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曹惕寅先生，名岳峻，字惕寅、契敬，20世纪50~60年代的上海名医，上海市中医文献研究馆馆员。说他是上海名医，其实从他的出身、医学源流和辨证用药风格来看，曹惕寅可为吴门医派的杰出传人；而后他来到上海，融入海派医家的队伍。海派中医海纳百川，而吴门医派正是其中重要的一支。

曹惕寅先生祖籍安徽歙县，十世祖后迁居姑苏城。家传以医为业，上祖云洲尤擅外科，其父祖辈渐至内外科并重，旁及妇幼。曹惕寅先生幼承家学，又因少时多病，故悉心习医，并得伯父曹沧洲亲炙，随堂兄南笙先生临诊。曾言及除中医经典外，对宋元医家及明清时期江浙地区的温病学家著作均精心研习，尤喜叶天士的辨证用药。

1919年夏，吴中大疫，死人无数，他随伯父、堂兄等日夜研究，制定《救急便览》一册，并广为印发，从而挽救了众多病患。该册子充分体现了吴门医派在疫情大流行时的辨证用药急救特色，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1927年，由曹惕寅所著的《翠竹山房诊暇录》在沪出版，该书记录了他早年在诊治疑难杂症时的思考与效验，此书及至近年尚有人印售。

曹惕寅先生于20世纪20年代移居上海后，除自设门诊外，还曾任江南造船厂、上海公安医院、邮电医院、仁济医院等单位的医学顾问，从而接触治疗多种近、现代疑难病症。他通过认真的学习思考，寻找辨证规律，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并从数十年的临床经历中悟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万病惟求一通”。这一思想贯穿他的辨证思维中，贯穿他的组方用药上，是他学术思想的精髓。他所言的“通”，是广义的通。他认为“六腑固然以通为补，其通出于外，以成其化糟粕之能，而得排泄之用；五脏之通达于内，以收其生精微之功，而成濡养之用”“通之要者，在于调三焦之气化，使其升降有序、气血融通，而阴阳得以平秘也”。更深层的意思，是指一身经络气血的流通、三焦气化之和通。

曹老特别重视肺气的通畅，认为治病首重肺胃，盖肺主一身之气，胃乃十二经脉之海。肺气通调，则脏腑之气皆调；胃失和降，则气血生化无权。他又特别指出“肺为华盖，又为娇脏，位居上焦，喜清虚”，故“治肺之病，药宜味薄气升，轻清上行，方可使肺气得展，邪无留地，重则药过病所矣”。这在他的处方用药中，都可得到明显的印证。即使在疏肝、通肠、利尿剂中，亦常配用肺经、胃经之药，往往取得事半功倍之效，体现了他“万病惟求一通”的思想。他门诊所用的脉枕上，用粗黑的丝线绣着“万病惟求一通”的字样。记得他曾多次结合具体病例，在辨证处方时，对着我们用手指重重地叩击着这几个字，以此强调他的学术观点，启示他的学生弟子。

曹惕寅先生的辨证用药体现了吴门医派轻清灵动、举重若轻的风格，还极善于应用浅显的物理现象和哲学思辨指导治疗疑难重症，遇急难病常有巧思。他常带着临床上的问题，探求理论上的解答。他出身中医世家，但思想并不保守。对于近代传入的西医学，他认为也是治病救人的手段，常言：“西医学说擅长于物质，中医学说擅长于气化”“二者各有短长，应当互相取长补短”。曹惕寅先生还善用外治法，常内服外用并重，相辅相成。其外用药应用的思路，也深受家传及曹沧洲的影响。在后期，他的处方用药更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色。我们可以看到曹惕寅的处方中有古方的神韵，融入了很多经方的片段乃至全方，其君、臣、佐、使排列有序，而且往往成组成对地呈现，融入“万病惟求一通”的思想，条理思路十分清晰，使后学者极易领会和掌握。为了体现这些特色，我们在《万病惟求一通》《百通验案选集》的处方排版中，要求尽量体现这种独特的排列形式。

民国元勋，曾任清末江苏巡抚的程德全先生在《诊暇录》序言中言其曾“证之吴地人士及家中儿孙辈：一切危症具经先生匠心独运，拯救有得，因知其存心之厚，操术之神，未可以常人论也”，说曹老“洞察精微无怠无倦，遇疑难尤好精究，处艰困不辞劳瘁，并且尽将所承医术传授予人，以利济急扶贫”。作为后学，深感程氏言之甚确。曹老对每个患者、每张处方都极为认真，他还多次以“习字费纸，习医费人”告诫我们。

曹老曾是连续两届的上海市静安区人民代表，是较早期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成员。1956年，曹惕寅先生被上海市中医文献研究馆聘为首批馆员。他非常重视并认真对待这一工作，包括临床带教、整理自己的医药经验和学术体会，产出颇丰。

1963年夏，经过6年大学生活，我从上海中医学院（现为上海中医药大学）毕业，并被分配到上海市中医文献研究馆工作，任助理馆员，具体工作是继承整理老中医、老馆员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给我安排的首位老师便是曹惕寅先生。当时曹老已82岁高龄，在静安区石门二路家中设有私人门诊，每周我去那里三次跟他抄方，听他传授临诊经验。之前，中医文献研究馆委派到曹老处工作与学习的已有多人，如黄少堂、王秀娟、林功铮等，另外跟随他学习的还有戴兰芬医生和上海市卫生局委托培养的四五位医生，其中包括余雅文、陆海凤医生等。他们对曹惕寅先生的学术思想和诊治特色也颇有体会。

曹老个子不高，骨骼清奇，双目炯炯有神，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每每随着他认真的讲述而抖动，这便是他给我最初、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印象。而曹老的学术思想、用药经验和风格更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如今，曹老去世已半个世纪，我则退休多年，如今也85岁了，看着留在我手边的一大叠曹老的医论、医案等资料，纸张已经发黄变脆，深觉不应该让它们就此变成废纸而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有生之年，我们有责任把它们保存并传承下去，让更多的后来者得以学习和借鉴这些宝贵的医学遗产。我的想法得到陆海凤医生的支持，她抱病翻找出珍藏的书籍和散在学生手中的资料，多次搜索补充，使吴门医派曹惕寅的遗稿尽可能做到无遗漏，从而得到较完整的保存。纪军博士和唐佐阳医生都是单位里的主干力量，工作十分繁忙，但他们热爱中医事业，抱着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利用业余时间，认真地投入了这项工作。

我们的工作，从重温曹老的遗稿开始，追溯了曹氏的学术渊源，同时走访了曹老在上海的门诊旧址，见到了他的后人，到苏州寻访了曹沧洲祠和曹惕寅老宅，温故而知新，终于理出了一些头绪，特别是在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华中健老师的支持和策划下，决定把这项工作定名为《吴门医派曹惕寅遗稿存真》，包括以下四册：

第一册《翠竹山房诊暇录　临证述要》，内容包括：①《翠竹山房诊暇录》，收录曹惕寅先生早年（1928年以前）的临床经验总结；②《临证述要》，收录曹惕寅先生20世纪20~50年代的临证经验；③附一：《救急便览》，为曹惕寅先生与伯父曹沧洲、堂兄曹南笙共同研究制定的瘟疫救治实用手册；④附二：曹氏医学源流及传承。

第二册《万病惟求一通》，内容包括：①较详细地论述了“万病惟求一通”的理论和根据；②收录曹惕寅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近20年间，随着疾病谱的变化，运用和发展了他一贯主张的“万病惟求一通”的思想，总结八大类疾病的个人学术观点和临床经验；③最后还介绍了曹氏历代积累的外治法、方药。

第三册《百通验案选集》，主要选取曹惕寅应用“万病惟求一通”思想治疗的百例医案，以为示范。

第四册《曹惕寅医案医话录》（正续集），主要包括：①由原上海市中医文献研究馆助理馆员黄少堂、王秀娟整理保存之《曹惕寅医案医话录》（正续集）；②曹惕寅遗稿：《我对工作和带徒的体会》；③曹惕寅讲述、戴兰芬整理的《通肺气以治肝，通浊滞以治胃》；④曹惕寅膏方案及噙化方案选录。

由于资料繁多，曹老本人整理或口述的病案及文献馆整理的医案时间跨度较大，前后引用或有重复，为保存遗稿的完整性，一般不作删节。另外，由于时间久远，纸质资料保存不易，有的字体不清，转录或有出入。凡此，祈请阅者多予以指正。

郭天玲执笔
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