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董存在打算去找胡古道医生开一张诊断证明，另外还想让胡古道医生对自己的身体做一番全面检查。他似乎相信胡古道医生会热心地为他办理。当然，胡古道医生并不是对谁都会表示出热心肠，相反对别人一向是很冷漠的，从不爱搭理人，办事刻板认真，从来不超越规定半步。
如果胡古道医生对董存在表现出如此热心那也许完全是看在曾经好邻居的份上，还算是个讲点情面的念旧人。那时候他们两家都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其实是小镇上的边沿地带，屋前屋后都是荒地，旁边有一条还算清澈的小河。胡古道家的房子是两间寮茅屋，境况要比董存在的家境穷得多，日子过得恓惶，难得吃上一顿干米饭，就连吃饭的筷子也是用了十年脱了几层皮的。董存在家里便常常接济胡古道家里，因此两家的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时候，胡古道医生是个大孩子，董存在还是个小孩子，但他俩的关系却非常亲密，是童年铁定要好的玩伴。因此，他俩常常在一起玩耍，很多时候是在屋前屋后的荒地上翻跟头、打把子、唱童谣，尤其是在夜晚的月光下他们俩和其他孩童玩的游戏更多更有趣了。捉迷藏、丢草把、唱童谣，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而月光下的童谣显得更加悦耳动听，实在给人无尽回味。
那时胡古道医生虽是个大孩子，性情却很孤僻，不太爱讲话，但跟董存在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说到趣处还咯咯地放声大笑。
有一天大雨过后，天空出现一道奇妙的彩虹，大孩子胡古道带着小董存在顺着屋边的那条小河走去。小董存在肩膀上挎着一只篾片编成的圆口下面装有倒尖的高脖子鱼篓，手中拿着装满了蚯蚓的瓶子，厮跟在大孩子胡古道的身后。大孩子胡古道虽然岁数比董存在大很多，但个头却比董存在高不了多少。他俩在午后舒服的阳光里走着，大孩子胡古道手里握着两三根已经挂上了蚯蚓的鳝鱼钩。当他俩顺着小河沟走了一段路程后，大孩子胡古道开始在河沟边的绿草丛中寻找鳝鱼光滑的洞穴。终于他在紧挨水平面的绿草丛中找到了一个光滑的洞口。大孩子胡古道将一根钓钩放进洞口里，然后他用手指将水弹奏得“咚咚”响，显得他很有经验。不一会儿，他果然感觉鱼钩上有压力了，知道一条鳝鱼已经上钩。他将钩轻轻一拉，一条鲜嫩粗壮金黄色的鳝鱼被从洞里拖了出来。这条鳝鱼又粗又长，他俩不约而同地好一阵欢呼。
在有了一个小小获得感后，大孩子胡古道和小孩子董存在顺着小河一路钓去，一条条又肥又嫩的黄鳝青鳝被从洞里拖了出来。他们把略嫌小的鳝鱼全都放了生。到了黄昏时候，他俩的收获实在惊人，满满一鱼篓鳝鱼。幼小的董存在几乎都背不动了，于是他俩便用一根结实的树枝抬着前行。
在通红壮观的黄昏里，他俩一边走一边狂呼乱叫，兴奋得不知所措了。这一天是他俩感到最兴奋的一天，因此这一天一直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了下来，长久的年月过去后也没有磨灭，显得弥足珍贵。长大后童年的好多事体都已忘失了，董存在却永远记得那个捕捉鳝鱼的下午。每当回忆童年的趣事时，他最先回忆起来的就是那个久远难忘的捕鱼片段。
后来大孩子胡古道外出学医去了，也不大常回来，但每次回来却依旧要和董存在一起玩游戏。再后来胡古道完全变成成年人了，并变成了胡古道医生，而且还戴上了一副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从那时起董存在便很少和胡古道医生见面了，甚至几乎和胡古道医生断了联系。多年以后，当董存在从院校毕业被分配到市郊外这家公司上班时，有一天他去职工医院治疗感冒，突然大吃一惊发现胡古道坐在医院里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可能是胡古道的独立诊断办公室。他喜出望外，心情无比激动，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童年的朋友。董存在情不自禁地跑进那间屋子里，亲切热乎地叫了一声：“胡大哥！”
这当儿，胡古道医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正低头读着一本厚厚的书，而董存在那一声亲热的叫喊把他吓了一小跳。他惊疑地抬起倦怠、疲沓、睡眼惺忪而冷漠、荒凉的眼睛看去，一见是董存在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是在做梦，不禁微微吃了一惊，万般疑惑地谛视着董存在。
董存在接着又亲热地喊叫一声：“胡大哥，我是董存在。”
胡古道医生这时已经适应了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瞥了一眼董存在，口气还算温和却很平淡地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你是董存在，你干吗到这里来了？找我有事吗？”
董存在没有见怪，兀自开心地笑着说：“我从学校里分配到这里来了，今天来瞧感冒，没有想到遇见了你，真有缘分啊！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胡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当医生了？”
胡古道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亲热，也没有笑容，便说：“明白了，现在你成了这里的员工，我是这里的医院院长，那么以后别再叫我胡大哥，而应该叫我胡医生或是胡院长，这是规矩。”
自此以后，董存在有一次又去胡古道医生那里，想和他聊聊天重温童年的那些趣事。胡古道医生却总是不冷不热地回避着，说已经记不起孩提时候那些调皮好笑的破事了，即便有时想起，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忘记了。
后来，董存在就再也不好意思去胡古道医生那里聊天了。再后来他耳闻别人讲了胡医生的许多趣事和笑话。成年后的胡古道医生的性格比少年时越发怪僻了，老成得如同一件古物。这种变化董存在已经深有感触，而且他俩之间也出现了一条难以跨越的代沟，尽管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胡古道医生现在的年龄也四十岁出头。
胡古道医生现在是员工医院的院长，那种冷漠表情和因职务表现出的架子也绝不次于院长身份之下，而且往往还要高出院长的身份。至于他的医术却可以和他的身份颠倒过来，遂有人发笑说他医术低下得好有趣，因为他往往把患者的头痛病当着癫痫病来治疗，把肝炎病当着肺结核病来治疗，把妇女的宫颈炎诊断为月经失调，把阴道炎症诊断为是支气管炎，把男人的阳痿诊断为是绝症，而且还总是严肃地给患者解释得头头是道。此外，男性患者找他瞧病，他态度就变成一副冷漠表情，且总是推脱，说自己正忙着，集中精力在研究一个深奥的医学课题，让患者去找别的医生，说别的医生正闲着没事干。不过一旦有女性患者找他瞧病，平时眼镜片后面那双倦怠、冷漠、荒凉的眼睛立即放电般亮了起来，话语突然多得说不完，而且滔滔不绝。与此同时，动作也勤勉起来，总是把握着年轻女患者白嫩的手腕久久不放，恨不得把人家的整个身体从上到下全面检查才满足。然后告诉对方病情是如何如何严重，而这种严重的病症只有他才能治愈，而其他医生是没有这个医术水平的。接着以高度责任心告诫女职工患者不要去其他医生那里上当，而应该在他这里固定医治，因为他是这个职工医院的院长，在这里他的医术是绝对权威。在治疗过程中，他却把女患者常见的头疼病当着痢疾病来医治，当她们吃了那些治疗痢疾病的药片后，却果真拉稀泻肚，害得那些年轻的女职工们一天要换好多次内裤。而胡古道医生却立即又把她们的痢疾病当着头疼来医治。然而有时候真也乱中碰巧，将这两种病症医治得俱都痊愈了。
尽管乱中也有好结果，但从那以后便没有几个患者再找胡古道医生瞧病了。由于他大权在握，谁想请病假非得有他的诊断证明，否则公司各部门不给批病假。当那些女职工们找他开病假诊断证明时，他总免不了要摸摸人家的手，并询问她们是不是乳房痛，月事失调，阴道炎和不能性交等，然后夸耀说自己的医术是怎么高明。除此之外，平时他独自拥有的那间诊断室便显得很清冷了，甚至无事可干，唯一可干的事就是读那部永远摊开放在办公桌上永远也读不完的医学书。他两手捧住双颊，低眉垂眼，一动不动像在聚精会神研读那部深奥的医学书。后来有人发现胡古道医生压根儿没读那本厚重的医学书，而是像母鸡抱窝似的坐在那里打瞌睡，有时一整天他都保持这种姿态打瞌睡。
那天董存在来找胡古道医生时他正好在打瞌睡。他是来找胡古道医生开张诊断证明的，却看见胡古道医生独自坐在那间清冷诊断室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上依旧摆放着那部摊开了书页的厚重医学书，他照例保持着那种读书的姿态。董存在便在心下猜想：这个孩提时候的朋友如今的古怪医生肯定是在办公桌前打瞌睡。于是，他很想探个究竟，便悄悄走进那间诊断室。当他走到诊断室的中央时，胡古道医生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倦怠、疲沓、冷漠、荒凉的眼睛疑惑地盯视着董存在，像一只狡猾的老鹰，使董存在几乎吓了一跳。当他确认来者是董存在后，脸部惊疑的表情才松弛下来。
董存在立即笑嘻嘻地对他说明来意。而胡古道医生却严肃地说：“这事不好办，我不能违反规定给你董存在办这事儿，因为规定上明文规定不允许随意乱开病假诊断证明，如果我违反了这条规定自己就要倒霉了。兰包天副总经理经常来检查我的工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董存在却诉苦说：“胡医生，我确实患有关节炎、胃炎、头晕等病症，不能再倒班了，麻烦你帮我开一张诊断证明。”
胡古道医生却认为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病症，你体格这样健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干吗非要说自己有病？你应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胡医生，我确实有病，我希望你能对我的身体进行全面检查，然后再根据检查结果开出诊断证明。”董存在语调温和地诉求说，“我的身体健康实在耗损坏了，我没法再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董存在，我还是看不出你有什么病。不过，就算对你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确实发现你有胃病、关节炎、头晕等病症，那么这些病都是次要的，不是主要的。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病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能当着请病假的理由。按照公司规定我没有权力给你开这张诊断证明。”胡古道医生苦口婆心地说，“董存在，我很想帮助你的，可又没法帮助你，因为这些该死的规定阻止我这么干。我劝你还是回到岗位上去，好好工作吧。”
“胡医生，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董存在几乎央求着他说，“你帮帮我吧，看在曾经是好邻居的情分上，看在我们是童年朋友的情分上，你帮帮我吧。”
“看在老邻居的情分上，看在童年朋友的情分上，你就别给我找麻烦了。我实在想帮助你，但又没法帮你。”胡古道医生感到实在无奈，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发火了。随后他几乎哀求董存在说，“看在老邻居的情分上，看在童年朋友的情分上，你就饶了我吧。”
“胡医生，你完全有办法帮助我，你可以在诊断证明上说我患了严重的肝病或是肺病，要不把我的阳痿诊断为绝症，这样他们肯定不会怀疑的，他们最信任你。”董存在差一点跪下来求他说。
“肝病和肺病可不是我检查的范围，把阳痿诊断为绝症也不是我能办到的，这得由市人民医院进行透视，然后由市人民医院写出诊断证明，我在这张诊断证明上签字，你再去办理有关病假的手续，然后你必须到指定的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胡古道医生告诉董存在说，“我真不该对你说这种话，这简直是违反规章制度指使你去干冒险的事。看看我有多坏，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医生院长，而是一个说谎的虚伪的医生。看看这都是为了你，我简直快要与你同流合污了，我知道我完全不能这么干，可我却又这么干了。”
“胡医生，你是说只要我在市人民医院开一张诊断证明，然后你在上面签字后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是不是？”董存在高兴地说，“我明白了，胡医生。真是谢谢你的指点。”
“你肯定没法开出那张诊断证明，而且我不一定在上面签字。”胡古道医生最后并不确定地说。
“你说什么？胡医生我听不见，你干吗不大声点？但我已经不想听了。你这个古怪的医生。”董存在突然嘲弄地笑着说，然后猛地转身走了。
董存在走后，胡古道医生陷入了矛盾的泥沼之中，他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完全做错了这件事，便不能容忍地责备自己，认为这实在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要是这事被兰包天副总经理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自己不就成了他手心里的小鸡，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这时他心里打着寒战，身子不由一阵抽搐，就像服刑前的犯人一样感到恐惧。
胡古道医生一向胆小如鼠，惧怕上司，上司若在他面前略微表现出一点威仪，几天里他都会战栗，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因此，他恨透了董存在这家伙，尽给他惹麻烦，尽使他倒霉。要不是看在老邻居的情分上，他才不会理睬这家伙呢。让董存在这家伙见鬼去吧！不过他并不希望董存在真正倒霉，因为董存在毕竟是他从前的好邻居从前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