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铺高中离石铺街有三四里远,坐落在一片黄土坡上,十几幢红砖平屋。它的前身是五七农校。它是石铺公社唯一的一所高中,但显得破败,寥落。它的旁边是马背村,在黄土坡的另一侧,住着十几户人家。
1982年的秋天,开学了。
猫仔是带着鱼篓来上学的。他后来因这事被同学取笑了很久。教室和宿舍都换了,班级也重新打乱了,分了快班、中班和慢班。猫仔被分到了文科中班。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猫仔就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警告。猫仔不上早晚自习课,行踪诡秘。一打听,才知道他抠鳝鱼到石铺街卖去了。
班主任老师姓周,教的是语文。周老师口才好,讲起课来天马行空。猫仔只喜欢语文,上其他课就无精打采。周老师喜欢猫仔,对他就格外严厉,打算观察一段时间,让他当语文科代表。但猫仔的表现让周老师大失所望。周老师决定与猫仔语重心长地谈谈。周老师把猫仔叫到了文科教导室。
“崇文,很多老师反映,你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太好啊。自习课也不上,怎么回事?”崇文是猫仔的学名。周老师瞪着一双三角眼,问道。周老师笑的时候不是三角眼,严肃的时候才是。
“那个,那个什么,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猫仔有些胆怯地说。
“考不上大学你干什么?当一辈子农民啊?就你这样的农村户口,城里招工都不要的。好好想想吧,考大学是唯一出路。”
猫仔低下头,不说话,在地上摩擦着胶鞋。周老师还想说什么,见猫仔的神态,又不想说了。“你去吧。”周老师挥挥手。猫仔走了,周老师又把他喊回来,递给他一瓶酸菜,“你姐送来的。”“我姐来了?她在哪?”“她说有事,走了。”猫仔迟疑地接了,心想,不会啊,我姐来了,一定会见我一面,说说话的,她不会就这么走的。“她什么时候走的?”“早走了。我让她等等,等你下课。她没坐就走了。”猫仔捧着酸菜瓶,有些迷惑,又若有所失……
猫仔的心收敛了一些,不再逃课,有时上课还是容易走神。他想村里的一些事,想木锤、豆子和棉花他们。那瓶酸菜他吃得很细省,吃了差不多半个月。他一直疑惑,那瓶酸菜是谁给他送的呢?应该不是他姐,他姐来了至少会和他说说话。那会是谁呢?
猫仔和毛猴虽是一个村的,但两人说不到一块,所以基本上不来往。猫仔在学校里显得有些孤单。他就把心事往学习上转移,成绩也很快由下游上升到了中上游。
猫仔从小养成了独立的性格,他从不找家里人要钱。他知道要也要不到。他学会抠鳝鱼后就开始自己攒钱,高中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挣的。他住校,基本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他不喜欢回家,不喜欢看父亲的脸色和母亲的絮叨,还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家务。想到回家,他的心情就烦躁起来。
天气很快变凉了,从家里带来的老咸菜和油也吃完了,又到了月休,该回家了。
走到了村前面的渠堤,却遇见了灯盏。灯盏站在一棵蓖麻树下,见到猫仔,迎了上来。她的脸上似有泪痕。她笑笑,说:“猫仔,回了?”猫仔站住了,说:“那个,那个什么,你,你怎么在这里?”灯盏说:“傻,等你呗。”猫仔不敢看灯盏,说:“等我干、干什么……”猫仔的胸口怦怦地跳得厉害。“和你说说话,不行吗?”灯盏的样子有些调皮,“那个,酸菜,好吃吗?”猫仔睁大了眼睛,说:“是,是你送的?”“好吃不?”“喔。”他们就分了手。
猫仔前脚刚跨进门槛,木锤后脚就来了。他把猫仔的手使劲地捏着,上下摇晃。猫仔痛得龇咧着牙齿,说:“放开!痛死我了。”木锤得意地嘿嘿笑。木锤说:“告诉你一件事,可不许跟别人说。”猫仔有些不耐烦,说:“那个什么,你说嘛!”“县里的工作队住在灯盏家。工作队里有个会拉琴的,看上灯盏了,差一点抱上了她。”“你瞎说!”“我亲眼见的。我爸让我去找扒灰爹阉猪,扒灰爹不在,灯盏的门半掩着,灯盏在照镜子梳头,她后面站着那个会拉琴的工作队,他和她不知说了什么,就去抱她,她挣脱了,跑了出来。我赶紧藏了身子,不知道他们看到我没有……”猫仔有些烦躁起来,打断木锤的话,说:“好了,别说了。就当没有这回事,谁也不说,好吗?”木锤说:“猫仔,我怎么看见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猫仔握住木锤的手,用了用力……
学校食堂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家小卖部和缝纫店,小卖部还有图书外借,因此放学后这里异常热闹。
猫仔以前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缝得七歪八扭,穿不了几天就脱线开衩,闹了不少笑话。学校刚开过秋季运动会,他的裤子又开叉了,他决定找缝纫店用机子缝缝。
小卖部和缝纫店用布帘隔开着,外面是小卖部,里面是缝纫店。小卖部开了个窗户,里面一个货架,摆着文具、图书和日用品。
趁晚饭时间小卖部门口人少的时候,猫仔拎了衣服来了。他把衣服递过去的时候吃了一惊,窗口里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是灯盏。猫仔支吾地说:“那个,那个什么,怎么是你?”灯盏嘻嘻一笑,说:“怎么不能是我?”她接过衣服,“那个家我待腻了,待烦了,就自个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就在里面憋死了!”猫仔指着裤子,说:“那个,那个地方脱、脱线了。”灯盏打开木门,说:“你进来坐嘛。一会儿就弄好了。”猫仔说:“不,不了。”灯盏说:“那好吧,等晚上弄好了,你过来拿。”猫仔喔了一声,走了。
下了晚自习,猫仔来到小卖部,窗口和木门都关着,里面透着光亮,依稀有说话的声音,有男声,有女声,听不真切。猫仔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又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应。他想喊灯盏的名字,又忍住了,正准备离开,门打开了,一股香气扑面而来。灯盏嘻嘻一笑,说:“来了?”猫仔说:“我,我不进去了,你把裤子递、递给我吧。”灯盏挖了他一眼,说:“怕我吃了你啊?”她把猫仔拉进去,掀开布帘,说:“我把裤子给改了一下,烫平了,你试试。”猫仔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一个广播剧。灯盏嘻嘻一笑,说:“傻站着干什么?脱裤子啊。”猫仔忸怩起来,说:“我拿回去自己换。”灯盏拧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假正经!试给我看看,不行了再改。”猫仔脱了裤子,那个东西在裤衩里直直地撅着。灯盏的脸一下子红了,打了那东西一掌,嘻嘻一笑说:“叫你不老实。”猫仔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一下子把灯盏抱住了,灯盏没有挣扎,顺手把灯拉灭了……
猫仔上课有些心神不定,神思恍惚,好几次老师提问他都是答非所问,弄得满堂大笑,成绩也下滑到了倒数后四名。他恨自己,恨自己的一时冲动,害了自己又害了灯盏。他不敢再去小卖部,他怕见到灯盏,他怕自己会陷进去,难以自拔。
石铺街有个麻纺厂,近两年才建起来的,从农村招了很多工人。厂里建了一千多亩的苎麻基地,每到秋天,石铺高中就组织学生去基地打麻除草,勤工俭学。
学校的优秀老师都陆续地调走了,来了一些民办教师,有些甚至是刚高中毕业就来教高中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又听说学校要撤并,合到石铺中学,同学们就都有些心灰意冷,乐得去野外荡几天。
在教室里关久了,一下子来到大自然中,同学们干起活来都很来劲。每个班都有定额任务,中午学校管饭,有肉,管饱,早干完早收工。很多家里穷的同学早上饿着肚子,就为了中午一顿饱饭。
猫仔想不到灯盏会来。她拉着一板车汽水来了。
“喝汽水啦,一毛钱一瓶!”灯盏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喊。
周老师挥了一下手,说:“都休息吧。要喝汽水的自己去买。”同学们哄地围到了灯盏的身边,纷纷从衣袋里掏钱。
猫仔埋下头,继续干活。周老师走过来说:“崇文,你怎么不去买瓶水喝?”猫仔仍干着活,说:“那个什么,我不渴。”周老师递给猫仔两毛钱,说:“去买,你我一人一瓶。”
猫仔走到灯盏面前,递过钱,不看灯盏,说:“那、那个什么,两、两瓶。”灯盏不接钱,打了一下他的手,递给他两瓶汽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年纪稍大的同学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在一旁怪笑。猫仔连耳朵根都红了。
劳动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灯盏也天天都来,每天都几乎卖得一瓶不剩。她也不与猫仔说话,只卖自己的汽水,仿佛从来与他不认识似的。只是到了最后一天,她给猫仔找零钱的时候,在钱里夹了一张小纸条。
猫仔在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展开小纸条,一看,浑身的血一下子膨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