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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眼睛里的蛆虫

董存在所在的那个班组中,唐老鸭的年纪最大,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尽管他成家已有许多年了,到现在也没弄出一个孩子。据说是他妻子不愿给他生育孩子,她认为唐老鸭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男汉,如果给他生育孩子,必然会生个同样没用的小废物。一个废物白痴就够她受得了,再添一个岂不把她折磨死。

唐老鸭却对别人说他妻子压根儿没这样的想法,而是因为她没法生出孩子来。他反过来说妻子是只不会下蛋的没用的母鸡,因此很少回到妻子所在的那个小镇里去。确切地说他妻子也不希望他回来。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总是两手空空,几乎没有几个钱能交给她。

唐老鸭始终坚持的习气,便是视酒如命,天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很少有神志清醒的时候。由于是生产气体的车间,气体机的轰隆声和高温沉闷空气的混合,车间所形成的一种特殊混沌的气氛,使他一接触到这种混沌的气氛便昏昏欲睡,因此他总是似睡非睡坐在岗位上,两眼微眯着,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又歪向那边﹔宽大的屁股在铁椅子上时常很艰难地挪动几下,但很有规律而且不间断,因此没法准确定性说他在睡岗,也不能完全说他不是在打瞌睡。更值得一提的是,往往他真实地在岗位上睡着后,从微微张开的厚实唇角会溢出一条长长而坚韧的哈喇子。那条灰白色的像钓索一样直直垂着的哈喇子,总是经久以后才被拉断,而后又重新从原来的地方溢出一条新的粉丝一样的哈喇子。

董存在只要看到这样很哏的情景,总是开心对杨光荣和李友和说唐老鸭又在吐丝。由于他睡着的时候完全变成了一只有趣的蚕,便在梦中给自己的命运编织着无法逃出的茧壳般圈套,也是人生境遇中各种各样无法逃出的其中一种圈套。当往往进入这个梦中时候,黑皮王投举总是不声不响来到他跟前将他一脚踢醒,并从衣兜里掏出违章记录簿在上面记下一笔,到月底结算奖金时,唐老鸭的奖金总是被扣罚得几乎分文不剩,且还要从工资中倒负。用黑皮王投举的话说,唐老鸭仅酒后上班和睡岗这两项违反车间规章制度,就足够可以将他的奖金扣掉一分不剩。一年十二个月至少有八个月奖金被扣得倒负。

唐老鸭似乎对这件事无所谓,他一直一言不发,从来没有和黑皮王投举发生过冲突,哪怕是发生龃龉上的冲突。表面上是这样平静,他内心深处到底恨不恨黑皮王投举谁也不知道。不管在什么情形下,不管时空发生什么变化,他还是照样天天喝酒,酒后上班仍然像往常一样在岗位上打瞌睡。

屈指一算,唐老鸭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倒班岁月,鬓发已经秋白,下唇腮帮上长着一丛茂密的黄胡子,硕大无朋的体格连董存在都无法可比。除了对设备必须巡视外,他很少从自己岗位上的椅子里站起身,而几乎整班像笨熊一样坐在那里不动。另外,因为他的岗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很少有人走过去同他讲话,也没人喜欢和他讲话,他自己也不喜欢和人讲话。有时许大马倒喜欢跟他讲些完全是废话的话,不过每次没等许大马走过来,他便立马挥着大手将许大马阻挡在半路上。他似乎很讨厌这个又瘦又黑的许大马,他常在心里暗骂许大马是一只晒干的春节过后留下来的腊鸡子,一只仅剩下一把干筋的腊鸡子。他唯一不能拒绝和可以说话的只有董存在,因此那天当董存在去他那儿时,他便对董存在有些激动地说,许大马像大年过后遗留下来的一只干枯的腊鸡子。

董存在认为这是唐老鸭对许大马形象最了不起的新发现,他便立即验证地侧过头去专注观察了一会儿正在搞设备巡检的许大马,他猛然发现这家伙的形象确实像一只干枯的腊鸡子,便不得不对唐老鸭独到的眼光表示惊叹。

“董存在,你看许大马像不像一只腌后晒干的腊鸡子?”唐老鸭从椅子上站起高大的身躯问。他说话有一种独特的方式和功能,那话语总是用舌尖使劲反弹出来,仿佛就像子弹一样带着一股风钻进对方的耳朵里,使人感到耳朵的通道一阵发痒。

董存在不由用手指搔了搔耳朵洞口里的痒感,咧嘴笑着说:“像,不偏不倚准准确确像极了。”他接着问唐老鸭,“你是怎么发现许大马这个问题的?”

唐老鸭瞪眼思忖说:“我就是这么发现的,就那么偶然一眼就发现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现的,这没有什么固定的理由。”

董存在疑虑重重地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许大马成了一只枯瘦如柴的腊鸡子?那脸上的肉只剩下了一把干筋。”

唐老鸭认为说:“这得问他自己。”

董存在分析说:“许大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只枯瘦的腊鸡子。”

唐老鸭半眯着眼睛说:“他也许未始不可能不知道,其实谁也说不准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只倒挂着干枯的腊鸡子。”

董存在还是疑惑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许大马为什么变成了一只倒挂着的干枯的腊鸡子?”

“这得问他自己。”唐老鸭说,“不过,问题的症结可能在于车间那些规章制度,因为他老是在我耳边嘟哝叨唠,说他是全车间最严格遵守车间规章制度的人,甚至可以将生命献给这些规章制度,这一点连黄世才主任都不否认。与此同时,许大马还说他最惧怕黄世才主任的规章制度,他说那些好看的规章制度就像一架行刑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因此他总是往死里折磨自己,一丁点规章制度都不敢违反。”

董存在听后突然醒悟地笑着说:“我算是弄明白了这一点,就是说黄世才主任制定的那些规章制度使他变成了一只倒挂着的枯瘦的腊鸡子。”

已经落坐在铁椅子上的唐老鸭这时将笨重的脑袋侧向一边说:“这我哪里知道,这得去问黄世才主任的那些规章制度。”

这会儿,董存在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唐老鸭两条并在一起的柱子般粗壮的大腿上,使劲捋了一把他腮帮上那丛黄胡子。

唐老鸭两眼忽然睁大了,先是嘟哝什么,后是连连叫苦:“董存在,董存在,你重得像头牛快给我下来,我承受不住,快下来。”唐老鸭只是说却不敢伸手去推董存在。

董存在不仅没有下来,却伸手轻轻揪扯了一下他下巴上的黄胡子,笑着说:“你人高马大,像头大象,就是两个董存在你也能承受,你别给我装腔作势。”董存在接着说,“那么,就是由黄世才主任的那些规章制度组装的一台行刑机器使许大马变成了一只倒挂着的枯瘦的腊鸡子,是不是?”

唐老鸭摇了一下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得去问那台行刑机器。”

董存在告诉唐老鸭一个新发现说:“许大马成了一只倒挂着的枯瘦的腊鸡子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他身上还有个秘密你没有发现。”

唐老鸭好奇地问:“是啥子秘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董存在不吐不快说:“其实你很想知道对吧?那我告诉你吧,许大马八成得了什么绝症,因为他的眼睛里生长了好多蛆虫。”

唐老鸭有些吃惊却不相信董存在的话,疑问道:“许大马的眼睛里长着蛆虫?你是怎么知道的?”

董存在笑着说:“我刚才看见并发现的,这事千真万确。”

唐老鸭很快便深信了董存在的话:“许大马眼睛里长蛆虫,可不是什么好事。”

董存在提议说:“你可以把许大马叫过来,将这件谁也意想不到未曾发现的事儿告诉他,让他赶紧上医院治疗。”他说完,便从唐老鸭的大腿上站起身来,笑着离开了。他觉得倒挂着的腊鸡子和眼睛里生长蛆虫这两回事儿很好玩,由此感到今天的时光过得特别愉快,但像这样有趣的事儿却不能天天碰到。

董存在离开后,唐老鸭立即朝许大马打着手势让他过来。许大马却木然伫立在操作台边上,并没有发现唐老鸭朝他打着手势。唐老鸭嘟哝着暗暗骂了一句,接着朝许大马大声吼叫了一声,同时还向许大马打着手势。

这当儿,许大马终于发现了唐老鸭朝他挥着手势,知道是唐老鸭主动让他去他那儿。于是心里一阵兴奋,一路跑了过去。“唐师傅,你找我有事是不是?”许大马恭敬地问。

唐老鸭没有搭话,便瞪了眼盯着许大马的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他告诉许大马说:“许大马,你眼睛里生长了很多蛆虫。”

许大马大惑不解地问:“唐师傅,你说什么?蛆虫?谁的眼睛里生长蛆虫?”

唐老鸭进一步肯定说:“是的,蛆虫。你的眼睛里生长了很多蛆虫,这千真万确。”

许大马兀自莫名其妙地问:“我还是不明白,谁的眼睛里生长了很多蛆虫?”

唐老鸭耐心地说:“是你的眼睛里生长了很多蛆虫。”

许大马惊讶地问:“什么?你说我的眼睛里生长了很多蛆虫?唐师傅你没搞错吧?我的眼睛里怎么会生长蛆虫呢?”

唐老鸭认真并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你的眼睛里生长了蛆虫。”

许大马表情倏然慌乱地问:“这是真的吗?我眼睛里怎么突然会生长蛆虫呢?”

唐老鸭说:“我不知道你的眼睛里为什么生长蛆虫,这得问你自己。”

“唐师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许大马神色沮丧地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最先发现你眼睛里生长蛆虫的是董存在。”唐老鸭说。

“董存在发现的?董存在可是个疯子,整天嬉皮笑脸的,他的话不可信。”许大马怀疑地说。

“董存在可不是疯子,因为他没有骗我,我也确实看见你眼睛里有蛆虫。”唐老鸭反驳说。

“可是,我的眼睛里怎么会生长蛆虫呢?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能是灰尘吧?”许大马仍然怀疑地说。

“不是灰尘,是实实在在的蛆虫,它们活生生地在蠕动。”唐老鸭不容争辩地说。

“它们在眼里的什么地方?它们大吗?”许大马倏忽黯然神伤地问道。

“不太大,但它们都活着,每只眼睛里都不止一个,是一窝。”唐老鸭说。

这会儿,许大马用手背将两眼反复揉擦了几下,以为将眼睛里的那些蛆虫都弄死了,于是急不可耐问:“唐师傅,我眼睛里还有蛆虫吗?没有了吧?”

唐老鸭盯着许大马的眼睛非常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后,依然肯定地说:“还有,它们压根儿就没死,仍活着,还在笑呢。”

许大马随即转身跑到盥洗处的水池边,打开自来水阀门,反复将眼睛仔细冲洗了好多遍,但他还是不放心,接着又冲洗了几遍。

在许大马冲洗眼睛的时候,董存在、杨光荣、李友和都远远地站在一旁笑着,他们觉得没有比这更过瘾的事儿了。由于董存在及时传播全班组谁都知道许大马是一只倒挂着的干枯腊鸡子和眼睛里生长了蛆虫的绝症者。反正大家都认为许大马患上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绝症。绝症?谁能诠释绝症是什么东西?也许谁都没法说清楚。什么是绝症?不过“绝症”这玩意儿是实实在在有趣。难道绝症的结果仅仅是有趣吗?董存在这样一连串问自己。那么有趣不一定就是绝症,但绝症无疑是最有趣的。

许大马这会儿已经冲洗完眼睛,于是赶紧转身跑回到唐老鸭跟前问道:“唐师傅,劳驾你看看我眼睛里还有蛆虫吗?没有了吧?”

唐老鸭盯着许大马的两只眼睛轮番端详了许久才说:“还有,蛆虫还残留在眼睛里,没有完全洗干净。”

许大马坚定地说:“那我再去冲洗,必须得洗干净。”他说着转身再次跑到水池边,万分仔细冲洗了好一会儿工夫,然后飞快跑了回来问:“唐师傅,这回肯定没有了吧?”

唐老鸭便盯着许大马的眼睛检查了几遍说:“还是有,它们在里面好好儿活着,而且还嬉戏着抱在一起交欢呢。”

许大马听后绝望地喃喃自语道:“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这该死的蛆虫!”

唐老鸭建议说:“你去找胡古道医生看看吧,董存在说你患上了某种绝症,是奇怪的绝症。”

许大马惊恐地问:“唐师傅,你说什么?绝症?他怎么知道我得了绝症?”

唐老鸭回答说:“我不知道。不过董存在说得可有一定道理,你还是先找胡古道医生看看吧。”

许大马终于同意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我打算去找胡古道医生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时,黑皮王投举组长快步走了过来,生气地质问许大马在唐老鸭的岗位上干什么,并指出他脱岗违反车间规章制度。许大马却没有露出平常那种恐惧神色,这使黑皮王投举感到有些吃惊。

这时,许大马恭敬地问黑皮王投举:“王组长,他们都说我眼睛里有蛆虫,我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蛆虫?你帮我看看好吗?”

黑皮王投举疑惑不解地反问:“你说什么?蛆虫?谁是蛆虫?”由于车间里噪声太大,黑皮王投举没有听清楚许大马究竟在说什么。

许大马便将嘴凑到黑皮王投举耳际大声说:“王组长,我是问你我眼睛里有没有蛆虫?”

黑皮王投举似乎听清了许大马的话,于是盯着他的眼睛查看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楚。”

许大马着急地说:“王组长,劳驾你仔细给我看看,到底有没有蛆虫?”

黑皮王投举瞟了一眼说:“可能有吧,因为你的眼睛很脏,里面有很多像蛆形的东西。是谁发现你眼睛里有蛆虫的?”

许大马回答说:“是董存在第一个发现的。”

黑皮王投举惊讶道:“董存在?又是这个疯子。”

许大马接着说:“董存在还说我得了绝症。”

黑皮王投举不由吃惊地问:“什么?他说你得了绝症?什么绝症?绝症是什么?”

许大马一脸沮丧地说:“不知道,可他说绝症有趣。”

黑皮王投举疑惑地问:“绝症还有趣?”

许大马回答说:“我不知道。不过董存在说绝症本身就是黄世才主任的那些规章制度。”

黑皮王投举气愤地问:“董存在是这么理解绝症的吗?难道他对绝症的理解就这么简单?”

许大马迷糊地说:“我不知道,反正他说我得了绝症。”

黑皮王投举说:“他可以说谁都得了绝症。什么绝症是来自黄世才主任的那些规章制度,这是他一贯散布的怪论,信口开河,谁信他那一套。”

许大马兀自弄不懂地问:“那我的眼睛里为什么生长蛆虫呢?这跟黄世才主任的那些规章制度是不是有关?”

黑皮王投举这会儿已经很不耐烦了,因此没好气地说:“你问我问谁去?我又不是医生,你眼睛里生长蛆虫关我屁事。”说着他就转身快步离开,像逃避瘟疫一样采取了规避动作。

许大马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心下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思忖一番后,他还是决定到医务室找胡古道医生诊断一下,究竟他眼睛里是不是当真有蛆虫。如果没有无非是董存在这帮家伙们有意捉弄他而玩出的一套恶作剧似的游戏。他心下又想,假如他眼睛里确定生长了蛆虫,那未始不可就是绝症的先兆。 baMAPh+TFuYQYMfRVS3ErpRcQrj5cPeFevSfLZfoJvW2UyVbDsrQ5Btu0v1fX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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