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见识过缅因州警探罗伯特·阿尔方德这种人。从他下车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会是友好的。他站在犯罪现场边缘,脸被车前灯照亮,身上的羽绒服使他本就魁梧的身材看上去更臃肿了。他没戴帽子也没戴围巾,她不知道他能在这样的严寒中挺多久。乔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举手跟他打招呼,但他看都没看她,径直向她身后的男警官走了过去。 好吧,事情总是这 样 : 乔·锡伯杜,看不见的女性。 他当然见过她,但显然他觉得金发女郎并不重要,于是把注意力转向他认为管事的那个人。
男警官朝乔的方向指了指。 谢谢你,迈克。
“乔·锡伯杜。”她上前做自我介绍,“格伦·库尼死后,我接任代理警长一职。”
“我是阿尔方德警探。”他说。
“我认识你,我参加过你有关审讯的讲座。”在那场讲座中,他像个自视甚高的船长一样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乔指着尸体四周的胶带说:“我们已经封锁了现场,搜查了屋子,进行了初步询问。房主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独居老太太,抛尸时她不在家。”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
“你们验证过她的说法吗?”
“我们问过昨晚和她在一起的人,自己也确认过了。”
“怎么确认的?”
“看过房子的话,你会发现到处都安装了摄像头。我看了监控录像,拍到了抛尸的场景——一辆黑色的SU V,一名男性司机。”
“锡伯杜警官,”他说,“你知道谋杀案调查的原则吧?”
“是的,长官。”
“你了解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吗?”
“我们通知了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和州警察局。我们已经保护好现场,做了初步调查,并记录下了证人提供的证词。根据《缅因州行政法》第二〇一条,这就是我们在谋杀案发生时所要做的。”
他像是看着一条突然狂叫的狗一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原来金发女郎也长了嘴。也许乔不该在州警察过来之前观看监控录像,也许她应该搁置那漂亮的犯罪现场监控录像,站在后面等那些大男孩接手,但乔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女人。这是她必须努力改进的地方。
车道上又亮起一对大灯,另一辆车停在阿尔方德警探的车后面。法医沃斯从车上下来,又一个大个子,缅因州的水土似乎像孕育巨石一样专门滋养高大的男人。但与体型匀称的阿尔方德不同,沃斯医生的体型像个保龄球,此刻他正挣扎着不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后滚下倾斜的车道。
“乔·锡伯杜,怎么会是你?”沃斯大声问她。
“沃斯医生,你好。”他们上一次交谈是在格伦·库尼的事故调查期间,当时她还在因上司的死而深受打击,而沃斯待她就像父亲一样和蔼可亲。即使是现在,旁边躺着一具尸体,还要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沃斯医生还是像上次一样停下来和她打招呼。
“所以你接手了格伦的工作,是吗?”
“我还在努力适应。”乔说,“我很想念他,他是个好人。”
“是啊,他确实很好。目前为止,在格伦的岗位上,这份工作感觉如何?”
“有……很多挑战。”比如对付阿尔方德警探这样的浑蛋,她想。“但我觉得我已经掌握一点儿窍门了。”
“乔,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接着,他转身看着阿尔方德刑警。“那么,鲍勃
,一起看看现场吧。”
当男人们走向尸体,乔想跟过去,但阿尔方德瞪了她一眼,那眼神清楚地表明她不受欢迎。是因为她向他引用了《缅因州行政法》的条款,还是因为她是个比他至少小十岁的女人?乔听见他在向沃斯医生复述从她那里听到的内容,好像他才是那个询问玛吉·伯德、查看监控录像并给德克兰·罗斯和斯洛姆夫妇打电话确认玛吉不在场证明的人,好像他才是那个一间间查看屋内房间并准备直面凶手的人。沃斯点了点头,接收了这些信息,却不知道这都是乔的工作成果。
格伦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她很清楚格伦·库尼会怎么做。他会耸耸肩,就像甩掉雨衣上的泥水一样,然后马上离开。因为根据《缅因州行政法》,调查现在归阿尔方德管,为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事情而烦恼没有任何意义。格伦会告诉她,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现在要忘掉不快继续前进。是的,格伦会这么做。
于是她离开阿尔方德和沃斯医生,朝自己的车走去。走到车旁,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幢屋子。卧室的窗户里面漆黑一片,窗帘拉上了,但如果那个女人正在窗后观望,她也不会感到惊讶。从安装了这么多监控摄像头来看,玛吉·伯德是个警惕的古怪女人,乔感觉自己对付不了这种人。玛吉看到车道上的尸体时非常平静,乔觉得这可能只是因为一时震惊,真实反应被推迟了。也许明天早上创伤就会降临到她身上,让她产生家里发现陌生死者时应该有的恐惧。
或者也许那个女人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镇定自若。
她瞥了一眼阿尔方德和沃斯医生,他们仍然蹲在尸体旁查验伤口。让他们尽情观察那个死去的女人吧,乔想。她要把注意力放在活人身上。
一个女孩和一头牛正穿过被雪覆盖的田野。乔在晨光下眯着眼,发现那不是一头大奶牛,而是一头看起来很温顺的泽西奶牛。女孩很娇小,牛比她至少重了三百千克,看到他们靠得这么近,乔感到很紧张。她不怕狗,不怕蛇,也不怕疾速滑过双黑钻石滑道。但在十岁的时候,乔被一头公牛追逐,就此对大型动物产生了戒心。乔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和牛走向谷仓,他们并排走着,像是一起散步的朋友。当女孩停下脚步向乔挥手时,牛也像训练有素的警犬一样停了下来。
乔挥手回应。她知道卢瑟·扬特的孙女在家上学,所以这个女孩今早和她的牛一起散步,而不是坐在教室里。这也许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引起乔的注意。和频繁惹事的中学生不同,与牛为伴的女孩不太可能和警察产生联系。乔看着他们走进谷仓,然后转身走向卢瑟·扬特的小屋,走上门前的台阶。
她还没来得及敲门,卢瑟就开了门。乔不是个小女人,但和这个满脸胡子、举止豪放的老人面对面,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是扬特先生吗?”乔说,“我是普里蒂警察局的乔·锡伯杜。”
“和隔壁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是的。”
“我昨晚和一个警探谈过了,好像叫罗伯特什么的。”
“是缅因州警察局的阿尔方德警探,现在由他主管调查。”
“我告诉他,在警车开上车道之前,我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想问些有关你邻居的事情,能让我进去吗?”
卢瑟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进来吧。”
乔不记得之前扬特和警察有过什么瓜葛,但他似乎不太愿意让她进门。进屋后,乔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家具看起来都是自制的,装满鸡蛋的纸箱告诉她,扬特家一定在谷仓养了一大群鸡。屋子角落有个佛蒙特州铸造柴炉,铸铁锅里烧着水,向干燥的空气中释放出宝贵的湿气。天花板上垂着一张蜘蛛网,乔抬起头,发现网中央有只蜘蛛。从满屋灰尘和杂乱的物品来看,乔觉得卢瑟·扬特可能因为怕蜘蛛而很久没打扫过屋子了。唯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书架上放满了各类科技和农业书籍,这让眼前这个穿着工装裤的邋遢男人显得没那么简单。
两人坐在桌子旁,乔看到桌子上放着杯半满的咖啡。她也想来杯咖啡,但他并没有提供咖啡的意思。“你认识邻居玛吉·伯德多久了?”乔单刀直入地问。
“自从两年前她买下隔壁莉莲的黑莓农场时,我们就认识了。莉莲脾气暴躁,尤其是当考利的山羊进入她的花园时,但玛吉是个好邻居。”
“为什么这么说?”
“她很友善,从不吵闹,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的目光似乎在对乔说“比你好多了”。乔有一种感觉,即便玛吉·伯德在做一些违法的事,眼前的人出于原则也不会对警察说。“为什么要问玛吉的事情?”
“昨晚在她家的车道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我知道,多半是随意扔的。”
“为什么偏偏扔到她家?另外,她的反应很不寻常。”
“寻常是什么样的?”
“她表现得异常冷静。”
“玛吉一直很冷静,我从来没见她为任何事情生过气。她就是那样的人。”
扬特的孙女走了进来,门“砰”地关上了。“玛吉怎么了?”女孩问道。
“考利,这是锡伯杜警长。”扬特介绍说。
“只是代理的。”乔纠正道。
“她在问玛吉的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考利说。
“只是例行询问。”乔说。她知道扬特不会相信这话。考利皱着眉,显然也不信。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谷仓外套,靴子被土弄脏了,头发上还挂着些稻草。乔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儿童保护部门,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去学校上学,而不是在这里当农夫。
“玛吉有麻烦了吗?”考利问。
“亲爱的,跟她没关系。”卢瑟说。
只是暂时而已,乔想。
“是因为狐狸的事情吗?”考利问。
“什么狐狸?”
“她射杀了一只狐狸,把尸体送给我们。”卢瑟说,“那只狐狸吃了玛吉和考利的好几只鸡,这是合法猎杀。”
“扬特先生,我不是为狐狸的事情来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邻居。在我看来,你对她评价很高。”
“住在这种穷乡僻壤的人需要互帮互助。有一次,考利的山羊从围栏中跑了出来,玛吉在田野里奔走,帮我们逮住了它。你真该在现场瞧瞧,她的身手简直太敏捷了。”
“她还送我书,”考利说,“说会拓宽我的视野。”她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放在乔面前。那是本地图册。“她说这本书能帮我选择将来要去哪儿旅行。我说我要去巴黎,她说那是个好选项。”
“看来她的确是个好邻居。”乔说,“关于她,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扬特和孙女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待对方回答,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她的枪法很好,一枪就打死了那只狐狸。”过了许久,扬特才缓缓地说。
乔思量着这个细节。在缅因州的农村,六十岁的老太太会用枪并不稀奇,但玛吉·伯德是镇上的新面孔,枪法一定是在别的地方练的。“扬特先生,你也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对吗?”她问。
话题一转,扬特的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是的。”他回答道。
“这个小屋是我爷爷自己建的。”考利说。
“你们从哪儿搬来的?”
“波士顿,”考利兴高采烈地说,“我爷爷以前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
“你们搬来之前认识玛吉·伯德吗?”乔问道。
“不认识。”卢瑟说,“她搬过来以后我们才认识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完美的邻居。我不知道你问这些问题干什么,但她身上实在没有不好的地方。”
“我也觉得她很完美。”考利说。
乔来回看着扬特和考利,心里明白现在还是放弃为好。就算他们知道邻居的丑闻,显然也不会告诉警察。
走到屋外的车道上,乔站在警车旁,望向黑莓农场。农场前的一排枫树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她在玛吉家的车道尽头看见了一辆白色的SU V。州警察局的调查人员花了一上午调查整片土地,一条明黄色的警用胶带在雪地上飘动,但警方车辆已经离开了——那辆白色的SUV是谁的?
她离开了卢瑟·扬特的住所,驾车驶向黑莓农场。她在SU V旁边停了一会儿,注意到它的车牌是缅因州的。每年这个时候,大多数车辆都会覆盖着沙土和灰尘,这辆车却异常整洁。有两个人站在车道上昨晚抛尸的位置,看见乔下车,他们向她挥手致意。这是对老夫妇,穿着蓬松的外套,看上去像雪人一样。
“你是乔·锡伯杜警长吧?”老太太大声问,“我们是劳埃德·斯洛姆和英格丽·斯洛姆,昨晚和你通过电话。昨晚我们邀请玛吉来家里吃饭。”
“你们知道这里是犯罪现场吗?”
“当然,所以我们才过来。”
“什么?”
“胶带已经撕掉了,所以我们觉得可以过来看看。玛吉给我们看了监控录像,我们想确认几处细节。”
“比如现场留下的血液非常少。”劳埃德指着雪地上的一两处小血点说。
“这些轮胎印,”英格丽也指着雪地说,“我猜是固特异轮胎。我得上网查查具体的轮胎型号。”
“她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的,对吧?”劳埃德问,“之后她的尸体被丢在这里。当时尸僵状况如何?”
“天哪,你们是退休警察吗?”乔问。
“不,”英格丽说,“我们只是狂热的推理爱好者。”
“更像吸血鬼。”
“我们看起来像吸血鬼吗?”
“你们拿犯罪现场当游乐场吗?”
“绝对没有,我们很认真。玛吉是我们的朋友,她对自家车道变成抛尸地点感到很沮丧。”
“我得和她谈谈。”
“她不在这儿,她和德克兰前往港湾旅馆找经理去了。”
“港湾旅馆?他们怎么知道——”
“知道比安卡住哪儿吗?易如反掌。镇上冬天营业的只有三家旅馆,劳埃德正好认识港湾旅馆的厨师,他说死者是那儿的房客。”
“顺便提一句,他们现在提供的早餐还不错,”劳埃德说,“在我把煎鸡蛋的做法告诉他们之后。”
乔深吸了口气,忍住脾气。“他们去旅馆干什么?”
“试图弄明白比安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绑架的,她租的车现在还没找到,所以——”
“你们怎么知道?”
“州警察今天早上把旅馆的停车场翻了个底朝天,但没有拖走任何一辆车。他们现在找到那辆车了吗?”
乔紧抿嘴唇。“我不知道,这件案子现在归州警察管。”
“哦,”英格丽同情地摇了摇头,“真是太伤人了。”
乔想,真正伤人的是,镇上的普通居民似乎跟我知道得一样多,这很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她作为普里蒂警察局的代理警长,竟然被排除在管辖地的谋杀案调查之外。
“我要你们离开这里。”乔说。
英格丽抬起下巴。尽管她比乔矮,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从她的目光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绝对不容小觑。“我们得到了玛吉的允许,可以待在这里。”
“你们会破坏犯罪现场的。”
“我们很清楚该如何保护犯罪现场。”
劳埃德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以示安抚。“算了,英格丽,反正该看的我们已经看过了。”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打量着对方,然后英格丽简短地点了点头。“我们这就走,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如果我需要他们帮忙?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看着他们离开后,乔爬回车里,注视着黑莓农场。 玛吉·伯 德,你和你的朋友们真是个谜。 乔确定车道上的女人肯定不是玛吉杀的,但整个案子非常奇怪。尽管普里蒂经常发生一些轻微的犯罪,但谋杀在这里很罕见,而且动机通常很明显,涉及的都是她认识的人,有时甚至是她的熟人。这就是在家乡当警察的好处,乔很清楚哪家人会惹麻烦。但过去几年陆续搬进来一些新人,他们可能认为缅因州普里蒂是他们躲避大城市飞涨的物价、堵塞的交通和频繁的犯罪的避难所。乔不了解这些人,这些人对她也知之不多。怀疑和不信任笼罩着彼此,她和初来乍到者之间一定还会发生许多这样的争执。
随着新居民的到来,普里蒂迅速发生变化。乔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些变化,但她无法阻止。她知道,没有新鲜血液的话,普里蒂会慢慢枯萎,直至死亡。在这种现状下,她只要做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好——睁大眼睛,侧耳倾听。
一定有人知道为什么玛吉家的车道上会出现尸体,一定有人对这件事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