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的气味很好闻。豆子躺在草堆上,岔开雪白的大腿,羞涩地说:“猫仔,来呀,你过来呀。”月亮很白,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打谷场上的人们都走了,谷场的四周码放着一堆堆草垛。豆子的身上有股稻草的香味。猫仔在地上磨磨蹭蹭地擦着光脚板。豆子噘起嘴巴,说:“猫仔,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猫仔腿一软,扑通一下倒进了豆子的怀里。他的根部软塌塌的,裤衩湿了一大团……他被父亲踹了一脚,浑身一颤,醒了,才知道做了一个梦。
他从床上爬起来,父亲说:“你去干什么?”
猫仔不应声,打开木门,往墙角哧哧啦啦地撒起尿来。
一只狗在叫,汪汪汪,汪汪,叫声很旷远。
豆子家传来了嘶哑的哭声。一定是豆子挨打了。豆子都快被她爸打傻了。豆子家住猫仔家对面,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家的大人仿佛有仇似的,基本上不来往。
猫仔想去看看,他父亲在屋里喊:“苕货,还不睡?”
这一夜,猫仔把竹床折腾得吱呀吱呀地叫了一宿。猫仔第一次失眠了。
天还没有大亮,村子四周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猫仔提了鱼篓,悄悄地抽出后门的插销,赤脚溜了出来。父亲每天醒得早,醒来就喊他去割苕藤。自从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之后,割苕藤的重任就落到了猫仔的身上。他不愿去割苕藤,他喜欢抠鳝鱼。他也不喜欢上学。秋季开学,他就该上高二了。
雾气很快就散去了,渐渐地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猫仔看见了木锤在田塍上割猪草。木锤是豆子的哥。
猫仔走过去,对木锤说:“木锤,我说那个,你爸昨夜又打豆子了?”猫仔有个口头禅,开口喜欢带个“我说那个”。
木锤抽抽鼻子,无精打采地说:“豆子把饭煮煳了,猪也忘了喂。娘不在家,爸就发威了,抄了扫帚就抽。”
猫仔说:“我说那个,你娘去哪了?”木锤的娘是妇女队长。听说她和大队支书的关系不清白。但是猫仔不信。猫仔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见人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认识大队支书,大队支书经常上他家来,猫仔不喜欢他,他总是苦着脸,不苟言笑。猫仔觉得木锤的娘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糟老头。
木锤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你怎么没去割苕藤?”
猫仔说:“懒得去。我和我爸不对付,我恨他。”猫仔放下鱼篓,说:“我娘也恨他。我娘说,当初要不是我爸把缸底的最后一点豆糟给了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我上头的那一个哥也不会饿死。我那个哥61年的,生下来没两个月,就饿死了。”
猫仔顿了顿,接着说:“木锤,你说,我爸为什么对隔壁的瘸腿孤老头那么好?每年过年还把他请过来,坐上席。”
木锤又抽了抽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你爸一天到晚黑着脸,我有些怕他。”
猫仔说:“呃,木锤,那个什么,你娘是被你爸赶走的吧?”
木锤把头别向一边,说:“不说了,烦!”
猫仔说:“我觉得你娘挺好的。”
木锤不再理睬猫仔,独自挑着筐走开了。
“木锤,那个什么……”猫仔觉得很无趣,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猫仔在田塍上扯了一把带了露水的草,放进鱼篓里,沿着田塍走。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家的喜儿不能买,
扯了一尺红头绳,
给我的喜儿扎起来,
啊,扎呀么扎起来……
有个女人骑在牛背上唱歌,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近了,猫仔认出了是扒灰爹的儿媳妇灯盏。村里人都说灯盏有些痴傻,经常一个人唱歌,自言自语,独自嬉笑。猫仔不知道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扒灰爹把儿媳妇灯盏娶进门那会儿,闹洞房的时候,猫仔趁乱钻进了床下,听了一夜也没有听出什么动静。他后来学猫叫,想吓一下新娘,却被新娘从床底拽了出来,把他的耳朵拧得好疼。
“猫仔,”灯盏嘻嘻地笑着,“你的耳朵还疼不?”她投向她的目光像一枚钩子,钩着他的眼睛。
猫仔低下头,不作声。猫仔不习惯和年轻的女人说话。他的脸有些被她的目光烫着了。
“猫仔,上牛背来呗,我和你一起骑。”灯盏依旧嘻嘻笑着。她向他伸出细白的手来。
猫仔抬头瞥了灯盏一眼,觉得灯盏的眉眼还是蛮好看的,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淌着红晕。猫仔说:“不。”猫仔的胸口咚咚地跳得厉害。
灯盏跳下牛背,手挽着牛绳,跟在猫仔后面走。
猫仔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的不自在,他红着脸说:“我说那个,那个什么,你别跟着我啊。”
灯盏把脸一抬,嘟起嘴唇,说,“我就跟着你了,怎么啦?”
猫仔嗫嚅着说:“那,那个什么,别人看见了,不好。”
灯盏说:“无所谓。我早就无所谓了。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傻女人,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猫仔不作声了。这么灵秀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傻女人?歌唱得那么好,声音那么好听,笑容那么动人。她平日的样子一定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里一定有很多苦。灯盏的男人脸很白,身材瘦长,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整天端个椅子在门口晒太阳,不干农活。她的公公是个阉猪的,横着一双眼,看人总是白多黑少,阉猪的手艺倒是不错的。
灯盏也赤着脚。她蹲下来,看猫仔将手指抠向田塍角的一个洞眼。“猫仔,你去石铺街不?给我带两根红头绳。”
猫仔的手指越抠越深,忽然哆嗦了一下,抠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黄鳝来,把灯盏吓了一跳。
猫仔说:“你说什么?”
“没听见算了。”灯盏挽起牛绳,起身走了。
猫仔怔怔地望着灯盏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猫仔不想读书了。他看见书本头都大了。读了又怎么样?都恢复高考几年了,他们村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他最羡慕的是扒灰爹,不用自己种田,田都是请人种,整天背个装阉猪刀的包,走村串巷,有酒有肉。他也想学阉猪。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我管不了你了。你不读书,你爸会打断你一条腿的。”猫仔说:“打死我也不读!”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回家盘弄泥巴坨啊?”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去学阉猪。”母亲摇了摇头,说:“儿大不由娘了。你过了你爸这一关再说吧。”猫仔说:“我不和他说,要说你和他说。那个,反正我不读书了。”
父亲从猫仔的娘口里得知猫仔不想读书的想法的时候,他正在木盆里洗脸。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木盆踹翻了。“你把他喊过来!”
母亲在屋里屋外找寻了一遍,也不见猫仔的影子,急得拍起了胸口,“伢儿,你又到哪里野去了?”
猫仔不知道村里的人为什么把天愚叔叫扒灰爹,他问过母亲,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早几年前村里人就这么叫了。他也问过木锤,木锤说,唔,可能,也许是有那个方面的事吧?猫仔见木锤说话支吾不清,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扒灰爹30多岁才得了一个独子,叫昌文,从小娇生惯养,能买到的补品都给他补,结果补出了问题,头发掉,脸皮肿,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看了医生,命是保住了,身体却虚了。书也读不进,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跟母亲学裁缝。
猫仔提着装有几斤鳝鱼的鱼篓走进扒灰爹家的时候,扒灰爹正在喝酒,灯盏他们在吃面。
猫仔对他们团团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扒灰爹说:“天愚叔,那个什么,我给你家送鳝鱼了。”
扒灰爹瞟了他一眼,咂了一口酒,说:“呦,猫仔会来事了啊!说,送鳝鱼我干吗?”
猫仔说:“那个,我想跟你学阉猪。你要收我做徒弟,我天天给你送鳝鱼。”
扒灰爹翻了一下眼皮,说:“鳝鱼是好东西,我喜欢。我想收你,你爸同意不?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能收你。”
猫仔赶紧说:“同意,同意,那个什么,他们同意。”
扒灰爹说:“那也不成,得你爸亲自和我说。”
猫仔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灯盏他们一眼,希望他们帮衬两句,他们都不作声。
猫仔一下子蔫了。
渠堤上栽种着成片的蓖麻树。猫仔不开心的时候就到树下坐。蓖麻树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子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气息。猫仔在树下拨弄着石子。那是他小时候和木锤、豆子他们常常玩打石子游戏的地方。游戏是这样的:每次向上抛一颗石子,再把地上的石子抓起来,再把抛出的石子接住。从两颗石子开始玩起,谁玩得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胜者。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木锤放下装猪草的筐,坐到猫仔的对面。
猫仔说:“我烦着呢。”
“我也烦。”
“那个,你烦什么?”
木锤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石子:“我娘昨夜回来了,正好我爸不在。我爸出去喝酒了,一夜没回。我给我娘开的门。我娘昨夜说了好多很奇怪的话。”
“你娘说了什么话?”
“我娘先是和我一起睡,搂着我的头和我说话。她说让我以后多照顾点妹妹,多做点家务,她不在的时候要多照顾我爸,还有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她说我爸脾气臭,让我不要和他对着来。”
“你妈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了,反复的就是这几句。天快亮了,她又爬上阁楼和豆子她们睡。”
猫仔哧忽站了起来,问:“那个什么,你娘还在家吗?”
木锤摇了摇头,说:“她刚出的门。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找你来了。”
猫仔拉了木锤的手,说:“赶快去找你娘!”
他们刚走下渠堤,就听到池塘边有人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跳塘了啊!”
猫仔心里连叫不好,和木锤一起向池塘奔跑过去。
池塘边上的女人挥动着捣衣的木槌,对着跑过来的木锤喊:“木锤,快跑啊!是你娘,你娘跳水了!”
猫仔在前面跑,先跳下了水。木锤边跑边扔了竹筐,顾不上脱衣,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木锤的母亲被救了上来,幸好溺水的时间不长,放在捣衣的石板上倒了一阵水,渐渐地有了气息。
“娘啊!”木锤伏在他母亲的身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