白,她本打算杀了丈夫后再自杀。

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促使她必须做出如此暴烈决绝的举动?这一点,我最终决定不去追问。

阿缝将我错当作她丈夫、挥刀刺来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阿缝终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邻县卧病十多年的丈夫。

不久后,大正时代结束,长明坡的灯光尽数熄灭。阿缝也在第二年感染流行病去世了。

时至今日,我仍不时回想起那条花街的灯光。

摇曳的灯光下,一串白藤花像长明灯一样眇眇忽忽,若隐若现。

阿缝和代笔师傅都是为了摇落那串白藤花,在黑夜中奔向赤间神社。

听了阿缝的坦白,我确信在赤间神社遇害的男人就是她丈夫,但我至今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警方。

如果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埋葬那一串花而举行的仪式,如果人与人擦身而过时可以通过背影交流,那么,代笔师傅与阿缝想用无言的背影带往黄泉幽冥的真相,我也愿以背影相送。 MFT9kFLs+vae+zt4kLjn4QcBmBsHBNOx9a6Gd43fHpkMuxYg35Eg11LFD9eTEP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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