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茅坪山就到了王屋小学。大队部设在王屋小学,大队医务室也设在这里。猫仔和木锤轮流把木锤的娘背到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的赤脚医生余大夫正背着药箱准备出门。木锤说他娘溺水了,余大夫赶忙放下药箱,托着木锤的娘的腰放到病床上。他用手指探了探呼吸,又用听筒听了听心跳,说:“还好,不碍事,挂一瓶点滴就没事了。”
余大夫挂好点滴,递一条毛巾给木锤,说:“给你娘擦擦,衣服还是湿的。”木锤抹着眼泪,接过毛巾,抽泣着说:“娘,你怎想不开呢?你要走了,我和豆子、蔻子和谁说话呢?”
余大夫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说:“我认识你娘,按说她不会这样做啊。她是一个很要强、很开朗的人啊。记得那年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她风风火火地和男人比着干,非要比个赢不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一定是遇到她绕不过去的坎了。”
猫仔说:“我也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村里每一个人都好,尤其对我家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村里很多人都嫌弃他,她却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地照顾。村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余大夫又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好女人,她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庚运我是认识的,有模有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呢?唉,不说了!”
不多大一会儿,豆子和蔻子赶来了,她们跪着伏在娘身上哭。
村里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猫仔的母亲也来了。有的提着鸡,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花生和黄豆,挤得医务室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就站在医务室的外面。很多人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木锤的母亲醒过来了。大家都挤过来看她,猫仔的母亲拉过她的手,搀着,说:“木锤他娘,你醒了?感觉还好吧?我和村里人都来看你来了。我以前对你不好,你别介意,只怪我心眼小,处处挤兑你,让你受委屈了。木锤他娘,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她低下头,摇着木锤的娘的手。
“木锤的娘,你多保重!”“木锤的娘,看开一点。”大家纷纷劝慰道。
木锤的母亲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说:“谢谢大家,谢谢。”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灯盏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20多里。她的父亲是个瞎子,她的母亲小时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残疾。她的父亲以说书和算命为生,前些年被迫中断了,现在又捡了起来,重操旧业。她的母亲就是她父亲说书给“说”过来的。她家一直很穷,她有个哥哥,她捡她哥哥的衣服穿,捡她哥哥的鞋穿。她很要强,学习很用功,可那时候没有多少书读,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她哥从小自卑,常常受人欺负,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务农,快30了还未娶上媳妇。那时正好有一户人家来给灯盏提亲,说媒的人说那户人家家境很好,又是独子。灯盏说必须拿一万元的彩礼,否则免谈。说媒的人说那没问题。灯盏就这样嫁了,她哥也很快娶上了媳妇。
在这个新家里灯盏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被当着公主一样地侍候着。她男人和婆婆都处处顺着她。她公公倒是很少说话,经常横着一双眼,直直地看她,看得她浑身发毛。她男人昌文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媳妇就跑了,昌文出去找了几个月,没找着,后来又陆陆续续出去找了几次,还是没抓没挠的,就死了心。再后来就娶了灯盏。
灯盏是在嫁到王屋村后才知道她公公的“扒灰爹”这一绰号的。她一开始对这一绰号的丰富内涵几近无知,也不可能去到处打听,内心总是觉得这个称呼是不太好的,是不怀好意的。
她刚嫁过来的那个夏天炎热异常。她男人昌文蔫蔫的,没有多少话说,两人也说不到一块,于是在床上就没有什么动静,连手都不搭到一起。有一个晚上天很黑,她男人昌文提着电筒出去给别人量身材尺寸去了,半夜忽然刮起风来,把门窗吹得吧嗒吧嗒响,接着大雨如注。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窜了进来,直扑她的床上。她还以为是她男人昌文回来了,可那个男人气喘如牛,扑上来就扯她的短裤,她惊呆了。
她拼命地喊叫,踢打,翻滚,忽然那男人住了手,跳下床跑了。她赶紧插上门,又用一根木棒顶上,把窗户也拴上了。躺到床上,她的心还是怦怦跳,一摸大腿,粘着滑腻腻的东西,她恶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男人,只要昌文不在她就把门窗拴得严严实实,任何人叩门她都不开。自这件事后她公公扒灰爹好几天也没见到人影。
此后她的性情大变,有时语无伦次,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村里人都说她傻了。
有一天,她对男人说:“昌文,我们去石铺街开个裁缝店吧?”她男人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半晌才说:“我问问我爸去。”她于是对她男人彻底地失望了。
点滴快滴完了,木锤的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对大家摇着手说:“农活挺忙的,大家都回去吧,谢谢你们!”大家便说了一些劝慰的话,相跟着回去了。猫仔和木锤、豆子、蔻子留了下来。木锤的娘对猫仔说:“猫仔,你也回去吧。”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和你说说话。”
余大夫过来抽了针头,问木锤的母亲感觉怎么样。
木锤的娘说:“没事了。谢谢你,余大夫。”木锤说:“娘,我背你吧。”“不要你背,我能走。”
送来的东西太多,他们有些提不动,于是在路上走走歇歇。
猫仔对木锤说:“我娘和你娘终于和好了,可我爸和你爸一直不对付,门都不跨一步,你说这是为么呢?”
木锤说:“大人的事,我哪知道?”
木锤的娘叹了口气,说:“唉,脾气直的人和心眼小的人当然是不对付了。”
木锤的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豆子说:“豆子,到县城里去做事,你愿意不?”
豆子喜地一跳,手里提的鸡蛋都差点颠出来了:“去做什么事啊娘?”
“你县城有个表舅想找个保姆,对我说了,我看你也初中毕业了,正好去。女伢儿读个中学就行了。”
蔻子说:“我也要去。为什么不让我去?”
木锤的娘站住了,看着蔻子,说:“你还小,都需要别人照顾,怎么去照顾别人?等你像豆子一样大了,也给你在县城找份事做。”蔻子嘟起了嘴巴。
猫仔问:“那豆子什么时候去?”木锤的母亲说:“快了。等学校开学了就去。”猫仔看了豆子一眼,忽然心里很失落。
猫仔用光脚踢着路上的石子,说:“那个什么,我也不想读了。”
木锤的母亲说:“男伢不读书可不行啊。男伢不读书,将来只能抠牛屁眼。”
“抠牛屁眼就抠牛屁眼。”
“听婶的话,读个高中毕业,也算个文化人了,说起来都好听,将来也好找事做。伢儿,懂不?”
猫仔低了头,没回答。
木锤在后面擦着脚板,不走了。他娘回过头,说:“木锤,怎么啦?”
木锤说:“娘,我也不想读了。”
“唉,不读就不读。读也读不进去。算了,娘依了你。到时候别后悔。”
木锤嘿嘿地笑着,快步追了上来。
木锤的母亲九岁那年,她跟父母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到了石铺街。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那是冬天,到处都是逃荒的人群,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她在小街上哭。她等了一天一夜,小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她哭累了,蜷缩在小街的一个角落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衣。她乱踢乱抓,哭喊着要下来。那个人把她放下来,她扔掉棉衣,拔腿就跑。那个人拽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烧饼,说带她去找妈妈。她接过了烧饼。她实在太饿了,一天米没有粘牙了。她不再挣扎,温顺地趴在那个人的背上。
她还记得,她家在修水,村边有一条河,叫修水河,四周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那一年大旱,河水都干了,村里人都出来逃荒了。她爷爷奶奶在那一年死了。
那个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叫夏洼,很大,屋子连着屋子。那个人对她说,等过了这个冬天,你爸妈就会来接你的。可是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她的爸妈还是没有来。她明白了,她爸妈不要她了。在这个新家里,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当兵去了,家里就她和弟弟在读书。
16岁那年的夏天,她一个人去修水,找她的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村子,但她家的老屋已经垮了,一堆残垣败瓦。问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家人的去向。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那个人把她嫁到了上王屋村一个叫庚运的人家。她抱着那个人哭,想跪下来喊他一声爸,却一直没有叫出口。
那个人就是夏洼村支书,姓夏,名大手,村里人叫他菩萨爷。那时候,上王屋村还属于夏洼大队。夏洼大队有二十多个生产队。后来分出来十个生产队,另成立了一个王屋大队。巧英不知道菩萨爷这个名字的来历,但她知道他对她比她的亲爸还好。嫁人后他时常来看她,带给她喜欢的吃食。她也时常回夏洼的那个家,看她一直想喊一声爸又一直喊不出来的那个人。
后来她当上了妇女队长。当上了妇女队长就免不了去大队部开个会什么的,她男人庚运就酸了,时常把她数落一顿,于是渐渐地与夏洼的那个家以及与队长家,都疏远了。但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她还是悄悄地到夏洼的那个家去诉说。
那一次她和大队支书从大队部开会回来。为了不误农事,大队的会常常安排在晚上开。那夜月色暗淡,星光稀疏,凉风习习。
茅坪山上有一片祖坟地,常常传出闹鬼的事,越传越玄乎,胆小的人夜里都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她的头皮发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靠近了支书,并搀住了他的手。
这时一声怪叫从山里传来,一个黑影窜了出来,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拽到了地上,使劲地拖。这人是她男人庚运。从此和队长家断了来往,她的恶梦也从此开始了……
男人打她,她忍着,不吭声,怕孩子们听到。她依然笑,那笑是装出来的,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她想有个了断。她身子不方便,痛经,月经一来连骨头都疼。庚运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回来就要上她的身子,死命都推不开,血流了一床。她想她这次一定死定了。早上她挣扎着起来,庚运要她洗床单。山里三月天清晨的水还是那么凉,她的手哆嗦着。她想喊豆子或蔻子来洗,可她们都被庚运喝出去打猪草去了。庚运在一旁嘿嘿地笑。她觉得这种生活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想到了死。
可是没死成,又被孩子们拽回来了。
离婚吧,也许只有这一条路了,她把两个女伢儿带走……
豆子和蔻子洗完上阁楼睡去了。木锤不肯睡,陪母亲坐着。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在清点豆子的衣服。豆子要去城里了,把她的衣服清理出来,缝缝补补,叠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母亲在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每一个衣角都把它抚平。木锤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巧英说:“木锤,睡去吧,娘不要你陪。”木锤不说话,摇摇头。
门忽然被撞开了,风把灯泡吹得左右摇晃。撞进来的是父亲,一身的酒气,身体摇晃着。他瞪圆了眼睛,指着母亲,梗着舌头说:“你、你自个找、找死,还敢回、回来!你、你给老子丢人现、现、现眼,给老、老子滚!”
木锤上前护住母亲,被父亲一手划拉开了,木锤跌坐在地上。父亲一把薅住了母亲的头发,使劲地拽。她的头撞到了床角,血流了一脸。她一声不吭,她用手试图扳开庚运紧拽住她头发的手指,但扳不开。庚父亲怪叫着,挥起一脚踢向了她的下身。她的身子向后倒去。木锤红了眼,嗷嗷叫着,爬起来操起了一根柴火棒,朝父亲的头上砸去。父亲摇晃了一下身子,闷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豆子和蔻子听到动静,醒了,下了阁楼,见到眼前的场景,呆住了。巧母亲从地上坐起来,用胳膊搂住三个伢儿,说:“伢儿,不用怕,有事妈担着。他喝多了,不会有事的。来,把他抬到床上,让他好好睡个觉,睡醒了就好了,不会有事的。醒过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知道的。放心,你们都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他。”巧母亲说完向他们挥挥手。
也许,第二天醒来,父亲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母亲会忘记吗?伢儿们会忘记吗?这一切,该有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