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1日,跨年倒计时,在凌晨的那一刻,我发了一条朋友圈:“2019,未来可期。”然后配了一首很硬的歌,是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个时候,我是一名大三的专科生,不得不用在工厂实习六个月的代价获得一张实习证明,从而来换取那本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毕业证书。
通过在学校举办的双选会,我选择了实习地点在江苏南京的一家企业。2018年12月10日,我第一次去南京,从四川绵阳到江苏南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刚到南京,赶上天下大雨,天气降温,12月的南京冷得让人有些讨厌。
晚上连夜赶到单位安排的住宿地方,是离公司挺远的一个地方,我记得坐大巴车得要三四十分钟。后面每天上下班也是这样。
大巴车快到目的地时,爬了好几个坡,最后停在宽敞的大院子里。地面铺的是条形小砖块,凹凸不平,院子边上稀稀拉拉的有几棵树,院子中间间隔几米远有两棵大树。
我和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从大巴车的肚子里掏出行李箱,站在大树下,看着大巴车远去,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找不到来接待我们的管理人员,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栋楼哪一个房间,正对面是一栋大楼,一楼是大厅,看起来是比较气派,后来才知道这鬼地方平时也没什么人,我们吃饭人多,就把我们安排在大厅的桌子上吃饭。
给我的感觉就是,公司找了一个冷门的地方,包下来,让员工住,安排一名宿管阿姨,一名厨子做饭,再找一个大巴车司机每天上下班来接就好了。
行李箱立在一旁,我们搓手跺脚,在院子里干等着,也不知道是在等酒还是在等菜,那一刻,寒风肆虐,我才体会到什么是“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宿舍房间里是木头架子床,住12个人,每人有一个小柜子,完全塞不下来南京打工人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放在床底下,立在各自的床边,狭小的空间看起来满满当当,如同我接下来的实习工作。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我,比较向往外面的世界,总想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所以我把实习的地方选择在省外。
在学校的双选会上,招聘单位说南京如何如何,他们的公司工厂如何如何,我还想着每周周末不上班,还可以逛逛南京城,也是挺不错的。
可事与愿违,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在工厂实习,周末还能休息?我在开什么玩笑。
在工厂里实习,干的是最基础一线的活,流水线作业,极其无聊,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讲究的是一个熟能生巧,要耐得住寂寞。
晚上八点下班,19:50分,在二楼的车间里,两条生产线中间的空地上,十几个同事围着班长开会。
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下班倒计时,钟表里的指针一秒一秒静静地走动,悄无声息。
走出车间的小门,漂在下班的人群中,过一段长廊,转一个弯,下两个楼梯,再过一段长廊,到了出制造车间楼的中门。不用去开门,只要保持身形,跟着人群涌动,脚不沾地就这么漂着,比凌波微步强,这个全自动,省力。
出了大楼,夜幕早已拉下,不知道是谁把月亮升上去了,还升得那么高,高处不胜寒,月光洒下来,让广场两边的草场也结了霜,霜透寒气,冷月映寒塘,行人匆匆而过,唇齿私语,咯咯作响。
过一片广场,到了工厂大门,刷工牌过安检,打卡下班。
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一天到晚在车间里忙碌,基本上看不到太阳,除了吃饭,下班就在宿舍里睡觉,浑浑噩噩,像一台麻木的机器。
一周白班一周夜班轮流倒,一个月最多休息4天,其实夜班转白班,根本就不叫休息。就这样,一个月平均4500元的工资到账。
在临近春节的某一天上夜班,凌晨三点从车间里出来休息,坐在休息区长廊的椅子边,皓月当空,月亮亮亮的,洒下来的月光凉凉的。
我从来没有一刻不像那个瞬间一样想家,如果当时面前有一辆回家的列车,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就跳上去了。
我给家里打电话,说工厂的实习生活太累了,太难熬了,不想干了,想回来过年。结果家里人劝我说,厂里生活就是这样子的,当年他们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习惯就好了。
就这样,我在这里,熬过了从小到大,第一个没回家过年的冬天。
南京三月的风,刮的还是十二月份的感觉,刁钻有脾气得很。在空中盘旋几个圈,瞅准人群中哪个裸露的脖颈。一个劲地旋进去,整个一透心凉。
我不由得把脖子紧了紧,跟着人群漂进车间,溜到工作岗位。
整个工作车间很大,有很多条产线,具体有多少,我也没去数过。我只知道,我们这个班,负责第七、八两条线。
两条流水线,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个工序加起来,前前后后竟然也有二十几人。
带我的师傅叫老徐,徐云,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分到了他的手下。
他所在的工序是整个产线上相对来说较为轻松的,因此,我也跟着占了一些便宜。
当然了,当我们两条产线上没活干的时候,或者是不需要这么多人手的时候,像我这样刚来的新人,就会被派到其他产线上去支援。
支援一般都是去干一些简单,但又十分费体力的活。我不太想去支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产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整天像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里,十分难受。
我的师傅老徐,是干了三四年的老员工了。我刚来的时候,和另外两个新人一起被线长强哥带进来,他们老员工就看着我们这些新来的,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老徐,你又要带徒弟了。”旁边那个工位上的东北阿姨说道。
“谁爱带谁带,我不带。”老徐有些不太想搭理她,没好气地说道。
我顺着声音瞟去,那个叫老徐的男人,个子不高,红彤彤的圆脸,又有些微胖的身材,穿上无尘服,看起来很像俄罗斯套娃。
大家都穿着无尘服,戴着口罩,只露出的一双眼睛,只能通过说话的声音和衣服上的名字来识别对方了。
后来时间久了,大家彼此熟悉了,通过穿着无尘服走路的身形和一双眼神也能辨别谁是谁。
但是在休息的时候,离开车间去吃饭的时候,大家脱下无尘服,穿上自己的衣服。我好几次认出他们之后,都感到很惊讶,原来这就是他啊,真的是人靠衣装,这种强烈的反差,常常颠覆我的想象。
老徐正给另一边那个叫“小凤”的姑娘闲聊,说道:“每次来新人了,就让我带徒弟,我教出来一个,干几个月,人家就不干了,走了。刚教会一个,干一段时间,走了。你看看,你这两年你也看到了,我带了几个徒弟。”
说着老徐就开始掰起手指给小凤数他这两年带过的徒弟。
“嘻嘻,你现在是这样说,待会儿强哥把人领过来,我看你带不带。”
小凤摆出一副早就把你看懂了的傲娇小眼神的表情,这两年和老徐工作,早就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果不其然,另外两个新人被安排到旁边的一条产线上,找一个老员工带着,而我就这样刚刚好,被领到了老徐的面前。
强哥是我们的第七、八条线的线长,瘦瘦的,平时和老徐这些老员工都相处得很好。
“老徐,人交给你了。好好带啊。”强哥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小凤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而一旁的老徐涨红了脸,甩出一句:“你大爷的,这就走啦?”
强哥头也不回,转身去忙其他事情去了,他知道,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和这个“老油条”讨价还价,磨叽个没完。
而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老徐,又看了看笑成花似的小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的老徐,脸庞很红,一个上午过去了,脸红也没有消减很多。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脸是过敏性皮肤,温度一高就发红,怕热,但他本人性子有时候又比较急,与人说话拌嘴,就容易激动起来,所以平时看起来,脸都是红红的。
但整个产线似乎没有敢和老徐开他“脸红”的玩笑,只有小凤有时候调侃他说:老徐,你这猴子的屁股又红了。除此之外,我倒是听其他人说起过,他因为和别人吵架差点动手的事情。
老徐看着初来乍到、茫然无措的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那你先站在我旁边看吧,看我是怎么操作的,我们这个工序不难,和其他工序不一样,好学。先看吧,我带徒弟都是先看着,我以前的徒弟都是这样的。”
“嗯,好。”然后我就开始了进入一个角色,一个扮演电线杆子的角色,站在老徐的旁边观察,同时也打量着这个我即将工作的地方。
在工厂的日子,认识了几位小伙伴,他们都是云南的,在广州上大学,来南京做寒假工。我是四川人,都说“云贵川一家亲”,熟悉的口音加上半个老乡的自来熟,很快就聊到一起了。
我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在广州找一个寒假工,还要跑到南京来?他们说,这里待遇好,然后就给我讲了他们在广州找工作的经历。
他们通过中介公司,在广州本地找到一份工作,在正式上班前,中介怕他们临时反悔不来,就提前扣下了他们的身份证。
他们坐大巴前往工作地点,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在睡意昏沉的时候,被中介负责人告知,他们即将到达的宿舍,没有被子,需要购买,75块一床,爱买不买。
天寒地冻的一月份,风还止不住地刮,晚上没有被子还怎么睡?于是大家纷纷掏钱。75块钱的被子不说有多好,在我眼里,起码得是新的吧。
他们告诉我,不是,是翻新的,还能闻到烟味。
他们又去找负责人说这件事情,负责人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然后一笑:“嗨!没事,我给你们换一床就是了。”就这样,他们几个找上门来的人就换了被子,而其他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找来,负责人又赚了一笔,真坑!
一同前来的人,不仅仅有男生,还有女生。那些瘦弱的女孩拖着笨重的大行李箱,和他们一起走在去宿舍的路上。
宿舍要穿过一片居民楼,从中间经过的时候,当地的人都看着他们,两边注视的目光让他们觉得是在走时装秀,却不知那眼神里还有为这群傻孩子被坑的叹息,有点像长辈,远房亲戚的那种。
宿舍环境脏乱差,一样不落。男生十二人一间房,女生八人一间房,上下铺的架子。躺在下铺的哥们一睁眼,上铺床板底下的小蟑螂一时竟数不过来,毫不夸张。
女生浴室没有淋浴,洗澡只能从外面用桶拎热水。男生这边抽烟喝酒,醉醺醺的喧闹,保安上来都只是温言相劝,深知为了这点工资,“卖力”不值得。
男生住一二楼,女生住三楼。负责人解释说:住宿条件太紧张,太紧张……
在大巴车上饥肠辘辘,负责人说,公司食堂里,香喷喷的饭菜早就做好了。结果到了一看,每人只发了一桶泡面,外加一根火腿肠。他们受不了这样的待遇,第二天就向负责人辞行。
在讨要身份证的时候,负责人拖拖拉拉,双方撕破脸皮。最后没办法说,你再不给我们就要报警了。负责人这才拿出了身份证,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走了可别再煽动其他人啊,嘿嘿……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负责人踢出了微信群,生怕他们会在群里说些什么。
他们一边讲,一边感慨学校外面的世界人情冷暖,我在一旁听得很是唏嘘。
每天早上八点上班,实际上我六点多就得起来,常常边穿衣服边一路小跑到大厅吃饭,天都还没亮,嘴里哈着热气。
十个人一桌,几盆菜一上来就抢,最快吃完的菜往往是西红柿炒鸡蛋,因为下饭。
同桌的人并不固定,满十个人了就凑一桌,满一桌就开饭,我习惯赶早,不喜欢迟到,可其他宿舍的几个胖哥竟也能起这么早,这着实让我有些吃不饱,干饭像干仗,风卷残云般践行着“不浪费一粒粮食”的标语。
后来我慢慢摸到规律,和他们错开二十分钟到饭堂。宿舍人多洗漱要排队,吃饭要排队,坐大巴车也要排队,大巴车开三四十分钟到公司。时间就变得很紧张。
在公司对面有一栋宿舍楼,隔着一条马路,我刚开始来南京的时候,公司说是人多住宿紧张,就把我安排在比较远的地方,等后面公司这边的宿舍楼有空位了,就立马安排我住进来。
春节都过完了,我仍然还住在那块冷门飞地。
当师傅老徐得知我每天上下班还要跑这么远,就立马找到我们生产线上的文员小白,说要把我安排在公司对面的宿舍。
小白知道后,表示“我会尽力的,只要有位置了,我就把你调过来”。
后来的确很快,一个礼拜后,小白就通知我这周转班休息就搬回来。
小白是七八条产线的文员,平时顶顶岗,没事就过来找女同事闲聊。
老徐说小白是好色,有色心没色胆,最多就摸摸人家小凤的手,不像我们那个班长,和一个女同事搞在一起,周末就去开房。
老徐说工厂就是这样,大家虽然都是有家庭的人,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他上次说小凤:“你每天和你老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和我在一起的多。”
小凤一听很疑惑,随即心里一盘算,还真是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上班十二个小时,占了一半,下班了回去睡个觉,再减去路上的通勤时间,精神状态最好的是工作的时候,偏偏陪在一边的是同事。
工作是枯燥无味,人是七情六欲,运转的是机器,可我们不是机器人。工厂里的闲言碎语,男女话题,黄俗话题飙升,尺度之大,令我惊掉下巴。
我才刚从学校毕业出来,这就是社会吗?
师傅老徐说:“要是我的女儿将来毕业了,打死我都不让她在工厂里来,这里就是一个大染缸,跟他妈逛窑子一样。”
老徐说这话,是看到了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女生来了一个礼拜后,在我们工位旁边经常被其他同事骚扰的情况。
老徐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五百万”,因为她一来就说自己什么时候买彩票中个五百万就好了,就不用上班了,经常把中五百万挂在嘴边。
五百万出来打工很早,她说她就读了职高,好像职高还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
人瘦瘦小小的,一张瓜子脸,一笑眼睛都看不见了,性格开朗,十分搞笑。
在来之前,她在另一家工厂里上班,据说是做新能源汽车电池,在产线上负责最后的检查工作。在一次搬运的过程中,因为失误,电池里面的液体倒出来,引发火灾,一条产线被她干停了,然后就没干了。
老徐听了之后,一脸震惊:“我滴个乖乖,你还有这个本事,你不会是他们工厂专门派过来的吧。”
五百万是云南保山的,有一次休息的时候,我俩坐在一边闲聊,短短十五分钟,她就把她家里几口人,她过往的经历,谈过几个男朋友,如何被男朋友骗钱,被拉黑,统统都告诉我了。
还说他们那边的彩礼便宜,只要两万,就能把她娶回家。
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熟,在此之前说话都不超过10句。
有人会对一个陌生人聊这么多七七八八的隐私吗?神经病啊!五百万就是。
没过两天,整个产线,包括临近的几条产线都知道我们产线上有个女的,谈了个男朋友被骗钱被拉黑的事了,这事是她自己告诉别人的,可是她毫不在意。
我在南京那家工厂里面干了四个月,2019年4月19日,我上完了最后一天班。
过完年那会儿,小白跑过来挨个问我们会不会辞职,要干到什么时候?大家都开玩笑说,要干到工厂倒闭。
干到工厂倒闭,这是一种多么视死如归的壮举。
在我离开工厂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那天我是上白班,早上开完会去接夜班手里的活。站在我工位对面的那个女生上完夜班交接完正准备下班了,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就晕倒了。
大家都在交接工作,闲聊中,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到了。
一口血透过口罩的细网小孔喷发出来,成雾状般,散落在生产的绿色传送带上,半米宽的传送带上,那一片全是点点滴滴的血,机器边,地板上,女生的白色无尘服上,血红的点太扎眼。
旁边的同事赶紧把她扶起,人已经软绵绵的,毫无力气。班长闻讯赶来,赶紧招呼人送往医院,然后打扫现场。
小凤用强哥拿来的酒精把产线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干净,过了好一会,老徐才和大家慢慢谈论起这事。
到了下午,小白送来了“情报”,听说是这女生肚子里已经有一个小生命了,瘦瘦弱弱的,营养不良,加上又是上夜班,身体受不了了。
不知道公司是怎么处理的,反正后面我就再没在车间里看到过她了,也许是调到别的车间了,也许是已经不干了。
来南京,坐的是绿皮火车,回绵阳,买了一张高铁票,挣钱了嘛。上完最后一天班,第二天就回去,没有在南京多休息,好好玩几天,如此迫切的回程,实在是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回到学校,暂时又住在宿舍里,身边的同学都出去实习了,整层楼的寝室都空空荡荡的。我的实习报告证明,拜托了仍然留在南京的同学帮忙,7月份大家才会陆续回到学校举行毕业典礼,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我该做些什么?又该何去何从?
在回绵阳的列车上,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此次金陵之行,意愿参半,百余日熬。其间日夜颠倒,辗转反侧难眠,时有午夜梦回,常叹人生一世,如此生活常态,极不容易。
可曾想,见阳光几米?闻花香几缕?休假期几日?又挣钱财几许?食之无味而果腹,做之无趣而麻木。一开口六分媚俗,三分生活,娱己娱人,仅剩半寸理想,半寸悲凉。
各色脸上各色妆,各色妆下各色脏。寥寥数月,其人心之险恶,人情之凉薄,虽不常言语,也洞察七八线,知晓玲珑心。
杨绛先生曾言:世态人情,可作书读,可当戏看。如此境界,吾辈望尘莫及,深知其阅历尚浅,才识孤陋,唯趁诗酒年华,赴自由之约,亦无憾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