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序

中国医药学肇始远古，自岐黄论道，越人辨脉，仲景立方，神农品药，悠悠岁月，两千余载，于中华民族繁衍生存功居伟哉！不仅构建了防病治病及养生的完整理论体系，而且历代医家还在传承经典中不断实践，如《褚氏遗书》曰：“博涉知病，多诊识脉，屡用达药。”是谓三代以降，汤液之兴，方论始备，十剂以准规矩，七方以明绳墨。诚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从而积累了底蕴深厚的临证经验。历来有曰：“百艺之中惟医最难！”所难者，在于辨证、用药。夫证有相似，药有寒凉，设若投治少差，存亡在于反掌。是以昔淳于公云：“人之患患病多，医之患患方少。”故历代医家无不揣摩以工于辨证、凭脉施治为首务，并于诊余著书立说，感悟岐黄之道，游弋天人变化之妙，阐明经典，通乎时俗，溯流穷源，推常达变，宣解往范，作述兼修，昭示来学，书通二酉，汗牛充栋，在历史的积淀中，汇聚而成伟大宝库。

同窗校友郭天玲教授等历经数年辛劳，将先师海上名医曹惕寅先生之遗著搜罗整理，勘误校正，汇编成籍，名曰《吴门医派曹惕寅遗稿存真》，并于剞劂付梓前夕示书稿于余，遂有幸拜读，顿觉如沐春风。岐黄秦汉之论，若网在纲；其学至精，薪火之传。全书学验俱丰，大道至简，既记录大量疑难病案及奇效经验，更有理论创新，倡导“万病惟求一通”之说，于万千医论中独辟蹊径，别具一格，充分彰显先生从医六十余载深厚之理论造诣与丰实之临床经验，可谓运以精思，达以卓论，非同凡响。

惕寅先生祖籍安徽歙县，十世祖后迁居苏州，上祖擅外科，父辈渐内外科并重，旁及妇儿。至先生幼承家学，并得伯父曹沧洲耳提面命，兼以悉心研读宋元明清医家著作，对温病大家叶天士辨证用药更是领悟有加，日渐磨砺，乃成起废痼、润枯毙、系生死之大医。苏州乃昔日吴国都城，为吴王阖闾重臣伍子胥于公元前500余年营造。斯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催生吴门医派名医辈出，至明清时期更是群星璀璨。曹沧洲先生乃清代吴门名医，名噪一时。上海于春秋时期亦属吴国领地，时至今日，上海金山区枫泾镇依然保留吴越分界之界河与界碑。约1267年（南宋咸淳三年）设上海镇，嗣后内河运输日渐式微，海运兴起，吴文化与日东扩。至1843年（道光二十三年）上海开埠，迈向现代大都市，井肆繁荣，人才荟萃，药铺林立。全国名医聚沪，互相切磋交融，时值西学东进，斯有海派中医应运而成，吴门医派汇入者不乏其人。

惕寅先生于20世纪初叶亦迁居悬壶海上，名震一方，海派中医凭添新声。先生德医双馨，每于膏肓之疾救渎回生，效如桴鼓，乃于数十载从医生涯中悟出一道，曰“万病惟求一通”！论曰：“通者，人赖之以生。”人之经络、脏腑、气血皆需周流而畅通，“人之生得气血之流畅，病则气血违和”，如有失畅“则通之要者，在乎调三焦气化”。上焦如雾，亦如太虚，宜升清，管理布施；下焦如渎，亦如浊地，宜疏通，管理渗泄；中焦如沤，似一瓢之水，贵在流动，又兼有管理上下二焦之能。三焦升降有序，气血融通，则阴阳得以平秘。先生于“通”法之研究，广览群经，缜密推敲，尊岐黄之说而多有发挥。《素问·逆调论》即已指出人体气机运行以顺为常，逆则为病。“逆调”者，即“调逆”也。《素问·至真要大论》曰：“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必先五胜，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此之谓也。”又曰：“逆之从之，逆而从之，从而逆之，疏气令调，则其道也。”可见，宣其通调之道乃至理之言，先生则集思约取而弘扬光大。于通法之应用，先生经验宏富，可求上下之通、表里之通，或调气血以求通、化痰湿以求通。或补气，令气旺则和畅，而络脉舒则脏腑之气皆旺，或补血，令血充则气旺，络脉亦随之调和而得通。因之可锐攻病机以求通，亦可调顺趋势以促其自通。或得药物之通，或以外治求通。又如八法皆寓于通，汗、吐、下、和、温、清、补、消虽各有专致，但其旨亦在一通。可见致通之术至多，变化无穷，而求通之旨一焉。

先生不仅精于医理发微，且每施于临证，在众多医案中均可窥见通法之灵活应用，并对八种专病以通之论指导，取得研究成果。昔吴师机《理瀹骈文》曰：“外治之理即内治之理，外治之药亦即内治之药，所异者法耳。”先生秉持十三科一理相贯之前训，在内治的同时，亦常用外治之法相配合，将“导邪外达法”灵活应用，临证内外兼施，相得益彰，又何其妙哉！

大医精诚，医虽艺事，而拯疾痛、系生死，非芝菌星鸟之术可以诡诞其辞也。中医药古籍文献令人望洋兴叹，然可以赐人以准绳，提纲挈领，于无涯医海指点迷津者，惕寅先生之遗著实不可多得。今日继承弘扬中医学遗产已为国人所倡导，成就辉煌，持悖论者已非势取。昔杜甫有曰：“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中医药学必将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如江河之万古长流！

习近平同志号召我国中医药工作者应在推进中医药事业发展中坚持“传承精华，守正创新”，余以为郭君之奉献当属范示，诚可歌也！新书面世可卜读者手不释卷，斯以为叙。

识于2024年春

施杞，国医大师，曾任上海中医药大学校长，现任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