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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早晨开始，董存在再也不想去上那些该死的夜班了，他简直得了一种职业恐惧症。每当疯子般的闹钟在深夜敲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时，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惊恐和战栗。他实在痛恨那只尖声狂叫的闹钟，它总是有规律在深夜十一点三十分钟前将他准时闹醒。无论是春夏秋冬，严寒酷暑，还是落雨飞雪的日子，它却从来不因天气的问题而停止尖厉疯狂的吵闹声，它简直像只勤勉而忠于职守的走狗。尽管董存在一直恶毒咒骂它，有时恨不得将它砸个稀巴烂，可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于它，不然上夜班他就得迟到了。迟到了就得扣罚奖金，还要听黑皮王投举一大堆责难的牢骚话。
黑皮王投举总说董存在迟到这事跟他不相干，只是影响了班组的考核，而影响班组的考核，是他最深恶痛绝的。
董存在却对黑皮王投举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深恶痛绝，只想开心地看着你难受的样子。”但从董存在的内心来说，他根本就不愿意故意迟到。由于闹钟尽忠职守，他几乎没有迟到过，尽管如此他却又无法不痛恨那只将他从甜蜜温馨的睡梦中闹醒的闹钟。这只闹钟发出既悦耳又丑陋的声音简直像催命曲，总是一次次催着他弯曲地走向死亡。每次他在深夜惊恐闹声中起身穿衣时总要唉声叹气，深怨自己命途多舛，生活好磨难，人生好迷惘，便在心里狠狠咒骂这只闹钟。
这当儿，坐在床边作曲还没睡下的邱飘云总笑话他是个白痴，因为只有白痴才这么唉声叹气，只有白痴才这么感到无奈和迷惘。董存在这副酸楚无奈的样儿，邱飘云总要阴冷地奚落嘲笑一番。随后他俩遂又相互指责对方是疯子，是天底下最赖皮脑子最残缺的疯子。
董存在由于在死寂的深夜常常听到闹钟的尖叫声，几乎得了严重的神经紧张症和敏感症，从此以后他没法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一旦有点细小的声音他立即就会敏感地惊醒，神经恐惧地抽搐着，再也无法安宁了。尤其可恶的是疯子邱飘云在他刚刚迷迷瞪瞪要进入梦乡时，总是将闹钟上满劲，然后一松手尖厉的闹钟声便响了起来。
听到闹钟声，董存在立刻紧张恐惧地爬起身，以为又到了上夜班的时间。可他明明是刚下夜班回来睡了一小会儿，干吗又到了上夜班的时间呢？难道时空弯曲缩短了吗？他神经紧张环顾一下四周，才知道还是白天，自己不过刚刚下夜班不久，随即终于明白是邱飘云这个疯子故意在捣鬼。这个变态的疯子总是这样折磨他，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使他的神经整天处在恐惧的错乱中。而这时邱飘云那瘦黑阴沉脸上却露出了稀罕开心的笑容。
董存在立刻感到一阵歇斯底里般的恼怒，此时从他大脑底部快速冒出了杀死邱飘云的念头。他枕头下面压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他真想猛扑过去残忍地死死掐住邱飘云细长的瘦脖子活活将其掐死才够解恨。尽管内心有这种强烈冲动，但他却木然坐在床上没有动弹，两眼疲倦而恼怒长久乜着邱飘云。
这当儿，邱飘云却已经安静地坐在录音机旁，一遍又一遍听他自作的那支疯疯癫癫的《存在进行曲》。
此情此景，董存在突然由恼怒转而禁不住笑起来，他笑邱飘云是个实实在在的异种疯子，同时又不由可怜起他来。由此他把满腔愤恨转移到黄世才主任、丁升高副主任和黑皮王投举身上，同时也将杀人的念头转移到他们身上，接着把他们列入了要干掉的黑名单中。就是这帮家伙在他的存在道路上设置了种种障碍，并用那些坚固的规章制度严重摧残压迫着他的精神意志和肉体健康，使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危机和恐惧。他便不得不疯狂地愤怒起来，使自己快变成一条狗急跳墙的疯狗。因此，为了摆脱这种窒息生活而开始挣扎，甚至进行反击。总之，他再也不想上班了，他已经开始逃避了，就像在逃避一个可怕的变态的圈套。他从心底里厌恶那些漫长的倒班岁月，每当想起那些岁月片段就不寒而栗。他的生命和健康状况已经在漫长的倒班岁月中渐渐耗损，不可置疑地患上了关节炎、胃炎、头晕等病症，为了拯救自己他再也不能从事倒班工作了。那天在车间黑暗的厕所里他本想给黑皮王投举一刀，戳破他眼睛放了那窝里的水，使他变成独眼龙，却仅仅打了他一拳，算是够便宜他了。不管怎么说，他再也不想上班了，决定请长假，或者干脆称病不能上班，总之能逃避一时是一时。他甚至想逃离这个生产气体的车间，气体中含有可以致人死亡的气味，因此充满毒气的车间。那天，在车间办公室他找到黄世才要求请长假休息，说自己不想再上班了。
黄世才一听董存在要请长假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好笑，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便兀自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接着非常严肃地说：“请长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完全拒绝给你批假。”
董存在从鼻孔中发出笑声问道：“你凭什么拒绝批准？是不是凭你手中的权力？你这不是滥用职权吗？”
黄世才声色俱厉地说：“凭什么？就凭你没有任何理由。你当这里放牛场，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恐怕没那么自由，因为还有车间管用的规章制度，规章制度不会让你那么干。车间规章制度就是一张渔网，什么时候都可以将你一网打尽。”
董存在心下感到一阵恶心却不得不哭丧着脸嬉笑说：“求你别在我面前说什么规章制度，你一提起规章制度我就会想到做爱。那么，什么样的理由才算理由？我完全因身体健康状况不好而不能上班了，难道这不是理由吗？”
黄世才一口否定说：“这完全不是正当理由，你的出发点就是为了逃避上班，因此我还是拒绝给你批假。”
董存在觍着脸皮发笑说：“这么说理由的标准完全是你说了算对吗？有病的人也得继续上班？”
黄世才摆出充分的理由问：“就凭你空口说白话有病吗？有病得有胡古道医生的诊断证明才能说明问题，你有胡古道医生的诊断证明吗？”
董存在眼睛一亮，说：“你是说有胡古道医生的诊断证明，就可以批假是吗？”
黄世才重申说：“程序就是这样，得有胡古道医生的诊断证明。”
董存在嘻嘻笑着说：“明白了，我这就去找胡古道医生办理诊断证明。”
黄世才突然岔开话题，老调重弹回到有关规章制度上，说：“董存在，我想有必要警告你一下。你是不是经常攻击车间规章制度？恶毒侮辱这些规章制度？你还咒骂这些规章制度是恶心的污秽物，对不对？”
董存在倏然嬉皮笑脸问道：“黄主任，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干吗不大声点？”
黄世才望见董存在丑角似的嬉皮笑脸的模样，非常恼火，觉得自己的领导威望遭到了这个小员工冒犯，便气愤地问：“董存在，你是不是攻击、咒骂、侮辱过车间的规章制度？”
董存在兀自嘻嘻笑着并装着听不见的样子侧头问道：“黄主任，你说什么？我还是听不见，你干吗不大声点？不过，你的那些规章制度只会使我想到做爱。”
这当儿，黄世才几乎愤怒地跳起来说：“董存在，你别给我张狂，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必须告诉你，你在权力面前就是一只可怜的蚂蚁，我让你坐下，你就不得站起身﹔我让你站着，你就不能坐下。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必须绝对服从我。此外，只能我向你提问题，你却没有对我提问题的权利。无论我如何对你说什么话你都不得顶嘴，否则就是违反规定，你明白了没有？你干吗不回答我？”
“我明白了，黄主任，我在权力面前就是一只可怜的蚂蚁，也是一只可爱的蚂蚁，不过似乎没有哪一条规定上这么说过蚂蚁的问题。但我看到，在绝对服从你的末端便是绝对不用服从你。你的规章制度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将我一网打尽。”董存在仍然觍着脸嬉皮笑脸说，脑海里却在寻觅有没有这样一条好笑而无理的规定，就像在寻觅着蛇和老鼠有没有嫁妆。
“什么？你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条重要规定？怪不得你的思想观念和自觉性这么差劲，你该停职反省好好学习车间这些新的规章制度。这些新的规章制度其中就有这么重要一条，公司员工必须绝对服从管理人员，不允许和任何管理人员顶嘴和提问，否则被视为严重违章违纪，并予以重罚。”黄世才很生气地说，随后将一本厚厚的规章制度重重摔在董存在面前。
“你每天都在增加新的规章制度，我无法来得及记住，就算是记住了，但却马上又忘记了，因为这些规章制度堆积如山，没法把每一条规定都详细记住。黄主任，难道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不断增加新的规章制度吗？你干吗非得这么干不可？我说过，你那些规章制度的作用只会使我想到做爱。”董存在哭笑不得地说。他觉得黄世才简直成了制定规章制度的瘾癖者，和那些乱伦癖没有两样。
“我刚才不是警告过你吗？规定中有这一条，你没有权利对我提问题，你干吗又违反了规定？我要严肃处罚你。另外，什么我的规章制度使你想到了做爱？简直是荒唐逻辑。”黄世才非常气愤地说。董存在这家伙简直目中无人，但不知怎的董存在却突然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无名状的恐惧，他不由打了个寒战。他认为董存在是个实实在在的恐怖的疯子。
“对不起，黄主任。我本不该违反规定向你提问题的，但无法控制住自己，请你原谅！此后我绝不会再向你提问了，因为我在权力面前就是一只可怜的蚂蚁，也是一只可爱的蚂蚁。”董存在故意恭敬过头地说，但心里却兀自感到好笑。
“是的，没错，你在我的权力面前就是一只可怜又可爱的蚂蚁。我还告诉你吧，我什么都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向我反映说，你在背后妄论管理人员一些无聊的坏话，甚至咒骂管理人员。那么，你肯定在背后诬蔑过并说过我的坏话是不是？”黄世才从办公桌前转到办公桌后面问道。他口气生硬，但硬中却又夹带着无奈的软化成分。
“绝对没有，黄主任。我干吗要说你的坏话，你是我心里最尊敬的车间领导。”董存在嘴巴上含着一丝嘲笑说，还觍着脸皮装出一副要讨好黄世才的样子。
“董存在，你这小子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来都不老实。”黄世才有点既恨又爱地责备说，心里突然兴奋起来。
“黄主任，你干吗谇骂我？你简直失去了理性，像有趣的疯子。”董存在打趣地笑着说，故意想挑逗他一下。
“董存在，你斗胆顶撞管理人员，你这小子又违反了车间规定，我要严肃处理你这个调皮捣蛋的孙猴子。”黄世才两眼冒火大发雷霆说，感到自己似乎受到了奇耻大辱，心里倏然又变得很沮丧起来。
“怎么说我又违反了规定？对不起，黄主任，我不记得有这样一条规定。因为我在权力面前是一只可怜又可爱的蚂蚁，蚂蚁是不知道什么规章制度的。”董存在兀自打趣辩解说，遂又笑了起来。
“什么？你还不知道有这条重要规定？”黄世才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冒犯，气得面红耳赤，“你简直岂有此理，干吗又忘了这条漂亮的规定呢？”
“黄主任，我本不该忘掉这些漂亮的规章制度。但是，黄主任，我现在已经得了很严重的健忘症，总想记起却偏又已忘却了。”董存在嬉皮笑脸地说。他看见黄世才越气愤，心里就越开心，越是嘻嘻地笑。
“董存在，你这个叛逆的猴子，思想素质和品德实在太差劲了，在车间领导面前油腔滑调，刁难车间领导，欺骗车间领导说自己得了健忘症。你应该深刻反思和检讨自己。”黄世才怒气未消地说。他非常讨厌董存在故意捏造出的嬉皮笑脸。
“是，黄主任，我一定好好深刻反省和检讨自己的缺点，因为我最喜欢做这种事情，就像最喜欢做爱一样。”董存在表示说，觉得像游戏一样好玩，同时将脸上的笑纹制造得更加粗壮，使其变得极不自然，但却更增加了有趣的成分。
这当儿，黄世才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一半，口气变得柔和些了：“董存在，你以后还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吗？”
“不会了，黄主任。绝对不会，因为我原本就没说过你的坏话。”董存在信誓旦旦地说，却仍然露出嬉皮笑脸的表情。
“请你记住，此后绝不允许再向我提问题，而我随时想对你提什么问题就提什么问题，你明白了吗？请你大声回答我。”
“明白了，黄主任。我会牢牢记住这条漂亮的规定。”
“自此以后，你不得再顶撞车间管理人员，明白没有？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明白了，黄主任。我非常明白。我绝不会再顶撞你了。”
“这还差不多。我还要警告你，你别在车间里搞捣乱了，也别煽阴风点鬼火，否则会没你的好果子吃。”黄世才搓揉着手掌说，从办公桌后面转到办公桌前面来。
“知道了，黄主任。我会老老实实记住这些规定的，就像记住做爱一样记住这些规定。”董存在装扮着服服帖帖的样子说。这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恶作剧的念头，“还有什么要教诲的吗，黄主任？”
“没有了，不过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黄世才最后强调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那么最后，黄主任，我心里有一句非常尊敬你使你听了非常兴奋的话想对你说，不知你想不想听？”董存在十分恭敬地笑问道。
“董存在，你有什么屁就放吧，干吗吞吞吐吐？”黄世才有些不耐烦地说。但他心里很开心，很受用，因为董存在这家伙总算还是识时务的。
“黄主任，你使我恶心，就像染上了性病的娼姐一样使我恶心！你就是一个疯子。”董存在突然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说，随后得意地转身走了。但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个时代是个有趣的好玩的时代。另外，也是情绪容易躁动的时代，包括自己也容易出现躁动情绪。
本来心情已经兴奋起来的黄世才，却被董存在这句突然冒出的近乎阴毒的话弄愣了，额头上直冒汗津，一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良久，他才沮丧地自言自语道：“董存在，董存在！你这个下流无耻的家伙，你这个恐怖的疯子！我光辉灿烂的前程可能会被你这家伙毁于一旦。”随后露出一脸失望、痛苦，并独自垂头丧气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