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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温柔的月夜里，董存在和吴紫薇在月光被风摇碎的树林里初次事成，分手后回到宿舍，他第一次感到宿舍里如此清静，这才记起邱飘云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以前宿舍里被邱飘云吵闹惯了，如今陡然宁静下来，便觉得真有些不适应。
邱飘云在的时候，总是在夜深人静的宿舍里恐惧地叫喊有人要谋害他，再不就是一整天在宿舍里作曲。他一边在白纸上飞快地写着五线谱，一边一遍又一遍乐此不倦吟唱那些谁也听不懂的音乐曲子。这个害怕恐惧的疯子，却总在董存在面前吹嘘说他要成为贝多芬第二。直到有一天当这些曲谱终于写成时，他便打开录音机，装进一盘空白磁带，然后一本正经地拿起吉他弹奏那支谁也听不懂的音乐曲子。录音后他打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播放那支曲子，他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庄重的，甚至是神圣的。他几乎怀着无比崇敬心情像在听一支杰出的神曲。
董存在压根儿听不懂这支奇特的音乐曲子，曲子的节奏时而阴郁、低沉，时而野蛮、咆哮，那疯疯癫癫的音调像是疯子的胡乱呓语，只有疯子才能懂。更要命的是董存在下夜班后，根本无法得到片刻安宁和休息，但又不便发火，因为发火也没用。
有时邱飘云乜眼望见董存在露出一副无奈表情，便突然语气温和对董存在表示出几分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喜欢听我创作的音乐曲子，除了贝多芬外，这支音乐曲子几乎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神曲，它充满了自由意志，因此我没法不时时刻刻听着这支神曲，正如古诗人所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永远都百听不厌。”
董存在听后笑道：“那你就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地听吧，不过你把声音稍稍开小一点就已经谢天谢地，我也感到很高兴了。”
邱飘云却和气地辩解说：“我确实愿意将声音开小点来满足你的要求，但声音太小听起来不够刺激。听人间最优秀的神曲，声音必须洪亮、奔放，这样才够味。”
董存在兀自笑着说：“既然是人世间最优秀的神曲，那你就随便听吧。不过我听不懂这支神曲，但觉得有点疯疯癫癫的奇思异想。”
邱飘云毫不奇怪地认为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听懂这支优秀神曲的内核含义，因为你是个无知的白痴。白痴怎么会懂得音乐艺术为何物？告诉你吧，这支优秀的神曲叫《存在进行曲》，里面体现了存在的自由意志。”
董存在确实不敢恭维这支所谓的《存在进行曲》，他嘲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不过，这会儿他突然想一把掐死这个讨厌的疯子。
邱飘云除了谱写他的《存在进行曲》外，就是埋头画画，但他一般不在宿舍里画画，因为他画的画全是女人的裸体。那段时间，邱飘云经常外出去路边店里画那些性服务小姐的裸体画，他只要肯付一些钱给她们，那些服务小姐当然愿意脱光了衣服为他当模特儿。不管那些服务小姐在他面前如何挑逗，并说只要他肯再多付一点钱随他怎么过瘾都可以。他却从来不与那些服务小姐发生性关系，俨然像个严肃的画家，专心致志画着画。即使在对那些服务小姐雪白的裸体进行彩绘时，他也对她们压根儿没兴趣，而那些妖冶的服务小姐却认为他是个废物，是一个对性无能的恐惧者。
邱飘云将那画好了的一沓裸体画带回宿舍，然后把这些裸体画挂在宿舍的墙壁上，几乎占去了所有墙壁的空档。这些惊艳的一丝不挂的裸体画都摆弄出各种充满性感姿态。
董存在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这些裸体画，觉得很好玩。不过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几幅怪异的裸体画，其中一幅格外让他感到有趣和好笑。他弄不懂这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裸体画，因为乳房几乎和臀部连在一起﹔丰腴的乳房和肥硕的臀部基本占据了整个画面。更好笑的是有一个乳房向上歪扭得错了位，变了形。怎么如此不可思议？他不得不认定这幅裸体画简直像一个得了错构绝症的疯子的产物，但又没法不感到趣味无穷。虽然他已经两天没有开口和邱飘云说话了，但这时在好奇心驱使下又主动跟邱飘云说起话来。
“邱飘云，你画的这幅裸体画是什么意思？干吗要这样画呢？”董存在不解地指着那幅裸体画问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干吗不说清楚点？”邱飘云抬起他那双阴冷的小眼睛盯着董存在问。那双阴冷小眼睛里似乎饱含着一种浓重的阴晦，不熟悉他这种目光的人，心灵肯定会受到伤害。他和人讲话的时候，阴冷的眼睛总是死死地盯着对方，令人不寒而栗，就连董存在心里有时也感到一种无名惊悸。
“我是问那幅裸体画是什么意思？你干吗把她们画成这副样子？”董存在笑着追问道。
“你说什么？为什么不能画成这个样子？”邱飘云有些激动但却冷冷地反问，“这是艺术，你懂吗？是超现实的艺术。”
“什么叫超现实的艺术？”董存在疑惑地问，“干吗超现实的艺术非得这么干不可？我倒觉得很怪诞。”
“怪诞？怪诞就是一种风格，一种艺术品格。你真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邱飘云几乎叫喊着说，他甚至因董存在不懂而大为恼火。
“你把那个乳房画得那么歪扭是什么意思？干吗不画到位？”董存在兀自笑着问。
“这恰恰代表了裸体画艺术的顶峰，明白吗？”邱飘云生气地大声说，“你这个下流的粗鲁的家伙肯定是什么都不懂的。”
“这是什么狗屁艺术，我始终都不明白。”董存在奚落嘲笑地说，“这狗屁艺术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渴望的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尽管董存在不懂，而对于邱飘云来说，这些裸体画却是他心中有趣的伊甸园，比那些乱性癖者的伊甸园更有趣。他一次次去性服务小姐那里画些有趣的裸体画，并一次次带着满足的兴奋表情回来，因为画这些才能使他阴沉、黝黑、窄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红晕，瘦瘦的嘴角上才挂出一丝罕见轻松和由衷笑容。尽管这笑容并不丰满像他脸面一样消瘦，那嘴角上也就仿佛只是挂着一个虚弱笑容的瘦影。总之说来，这大概是他唯一感到一点生活幸福和兴奋的事。
现在邱飘云尽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这些裸体画依然原样留在墙壁上。董存在这时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观赏这些裸体画，心中不由升起那种久违了的如烟一样缭绕的忧伤，也许是因为这些性感裸体画是一个已经进了监狱般阴森的精神病院疯子的艺术作品。他注视着那幅曾与邱飘云进行争论过的奇怪裸体画，他似乎突然从那只硕大倾斜甚至扭曲的乳房间领悟到了一点什么。那时邱飘云辩论说这个变了形的肥硕乳房代表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实际上这是虚幻的精神挣扎的表象，也是疯子一种极其荒唐的看法，是自欺欺人无法逃避的病态怪圈。
这当儿，董存在得出的肯定结论是∶这个肥硕倾斜的乳房是邱飘云心态恐惧扭曲的象征，是他人生的最大绝望，并代表了虚无理想的灭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