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3
明朝蒋一葵,字仲舒,号石原,明代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进士,历官灵川知县、京师西城指挥使、南京刑部主事。有书斋曰“尧山堂”,所著《尧山堂外纪》是类似于《史记》的纪传体通史,起上古三皇至明初,附录秦汉至宋元的历史评价。尤其对“正集不录”的1223名作家诗赋词曲,间或加以评述,缀其本事;且附一小传,或详或略,一目了然,史料价值极高。郑振铎先生说,此书“有丰富的史料,对研究文学史的人特别有用”。
由于这部书影响很大,所以书中所述,都被后人引为信史。就拿南宋卜居铅山的辛弃疾与陈亮的“辛陈之会”来说,就有一桩事流传甚广:“一日,陈同父(陈亮字)造访,将近,有小桥,同父引马三跃,而马三却(后退),同父拔剑斩马首,徒步而行。幼安(辛弃疾字)倚楼见之,大惊异,遂与定交。”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版本,是说辛弃疾与陈亮在铅山“瓢泉共酌,极论世事”,两人都有报国之心,于是斩马为誓,立志收复中原,“还我河山”。现在的铅山稼轩乡横畈村,有新修的“斩马亭”,代替原来有的一个亭子,非今非古,很不妥当。说实话我对以上两种“斩马”的传说都不以为然,正史也无案可稽。
《尧山堂外纪》对辛弃疾的记述有1800多字,对辛弃疾的生平基本没有记述,但是却对辛弃疾的一些词作的来历作了介绍,这和《史记》以降人物传记的写法大不相同。以下选了其中一段,可以窥豹一斑,了解蒋一葵所著的这101卷的鸿篇巨制的风格。
“辛幼安有园亭,皆为赋词。一日,独坐停云亭,水声山色,竞来樽俎。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注】以上这首词介绍了辛弃疾某日独坐自家所建的停云亭,面对水光山色,感受自己的不得志,特作《贺新郎》词,词的大意是:
我已经很衰老了。平生曾经一同出游的朋友零落四方,如今还剩下多少?真令人惆怅。这么多年只是白白老去而已,功名未竟,对世间万事也慢慢淡泊了。还有什么能真正让我感到快乐?我看那青山潇洒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样。不论情怀还是外貌,都非常相似。
把酒一樽,在窗前吟,怡然自得。想来当年陶渊明写成《停云》之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江南那些醉中都渴求功名的人,又怎能体会到饮酒的真谛?在酒酣之际,回头朗吟长啸,云气会翻飞,狂风会骤起。不恨我不能见到疏狂的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还是那几个朋友。
据《尧山堂外纪》记载:辛弃疾每逢宴请宾客,一定要歌妓演唱他写的这首《贺新郎》,每当此时,辛弃疾总是拍着大腿独自笑,并且问座中客人:“你们觉得这首词怎么样?”客人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不已。
不久,辛弃疾又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写好,辛弃疾特置酒召数客,让歌妓演唱,自己打着节拍,问客人这首词有什么地方可以修改的。客人都很谦逊地说不必改了。有的客人提出一点修改意见,又不符合辛弃疾的心意,所以辛弃疾也不回答,摇着羽毛扇四处看,心不在焉的样子。
岳珂(1183年—1243年),字肃之,江西江州(今江西九江)人,南宋文学家,是岳霖之子,岳飞之孙。他后来考上进士,被封邺侯、任户部尚书。辛弃疾有一次请了岳珂来做客,不过那时候岳珂还没有功名,很年轻。听了辛弃疾的这首《永遇乐》之后,岳珂直率地回答说:“我是个孩子,知道什么?不敢妄议。但是,稼轩先生一定要效仿范文正(范仲淹)用一千两银子征求改动《严陵祠记》一个字的故事,那么晚生还是有一点疑惑。”辛稼轩一听大喜,与岳珂促膝而谈,一定要他把话说完。岳珂说:“大作《永遇乐》上阕已经豪视当代,但是,开头写孙仲谋(三国时孙权),结尾写战国时廉颇,此二人都是古代英雄,我觉得有些重复,稼轩先生新作我个人觉得所引典故多了一些。”辛稼轩听了岳珂一番话非常高兴,亲自给这位年轻人斟酒,并且对所有宾客说:“岳珂指出了我写词的老毛病(予痼)。”于是辛稼轩苦思冥想修改,每天几十次地写了又改,一个多月了最终也没有改好。现在我们读到的辛弃疾这首代表作还是原稿。
读到这篇文章,我才知道,辛弃疾词喜欢“掉书袋”——大量用典,他同时代的文人也不完全认可。辛弃疾的性格特点从以上故事中也可以看出来,一方面他礼贤下士,另一方面也固执己见。他知道自己的弱点,也想改变,但是在没有找到更好的词句改变自己的“痼疾”时,他选择坚守,绝不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