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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农事越来越紧了。

木锤已经是做农事的好把式了,耕田耙地,春种秋收,样样拿手。猫仔天天和他相约着出工,在相邻的田块做事,一方面好说说话,另一方面也好求教农活上的事。木锤干活的时候戴顶草帽,猫仔什么也不戴,很快就晒得黑不溜秋的了。

趁歇伙的空当,他们坐到田埂上。木锤问猫仔:“你真的不想读书了?听说余大夫想让你跟他学赤脚医生,你也不去?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猫仔说:“我这个人,没有多大的抱负,书读多了,也没多大用。我没有定性,什么事都干不久,我成不了大事的。我想,做农业也挺好的。”

木锤说:“你真想做一辈子农业啊?”

猫仔说:“不说这个了。棉花怎么样了?碰上她我也不好意思问。”

木锤说:“那个叫四锣的男伢都上门相过了,只等押庚定亲了。我也只望了他一眼,看他挺有精神气的,我估计棉花将来降不过他。”

猫仔说:“降不过也没关系,两个人好就行。”

木锤说:“灯盏的事你听说了没?听说她要和昌文打脱离,昌文不愿意,把冷脸对她,她就回娘家去了。”

猫仔唔了一声,手里盘弄着土疙瘩,眼睛看着远处。远处有一片瓜地,瓜地里有一个草棚,他曾在那个瓜棚的竹床上做过一个梦。这个梦被灯盏拧碎了。

木锤打了一下猫仔的胳膊,说:“你怎不说话?灯盏这一走,我还挺想她的。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娘也喜欢她,说她是菩萨心,将来会结善果的。豆子和蔻子也喜欢她,还有棉花,也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就是不说。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现在一个人挺可怜的。”

猫仔唔了一声,说:“那个什么,开秋你就要去县农校进修了吧?到时候我送送你。”

木锤说:“说灯盏,你怎么扯到这来了?——进修的事吧,一个大队就一个名额,本来是应该是你和毛猴其中一个去的,毛猴不去,他要参加高考,就只有你去了,但你爸不同意你去,这个名额又不能浪费,就把我报上去了。我觉得还是你去合适。”

猫仔说:“我爸是对的,他知道我不爱读书,所以不让我去。就是把我报上去了,我也不一定去。只是,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猫仔站起身,扔掉了手里的土疙瘩,眼里起了一层雾,说:“干活吧,不早了……”

吴铁头在外头开了几天会回来了,回到家就一直黑着脸,谁也不理。

他把那件旧毛衣从衣柜里又拿了出来,摊在床上,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抚来抚去。魏紫槐靠坐在竹椅上,对吴铁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回,一回就黑着脸,你这是怎么啦?”

吴铁头把毛衣抖了抖,轻轻地叠好,放回到衣柜里,缓缓转过身来,说:“我要下了。”

魏紫槐有些吃惊,说:“你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啊,怎让你下啦?你是自己不愿干了,还是犯了错误,让上面把你撸了?”

吴铁头说:“你就会瞎想。都不是。是组织上让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退居二线,好让年轻人接上来,实现干部的年轻化。这次开会,就是做我们这些老同志的工作。很多老同志都不愿意退呢。你看,我这身体还健着呢,干到六十五都没有问题,但上面有政策,六十岁一刀切,必须退。这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难受着呢……”

魏紫槐说:“你也该退了。你当着这个芝麻官,好处没捞着一点,一年四季都不着家,伢儿也被耽误了。我听老中医说,憨子这毛病是后天的,是月子里没有招抚好落下的,可以医好。可是你就是忙,看了几次也半途而废,耽搁了这多年……你退了也好,我们把憨子带出去好好看看大夫,也许就让他开窍了。”

吴铁头说:“唉,我亏欠你们的太多,等我退了,慢慢地补偿你们吧。你这轮椅的钱,我给了张自恒了。我不想欠张某人的人情。还有他儿子张文革,你少让他来家里。”

魏紫槐说:“文革怎么啦?我看这伢子挺不错的。”

吴铁头恼了:“少在我面前文革文革地叫,我烦他!他和他爸一样会玩心计!这次上面要提他当副局长,我就极力反对。本来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不该对你说,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他的心深得很呢!现在这些人,都是墙头草,见我退居二线了,我的话就没人听了,一边倒似的倒向了张文革!”

魏紫槐也恼了,说:“你要退下来了,还管这些事干什么?!不管人家是什么人,人家对我好,我就得对人家好,不然心里不亏欠得慌?文革这伢子,我看他为人不坏!”

吴铁头不理睬魏紫槐了,喊过豆子,对豆子说:“以后凡是张文革送来的东西,一律不收,记住了吗?”

豆子畏缩地看着吴铁头的黑脸,点了点头。

田甜试图找出高大伟与猫仔个性上的某些差异,她似乎从高大伟身上看到了猫仔的一些影子。他们俩人都有些沉默寡言和固执己见,但高大伟似乎更有抱负,而猫仔更容易随遇而安。

学习很紧,田甜听说高大伟的姐姐一直在医院里照顾他,也就一心一意地复习,直到在县高中高考那天看到高大伟的姐姐背着高大伟,她的心里似乎有了微微一动。

最后一门课考完的时候,她第一个走出了考场。她确信她是第一个交的卷,因为考场外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她在校门口等高大伟。

他的姐姐背出了高大伟。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田甜迎了上去,说:“呃,高大伟,考得怎样?”

高大伟的姐姐站住了。高大伟用手指薅着有些蓬乱的头发,嘿嘿笑着说:“还行。你呢?”

田甜抿嘴一笑,对高大伟的姐姐说:“姐姐辛苦了,边走边说吧。”顿了一下,她接着说:“怎么说呢,发挥还行吧。——你的腿还疼不?”

高大伟憨憨地一笑,说:“好多了,不疼了。过两天就出院……”

高大伟的姐姐接着话头,说:“多亏了老师和同学们捐款,还经常来看他,辅导他功课,真的谢谢你们!大伟不会说话,什么都装在心里,但他是个懂得知恩报恩的人。大伟他说过,所有对他有恩的人,他都会报答的。大伟,你姐没说错吧?”

路边有一排石凳,田甜铺上两张纸,让他们坐下休息。她转身去小卖部买了两瓶汽水,递给他们一人一瓶。

高大伟的姐姐对田甜说:“你也坐吧。”

田甜摆摆手说:“不坐了。家里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爸本来要来陪我的,我不让他来,这会儿一定在家里等急了。你们坐,我走了啊。”

田甜一阵风似的走了,她头上的马尾辫在脑后一左一右地摇摆着……

忙过了双抢季节,猫仔感到身体好像一下子松懈下来,虽然浑身的骨头仿佛咯咯作响,裸露的皮肤也晒蜕了一层,他还是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快乐。

他一大早就提了鱼篓出了门。庚庆忙过了农忙就不见了人影。父子二人本来话就说不到一起,农忙一过就各忙各的,现在几乎形同陌路了。

猫仔看见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在井边打水,一桶水好半天也没有打上来。猫仔不喜欢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孤老头眉角有一大块疤,吊着一只眼睛,走路也不利索,一只脚在地上拖。猫仔他们暗地里叫他吊巴眼。孤老头种了一小块菜园,盘弄得很好,有事没事就在菜园里锄草施肥捉虫,猫仔和木锤就偷过他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孤老头喜欢对小孩子笑,拿糖果哄小孩子。他一笑更难看,嘴角斜向了一边。小孩子们都不喜欢他,不过他给的糖果还是照吃不误。他的屋猫仔进去过一次,那天端午,猫仔手里端着庚庆让送过来的粽子。屋里黑咕隆咚的,猫仔浑身一颤,问他为什么不点灯,他说屋里都摸熟了,不用点,给队里省点电费。他说自己一个孤老头给生产队做不了什么,能省点就省点。猫仔放下碗就赶紧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差点让门槛给绊倒。后来猫仔说什么也不肯进他的屋了。

猫仔忽然觉得孤老头有些可怜,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自己挑水。猫仔把鱼篓背到背上,上前帮孤老头打了一担水,挑到了他家门口。

孤老头挨挨擦擦地跟到了屋门口,说:“你就放那里吧,我自己慢慢来。叨谢你了!”水太满,他试了几次,提不动,他叹了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然后进屋拿瓢一瓢瓢地舀。

猫仔拦住了他,放下鱼篓,说;“我来吧。你把灯拉亮,屋里看不见。”

孤老头进屋把灯拉亮了。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猫仔找到他家的水缸,把水倒了进去。

猫仔挑着水桶往外走,孤老头拦住猫仔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够用了,明天我自己挑。”猫仔说:“你歇会儿,我一会儿就给你挑满了。”

很快水缸就装满了。猫仔说:“我走了。”孤老头说:“别啊,擦把汗喝口水再走……”猫仔说:“不了,我还要把这些鳝鱼都卖掉。”猫仔提了鱼篓,走了。

孤老头的手僵直着,愣怔了好一会,自语道:“猫仔这伢儿,像他爸一样,心憨实呢。心憨实的人,有好报呢……”

猫仔把鳝鱼卖给了铁算盘。毛猴不在家,他走同学去了。猫仔顺便问铁算盘毛猴考得如何,铁算盘说考得马马虎虎。猫仔从铁算盘不露声色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内心的得意和喜悦。猫仔的心里有些酸酸的。

走出铁算盘家,猫仔忽然想去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忽然很想它们。他把鱼篓藏在水渠里,往马背村方向一路小跑起来。

到了马背村的时候已近中午。他老远就喊了一声小黑子,小黑子一下子从屋檐下窜了过来,围着猫仔的脚转着圈磨蹭着,撅着屁股,摇着尾巴,嘴里呜呜地叫着。黑牯从石板上站起来,吊着一条腿,身体左右晃动着。猫仔跑过去,一把把黑牯抱住了。

老太从屋里出来,看见猫仔,有些诧异,说:“猫仔,你来了?到屋里坐。”猫仔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来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老太一笑,说:“看你,还是那么憨实,话也不会说好听些。”猫仔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这时,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手里捧了一把韭菜。她上穿圆口碎花汗衫,下穿天蓝色百褶裙,脚穿一双粉红凉鞋,对着猫仔嫣然一笑。猫仔一下子竟然恍若梦中,女孩的衣着神态太像灯盏了!那齐眉的刘海,那微翘的鼻尖,以及那撅起的上唇,和灯盏那么相像!他差一点喊出了灯盏的名字!

猫仔痴痴地看着,看得女孩不好意思起来,她红了脸,娇痴地说:“干嘛这么看人?我又不是怪物!”

猫仔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我看你,好面熟……”

老太说:“她是我孙女。她在石铺高中读的高一,后来转到了县二中。你们应该同过一年学。她读的是文特班。”

猫仔对女孩说:“哦,你是马文娟,对不?”女孩红了脸,说:“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猫仔说:“全年级文科班都知道啊,知道有个马背村的马文娟,作文经常上学校的黑板报。我们周老师就经常在班上提到你。你也是今年高考?”

猫仔本来想问她是否认识二中的田甜,又不好意思问,就作罢了。马文娟调皮地一笑,说;“嗯呐。我回来跟老太(奶奶的意思)一起住,老太一个人孤单。老同学,不嫌弃的话,到屋里说话。”

三人一同进了屋。老太说:“猫仔,中午不走了,就在这里吃饭,我做饭去了。娟子,你陪他说说话。”马文娟应了声“好呐”,就推开了猫仔和灯盏曾经住过的房子的门。猫仔感到屋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仿佛还遗留着他和灯盏一起生活过的气息。他的眼睛迷蒙了。

马文娟说:“老太一喊你猫仔,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太跟我说起过你,她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呢。老太说还有个比你大的女的经常来看你,那是你姐姐不?”猫仔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

“猫仔,你真幸福!不像我,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很孤单的。我爸对爷太不好,爷爷前年就被他气死了。他在外边又喜欢与人争长短,动手脚,在家又不做事,还经常发脾气,摔桌椅,我娘也憋气出了心痛病。所以我想走得远远的,可我又舍不下老太……”

他们坐在床沿上,马文娟不自觉地靠到猫仔身边,说:“猫仔,我怎么觉得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哥哥,我一见到你就感到那么亲切。猫仔,我的话是不是多了?你愿意听我说吗?”猫仔说:“你说,我听着呢……”马文娟一下子拉过猫仔的手,说:“我认你做我的哥哥,可以吗?哥哥!”猫仔缩回了手,说:“这,这个,我想想……我怕……”

老太摆上了小方桌,桌上摆了四个菜: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辣椒炒茄子,一碗蒸腊鱼,一碗腊肉焖干豆角。她招呼猫仔和马文娟过来吃饭。她对猫仔说:“不好意思,家里没酒,也没有人陪你喝,怠慢你了。”

“谁说没酒?我这里不是有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提了一瓶酒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竟然有一股香水的味道。男人叫马二奎,是马文娟的父亲。

马文娟站了起来,蹙着眉说:“爸,你怎么来了?”

马二奎瞪着眼,说:“娟子,你怎么在和老子说话?这是老子的娘的屋,老子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给老子闲话什么!生你这闺女,老子没讨半点好!”

老太赶忙给马二奎端过椅,让他坐下,讨好地说:“二奎,你来看娘就好。正好有客人,你陪他喝酒。”

马二奎把酒往桌上一礅,大剌剌地坐下,对猫仔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猫仔说:“不敢称兄弟。我叫王崇文,叫我猫仔也行。”

马文娟气嘟嘟地放下碗筷,说:“爸,你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人家是晚辈,你怎么称起兄弟来了?成天不着家,游手好闲,一年也不来看几回老太,老太做回好吃的,你就来了,鼻子比黑牯都灵!”

马二奎拉长了脸,说:“你这是什么话!老子几时不来看你太了?你太她喜欢清静,老子有什么法子?”

马文娟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老太拿来两个搪瓷茶缸,摆到猫仔和马二奎面前。马二奎往两个缸里匀着酒。猫仔用手挡着,但挡不住马二奎的手,马二奎很快咕嘟咕嘟地把一瓶酒匀完了。马二奎举起茶缸,说:“兄弟,来,喝!”

马文娟瞥了马二奎一眼,夹了几筷菜,把碗端到一边去了。老太赔着笑脸对猫仔和马二奎说:“你们喝你们的,别管她。”

猫仔勉强地端起茶缸,抿了一口,顿觉一把火窜进了喉咙,他赶忙把嘴捂住了。马二奎哈哈哈哈地大笑着,对猫仔照了照茶缸,说:“兄弟,你看我的茶缸!”

马二奎的茶缸里的酒已落下去大半!

马二奎喝高了。一瓶酒已经见了底,他让马文娟去买酒,马文娟不去,知道他醉了,把他扶了回去。

老太见猫仔喝得有点多,就留他歇息一晚,猫仔谢绝了。猫仔执意要走。老太说,那让娟子送送你。猫仔说,不用,他能走。

走在路上,猫仔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似醉似仙,仿佛踩在云朵上,飘飘荡荡。

他看见灯盏了。她穿一袭白色的衣裙,长发飘飘,她赤着脚向他奔跑而来,他迎上去,张开双臂,想抱住她,可是,她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向他微笑,他始终捉摸不到她。他的腿都跑软了,迈不开步了,她依然在前方挥动着衣袂,向他微笑。他喊她的名字,她只笑不答,他喊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的眼泪在风中飘飞。她用衣袂掩着面,慢慢向后退去,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看不到了。

呜呜呜……

他踉跄了一下,栽倒了。

他睁开眼,坐在身边的却是马文娟。他说:“你,你怎么在这?”

马文娟说:“黑牯带我到这里的。你都在这里躺倒一两个小时了。我把爸送回家转回来,你就走了,我就怪我太没留你。看你喝成那样,怕你一个人走有个什么意外,想去送你,又不知道你往哪去了。这时黑牯就蹭我的腿嗷嗷嗷地叫,黑牯是蛮通灵性的呢,它机灵着呢。我就跟着它走,这不,就找到你了!”

猫仔摇了摇头,脑袋似乎还是昏沉沉的。他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

马文娟靠到猫仔身边,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叫你哥吗?哥,你刚才怎么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好难受呢……”马文娟的眼圈红了。

猫仔站起身来,说:“没有,我没有哭。是酒劲上来了。你回去吧,我这就走了。”猫仔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马文娟搀住他的胳膊,说:“我送你。”

猫仔挣开她的手,说:“你要认我是哥,你就回去吧,不然我生气了!”

马文娟松了手,怔怔地站着,目送着猫仔一步步地走远,走到她的目光的尽头…… bFSC6/WEYB9ETJh4LDIX18O5UBlLkVKvRA3K9DhJ68j9w9FMSsdffLXZrtpWv5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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