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意料之中,因为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年轻时,大可把一事无成当作一种值得炫耀的状态,但上了岁数,晃膀子就是罪过了。放金翅鸟的人没上过一天班,养过三只金翅鸟,依次死了,第一只能飞出去,一下子啄住你丢出去的小米;第二只,你将一枚铜钱放在手背上,再猛地一拍手腕,铜钱翻转着落下,蒙住了,它能猜出正反面,问怎么猜,哎,用鸟嘴抽纸牌;第三只呢,什么都不做,含情脉脉站在肩头,鸟头跟着动作转,亲得很,养到这个程度,就不追求表演了,天知地知,鸟知人知。三轮过了以后,放金翅鸟的人改养绣眼啦,可能是寂寞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养绣眼画眉的占大多数,托着笼子互相打声招呼,鸟笼往那根相熟的树枝上一挂,打牌聊天喝茶。放金翅鸟的人总不能一直站着往天上丢小米吧。跟人打牌呢,人家老以为金翅在帮他偷看牌……还没完——没上过一天班,没有工作里的朋友,放金翅鸟的人喝了口农夫山泉,继续讲,凭着金翅也交不到鸟友,你看,养鹦鹉的和八哥的又不同,鸟自说自话起来,不用你开口。我点点头,这就是晃膀子的恶果吧。
放金翅鸟的人遂去打牌了,我听见有人笑话他:这你就不行了,绣眼得羽毛紧紧的,越养越小,越养越精神,这只羽毛松的,不说我还以为是老母鸡呢。放金翅鸟的人没生气,反倒笑了,心里只有掼蛋。
人上了岁数,无论吃什么样的饭局,参加什么样的聚会,总不免掼蛋,这是我的最新发现,说明我身边也有了群上了岁数的人,而他们也总问我,还在晃膀子?我不好意思回答,含含糊糊嗯一声,在一旁喝下许多大麦茶,掼上几局,便要开饭了。不过这次呢,有个同行在,我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他也是个小小的古玩商,虽然我和他都上了岁数,却也都不掼蛋:我算不过来,他则是怕赌怕抵押怕输。可能是输过什么大东西吧。
所谓小小的古玩商,就是经常跑地头的人,又叫一二线,盘剥一道,赚钱只够吃饭,稍微多花些银子便很吃力了,买件好东西觉得烫手,压着吃不消,仓促出手又不上价,在别人那儿是得宝一件,喜悦得睡不着觉,爬起来赋诗一首;而我们呢,翻来覆去,一夜无话,总在两难中。一旦人在黑暗里体会过那种徒劳,像把捡来的小石子从左边的口袋移到右边的口袋,难免会流露端倪,比如,一场饭局中最无聊的就是旋转玻璃桌上的八个冷菜,而我总是按着筷子,有点跃跃欲试,果然,这时大宝也开口了,看,有正宗的菱塘盐水鹅。大宝就是另外一个小小的古玩商,这是花名。如果人发达,大概名字后面就会有“哥”或者“爷”,被叫作大宝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宝快六十了,想无可想,附庸风雅刻了一方章子,算是定了这个名号,他还撺掇我找一方好封门青,我连连摆手。说话间,开局与敬酒环节已过,菱塘老鹅挑了胸脯、腿与翅膀,切了码得整整齐齐,一定是今日现做的,肉粉红色,盐卤结成晶莹的冻子,还撒了蒜末,有人动了筷子,圆桌子转啊转地来了,我二人也顺势吃起来。
本来我回故乡就是为了混一日算一日,找了个熟朋友,安排住在庙里,早晨五点和尚们喝粥,做早课,我睡得晚起不来,赶不上。午间敲磬放饭,滋味也不错,但总是炒白菜辣椒豆腐丝也吃不消。晚上要是有别的可吃,那是再好不过的。庙分前门后门,前门插了面五星红旗,白天有和尚当班,卖香花券。后门人少,只有个看门的,抬头的石头匾上写了四个弘一法师体的字:莫向外求。每次打下面过,都忍不住在心里讲:嘴馋了,只好外求了!有时碰到同住的居士或香客(庙里时不时会做道场,一般都是水陆道场),都是些面慈目善的阿姨,讲地方话,挺热闹,手上提了一大包金银箔纸,饶是如此,她们总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投来谴责的目光。夜深了,还能听见她们边折元宝边聊家常。庙里有股香火混着烂木头味儿,虽然大殿是找了大布施新修的。在这个气味里睡觉,人很安稳,但不知为何,饿得格外快。熟朋友名叫同华,我和他开玩笑,你这个华就是大方等陀罗尼经里华聚菩萨的华。他劝我趁机在庙里静静心,还打起了机锋,问,如如不动怎么解。如如来那么一动不动。但他知道我不是那种进了庙就读经参禅的人,也就淡淡提醒一句,别把酒肉带进来。我这次外求的酒肉还是他带领的呢。
上次见大宝还是在上大学时,听说他是此地最大的铲地皮,特地去他家瞧了瞧,一般古玩商都喜欢把东西藏在家里,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从架子上、床底下拿出来。可惜当时他看我是个学生,不太瞧得上,为了打发我,价也报得很高。一个小院儿,一个堂屋,两间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以家具杂项字画为主,桌子上还搁着几方抄手砚。一进厢房,他就把网瘾儿子从床上赶下来了。那儿子可能刚上初中,本来瘫着一动不动,脚旁放着一碗半凉的鱼汤和一盘并住的面条,眼珠子只盯着电脑,看不见人。大宝伸手拽他,嘴里喊着起来起来,他慢慢爬下床,端着屏幕又蹲在椅子上了。各有痴迷处,大宝也根本不看儿子,自顾自展示起物件,那是一个夏天,外面明晃晃的,一跨入屋檐里面,便感到湿气和冷气,霉味极重。那时我也刚在地头上活动,也是这么进到别人家,差不多的气息,同样的明暗分界,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幽暗陈旧堆积如山,累计人生活的痕迹,遂忍不住看向桌子椅子的底部,磨损的木腿和积着灰的榫卯处,只有这样的地方让我不困倦。
我和故乡的联系非常松散,除了知道它处于里下河地区和零星的几个地名以外,相关记忆也所剩无几,很像偏头痛发作时在前额某个区域里窜动的电流,一闪而过,难以捕捉。痛是种泛泛之感,电流处于痛的下一层,让痛的质地反而显得遥远,甚至与我无关。电流过处好似微风拂过,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的确,我所追赶的虚有之物已被我轻易超过了。傍晚时分我走上里下河村庄由南向北的一条小路,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了,黄豆秸在炉灶里噼啪作响,收黄豆的季节未过,砖路上仍铺着一些带豆荚的枝子,等待行人与车辆压过,豆子跳落于缝隙中,人们再把它们收扫到簸箕里。这噼啪的火也香,可能是遗在豆荚中的零星豆子炸开了。我向前看,复又向后张望,夏末红彤彤的空气是火的聚落,到处都是火,田正中的坟包,树影,沟渠,渠中的水葫芦笼在影中,颜色变得极深,也摇晃得更厉害,我晓得天要黑了,天空一角已落。这时走来了数来宝的人。他嘴里唱着词,见我在路中间走着,便立于一旁,再走一里路有火,他说,火在我后面,在你前面呐。
奶奶突然由屋子后面探出身来,唤我吃饭,这一喊耳朵里的水波便消失,火的影子也静了似的。数来宝的人有根长棍,棍子上扎了串白的粉的纸花,他头上也戴着个花帽子,又开口唱了段吉祥话,伸出手讨钱。奶奶往他手里放了些什么,拉起我就走。天黑了,红色消退,青虚虚的凉气快要升上来,半空中那种噼啪作响的、热的杂声被几声鸟叫打破了。奶奶的手已有老人的触感,我突然变得极小,变成十岁前的模样,从小路上下来,跨过一座沟渠上的小桥,走入后门。
现今这所屋子已空,甚至门口也并没有小路,田在较远处,乡村如幻象一般。它分明又在,只是荒废,原来居住的一部分堂屋与厢房已出售,左手边有一面新封的墙。人只要稍微动作一下,就会被从屋顶垂下来的蛛丝缠住,却不知这蛛丝有什么用,蜘蛛在哪儿,它也是灰尘变的一柱绳,轻飘飘悬于虚空。仰头看屋顶处磨砂玻璃天窗,恍惚阳光是虚的,像是被段无头无尾东西覆上了,只得无奈地拍打一番,搓搓手,手里的丝又复原成一粒灰。屋子里剩下一只大樟木箱,一方破桌子,一个半新不旧的豆绿色坛子,若是以古玩商的眼光来看,这些只算旧货,最多不过百年,尤其是那口坛子,村庄里每一家都至少有一个,是专门用来盛酒的,大麦烧,绿豆烧,米甜酒。我饶有兴味地翻看了一下它的底部,职业习惯,看看是否有烧造的戳记。我又揭开那只樟木箱子,箱子中有一组照片,确实是十岁前拍摄的,上面有我的爷爷奶奶、爸妈、叔叔婶婶、姑姑姑丈、堂弟堂妹,表弟尚未出生。拍摄于乡村影楼,底片仍在,这照片像是新放进去的,倘若果真如此,那一定是我爸放的。他一向喜欢在这只箱子里放上一些东西,一封信,旧搪瓷缸,几张不知何年的报纸,一把蒲扇。因为这只箱子是我家最古老的物件,再之前的,可能更老的,已统统消失,就连脚下青砖或许都没那么大年纪,它是我奶奶的陪嫁之一,作为我们可以触及的最早的那个点,它理所当然成为之后一切记忆与痕迹的收纳之所,又可反复取出或归置,在记忆修改重申甚至翻新之时。当然,它也可能只是我爸的设置,只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的普通樟木箱。
故而当大宝问及我在乡间有什么收获,我两手一摊。旧货与古董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有些人认为器物拥有岁月痕迹后便自然有了美感,可能是误解,器物之所以成为古董,因它原本就是艺术品,时间只呼召审美罢了。人的痕迹颇具迷惑性,尤其由时间呼召而来。矛盾之处在于,审美时,会自然地排除人的痕迹,甚至是将器物成型当作是某种神来之笔。当然,古玩商不会想太多,判定标准只在于旧货价格比较便宜,而古董价格比较贵。如果过于较真,就又会问啦,古董与当下制造出的艺术品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时间,所谓人与器物共同经历的时间自有其价值,抑或器物的制造与使用分明是不同层面的人的痕迹,时间既允许了痕迹又呼召了精神?玩奇石的人曾与我说,奇石是最高级别的玩,想想米芾拜石,师法自然,师法造化,数亿年非人工的艺术品。我又问,那为什么要玩呢?一旦收集,摆放在房子里,难免又留下了人的痕迹。一九九八年南京大水前夕,我刚学会骑自行车,逃学在城中晃悠,我从广州路的大坡一路向下,路过乌龙潭公园,抵达清凉山,扫叶楼那会儿已承包给了私人,变作茶楼,后面新开了奇石市场,玩奇石的人摆了个小摊,教我看一只蛋样的雨花石中有一只蛋样的太阳,如果放在水里,太阳便摇动。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继续向前一小段,山的味道扑面而来,紧跟着就是垃圾的味道,清凉山垃圾中转回收站,食物腐烂,电机漏出机油,金属丝生锈,旧纸张霉烂,我跳下车,翻找着二极管,想要自己拼装收音机,那时我超迷收音机的。与我一同翻找的还有个收旧纸的人,他手上沾了许多油墨,把某家老人生前按照时间顺序收集的剪报弄得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说。我们扎进无数痕迹里。
当夜刮了大风,宝塔铜风铃丁零丁零作响,两只野猫怪叫,紧接着叭儿狗也叫。庙里的小床堪称舒适,床单被褥与僧服一致,都是杏黄色,白日天晴,居士们义务劳动,拆洗晾晒,本来就有点刮风预兆,满院像是幡动。现下当居士必须持有居士证,我也不便插手他们的劳动修行,只站在二楼瞧着,见知客僧将叭儿狗带到看门人屋里去,又借了个拖把,闷头在太阳下走得很急,问了才知道,下午几个大施主来,开着空调,喝着茶,正谈事情,叭儿狗摇着大尾巴一会儿嗅嗅佛手,一会儿蹭蹭盆栽,犹觉得无聊,抬脚撒了一泡尿。这狗大大眼睛大大眉头大大嘴巴,小狮子似总扭屁股,和尚们都喜欢它,故而并不会因此事挨打。知客僧后来悄悄找我,说施主布施了个大香炉,讲是老的,请我过去一趟。
庙里颇有一些好茶,几个大和尚偶尔也收收礼物,倒无可厚非,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这两年念珠比较流行,无论僧俗都有个几串,我建议他们如果收到太多便结缘算了,尤其是假奇楠珠子,药水泡的,闻着头疼,不如拿到大殿上供着驱蚊。有一本经可供参考,叫作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细说每一种材质数珠所得福报之不同,最差的是铁,五倍福报;其次是铜,十倍福报。大家都说金刚菩提可以修金刚密法,经里叫乌嚧陀哕佉叉,其实就是梵文的Rudrāksa音转的,福报还不如水精,也就千万倍,水精念珠少见,是万万倍。最厉害的属菩提子,诵经一遍其福无量。不诵经也行,只要你戴着别摘,就能有福报。知客僧一般都是大和尚找的伶俐人,打趣道,菩提子也分凤眼菩提、星月菩提和草菩提呢,都是一样的福报啰?我也忍不住笑了,反正别找藏式念珠就行,计数器啦,老卡子啦,擦擦啦,嘎乌盒啦一大堆。——对对,汉密不分,念珠一百零八颗,五十四颗,二十七颗,十四颗,都有数,但十八子手串确实莫名其妙。虽然我们庙里的法物流通处也卖十八子。我又打趣,那是什么材质的?他叹了口气,檀香,以后都卖菩提子,其福无量,不可算数,难可较量!
说话间走到会客的偏院,大大小小盆栽就有不少,小的是金线菖蒲,大的是日本买来的百年树,修得极好,还有数十盆兰花。知客僧叹了口气,菖蒲爱水,盆栽要维持其形;兰花最麻烦,是一个中学老师托于寺中的,太干了也不行,太湿了也不行,不能不晒太阳,又不可晒太久。果然,抬头见空中支起一层细黑网布。兰花须得时时挪盆,隔三差五就得喊几个小和尚搬动一番。目前已过了花季,紫砂盆中只有细长深绿的叶子,如果是冬天转春的时分,要将它们移入房中,随即便会开花,一些安徽的野生品种,花是荧荧的绿色。我点点头,有种微微蓝色的,黑暗里会发光。知客说,的确如此,你也见过?我没再说话,因为只见过一次,叶子与花像是光线生成的,明暗勾勒其边缘,蓝色极为柔弱,吹口热气就会谢了吧。可我忍不住伸出手,在花瓣上留下一个黑色指印。做完便偷偷离开了。
大香炉搁在高几上,其中已布了些干净的白香灰,知客僧点了三支老山檀,一股凉味弥漫开。我坐着等香烧完,这样才能把香炉托起来看看底,突然倦意来了,转头一看,叭儿狗也回了,正在琴桌下昏睡,半截舌头吐在外面,狗肚子一起一伏,甚乖。香炉是青花瓷的,发色细腻,颜色也清淡,底子较白,参照大小制式,是明显的康熙青花风格,不过也很难说。傍晚天可暗得真快,眼看就要起风,烟气本来直直往屋梁上去了,突然抖了几抖,云似的朝旁扩去,终于烧完。一瞧香炉底子,果然是光绪仿的康熙青花。我这一说,知客僧略有些不悦,可大和尚讲是康熙。我想了想,颔首道,真要这么想也行,本身仿作就是要让你认为它是嘛,况且并非真假之分,只是年份问题。知客僧挠了挠头。一时二人无话。
我又一转念,出门挨个儿研究兰花盆,挪动时,几只鼠妇与长虫匆匆爬开。其中一只色青,胎体厚重,底部有火石红的痕迹,是明代龙泉大香炉改作花盆,为了不致浇水兰花根烂,底部挖了个大洞。还有两盆是邵云如的,一是北岩款,一是北茗款,其实都是他的号。可能是搬动时不小心,一盆有条大冲线,另一盆倒是完好。我指给知客僧看,他喜孜孜做了个标记,说来年春天将这盆摆在房中架子上。
不过这中学老师挺有意思,教什么的?知客僧答,数学老教师了,和大和尚关系不错,经常辩论打机锋。同华也认得他,喜欢研究一些文化问题,比如人类文字起源。我顿时来了兴趣。知客补充了些其人事迹,我遂拿出笔记录下来。
今日外求较为简单,虾子酱油拌面而已,趁着大风暴雨前回到房中,居士们也安安静静,闭门念经或早早歇下。我躺在小床上翻看笔记,为了帮我打发无聊,同华,知客僧,大宝,甚至我爸,都说了些逸事,我总大致写一写,但往往隔了一两天,便忘记细节,哪怕是看笔记也想不起来,颠倒错乱的。同华患有痛风,却老忍不住喝点酒,走路一瘸一拐,跛足僧人似的,难免借由讲故事忘却疼痛,我和他说,这么一天天下去,可得一本同华故事集。事实呢,故事很难如同数珠一颗颗挨个儿移动便可得到功德,故事本身难可较量。
叭儿狗哀哀叫着,怕大雨。我问过知客僧,它的狗粮是荤是素。知客僧极为谨慎:如果你守规矩,那它就是庙里唯一一个吃肉的。
此处原先是海。不过这“原先”又有些远,超出乡愁的范畴,那是在文字出现之前的事了,而有文字才会有乡愁。所谓古玩商考据的职业素养,干久了这行呢,会生出些逆反,一件器物,最好来源清清楚楚,经过了谁人之手,最后又落入谁家,第一次的著录、铭文、戳记、制造它的工匠与地点,如果这些都不存,那么最好有墓主信息、窖藏时间、榜题、沉船的名字等。带文字的器物大受追捧,所谓慕古,称之为乡愁并发症更为合适。退而求次,无可考的物品中,越古越好,无论它是做什么用的。总是上电视节目的某位文化学者,胸前挂了一块汉代的剑璏,由于体积较大,不得不注意到它。剑璏是佩剑上的四装饰之一,其他三种为剑首、剑格与剑珌。实际作用十分明了:将剑挂在腰上的挂钩。慕古也好,赏玩也罢,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件东西挂在脖子上呢?一个人挂也就算了,看过他电视节目的也纷纷想要找同一款的挂着。虽然我不太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但总免不了多嘴问问,不会觉得重吗?如果弯腰也会撞在洗手池上的吧。你看,做这一行总是会有诸如此类的疑惑。有时候并不能理解顾客们在找什么。当然,还是不明白追根究底为何与何为。
作为一个只在故乡生活过几个夏天或几个假期的人,若谈到身边发生的事情,总感觉莫名其妙,不过这也并不是故乡或时间哪里出错了,甚至待了半辈子的城市也让人一头雾水。晃膀子十多年也不能将其拼个完整。同华对掌故如数家珍,也算是乡贤一级的人物了,他讲述的故事中,我全须全尾记住的是真真排档。真真排档位于步行街的一头,晚上六点半开始营业。我一直嫌弃庙后面那条街的食肆不多,律宗嘛,总要严格些,断绝人的妄念。于是同华将真真排档介绍给我,只开夜场,本地特色,十点半过后生意最好,喝酒的人续场也要养胃,总喜欢到真真点半份老母鸡汤。一伙人头挨头喝了汤,又开始下一轮拼酒,下酒菜也丰富,有虎头鲨、螺蛳、邵伯龙虾、高宝湖黑鱼做的酸菜鱼、炒丝瓜皮等等。我问,酒有这么好喝?同华哈哈一笑:当然,不然真真这种地方怎么能开二十年?当年我们喝到烂醉,散场时起风,一路步行回家,好不快意。那时还没痛风,腿好得很。另外一个朋友尚未买车,跨上电瓶车风驰电掣,则更是潇洒。只不过他酒醒以后,忘记是否锁了电瓶车,也忘记将电瓶车停在何处,连续三个月都在真真往家的这条路上按电瓶车的解锁钥匙,希望听见熟悉的“嘀”。一个呆子。
按解锁钥匙。
心有所感。我也真的晃到真真排档去吃了几次,同华所言非虚,真真排档是一个酒国中的酒国,虽然卖的只是本地常见的几个白酒品种,但它绝不卖矿泉水。想喝水了,得过街去对面超市买。旁边坐着的也都是酒客,伸展四肢坐在夏夜中,银行职员、发廊小哥、值班医护、找了新女朋友的包工头与他的小弟们,他们声音很大,却不太会口渴。
所谓菜单,也只是当日打出的简陋A4纸而已,我见有时令菜,便点了一份,上来一看是丝瓜烧蚬子,一种细小的白壳蚬子,肉也不甚出众。老板娘正巧在旁边,告诉我:此处原先是海,这蚬子原先长在海中,久而久之,过了几千年吧,便也成了淡水里的一个品种。别处是没有的。
现今老派家居摆设已经不常见了,客厅里一整套深色的组合柜,与书房里的书柜是同一个系列。透过书柜的玻璃门,可见整整齐齐摆着常用的过时知识书籍,大众菜谱系列,生活中一百个小窍门,医用植物三百种,诸如此类,大致与一九九八年我在清凉山垃圾回收中转站里翻到的那些书重合。每一个房间都有两张扶手椅,扶手椅中间是玻璃面案几,上面蒙着印蓝花布或钩花蕾丝布,像无论去哪个房间(包括卧室)都能随时坐下来聊聊天似的。这一次,我们坐在书房里,扶手椅旁立着和平饭店风格的花几,搁了一盆深绿叶子的君子兰,盆是新做的,挺应景,刻着“兰是君子”四字。铲地皮的惯会反客为主,坐下来便用目光逡巡四周,这一家是不是可能藏着什么稀奇玩意儿。事情做熟了,羞耻心便降到最低。精明的古玩商会稍稍注意表情,不至露出老吃老做的神态,客气诚恳地出起主意来:目前刚去世的名人里,朱新建作为文人画之代表,是比较热的,但朱老生前是个痴情种子,也是豪杰性子,有他画儿的人不少,现在出是好时机,等市场热度下来,恐怕砸在手里。主人家心里也没底,一下子被唬住的也有,端了茶来,白瓷杯子盖得严严实实,雪白茶托轻轻放茶几上,喝茶喝茶,麻烦你们来一趟,有没有什么看得上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铲地皮以坑蒙拐骗为主,不算讨喜职业。
大宝约我铲地皮。大抵能猜出他的心思,一是听了同华的故事,见我大学历史系毕业有了些谈吐,拿我来当敲门砖;二是作为地头蛇,带人买卖,总能打点抽丰。进门之间,我扭头问大宝,按规矩么?他佝偻下背,低了头,小声答,按的按的。这时候我才瞧见,大宝头顶秃了一大块,他本身是个小卷发,穿着僧不僧俗不俗的行气服,倾过半个身子笑着,是个悟性不高的达摩。只要不做假货,与古董接触久了,自然会养出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不过总会被赚钱的心思掩过去,就好比颇读了些书,只大多为黄色小说。我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
书房另一面书橱空出来做了展示柜,我坐下前已留心,乏善可陈。几只几十年历史的单色釉文房器,笔洗、水盂之类,行内称之为六七八,也就是说,六十七十八十年代的仿郎红霁蓝之类;可能是从某个文物商店买的创汇时期的翡翠仕女立件,当时应该售价不菲,不过种色太差,现在卖不了几个钱;一个晚清民国的紫砂壶,海螺题材;一套外紫砂内绿釉的紫砂杯子,石泉竹炉款,不甚稀奇;一把民国浅绛彩提壶;唯一值得一瞧的是雍正年间仿哥窑的小鸡心罐,釉色滋润肥厚。看完这些,坐定喝茶,大宝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忧地搓搓手,有什么入眼的没?我扭过头,发现茶几上方挂着本地地图,现今挂地图更是少之又少了,顺口答,你先聊你要的。我并不担心大宝买走了什么,敬业的行内人总说“贼不走空”,出来一趟,没卖掉东西不要紧,至少买一件,就不算白花了路费,不过,这次回到故乡,本就是为了从永无止境的买卖换手中暂时脱身,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晚饭逃不过庙里的素菜了,心也就没那么热,况且民国器物并非我的专项。大宝讲了半天,拿了浅绛彩提壶和紫砂杯子,我也适时给他搭了台子,在一旁撺掇:浅绛彩几年前卖得不错,目前跌了,晚清官窑上升之缘故。一边顺手将紫砂壶发给一位客户,晚饭又可外求,一来二回实在无聊,此处不表。
主人本来寄希望于创汇翡翠,当即有些失落,大宝适时奉承一番,介绍起来:此间伉俪本都是音乐出身,世事变迁,和他短暂做了一阵子同事,也算有缘,夫人弹一手好古筝,先生会拉小提琴。主人兴起演奏小提琴曲一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欢欣中带有一丝惶惑,更有些熟练的情绪,大抵常于聚会时表演。小提琴在他的肩膀上,好似金翅,我不好盯着人看,遂转向地图,又做出侧耳聆听的样子来,手指轻轻随着节奏敲打小茶几,盼着快点结束。
此处原先是海,我顺着地图看,距离最近的真海大约两小时车程。此处古名:海陵。各方向找寻一番,还有,海安;更小字号标注的一个地名也露出端倪:海南。不是海南岛,而是我奶奶家所在的兴化市下属的海南镇。
本世纪初古玩界最让人惊讶的发明莫过于“量子文物鉴定仪”,如果想要看到它具体如何鉴定,须得到最新款鉴定仪发布会的邀请函,据说邀请的都是各大古玩协会中德高望重久不出山的老专家,有几个你听到名字,会颇为惊讶:他居然还活着。其他绝大部分却是闻所未闻,坐在遥远的主席台上和会场前几排,专门等人去握手,或者专等着时机拍手。他们可能预先商量好,统一穿着,上身是老款白衬衫,略微透出内里的白汗衫,配灰色或黑色的确良料子西装裤,棕色皮带,衬衫扎在裤子里,黑色镂空皮鞋。有了这身装扮,看上去便格外沉稳,毕竟年岁在这里,甚至有人寿眉很长了,垂下来,覆盖住眼皮。眼皮耷拉着,不露悲喜,仿佛在说:已经见过成千上万件器物了,太让人疲倦,还好现在我们有了量子文物鉴定仪。
我是通过假居士认识河南人的,说他假居士有点冤枉,本身是大学里做哲学的人,开口闭口谈佛挺犯嫌,又单恋上鸡鸣寺里的尼姑,大家就都这么叫他,实则研究学问,总是有误入歧途的时候。假居士慕古,老是买到六朝竹简,激动得很,一头扎到店子里,要向我们展示那些珍贵的文字资料。他自己茹素,却记挂我们这些酒肉朋友,买扁食铺子的牛肉锅贴送来,锅贴是用菜籽油炸透的,拿了一路仍酥脆,还没坐稳,他就张罗开,铺报纸啦,分筷子啦,说大家不喜欢他也不尽然。慕古有瘾头,每逢周六日,假居士准时逛地摊,只要我们出摊,他必要请全场吃牛肉面,加一份肉,多加香菜,要辣椒油!河南人瞧在眼里,邀他去客栈房间坐坐。
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些外地假货贩子靠什么生活,当然,本城也不是他们的最终落脚地,他们是真正的游牧者。河南人算待得久,印象中从他包下客栈一个房间,长租作铺子,到带上老婆孩子开了间门面,少说也有五六年,孩子是不是在本城出生的不得而知,原先抱在手里的,一眨眼也牵出来到处打听上小学的事儿了,假居士帮了不少忙。他把假居士带到房间,我们称之为“杀猪”,一对一行骗。骗了多少,旁人无法过问。有年冬天我碰上他,他正在卤菜店排队斩鸭子,半只盐水的,半只烤鸭,带两个脖子和鸭头,可见日子不算艰难。下了雪,没积多少,雪又开始融化,天阴。他看到我就招呼,快来快来,插个队没啥,天冷得紧。我也没多客气,问他,最近新造了什么假货?河南人谦虚一笑,还不是那些嘛,想象力不够。我说,想象的那些不算,臆造品没意思,市面上出了特别厉害的东西没?又提了句,假居士工资也不多,卖卖康有为的僾逮,老佛爷的美容按摩器,差不多得了,别上大杀器。河南人点头,有数有数。
说话间忘记排队,有个老头轮上了,嚷嚷着,鸭屁股都给我,我喂狗。这家卤菜店生意很好,鸭屁股总是作添头,白送,老板不甚在意,手起刀落,连着旋下块大肉,随手丢作一堆,形成座亮晶晶的屁股山了。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老板回嘴,你自己想吃就想吃,不要赖给狗啵。人群里爆出哄笑声。
河南人塞给我一张请柬,上书“量子文物鉴定仪最新发布会”,他讲:承蒙照顾多年,宝剑赠英雄。
那时刚完成论文,正要进入晃膀子的新阶段,比中学翘课去回收站要自由得多,我在火车站领了由本城出发的列车班次表,有古玩城或是办大集的地方皆可一去,不用太担心钱的问题。行内人总说:只要有漏,必然能捡漏。有几个固定客户跟着我,隔三差五询问是否找到新货,有了点瘾头,就会一直购买。我有意让晃膀子时期尽量延长,开价合理,不贵也不便宜,恰好让人手头略紧,但绝不给人增加负担,颇是持续了几年,也有运气的成分,其中一两个老客人的兴趣逐渐消退,改玩股票或是摄影了,他们介绍了新的着迷者给我。若是不出远门,便在家帮忙擦地板,做饭,大部分白天时间睡觉或看书。天黑之后才是古玩商一日生活的开始。如今回望,总一下子想到蓝澄澄和灰黑,是夏天与冬天本城夜晚的天色,最后一点分明消失,不开灯,凭着直感从六楼三跳两跳直落至一楼的快意。我妈偶尔在阳台上目送我走出小区大门,也会埋怨道,噢,你真是个颓废的孩子。
跑货可单打独斗,也可结伴而行,看性格。有一位同行绝不结伴,独行侠,是专门做行脚商人的,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沿着几条路线循环往复跑动,一半利润贡献给酒店与铁路线。他与我都有点洁癖,或者说是由于洁癖才关系不错,只要下了火车入住酒店,必先洗衣服,我们共有的逻辑是,只有洗衣服,才一直有干净衣服,有可换的衣服,才能一直跑动下去。量子文物鉴定仪最新发布会的请柬上标明:本会特借德州古玩艺术品交流展销之大好时机举行,欢迎收藏家、艺术家、文博机构研究人员莅临指导。地点设于德州扒鸡大酒店。我收拾一番,坐电梯下楼签到,电梯下到三楼,门开了,恰好碰到了洁癖同行,的确,德州展销会在他的行动轨迹上。我俩相视一笑:洗过衣服啦?——哎,洗了!
二楼宴会厅签到,拉拉杂杂一大堆人,看板倒在地上,几十个圆桌子铺着灰蒙蒙的粉红桌布,毫无量子痕迹。我在看板上找到主办方,是个从未听说的科技公司,介绍语很简单:本公司探索量子科学技术已长达二十年,在量子保健、量子中医药、量子农业上已获得重大突破,申请专利一百多项,为我国卫生、农业、生物等诸多领域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为赶超国际先进水平发挥了积极作用。
原来量子文物鉴定仪只是他们公司庞大科研体最为微末的一支,意识到这点,随即饿了,眼光遂于人群中搜索,捕捉到墙边站着两位迷惘微笑着的迎宾小姐,大概是酒店方的服务人员吧。好不容易走到她们跟前,我热切地问,请问在德州扒鸡大酒店哪里可以吃到扒鸡?
过往何其模糊。我躺在庙里的小床上这么想着。听到砖缝里的蛐蛐声,它们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摩擦翅膀,秒针般匀速,掌握奥秘似的,跟随这声音就可安全抵达夜的尽头。白天从法物流通处拿了几本书,有禅宗的天台小止观;专门做水陆道场的恩重父母经,盂兰盆经,佛顶尊胜陀罗尼,地藏王菩萨经;还有大家心照不宣的佛说治痔经。翻看片刻,听见敲钟了。有人说三更钟是幽冥钟,其实颇有些根据。十年多年前我在一次德州大集上见过一口破损的铜钟,上面满是字,卖家不识几个字,便宜让给了我。用报纸包一包,又翻出个超市塑料袋装好,一路提回去,现在还丢在某个角落,懒得修它,因为我知道,那就是幽冥钟。头几个是异体字,但念出来发音与“曩谟阿瑟咤始底南”一致,出自同个梵文本子的转写,是破地狱咒的第一句。我数了数,三更的钟响了十二声,三个一组,共四组,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成分,将蛐蛐节奏打破了,由寺塔向空中更遥远处扩散。如果那口钟修好了,我会不会忍不住敲一敲?三更的钟声冷而寂寞,也不知今夜轮班的是哪一个和尚,可能他太困,冷与寂寞中又带了倦意,如此当当当传出去,好像在对那些地狱中的鬼们说,瞧,这世界的反面也好生无聊,顺着声音来吧,正反反正是同一回事。蛐蛐声突然中止了一段时间,待钟声一收,蛐蛐复又齐鸣。我模模糊糊地想,还是不修为妙,这钟声实乃无缘无故之物。古玩商并不怕兜兜转转,获得与散落,怕的是断点,无可查,孤例,突如其来的启示或指引,宁可在复写的节奏中将诸事物混为一谈。物品上任一处文字,器皿上任一处线条纹路,绘画中任一处颜色,其实混杂着别处的文字线条纹路颜色,至少于当下时间中,也有数百只耳朵,或单数或双数,听着幽冥钟呢。两座桥之外的暮春街那家卖兰花干的也听见了。每到下午四点,他们便推出一口大锅,海带豆芽熬的高汤,煮着一整锅的兰花干和大方块豆腐干,附近不想烧晚饭的人端小钵排队去买,这也是少数几种我能带进庙里的吃食之一,热吃凉吃皆可,本地人嗜辣,腌制磨细的辣椒泥,曰水胡椒,加在这汤豆腐干里正好。不到八点,一大锅豆腐干便卖完了(有时中途还要添上半锅)。旁人羡慕,哎呀这生意真好做。店家总回,哪个讲的,幽冥钟一响,就要起来磨豆子压豆腐干炸豆腐干。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幽冥钟。
顺着暮春街一路向下,走到明清建筑群遗址,真正的古代构件已经拆除或搬迁,所剩无几,原地建起全新的仿古建筑。既然存有零星痕迹,附近也就顺理成章聚集了一些卖旧货的地摊,无意叫上同华或大宝,他们都是本地人,熟稔即会失却细节。同华曾与我提起,明初“洪武赶散”时期,大批江南人士被强制迁入垦荒,连发梦都想回家,“睡觉”叫作“上苏州”,他有时候自认苏州人,票戏偶尔也唱唱昆曲,不过,梅兰芳与此处亦颇有些渊源,故而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放在京剧上了。同华是个妙人,以上也属于他与我说的掌故部分,当我拿出纸笔时,他便呵呵一乐,看,我又在波斯献宝。可惜我对戏曲一窍不通,只是顺手记录,其他不表。古玩商逛地摊,凭大致直觉,所谓直觉,其实是知晓某地的历史地理位置,可一般很快便失望极了,全国上下大部分地摊,甚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已被假货占领,就像林立的“古城”也只是开发商设计的臆造品罢了。每个摊子上的物件大同小异,假五帝钱宝剑,假汉代宫灯,假青铜器,假龙泉青瓷,只要是博物馆里有的,便按比例放大或缩小随意仿制,真是一个连造假都丧失个性的时代,想到河南人骂我:要求过高,臆造品不要,仿制品也不要,口味真刁,什么假货都不合你的眼!
买一份炸干子边吃边看,老人爱吃炸得里外皆老的,小孩子则喜欢外脆里嫩的,浇上水胡椒,一路滴答一路与同伴分食。我正迟疑,干子却已炸老了,遂卷个纸桶盛了,撒椒盐末儿。正要翻一张老拓,摊主喝道,油手不要动。我站起来问,这是真的老拓么?他正色答曰,永久保真。我擦擦嘴,再问问你,你是不是宝应人?以前有没有卖过眼镜?摊主一脸莫名其妙,我淮安的。遂以八十元成交。走了两步,一拍脑袋,迎着光看了一眼,果然不该尽想着开玩笑,这哪里是什么老拓,宣纸印刷品,九十年代制造。
由于是小地方,地摊上有许多大城市古玩城淘汰下来的东西,年代分层尤为明显,从九十年代初跳到二〇一〇年前后,我不禁想,这些东西从未卖出吗?或是在各地的贩子手中流转了一圈?我又买了杯甘蔗汁,蹲下来细细看,假货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真的九十年代的生活用品,旅行团徽章,海鸥牌相机,英雄牌金笔,先进单位水晶奖杯,一条半新不旧老式剪裁的红领巾,让人摸不着头绪,九十年代的假货算不算假货呢?如果它们的主人是九十年代的红领巾。
在摊子的尽头,我发现了一只大樟木箱,外形与老宅子那只极为相近,甚至上面的使用痕迹也一模一样。箱子旁站着一位老太婆,眼睛半闭着,我问,这是你的吗?老太婆张开口笑了,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灰褂子,手上戴一只泥鳅背的金戒子,不用看,戒子背面一定捆着红绒线,她的皱纹也和我奶奶一模一样,牙落光了,她说,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