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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在员工俱乐部的台球室里，董存在正在和叫刘波的小子打台球。这小子矮胖个头，剃个光头，脸面的皮肤像姑娘的脸一样白嫩，但却是个很会耍滑头的家伙。董存在跟他同车间却不同班组，杨光荣和李友和这两个快乐的家伙搓麻将去了，他像一只失群的孤雁一样感到无聊，便只好来到俱乐部打台球打发时间。他打台球的水平很一般，压根儿就不是刘波这家伙对手。刘波打台球确实打得很棒，没几个人能赢他，由此可以想到，董存在到现在还没赢他一局。刘波得意扬扬，开口闭口说董存在不行没法赢他一局，且不痛不痒一直奚落嘲笑董存在球技很次。董存在心里窝着火，真想给这小子两杆子，但他忍住了没发火。
“董存在，你这家伙不行。”刘波开玩笑地笑着说。
“董存在，你这家伙不行。”董存在顺着刘波的话说道。
“董存在，你这家伙就是不行。”刘波兀自嘲弄地重复着那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这家伙连平时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放个屁都觉得非常好玩。
“董存在，你这家伙就是不行。”董存在同样学着刘波这句话大声说了一遍，便引起一些人都偏过头来看着他俩。这时，他突然强烈地产生了打人的念头，他真想猛扑上去一下子掐死刘波这家伙。
“董存在这家伙是个疯子。”洪真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来到了台球室，脸上露出冷嘲热讽的表情和敌意。
董存在听见有人嘲骂他，不由吃了一惊。当他发现是洪真强后，便想这家伙无处不在跟自己作对，并且处处想刺杀他，遂觉得自己四周潜伏着巨大的恐惧，意识到这些家伙似乎都和他过不去，这时他强烈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受到了极大威胁。
“你才是疯子。”董存在朝洪真强狂怒地回了一句。
“难道你不承认你是疯子吗？”洪真强激动地质问道。
“难道你不承认你是疯子吗？”董存在学着他的话回敬道，“你腰间成天别着一把刀子，这难道不是疯子的勾当吗？”
“我别着刀子碍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洪真强讥笑着问，“我可不是那种别人想管就管得了的人。”
“你不是老用那把刀子来吓唬人吗？”董存在语调强硬地问，“它究竟能吓唬谁呢？”
“我谁也不想吓唬。”洪真强撂着狠话说，“不过谁也吓唬不了我。”
“你不是扬言说要杀了我吗？”董存在针锋相对继续问，“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
“没人要杀你。”洪真强反驳道，“我干吗要杀你呢？”
“我真想自己手中有一支冲锋枪，”董存在将打台球的杆子很重地杵着地面说，“然后把他们全部干掉。”
“他们是谁？”洪真强吃惊地问。
“他们就是妨碍我存在的对立人。”董存在强调说，“我的对立人。”
“谁是你的对立人？”洪真强困惑地问，“是谁？”
“他们。”董存在说。
“他们是谁？”
“他们是我的对立人。”
“我明白了。”洪真强较劲说，“王投举的眼角被打成那样，是不是你干的？”
“王投举脸门被打成那样是不是你干的？”董存在反问道。说完他倏然笑了起来。
“我在问你。”洪真强说，他觉得董存在确实是个疯子，那阴冷的目光让人胆寒。
“我不是也在问你吗？”董存在说，压根儿不想和洪真强进行正面说话。
“你真阴险，”洪真强用高尚的语气谴责说，“总喜欢在黑暗中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装什么高尚？为了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实实在在存在着，什么勾当都可以干，包括杀人的勾当。”董存在撂着狠话硬气地说。他认为完全有必要这么干，说实在他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一直想谋害自己的家伙。他的这种想法和那个疯子邱飘云的想法有些接近，遂想起了同宿舍的邱飘云，忘记了洪真强的存在。
“是谁想谋害我？是谁？”邱飘云常常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后，便这样恐惧地叫喊。他永远怀疑有人想谋害他，因此他从来不让自己的神经得到片刻休息和安宁，时时都保持高度警惕。
董存在时常在深夜被邱飘云这样恐惧的叫喊声吵醒，而他总是重复那句被说了无数遍的安慰话：“没人想害你，安心睡吧。”
“是谁想谋害我？是谁？”邱飘云兀自惊恐地叫喊道。
“谁也不想谋害你，安心睡吧。”董存在继续安慰说。自从和邱飘云同宿舍以来，实在苦不堪言，简直成了他最感到头疼的一件事。他好多次想调换宿舍，但谁都不愿意和他对换，没人愿意和邱飘云一个宿舍，谁都害怕他，总是对他采取规避动作，因为邱飘云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
邱飘云从来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善良的人，他总是用他那双阴沉的眼睛审视每一个人，认为周围的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想谋害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他表示友好﹔在他眼中人人都是不正常的疯子，人人都是凶残暴徒。他还认为他在这个社会上存在已经面临着很多可怕危机，当然不是吃饭的危机，而是精神与存在的危机。他总怀疑有人谋害他，便每时每刻保持高度警惕。从很久以前他就开始随身配备了集束硫酸和锋利的刀子，随时为保全自己而向对方实施致命还击。起先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厉害和危险的人物，只知道他是个很怪僻很孤独的人，平日独来独往像个遁世者。有时他捧着本大部头书独自细读，两眼几乎快触及书页上。他眼睛有点近视，但他从不戴眼镜。他的外貌是极不起眼的，窄窄的长形脸，黝黑的皮肤，一双永远阴冷永远没有热情的小眼睛，头发又长又乱，身体偏矮而又瘦得可怜，像个弱不禁风的绝症者。这是一个精神和灵魂永远失落和迷惘的年轻人。
有一天中午，一群人聚集在单身楼旁边的杂货店门前聊天，他们正在争论一个有关战争的话题，其中刘波的声音最响。有人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九四一年爆发的，刘波却坚持说是一九四〇年爆发的，双方谁都互不让步互不买账，以致骑虎难下，不可收拾。这时，正在自来水下洗衣服的邱飘云听到了他们争论的话题，他平时本来没有参与别人谈话的习惯，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忍住，因为他非要纠正他们错误的说法。于是，他直起身来说∶“你们两个都说错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从一九三一年开始的，一九三九年九月全面爆发。看来你们很无知。”
刘波根本不想认输，认为疯子邱飘云在胡说八道，坚持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是一九四〇年，并问邱飘云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哪年爆发的？
邱飘云反问：“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哪里？什么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第三次世界大战根本就不存在。你完全是个无知白痴。”
刘波便臭骂邱飘云是疯子，是神经病，接着气势汹汹冲过来要抽邱飘云耳光。
就在这时，邱飘云立即从腰间拔出刀子向刘波的腹部猛刺过去。这一刀没有刺中，刘波躲闪过去了，却顿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骤然变得恐惧起来。他退缩了，想转身逃走。就在刘波转身跑了两步时，邱飘云打开硫酸瓶盖朝刘波身上泼去，正好泼在刘波的后背心。一缕白色烟雾弯弯曲曲飘散后，刘波的衣服烧烂了一大片，并轻微伤及了皮肤，幸亏是秋天穿着夹层外套，如果是夏天后果不堪设想。
此外，邱飘云还有一次是因为二百元借款和他唯一关系有点融洽的朋友闹翻了。那天那位朋友因为手头拮据到了山穷水尽地步，迫不得已向邱飘云借了二百元钱应急。在此之前，邱飘云从不借钱给任何人，他自己也从来不向别人借钱，因为他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名言。这次他借钱给那个朋友，已经完全破坏了他信奉已久的观念，内心简直痛苦得无法言喻。时间过去一个星期后，他那位朋友已经领到了工资，于是及时将钱还给了他。那天晚饭后邱飘云在读一部什么书，读得很专心，顺手接过钱装进口袋，却没抬头看一眼来人是谁。此后有一天他和那位朋友见了面，要求朋友把拖欠了许久的债款还给他。朋友吃了一惊说钱早还你了，并描述那天还钱时他正在看书的情形。
邱飘云却一口咬定说压根儿就没有收到你还的钱，于是谴责朋友耍赖。朋友再三解释邱飘云根本听不进去，说是朋友故意设下一个欺骗他的圈套，当即就翻了脸。那天深夜邱飘云悄悄来到那位朋友宿舍的窗前，推开窗户将一瓶打开了瓶盖的浓硫酸掷到那位朋友的床上，被子和床单遭了大殃，全都烧得面目全非了。幸亏那天夜里他那位朋友上夜班没睡在自己的宿舍里。
自从上述两件事发生后，谁都不敢再惹邱飘云了，都避而远之，没有一个人不对他采取规避动作。有人说邱飘云像小树林里草丛中一条让人不易发现阴毒的七寸蛇。就连黄世才主任都没法不怕他，只要邱飘云的名字一不小心跑进他耳朵里，他的神经立即便紧张起来，浑身冷汗直冒，就像那条七寸蛇爬到自己身上来了，吓得失魂落魄。黄世才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在邱飘云身上都不管用。邱飘云在岗位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都管不了他，上夜班他总是在岗位上一觉睡到天亮。黄世才一时束手无策，这简直给他的车间管理工作带来了空前灾难。在公司六大考核中他的第五车间总是倒数第一，公司领导对他的印象极差，认为他缺乏管理能力，对邱飘云的违章违纪不敢大胆管理，听之任之，造成车间管理上一片混乱。
公司的不满情绪使黄世才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他惶惶不可终日，感到前程一下子变得黯淡起来。于是，他不得不去求助关系密切一直担任刘文杰总经理贴身秘书主任的潘红朝，托潘红朝秘书主任在刘文杰总经理面前替他通融多多美言给力的话。潘红朝秘书主任的金玉良言一定能够拯救他这个小小的车间主任。同时他暗地里向公司领导郑重建议将邱飘云这个疯子开除公职，解除劳动合同，以杀一儆百。他从骨子里恨透了邱飘云这个疯子、这个神经病、这条阴毒的七寸蛇，即使将他生吞活剥都不解恨。公司领导却立即驳回了黄世才的建议，并拒绝解除邱飘云的劳动合同，希望车间本着教育和感化的原则，挽救本人。黄世才猛地变成个泄气的皮球，他垂头丧气，脸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和悲愁。回到家年轻漂亮的妻子关心问他怎么啦，他二话不说就生气地打了妻子一耳光，心想这个愚蠢的女人根本就不懂一个奋斗者的悲哀和失落，根本就不懂丈夫的远大理想和抱负，女人天生幼稚不成熟和缺乏远见。
随着时间飘摇，在许多无法预料到的事体中，不虞的事情却终于发生了。一天邱飘云杀人后已被警察拘捕，但经司法机关确诊断定，邱飘云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现已送往精神病院治疗。黄世才因此长时间沉浸在兴奋里，以致兴奋得几乎要和妻子做爱了，尽管他极少和妻子做爱。
邱飘云这个疯子一离开车间后，黄世才的管理工作很快出现了勃勃生机，接着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从公司考核倒数第一一下子跃到名列前茅。公司立即改变了对他的极差印象，形势对他变得越来越有利。这当儿，新的烦恼却又寻到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董存在这么一个疯子，这使他灿烂的心一下子又变得阴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