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的缝纫店开了不到一个月,昌文就知道了,隔三岔五地就过来纠缠。
灯盏被纠缠不过,对昌文说:“昌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的,你就高抬贵手,算是可怜我,同情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你是我老婆,只要没离婚,你就是我的人,任何人休想把你弄走,你也休想从我的手心里跳出去。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那一刻,灯盏死的心都有了。
她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天还没有亮,窗外月朗星稀。昌文睡在床的外侧,一条腿压在灯盏的小腹部,鼻孔里发出均匀的鼾声。灯盏小心地搬开了那条腿,轻轻地挪到了床下,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拎了竹藤箱,悄悄地掩上了门。
九月的清晨已经有了些凉意,灯盏的衣衫又有些单薄,在街上走着,不自觉地就抱起了胳膊,身子也抖索起来。
她赶到了汽车站。汽车站还没有开门,有几个人在院子里清扫着垃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汽车站开门了,她买好了票,准备上车,冷不防一下子看到了昌文。他正在候车室里四处张望。灯盏赶紧钻进了女厕所。
昌文走了。去赤火村的汽车也开动了。灯盏拎着箱,披头散发地追,幸好汽车刚启动,开得不快,总算让灯盏追上了。还是被售票员臭骂了一顿。灯盏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坐到了位子上。
灯盏的娘见到灯盏时吃惊不小,灯盏比上一次见到时又更憔悴了。“儿啊,我苦命的儿!你要是过不下去了,就跟娘一起,娘就是没吃的,也要从牙齿缝里给你省一口!”
灯盏的父亲摸索着走过来,对灯盏说:“吾儿,为父对不起你,让你跟着遭了这么多的罪!你娘本不想生你,是为父非要她生的。在你之前有几个都没有保住,为父看你哥懦弱,就非要给他弄个伴,这样就有了你。本是想再生个男丁的,这样也好,一男一女,齐了,有福了。那个昌文要再来纠缠,就和他摊了,把当初的彩礼退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再不行,就一纸诉状,告到法院,让法院判脱离。为父和你娘这两年也攒了一些钱,你这边脱了,为父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灯盏跪在地上,看着年迈的父母,有些泣不成声:“不,我不要再找人家,我要守着您二老,我们一起去说书,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等我们有钱了,就去买个大篷车,大篷车就是我们永远的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灯盏的娘把灯盏扶起来,说:“我和你爸都老了,会有走不动的那一天,也会有唱不出来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们会拖累你的。还是尽早给你另找个好人家,我们也好无牵无挂。”
灯盏又跪了下去,说:“娘,您要还这样说,我就跪着不起来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就守着您二老了!”
娘见说化不开,就叹了一口气,说:“儿大不由娘了。你怎么和我年轻时候一个脾性呢?那时候认准了就是要嫁你爸,任是谁都劝不转,八头牛也拉不回。这些年跟着你爸,也把说唱弄得像那么回事了,连孙子也能跟着敲敲小鼓,说个囫囵了。如今说一场书下来,也能挣个二三十,比当个国家干部还舒坦呢。”娘说着说着竟嘿嘿地笑了。
“那个腌渣人家,说退就给退了。一万块钱娘给你备着呢,我这就拿给你。我儿不要再受那腌渣气了!”
灯盏说:“不要,不要,我存着钱呢。”但哪里推得过娘,娘硬是把钱塞到了灯盏的怀里。灯盏含着泪收下了。
灯盏的娘张罗起午饭来,灯盏要帮忙,被娘推到一边,让她陪爸说话。
灯盏正陪父亲说着话,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出门一看,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上下来两个人,手里拎着糕点,见了面就打躬作揖,说是要请他们去说个书场,上来就递了一个红包。灯盏忙不迭地推让,灯盏的父亲说:“吾儿,让客人进来坐吧。”灯盏就把客人让进了院内,端椅倒茶。
来人不是别人,却是陆水县文化局局长谢长根。
灯盏的父亲叫顾远清,并非天生是个瞎子,年轻时还有些视力,后来没钱医治,视力越来越差,最后全瞎了。所幸的是他年轻的时候爱逛书场,学了些说唱的技艺,后来现学现卖,倒很受欢迎,先是在村里有了名,后来在十里八乡蹿红,成了名角,身后不乏年轻的爱慕者。灯盏的娘成了这群爱慕者中的获胜者。
谢长根坐下来,接过灯盏递过来的泡米茶,啜了一口,把杯捧在手里,向灯盏的父亲顾远清说明来意:“顾老,我们这次来,是代表县文化局,请您老出山的。县里非常重视文化建设,积极弘扬地方文艺,决定成立县说唱团,想请您老出任团长。说唱团是事业编制,县财政每年有拨款。您老出任团长,也算是对陆水文化的一大贡献!”
灯盏的父亲说:“这么多年,老朽已闲云野鹤惯了,想去就去,想来就来,一身无羁无绊,来去如风,要什么虚衔妄名?休言休言!”
灯盏举着红包,说:“那这个红包……”
顾远清说:“退了退了。无功不受禄,哪能平白受人之礼?要是请老朽去说个书场,倒却之不恭。”
谢长根说:“也好,那就请您老给我局干部职工说个书场,红包就是定金。您看怎样?”
顾远清哈哈一笑,说:“如此说来,那老朽就忝光了。”
县文化局下属有个电影公司,电影公司有个大礼堂,大礼堂平时放电影,有时也做演出场地,有时也作大会堂。
那天大礼堂里座无虚席。谢长根要给顾远清他们配服装道具,被顾远清谢绝了。谢长根也就不再勉强。
大幕徐徐拉开了。二胡响了起来。是《桃花扇》。
大礼堂顿时寂静下来。
灯盏上,唱: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顾远清停下二胡,道: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夷门谱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选诗云间,徵文白下,新登复社之坛。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人邻耀华之宫,偏宜赋酒;家近洛阳之县,不愿栽花。自去年壬午,南闱下第,便侨寓这莫愁湖畔。烽烟未靖,家信难通,不觉又是仲春时候;你看碧草粘天,谁是还乡之伴;黄尘匝地,独为避乱之人。(歎介)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陈定生、吴次尾,寓在蔡益所书坊,时常往来,颇不寂寞。今日约到冶城道院,同看梅花,须索早去。
谢长根不住地点着头,双手打着节拍,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特别是灯盏,看她薄唇轻启,声音清澈,如入仙境,不觉心醉神迷,难以自已。
一场下来,意犹未尽。谢长根握着顾远清的手,让他加演几场,把《桃花扇》演完,不然心里没抓没挠的。谢长根说演出报酬另加,绝不亏待。顾远清却决定不再演了。阵势太大,有些吃不消,好几次差点忘了词儿。给公家人演出,他有一种压抑感。他喜欢给老百姓演,那样来得自在,无拘无束。
谢长根握着灯盏的手,让她劝说她父亲留下来。灯盏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谢长根觉着灯盏的手好凉。灯盏抽出手,站到父亲身后。谢长根婉留他们在县招待所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送他们回去。顾远清答应了。
那一晚,谢长根在招待所陪他们到很晚。他对他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特别是对灯盏,问得细致入微,连年龄、婚否、爱好、读的什么学校都问得一清二楚,弄得灯盏浑身不自在。最后她推说累了,谢长根才姗姗告辞。
灯盏心想,谢长根假如不是局长这个身份,这个人还是挺可爱的。
谢长根觉得放不下眼前这一家人了。他从事民间艺术的搜集和整理二十多年了,编纂过《竹歌》《茶歌》和《民间故事集》,对说唱这一民间艺术形式更是情有独钟。他能走上文化艺术这条道,与他幼时受说唱艺术的熏染不无关系。作为一任文化局局长,他不能让这一民间文艺形式在他的手上流失。
他觉得和这一家人是那么亲,他们就像是他的亲人,特别是灯盏,他觉得她很像他妻子年轻时的样子,憨傻,质朴。他妻子因肝癌去世快三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内心充满了愧疚和痛悔。她一直瞒着她的病痛,拉扯着三个孩子,把他们都弄成家了,该享福了,自己却走了……
他是一个孤儿,父母兄妹在解放前的那一年大饥荒里饿死了。他被一个好心的猎人收留了。后来猎人去世了,他又被县人民政府收留了。他这一辈子都仿佛是在报恩。
他看见灯盏一家人,就仿佛是自己的家人一样,灯盏的父母就像是自己的父母,灯盏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从第一次见到灯盏他们起,他就有了这样一种情感,但是他会把它埋在心底,不对任何人提起。顾远清老人不愿来县说唱团,也许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去勉强,他尊重老人的意愿。他愿意再多请几次,像一个儿子对待父亲一样,他相信最终一定会说动他的。
对于灯盏,他内心既有怜爱,又有心痛。他想关心她,呵护她,就像她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不让她吃苦,不让她受委屈。他一想起这些,内心就升起一种温暖。
他任文化局局长快一届了,人是进了不少,但没有一个是靠关系进来的。每一次进人都是公开招录,让递条子走关系的无路可走。这也让他在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都想找他的岔子,巴望着他早点离开。
他还想再干一届再退下来。他把效益不佳的电影公司进行了整顿,更换了班子;计划创办广告公司和演出公司;图书馆全面开放;文化馆开办培训班创效益……年轻人热情高涨,积极支持并投入其中;但有些人也坐不住了,四处奔走投告,一股暗流在涌动……
灯盏独自一人回到了上王屋村。他哥要陪她一起来,灯盏不让。她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她把一万块钱放在了昌文的面前,平静地说:“我们该结束了。”
昌文有些手足无措,拉住灯盏的手不放,说:“灯盏,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对你不好?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灯盏甩开了他的手,说:“别再说小孩子话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彩礼钱也退给你了,这个家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放我走。要是还不行,那就只好法庭上见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昌文再无话可说,他红着眼眶说:“灯盏,你真的要走吗?你不再回来了吗?我舍不得你走啊,呜呜……”他擦了一把眼眶,“灯盏,你把离婚协议拿来,我,我这就签字。”
灯盏一下子抱住了昌文,眼泪也下来了:“昌文,对不起,我也是没法子,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昌文,我知道你是好人,就是性格懦了一点,只要你改了,会找到好女人的,昌文,我走了,你多保重……”
昌文的母亲兰芝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拉过灯盏的手,说:“灯盏,这些年,让你在这个家里受委屈了,娘对不起你。你要走就走吧,娘也不拦你。昌文这伢子,从小娇惯,身子弱,担不了大事,这些年拖累你了。灯盏我儿,娘知道你是天下难得的好人,菩萨的心肠,你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你要是看得起,就认了我这个娘,逢年过节来看看这个家,看看这个娘,也不枉我们娘俩相处一场……”
灯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着兰芝的双腿哭了起来:“娘,你是我永远的娘!你把我当亲女儿一样待,我心里知道,我永远都会记着!娘!你就把我和昌文当兄妹吧,等你老了,我就来孝敬你,伺候你,你就认了我这个女儿吧……”
兰芝把灯盏拉了起来,娘俩相拥而泣。
棉花和猫仔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进来了。棉花把灯盏拉到一边,附在灯盏耳边悄悄地说:“灯盏姐,你快走,我看见扒灰爹在回来的路上!”灯盏的脸上立时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她匆匆地和兰芝他们告了别。
棉花和猫仔一直把灯盏送上了村口。棉花拉着灯盏的手说:“灯盏姐,有空要来看我啊。我年底就要定亲了,要来喝我的喜酒喔!”
“一定,一定的!”灯盏转过头,对猫仔说:“猫仔,你怎不作声?”
“我,我会去看你的。我要自食其力了。我想去石铺街摆个小人书的书摊。”
“好啊,猫仔。我还有很多小人书,都送给你。”猫仔傻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