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部曾名权想把女儿弄进文化局。曾名权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文化局是他的下辖单位,动用这一点权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女儿曾茜高考复读两年都没有考上,她也不想再读了,天天吵嚷着让他给弄个工作。曾名权被吵嚷不过,就让理论科科长给谢长根打招呼。
谢长根手里拿着一大把条子,都是各种关系想进文化局的。文化局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社会和经济效益都不错,很多有头脸的人就想把自己的亲戚六眷往里塞。
理论科科长姓成,他手里拎着两瓶茅台酒。这两瓶茅台酒是曾名权让拎来的。曾名权家的储藏室里多的是茅台酒,当然也还有其他各种名贵的烟酒。成科长直接去了谢长根的家。
谢长根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小儿子已经结婚了,在一家棉纺厂当工人,儿媳妇也是这家棉纺厂的女工。小儿子会写一手好字,没有考上大学,自己考进的这家厂,一边上班一边自修企业管理大专课程。这些年他在厂里一直默默无闻。他们结婚两年了也一直没有要孩子。这让谢长根很着急。但着急归着急,他也不去过多地干涉他们。他总是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
谢长根见成科长拎着酒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成科长把酒放在他家的茶几上,哈哈一笑,说:“曾部长让我拎来的,一点意思,还望笑纳。曾部长想来看你,一直太忙,就让我代表他来了。他对你们文化局的工作很满意。”
谢长根不接酒,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了。“成科长能代表曾部长来看我,我很高兴。这个酒我不能收。至于工作上的事,多谢领导关心,我会尽职尽责的。”
成科长摆了摆手,说:“这个酒你一定得收下。给你明说了吧,曾部长想把他女儿弄进你文化局,这事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你只管答应进来,编制的问题曾部长来解决。”
谢长根好久没说一句话。他站起来,倒了两杯水,一杯递到成科长面前。“成科长,我很为难啊。我这口一开,说不定文化局就会进来几十人,上百人,并且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哪一个都得罪不起。要是这样,那文化局岂不成了某些人的福利院、休干所?还谈什么繁荣文化事业?我还有什么脸当这个局长?”谢长根捧着水,仰着脖子猛灌了一大口。
成科长也站了起来,说:“谢局长,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曾部长的面子不能不给吧?好了,我话也不多说了,曾部长的意思我也传达到了,你看着办吧。我告辞了。”说完,成科长就一阵风似的带上门走了。
谢长根拎着两瓶茅台,跟在后面,喊:“成科长,酒,你的茅台酒……”
成科长头也不回。
按理说,曾名权是文化局的前任局长,谢长根是曾名权一手举荐提拔起来的,曾名权对谢长根有知遇之恩。曾名权的女儿的工作的事,对谢长根来说也许就是举手之劳,这种顺水人情许多人求之不得,既可巴结上司保仕途通达,还可以报提携之恩尽私人之谊,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但谢长根却推却了。
谢长根把两瓶茅台酒退了回来。这让曾名权十分光火。谢长根一走,他当即就把两瓶酒摔到了地上。“小人,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不是我鼎力举荐,他谢某人能进文化局?不是我一路提携,他能坐到局长的位子上?算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把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推上了领导岗位!”
曾名权的夫人赶忙从地上拎起酒,打开一看,还好,没摔坏,便责怪道:“发脾气就发脾气,摔什么酒!对这种人有什么可气的?我早就看出他是不义之人!你提拔他这么多年了,他感恩过你没有?给你送过烟送过酒没有?别看他表面憨厚,谁知道他内心在算计什么?!我说你就是窝囊,对这种人,你可以提拔他,难道就不能踩住他?”
曾名权挥了挥手:“别说了,烦!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要你在这里碎嘴。”他拨通了宣传部内线电话,找到成科长,“他谢长根不是要公开招录吗?我也走正式程序。你帮我把我女儿的名报上,看他有什么话说?”
曾名权猛地扣上话筒,“我就不信,没有你谢某人点头,我女儿就进不了文化局?!”
走出曾名权家的那一刻,谢长根就知道,他这次是彻底把曾名权得罪了。他内心充满了歉疚。曾名权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是,他报恩的是组织,而不是某个人。个人再大,也大不过组织。这是内心里一直坚持的一个朴素的真理。
他是一个孤儿,后来被政府收留,这些年他默默地努力工作,不计个人得失,就是为了报组织上的培育之恩。他要不是编撰了三部有影响力的书,受到省里的重视,他也不可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问心无愧。
眼下的工作千头万绪。说唱团的事先搁一搁,等做好了顾远清的工作再说。文化馆要充实创作力量,把《陆水文艺》恢复起来;图书馆死气沉沉,要加强管理,对外开放;博物馆刚组建,要配备技术力量;演出公司和广告公司要迅速组建上马……至于人员招录的事,他让分管机关的卢副局长具体负责。
刚开过局长办公会,谢长根就接到文件通知,县里组织一批干部去地委党校培训学习,为期三个月。谢长根榜上有名。
谢长根再三向组织申请,请求换一名副职参加,因为近期工作繁杂,脱不开身。组织上回复说,领导业已签字,请服从组织安排。
谢长根没有想太多,组织上的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他把工作做了一下分工安排,向家人打了个招呼,就去地委党校报到去了。
谁知他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到文化局了。
猫仔一头挑了一竹篓鳝鱼,一头挑着一布袋小人书,天麻麻亮就往石铺街赶去。
到了石铺街,天还没有大亮,他就把鳝鱼卖给了收鳝鱼的董师傅,在街上买了两个油炸的欢喜砣吃了,就去石铺小学门口摆书摊。
猫仔的小人书只租不卖,一本书看一次收2分钱,给一张马粪纸垫屁股坐着,看完还书走人。
上课前围了很多小学生。很多人交了2分钱,一次又看不完,猫仔就拿本记上,下次来报上姓名、书名,就可以接着看。很多大人没事也过来看,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有人重重地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喝一声:“好啊,想不到你堂堂一个班长,竟落地干起了这等营生?”
猫仔回头一看,是暴眼。暴眼把《水浒传》读得烂熟,常常以江湖人物自诩,开口也满是江湖味。
“暴眼,是你?你怎么有闲逛街来了?”
“学没考上,没信心了,又不想复读,洒家就想去当兵。这不,上公社来打探征兵的消息。哈哈,不巧碰到你!你怎么不去复读?你是蛮有把握考上的!大家都说,你要不是预考的时候闹肚子,你早就考上了!”
“唔,也许是老天故意考验我吧。我这人没有多大抱负,考不上也没什么。其实种田也挺好的,自己养活自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好。”
“哦,忘了告诉你了,洒家前几天去看朱有志,他现在干大了,在开采石厂,贷款买了两台车,还说要办砖厂。他想拉洒家入伙,洒家志不在此,就推辞了。你倒可以帮他!”
“他娘怎么样了?”
“他弟回来了,现在和他一起干。他娘也好了,整天乐呵呵的,那天洒家去了,她非要留洒家吃饭不可。洒家问有志说你不想上大学了,他说人生并不是只上大学一条路,关键是要选择适合自己的路。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长跑,开始跑得快的不一定会赢,开始跑得慢的不一定会输。谁认准目标坚持下来谁就是胜利者。他这话太对啦!”
猫仔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暴眼说:“把摊收了,哥俩喝两杯去!洒家请客!”
猫仔就收了摊,边收边说:“我来,我来请。”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地向路边的小吃店走去……
小吃店里摆了四张桌子,人不多,猫仔和暴眼找了个位子落座了。暴眼喊了一声:“店家,给洒家拿菜谱来!”
一个女孩应了一声,走过来递上一张菜单。猫仔抬头一看,不禁一呆,这不是马文娟吗?
“马文娟,是你?你怎在这里?”
马文娟也是一呆,脱口而出:“哥,这不是哥吗?你怎么来了?”
猫仔就把自己卖鳝鱼摆书摊的事对她说了,又向马文娟介绍了暴眼。
马文娟高兴得眼泪都下来了,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说:“哥,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这是粮站的食堂,只对内部职工,我舅是粮站站长,就把我弄进来了,当临时工。我舅说以后有机会就会转正的。现在食堂也对外,但必须用粮站食堂的饭菜票,当然有国家粮票也行。”
暴眼把眼一瞪,说:“洒家哪来的国家粮票?连省粮票都没有!洒家只有几个毛角!”
马文娟一笑,说:“那是对外人,你们没有就算了。哥,吃点什么,我请你们!”
暴眼说:“那如何能行?妹子小看洒家没钱不是?”猫仔说:“你们不用争了,我来请。”
马文娟看了猫仔一眼,点了下头,就让猫仔点菜。暴眼抢过菜单,说:“争甚?洒家说了,不要你们请,洒家请!”他在菜单上点点戳戳,说:“妹子,这几个菜,做好点,给端上来,再给洒家来一斤石铺烧!”马文娟点了下头,转身进伙房去了。
暴眼嘎嘎一笑,表情暧昧地说:“猫仔,听她一口一个哥的喊,怪腻耳的,洒家以前怎没听说你有妹子啊?”
猫仔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掩饰说:“表妹,是远房表妹。”
暴眼说:“别介,洒家又不和你抢,你脸红什么?老实说,是不是你的那个?”暴眼把双手的食指对在一起。
猫仔的脸更红了,“别瞎说。等会儿她过来了,要扇你耳刮子。”
暴眼说:“好,不说了。还是说说朱有志吧。他们大队还是搞的大集体,没有分田到户,一个劳日都挣一两块了。他的那个采石厂,就是以大队的名义办的,很红火哩!”
猫仔说:“我有空也去看看。我挺想他的。”
菜上来了,三荤一素,加一个鸡蛋汤。猫仔说:“这么多,哪吃得完。”暴眼说:“别介,你只管吃。喊妹子过来吧!”猫仔就把马文娟喊了过来,马文娟推了一阵,就让猫仔坐上手,马文娟打横,暴眼坐下手,一起落座了。暴眼挥了一下手,对伙房说:“把酒给洒家上来!”
酒上来了,暴眼就朝各人的碗里倒酒。倒完酒,马文娟又把自己碗里的酒倒给了一些给猫仔。猫仔用手挡了一下,就接受了。他们先碰了一下碗,喝了一大口。暴眼举起筷子说:“吃菜吃菜!”
喝得酒酣耳热,马文娟碰了一下猫仔的手肘,说:“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妹子知道你是有器局的人,不会是甘当一辈子农民吧?”
猫仔把头一低,说:“你看错我了。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自食其力地生活,不依靠任何人,不仰仗任何人,读读书,写写字,一生无求。”
暴眼的眼睛有些发红,显然是喝多了。他嗜酒,但量不大。暴眼说:“猫仔是有境界之人,妹子和洒家都比不上。洒家就是个粗人,俗人,混世之人。”
马文娟把碗一端,与猫仔的碗哐地一碰,红着眼说:“哥,你要不嫌弃妹,妹就伴你耕读一生!”
猫仔抬起头,眼有些发花,说:“我,我醉了……”就一头伏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