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氏在暗室中被穆彰阿家人五花大绑,黑地里经那人紧紧一收,痛得皮坼肉裂,浑身煎熬。偏是金氏倔强,狠命支住,死也不肯呼痛。
正在这时,听得旁边有个男子口音的说道:“陈妈,你不要发了昏害死了她,可不是玩的呢!好了,好了!”说着,金氏觉得手足顿时轻松。
只又听那婆子说道:“从来也不见过这样的犟种,如今怎好办呢?”
一人道:“不要紧,千年野猪老虎食,慢慢地收服她。再不然,给她上了魔药。”
婆子道:“你不知道,相爷说过,上魔药的好比死人一般,再没兴趣儿,故此叫我劝服了她。”
一人道:“咱们禀过相爷再说。”说着,听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一会儿,又有人来劝,无非说相爷如何疼爱,如何慈悲,如何阔绰。金氏总听不入耳,听得恨极了,又拼命地一顿痛骂,随又吃起苦来。说也奇怪,吃苦只管吃苦,偏有人奉侍她喝参汤,倒也支持得住。如此无日无夜,在黑暗中捆坐,不知经过了几多时日。
一会儿,金氏倦极了,昏沉沉正要睡去,听得耳边有人问道:“你是郑荟生妻子吗?”
金氏觉身在梦中,也随口答应道:“是的。”
那人又道:“我来搭救你的,你莫作声。”
金氏道:“莫非做梦啊!”
那人道:“莫作声。”
金氏睁眼一看,见一少年,穿着一身短打紧扣衣服,手中拿着一支绛蜡,立着面前,替自己解缚。从蜡烛光下望去,就见得左旁有个老婆子打盹。
那人解完了缚,灭了烛火,携着金氏,叫她伏在背上,低声说道:“紧闭了眼,不要害怕,咱们去也。”
金氏正要闭眼,忽见白光闪烁,一忽时,觉身浮如叶,突进猛飞,势如奔马,耳边听得暴声似雷,狂吼似风,金氏伏着不动。如此约半个多时辰,风也平息,雷也无声,觉自身横倒地上,张眼一看,谁知身在床褥,但见满室灯烛辉煌,光耀夺目。原是由黑暗中跳出,目光委顿,顿显得光明似昼,几乎张不开眼。仔细一望,见那少年站在床前,下面跪着一人叩头。那叩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丈夫郑荟生。
金氏忙着跳下床来,突地在丈夫郑荟生右旁跪下,也磕了个头。郑荟生连连扶起,搂金氏上床,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半天说不出话。那少年管自换衣,披起长袍马褂,说一声去也。郑荟生惊得忙要留住。
那少年道:“不必,后会有期!我须得禀明师父。”说着,跨出大门,一溜烟便无踪影。
这里郑荟生替妻子金氏服侍睡下。金氏道:“怎的你会知道我被捆缚黑室,叫那后生来搭救呢?”
郑荟生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晓得?也是我们夫妻合当团圆。我从那日回家,伙计们说你到穆府送货去了。我等到晚上,不见你来,直等到天亮,又不来。整整一夜不睡觉,清早,我跑到穆府,哀求苦问,哪知穆府看门的都是恶狗,开口便骂,半步也跨不进门,反说:‘你做什么人,连个老婆都管不端正,难道我们替你管老婆不成?’内中有一个老家人,在旁冷笑道:‘你是珠宝店店主吗?罢了,不用寻了,还是另外去娶个吧!谁叫你讨这么一个老婆花枝儿似的,自然要不见了!’我听得这话,必有缘故,再要问时,他们就拳打脚踢,不准我说半句话。我真也登天无路,入地无门,要告到官司,一来他是当今相爷,二来我无半些凭据,叫伙计们四圈搜寻,何曾有一点儿影?我想起那陶然亭旁边的花神庙,很是灵验。这天午饭也没吃,巴巴地跑到那里求签,正在磕头,后面走出一尊佛菩萨来。”
郑会生说到这里,金氏插言道:“奇了,怎么佛菩萨真的出来了?”
郑荟生道:“哪里是真的佛菩萨?是个和尚,穿一件大布海青,戴一顶地藏皇帽,踏一双黄色麻布鞋,相貌非常堂皇。我道是花神庙的住持,就问大和尚:‘要香金吗?’那和尚不住地向我打量,说道:‘我也是进来玩玩的,居士为甚担着重忧,哭得两眼红肿?莫非遭了意外吗?’我经他一说,好比遇了自家亲人,不由得叩了个头,苦求他设法。他笑道:‘你这人傻了,你不告诉我事由,我怎晓得你犯了何事?况且我是个出家人,多半是办不了的。’我那时不管好歹,便把一切情由和他说了,死心塌地地苦求他设法。那和尚听我说完话,怒道:‘有这等无耻禽兽,必是那穆彰阿把你妻子糟蹋了。我要问你,你妻子金氏往日出去不出去?向来做人规矩不规矩?’我道:‘往日也常出去的,向来端正得很。’那和尚道:‘我替你且去探听一回,如果你妻子还没有死,总得救她出来。明儿我到你店里给回音是了。’我恭恭敬敬叩了头,问那和尚法号,名作霞航。”
金氏急着说道:“原来救我的后生还是个和尚。”
郑荟生道:“哪里是和尚?我这天回到家中,又翻来覆去,一夜不曾闭眼。第二天清早,果然霞航大师到店来了,后面跟着个少年,生得非常秀丽。我动问邦族,知他姓于,名啸海,是霞航大师的徒弟,就是刚才救你来的那人。当下师徒二人走入店中,霞航大师悄悄地对我说道:‘这儿人杂,里面讲吧!’我请他们到账房间坐下。霞航大师道:‘你妻子金氏现被穆彰阿幽闭在穆府东花厅后面窟穴里,遍体都上了绳捆绑了,一时不会断送性命,我们准替你救出来是了。但是你赶快要把珠宝店收去,万不能住在京城。’我忙问:‘什么?’霞航大师道:‘你哪里知道?穆彰阿几多厉害,你失了妻子,东说穆府送货去,西说相爷家中留住了。他是当今大员,经得起你这样招摇吗?势必致于把你店铺人口斩除干净,方无后患,这是一层。二来,你妻子果然救得出来,试问你们夫妻还住得前门外不成?他手下几多毒鼠恶狗,怕你个珠宝店这些人?还有命了没有?’我被霞航大师这么一说,果然提醒了我,忙地就要收歇店铺。霞航大师道:‘如今事极危险,你万不可声张,也莫走远,怕时候来不及了,你自己想想哪一处地方是你熟的。’我说:‘近地只有宛平县、武清县我有亲眷,很是熟悉。’霞航大师道:‘有熟人的所在不行,反而容易寻到。我只问你,哪一处路径最熟就是了。’我想了一想,说:‘南皮县我去过好几遭,路径熟悉得很。’霞航大师道:‘那边没有熟人吗?’我道:‘没有。’霞航大师道:‘那么你就到南皮县住家去,立即动身。’于是我搜集珠宝,安放了两大箱,把一切器用杂物都丢了不提。霞航大师道:‘你把伙计们都回复走了,应该多给些银钱,叫他们家去。你自己光身先走,咱们替你带了箱子,在南皮县城隍庙等你。’我自然一切照办,把伙计们打发走了,两只大箱子交给于啸海,又拿了七百两银子给于啸海路上使用,于啸海再三不肯受。倒是霞航大师叫他收了,先使用去。我不懂这话,自京城动身,到此地县城,一共走了三天路程,谁知一到城隍庙,果然于啸海在庙门等候,却不见霞航大师。我问:‘大师哪儿去?’他说:‘大师有事,上远路了,这些事都交给我办就是。’说着,引我直到此地来,我也不懂这是谁家。于啸海道:‘这就是你家,我替你租了这么三间两厢房子,一切家用器具都陈设好了,两只珠宝箱也在这里,你只雇几个仆役使用就得。一共收你七百两银子,花去三百六十两,还有三百四十两,物归原主,请你收下。’我那时真是心肝五脏都要挖出来孝敬他,哪里还要这些钱?他道:‘这果然是你的心意,可是我们一辈子用不着这劳什子,要钱的人,就救不得你了。你懂得吗?’我忙跪下谢恩。他说:‘也不用谢得,你赶快收拾珠宝,等着你妻子回来是了。’唉!天下有这种佛菩萨,真是前世的事。”
金氏道:“果然奇极,可不是我们祖宗显了灵来的吗?”
郑荟生道:“明明是个人,什么祖宗?既然祖宗有灵,你出去时候,为甚不早关照声?”
金氏道:“这样说来,我们住的所在倒是南皮县了。”
郑荟生道:“可不是呢!”说着拍拍金氏的肩,又道:“你想,京城到此地,我足足走了三天,还是片刻不停的。于啸海携着两只大箱子,替我租房子,布置家具,还闲着在庙门等候,这是怎么处去?”
金氏道:“果然奇极,究竟我离家几天了呢?”
郑荟生道:“连头连尾,已是六天了。我是前天到的,昨天晚上,于啸海出去,半夜里回来,拿了一件宝贝来,叫我好好收藏,我已放在那珠宝箱中最下一层。”
金氏忙问:“什么宝贝?”
郑荟生道:“自从我出世以来,吃珠宝饭也二十多年了,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宝贝。你道怎的?原是一瓶绿玉水仙,连花带叶连盆中铺的石子,完全是整块花玉雕成。最奇怪不过的,花是一般黄白,叶是一般翠绿,石子根脉是一般水色绉纹,那个盆是淡黄色带有花纹的长方玉盆。总说一句,是天生天化,无价之宝。除非大内禁院,或者有这种宝贝。”
金氏被郑荟生说得天花乱坠,要他取出瞧瞧。
郑荟生道:“这种宝贝,不好多流露,藏着是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这瓶绿玉水仙,于啸海是昨晚拿来的,今日晚饭,他对我说要接你家来。我以为最少也要一两天,谁知去了三四个时辰,你就到了,这简直是神道,不是凡人了。”
金氏道:“不差,这人一定会飞的,我伏在他背上,好比骑了龙似的,似乎在天空中游行了,怪不得这么神速!”
于是把自己如何入穆府,穆府家人如何捆绑,婆子们如何作好作歹地劝动,于啸海如何救她出来,也讲了个备细。郑荟生听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泣。
金氏重问:“于啸海现到哪儿去了?”
郑荟生道:“谁知道他?他说走就走,去了无影了。”
金氏道:“他若不来,你又无处找去,我们夫妻,受了他再生之恩,该如何答谢?”
郑荟生道:“他把绿玉水仙寄给我家,自必要来,只是他既不要钱,又不要物,该如何答谢了他,倒是难事。”
金氏道:“我们没奈何,只好把霞航大师、于啸海两人在家中设香案供奉起来,祝他们岁岁康健,乐寿无疆,也是我们一点儿心。”
郑荟生深以为然,于是郑氏夫妇就在南皮县城中住下,另行他业不提。
如今要说穆府出事如何追寻,于啸海绿玉水仙如何根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