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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存在是个疯子，这一点确信无疑。正因为他是个疯子才会存在，相反压根儿便不存在。
在近期那个心动神摇颠倒残缺的时光边缘，伫立在边缘缺口的董存在觉得自己迷失在一个怪异的、匪夷所思的世界里，而后陷入雨季里的一片泥淖中不能自拔。便又颠三倒四暗自忖度，人生的岁月长廊里不过是几粒形体各异的符号，奔来跑去最末端的那粒符号是句号。因此，在那一瞬间他怡然自得狂热迷恋上了做爱和惹是生非这类自认为风雅有趣，其实是寡廉鲜耻的糗事。
在下一个时光反射的皱褶里，董存在失落情绪上发生这种弯曲突变，压根儿让人难以相信，他自己却信誓旦旦说，谁骗谁谁便是疯子的私生子。假如有个愚不可及的人物把他那诳语咽下心里咀嚼一番后，信以为真，那人无疑是个疯子，甚至是个十足的准疯子。若有人觉得这事儿索然寡味毫无情趣，他立时便会嬉皮笑脸当面讪笑人家是个弯曲变形的脑残白痴。
近来仍然停留的那个瞬间，烦闷极了的董存在心窝里倏然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恐惧。他认为自己实在倒霉透了，便觉出自个儿灵魂和躯体仿佛置于一个幻影般的圈套里，遂处处遇到上不完的当。由此在弯曲的迷惘中他萌生了逃避现实的念头，寻那虚幻与存在的自由世界。因此，他从那个下了夜班的早晨开始，突然抱定了不想在这家国营股份有限公司再干下去的意念，接着在他大脑底部顽固快速爆发出杀人动机。这个快速爆发出来却又来不及诠释的杀人动机，使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好像这个杀人动机本来就不是从自己大脑里产生出来的，而是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异种人的意念。苍天做证，这个杀人动机一点不是在愤怒中诞生的，也不是在痛苦中诞生的，就像一头不受控制的怪物随随便便冲了出来，压根儿不必他咬牙切齿，绞尽脑汁最后很艰难下决心才产生那个变形动机。就在这个如此绝妙的杀人动机从他大脑底部爆发出来那一瞬间起，他立时便感到像是某种有趣的游戏一样好玩，甚至仿佛跟某个富于性感的美女进行一次别开生面地做爱一样好玩。这当儿，他心下异常安静轻松地对自己说︰嚯，谁能诠释杀人动机的结果便是心潮狂乱和迷恋做爱呢？既然他已经迷恋上了那弯曲变形的杀人动机，接着在内心深处便开出了一张所有该杀人的名单表，并在孤独狂热的心里把这张名单表搞了无数种富有特色的翻版，最终决定自己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和自己同宿舍那个颇有些怪才、性格孤僻到不可思议的疯子邱飘云，随后就是那个坏心眼的黑皮王投举组长，其次是同岗位那个染上古怪绝症瘦成一把干筋的许大马，此后便是车间副主任丁升高，紧接着是车间主任黄世才，以及公司副总经理兰包天，最后是被新闻媒体评为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的总经理刘文杰。另外还有几个该杀的人物一时想起却又倏然忘记了，他不得不用等等来代替了。董存在开出的这份名单表，他们一个个都应该在快乐时光的绝症里和恐惧的彼岸边死掉。他将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锤一一敲碎他们的脑袋，或用缺口的尖刀剜下他们身上的肉。另外，他还要在他们虚伪崇高的裤裆里撒泡臊尿。这便是他的杀人风格，最高广义上的风格。不过，他未能谋划好具体在哪一天实施行动，但也许这个行动永远只是个片刻间虚无、荒诞、抽象的幻影。就像做爱一样，欲望得到极致愉悦的满足后便是空虚和无聊。当他心下这样思忖时，他那怪异的风格就像雾状的屁一样烟消云散了。
有趣的是，董存在暗忖思谋一番后，首先要给总找碴的车间规章制度的忠实走狗黑皮王投举一点威慑的颜色，就是选择在黢暗厕所里的臭味中伏击他。于是就在昨天深夜车间旁边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他用充满雄性的猛拳击中了黑皮王投举的脸面。他原本要放了黑皮王投举一只眼里的黑水，让这家伙变成独眼龙，但却临时改变思谋没有那么干。
下一个更有趣的是，董存在这个从厕所臭味的黢黑中像子弹一样飞出的幻影般凶猛阴拳，却使得正在车间大功率气体机粗壮管道边聊天的杨光荣和李友和脸上兴奋得绽开了波浪般皱褶的笑。那笑声很怪异，却被车间里轰隆的气体机声音覆盖了，但脸上怪异形体的笑容却十分清晰透明。尽管由于轰隆气体机声音的阻隔，那怪异的笑声和皱褶的笑容无法在表象上达到完全统一，而怪异皱褶的笑容却充分证明他俩已经心花怒放了，似乎比遇上家里的任何喜事都还要兴奋。当他们俩看到黑皮王投举右眼角鼓起个青紫色肉包犹如煮熟的鸡蛋时，两片勤快的嘴唇嘻嘻哈哈快活地浪笑着，开心的泪水在脸上皱褶起的笑纹里起伏流淌。适逢此时，他俩兴奋得近乎癫狂地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直到黑皮王投举组长气急败坏地来到他俩面前，气愤指责他们当班期间脱岗聚众聊天打闹严重违反了车间规章制度，并要按规定扣罚当月奖金。杨光荣和李友和望着黑皮王投举瘪了一下嘴，又乜斜了一眼，而后哼一声便嘲笑着分散了。十分罕见的是，这一夜他俩兴奋得破例无法在岗位上打瞌睡了，平常多得不得了的瞌睡虫都跑得不见踪影。此后当他俩得知这事儿是董存在干的，心下不折不扣地对董存在充满了敬意之情，认为董存在是个有胆量有血性的硬种，是个硬得起来的好男儿，甚至是个好玩的颠覆性人才。问题是这样一来，却会出现许多不利于董存在的因素。对于他来说，这深更半夜在厕所里悄悄挥舞出的幻影般阴拳肯定会给他带来一连串麻烦，尽管没有任何人目睹是他把玩了这一幻影般阴拳，也无人能为黑皮王投举做证，包括黑皮王投举本人当时也没看清楚他挨的这个幻影般阴拳是董存在所为，因为这个极具杀伤力的拳头在黢暗中速度快得似幻影，且带有一股阴冷荒凉的风。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黑皮王投举兀自像乌龟吃秤砣一口咬定是董存在捣出的阴拳。在他看来，董存在是个阴险且胆大的家伙，除了这家伙没人敢对他这么出手，因为他对班组中这几十号人的性格都了如指掌，唯独对董存在却始终捉摸不透。实际上董存在这家伙压根儿就让人捉摸不透，他喜怒无常，变化多端，既鬼气又狡猾，谁都拿他没办法，谁都难以制服他，他是个唯意志的自由主义者。董存在是他管理工作中真正最可怕的障碍。
翌晨，黑皮王投举将自己在臭气熏天、黢黑厕所里遭遇突然袭击的事件及时向车间主任黄世才作了汇报。听完汇报，具有工作魄力一夜之间能够制定出各种各样规章制度的特殊人才黄世才当下便明确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这起攻击车间管理人员事件。在黑皮王投举的汇报中，当他耳闻到董存在这个让人恶心厌弃的名字时，心里的火气便不打一处爆发出来。董存在这家伙在他面前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垃圾桶，是又脏又臭的障碍物，是个野蛮的浑小子愣头青，是他研制出来的各种各样规章制度实施过程中最大阻力和破坏者，因为董存在无端忽视他花尽心血制定出来的这些非常高级实用的规定。更严重的是，这个疯子甚至否定这些独特先进、像花一样好看的规章制度，同时还胡吹海嗙散布流言侮辱这些规章制度根本就不存在，是虚无的，甚至不屑一顾讥笑戏弄这些如此崇高的管理制度。这小子还狡辩说，当自己服从这些规章制度的时候就感到自己不存在了，一旦从这些规章制度中解脱出来才感到自己还存在。这一直是黄世才感到最头疼心里最毛乱的事儿。对此他便迁怒于董存在，总在想办法要制裁他，并也一直设法要将他的对抗意志肢解和摧毁掉。实在碰巧，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摧毁他荒诞意志的机会终于来了，便暗自忖度，由于董存在这疯子正好在臭味弥漫的黑暗中用幻影般阴拳击在黑皮王投举脸门上，那么就因为这一有趣的幻影阴拳自己才兴奋得笑了。因为这黢黑中捣出的阴拳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这便给他冠冕堂皇提供了充分肢解和摧毁董存在对抗意念的理由和时机，让这家伙立马完蛋。问题是，色厉内荏的黄世才同时又担心另一面，因为在惩治肢解董存在对抗意志的决定中却又生出几分恐惧荒凉的元素，在他看来，这家伙就是个浑小子愣头青，就像蛇看见盘旋在头顶上的凶猛鸱鸺，不得不伏头隐藏。说真的，他心下实在有几分恐惧董存在这个疯子，这家伙是个狡猾阴险的人物，万一有一天这样幻影般阴拳像击中黑皮王投举脸门一样从黑暗中击中自己那就真丢人了，应该料到这一点，因为这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分析归分析，确切说没有足够证据证实黑皮王投举在厕所里挨的那个阴拳就是董存在干的，因为当时厕所里的灯泡烧坏了，厕所里一片黢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么黑皮王投举本人压根儿没法看清黑暗中那个幻影般阴拳是出自董存在之手。据黑皮王投举自己描述说，当自己一走进黢黑的厕所时，迎面就猛挨了一拳，速度快得跟幻影一般，是带着一股强劲冷风杀伤力极强的阴拳，尽管目的阴险但动作优雅。他两眼里随即冒出纷乱如同星光灿烂般的火花，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一个劲儿哗哗流泪。大约一刻钟后，他从黢黑的厕所里挣扎着出来，而揍他的那个人早已逃之夭夭不见一根毛影。
黑皮王投举这种站不住脚的口供使黄世才伤透了脑筋，他甚至感到几分沮丧，遂恼怒于黑皮王投举，这没用的家伙尽给他惹些棘手麻烦。这当儿，他遽然心血来潮决定把黑皮王投举叫来训斥一顿，指责他在管理工作中严重失职，全车间就他班组工作搞得最差劲，管理能力实在不敢恭维。目前，黑皮王投举这个班组情况几乎是一片混乱，他黄世才最烦这个班组，若是没有这个班组从中捣鬼﹑添乱，他的管理水平绝不至于到目前还没有足够引起总公司关注，更不至于没有足够引起堪称杰出的英明的刘文杰总经理赏识。他一直以来下大力气狠抓黑皮王投举这个班组的管理工作，但一直没有明显改观，当然不能说一点改观也没有，却总是时好时坏，就像天空中变幻莫测的气候一样。
黑皮王投举组长被黄世才叫到车间办公室声色俱厉随心所欲地训斥一顿后，身子到现在还打着冰冷地颤抖。黄世才的一番灼人和冰冷得让人战栗的训斥，使黑皮王投举的心一时像在滚油里翻炸，一时又像掉进了冷气逼人的冰库。此外，黄世才一本正经威严态度还使黑皮王投举全身热冷舛错，且仍在哆嗦，甚至打了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黄世才看到这景象心里却高兴极了。
这当儿，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后面的丁升高副主任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双小眼睛一直在谛视捕捉黑皮王投举每一个表情，像在观看一出精彩的木偶戏。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插科打诨，不失时机在旁边巧妙地给黄世才助力，往往关键时刻总能拉黄世才主任一把，来提高工作的最佳效果。
黄世才那些故意与本意颠倒相悖的提问使黑皮王投举始终无法应对。不仅没法应对，还使得黑皮王投举思路发生弯曲错乱，甚至连神经都出现了变形病症。再加上心理上的恐惧，说起话来早已语无伦次，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他对黄世才主任忠心耿耿，是绝对服从的，几乎像走狗一样没有二致。黄世才说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绝对权威，而且黄世才的威严与公司最高领导人的威严没有区别。黄世才早已看出黑皮王投举对他的忠诚就像痴迷的宗教徒，他便在训斥黑皮王投举的时候压根儿用不着斟酌词句，随随便便将那些头脑中又脏又臭的污秽语言像倒洗脚水似的从头上浇下来。王投举不但承受住了，当下还觉得全身很爽，甚至在感觉相反的下一个瞬间更加感悟到莫大荣光和骄傲。今日却与以往不同，黄世才说话的语气绝对一本正经，绝对严肃认真、傲慢骄矜，没有那些随随便便不讲究卫生的语言。黄世才不但语言严肃卫生，斟酌得词句也内含丰富。这使黑皮王投举实在没法应付。“近来你的工作表现我非常不满意，甚至感到头疼，班里的工作秩序糟透了，糟得连鸡鸭都上了屋顶；完全一片混乱，像狗窝一样乱糟糟的，你干吗不把班里的工作搞得稳稳当当﹖你的管理水平干吗如此差劲﹖我真怀疑你有没有担任组长的能力。我一直以为你很能干，现在却表明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压根儿不值得器重。”黄世才说出这番批评语句，是在威严地思忖了很久后才终于开口吐出来，口气异常恼怒、冷漠和蹊跷。
黑皮王投举坐在车间办公室里一张比黄世才和丁升高低矮的椅子上，却早已是冷汗三斗，他怔怔瞪着两眼，呆若木鸡；一张宽大呆板的黑脸上露出沮丧和怔忡表情，却嗫嚅欲说未说，不知该说什么好，通常情况下他总是内疚地耷拉着黑脸认真听黄世才训话。但丁升高却看着黑皮王投举右眼角那个青紫色肿起的肉包像个煮熟的鸡蛋就想笑，便直叹董存在那幻影般拳头坚硬和凶狠，因为一般的拳头可能无力击起这么一个高耸肉包。丁升高强忍住笑后，突然出人意料地插科打诨说道：“王投举，你的工作完全没有做到位，应该追究其中的原因。这究竟出自哪方面的原因呢？你知道吗？”丁升高从另一个弯曲的角度这样问道，但实际上他要说的话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他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想故意绕弯和自己过不去。
“完全没错，应该追究其中的原因。这究竟出自哪方面原因呢？你知道吗？”黄世才津津乐道地重复着丁升高的话。这当儿，黑皮王投举遽然抬起头困惑地朝黄世才和丁升高看去，却仍是嗫嚅，兀自不知道说什么。其实这究竟出自哪方面原因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你右眼上方那鸡蛋大青肿难看的肉包已经告诉你答案了，难道你还没有醒悟吗？这个有趣的肉包已经清清楚楚说明是你管理上松散的结果。”丁升高再次插科打诨进一步深入下去说。但他却饶有兴味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感到自我陶醉，因为他借黑皮王投举眼角上肿起的肉包击中了事体的要害部位。
“没错，完全是昨天管理上的松散，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恶果。王投举，你干吗不说话？你必须绝对服从我，我让你开口说话你就得开口说话，明白没有？你这副像落水鸡似的晦气样子让我们非常头疼。”黄世才突然觉得已经抓住了事情的客观本质，心里便兴奋得不能自已。
“董存在，董存在这疯子……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是个恐惧的恶龙般的怪兽。”黑皮王投举望着黄世才连连颔首，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却将所有恶果都归罪于董存在，并希望抬出董存在来转移黄世才的注意力，因为他知道对黄世才来说董存在是个极为敏感的有趣问题。
果不其然，黄世才一听到董存在这个弥漫着臭气的名字，心里立时咯噔一下，每一根神经都被迅速调动起来，注意力也随之高度集中，以致感到一阵恐惧地紧张。“董存在，你干吗说董存在？董存在是谁？你的班组中干吗有这么个董存在？没有他不行吗？你干吗不制服他？倒让他制服了你？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蠢猪？”黄世才心慌意乱地质问。一说到董存在的问题完全使他思路错乱了，因为他说起话来已不是卫生的语言，他专门从头脑中的垃圾堆里拣那些又脏又臭的语言猛地撂出来，“在我看来，你完全是混沌似的蠢物。”
就在这时，丁升高却独自偷偷兴奋地笑了，但因为要注意影响便立即将另一股笑憋在了喉咙里，两片嘴唇紧紧闭着，使自己没法开口说话。
“黄主任，”黑皮王投举异常恭敬地说，“我当然愚蠢。但是你制定的这些威严先进像花一样好看的规章制度对董存在一点用也没有，他完全蔑视车间这些神圣的规章制度。”
“你说什么？董存在这家伙敢蔑视车间规章制度？敢蔑视我呕心沥血制定出的这些神圣不可侵犯的规章制度？看来董存在这家伙的工作素质思想素质极其低下，是一个无知的疯子。对，他就是这样一个颠三倒四的疯子。”黄世才气急败坏地说，然后失望地用力向椅背上靠去，接着他并拢手指从前面插入向后梳理一下乌黑的卷发，眼睛里含着复杂蹊跷的愤怒。
“董存在这家伙还表现出一种无知的自信。他经常恶意并肆无忌惮散布流言蜚语，辱骂车间规章制度像污秽物一样恶心。”黑皮王投举进一步汇报说，竭力表现出绝对服从的角色。不过他确实好多次耳闻董存在这样辱骂过黄世才制定的那些规章制度。
不知怎的，黄世才和丁升高听后却一时语噎，欲说未言，未言欲说，最终却瞪着眼儿兀自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