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孝感县北门外有个富家,姓葛,名元贵,家下足有一百万私财,开好几爿当铺、好几家酱园,远近三五百里开阔,要算他是首富的了。孝感县人见他这么银钱叠栋,财势冲天,起他一个名字,叫作葛半天,显见他的金钱势力可以抵得半天。
当道光时候,人民俭朴,百样物价平贱,一百多万家私,抵得现在几千万了,哪得不令人惊羡?
这葛元贵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名作葛宝驹,小的名作葛宝骏,娶两房媳妇,各立门户,分为东葛、西葛。东葛长房葛宝驹,娶妻卞氏,只生一个儿子,名作鸿寿,西葛次房葛宝骏,娶妻莫氏,生两子一女,长子名鸿福,次子名鸿禄,女名如意。葛元贵在日,早把东葛、西葛分开,兄弟很是和睦,只是二人习性不同,葛宝驹稳守家产,文毫不肯花费,吝啬出众,又会盘剥取利,一年年只有增产。葛宝骏好客爱友,性好挥霍,又喜嫖赌,一年年把财产短少,三十几年工夫,竟然把父传产业如数败光了。
这时,鸿福、鸿禄兄弟都已娶亲成家,如意也已出嫁,葛宝骏自己也上了年纪,一家丁旺财散,亏得些继产糊口度日。鸿福、鸿禄这时也做些生意买卖,扶助家用,虽家道中落,还算可以将就,这是西葛次房的情形。
讲那东葛长房葛宝驹,因一生算进算出,全副精神都用在几个银钱上,不上三十岁,就一命归阴,只留下葛卞氏、葛鸿寿母子两个,鸿寿又比鸿福、鸿禄年幼,身体更是单薄,一家大小事情,都赖葛卞氏掌管。鸿寿娇养已惯,全不懂事,幸亏葛卞氏还是个女中丈夫,倒能顾上顾下,有时妇女不能出场,请葛宝骏助理,旁人疑着葛宝骏家道艰难,未免要欺侮寡嫂弱侄。谁知葛宝骏人穷志高,做事非常公平,老叔嫂两个很是谦让和睦,遵守葛元贵老祖宗遗训,依然治得井井有条。终究妇女贪小失大,葛卞氏虽是精明能干,也染着他亡夫葛宝驹脾气,非关己事,一毛不拔,因此乡里间未免有几句闲话。
葛卞氏有个远房侄孙,名作葛凤藻,也是五服之内的,本身是个秀才,家中一母一妻,更无别人,因素无恒产,又乏钻营,穷得透心入骨,连饭都吃不成。这葛凤藻虽是葛卞氏侄孙,年纪却比葛鸿寿大上一倍,为人也向昔纯正。这年举行乡试,葛凤藻想上省赴考,缺下盘缠,逼不得已,问葛卞氏商借。葛卞氏说话十分客气,始终一钱莫名,倒是葛宝骏见了不忍,把自己衣服当了十几吊钱,送给葛凤藻。
这一桩事发生,乡里都说葛卞氏刻薄,大为葛凤藻不平。有好事的,劝葛凤藻暗算,葛凤藻倒说:“不借是分内事,借是格外情面,妇女家可惜钱财,本是常事,何必在意?”大家也就罢了。
谁知天道好奇,祸来不测。葛卞氏儿子葛鸿寿忽然失踪,四处找寻不得,还亏地保查觅,在葛凤藻宅后乱冢丛中发现一尸,喉管割断,七窍流血,葛家仆役认得是葛鸿寿无误。葛卞氏只此一子,爱逾掌珠,一旦横死,真是痛彻心肺,哭得死去活来。路人见了,也替她引出酸心泪来。葛宝骏闻变大惊,细问葛卞氏遭害情形,葛卞氏只说儿子鸿寿向在楼房安睡,昨晚前后门户紧闭,并无盗贼闯入,也不闻呼喊之声,一定是冤家挟仇加害。葛卞氏想来想去,一心疑到是葛凤藻商借不成,含怨下毒,偏偏又是葛凤藻宅后乱冢丛中发现尸首,两方对合,毫无疑义,就此告到官中。
适值严绍模买官到手,走马上任,第一桩就是这人命大案,吓得严绍模目瞪口呆,还是师爷出主意,照例下乡验尸,发朱签拿葛凤藻到案严讯。又把葛卞氏家中一切账房男役仆妇如数拘案询问,都是师爷指教做去。偏是严绍模平生只会辨白丝茧,胆小如鼠,听得验尸问案,早已心下吃惊,只是糊里糊涂记着师爷几句教训,坐堂传发,弄得值堂差役都噤不住要笑起来。
那严知县的师爷虽是内行,却不曾知道孝感县有一位巨绅秦友龙,严绍模到任不去拜访,只行了普通见客礼。秦友龙已是不快,过后又不照前任规矩往秦家请安,等到如此人命大案发生,又不与自己商量。
秦友龙想,这厮瞎眼不识泰山,须得给他一点儿声色。等到严知县坐堂之后,派人前去探听。探听回来,告知秦友龙,说:“葛凤藻已钉镣付押,葛卞氏家人一律无罪。”秦友龙闻言大怒,当即穿起袍套,戴上顶戴,补服朝珠,全身配挂,坐着一顶绿呢小轿,前后四名长随,直往县衙门大堂而进。早有跟班高递大红名片,通报秦大人要见县老爷。忙得里面严绍模连连请教师爷,问:“这是何人?如何见法?”
师爷偷偷出来一望,突然吓了一跳,回报严绍模说:“这位是翰林大人,须得大礼相见,不可怠慢。”急忙吩咐左右站班伺候,打开大堂屏门正中迎接。
师爷又百忙里敦嘱严绍模,教他请入花厅。严绍模还要东问西问。师爷道:“赶快出去,不要问了,少说话,多见礼。他老人家来必有缘故,千万不好得罪,我在门后细听。他老人家等久了,怕要恼了。”
严绍模好像出丧做孝子似的听人打发,急得踉跄奔出。
两下见过礼,请入花厅,秦友龙开口道:“公主下车伊始,想来公务纷繁,治弟不曾前来候教。”
这句话明明说严绍模不来请安,严绍模哪里听得懂?回道:“是是,卑职委实忙得很。”
秦友龙见严绍模一副怪状,又问道:“公主是何科中魁?”
严绍模不懂,回道:“是是。”
又问道:“向署何县?”
又回道:“是是。”
秦友龙好不耐烦,高声问道:“向在什么地方当差?”
严绍模被秦友龙高声一呼,倒有点儿梦醒了,回道:“不曾当过差。这回奉国师爷面谕来的。”
门后师爷听了,急得搔头跺脚,听那位秦大人声势不对,又不敢出去。
只闻秦友龙又道:“既是国师爷厚意,命公主来治敝县,公主理应仰体皇恩,遵奉国师,宜如何保民如子,为甚残害无辜,倒行逆施?这是什么道理?”
严绍模听得秦友龙越说越不对,心下既慌,口中更无语言,只把眼珠白了一白,回道:“是是。”
门后师爷再也不能躲避,只好冒险出去。秦友龙抬头一望,见一人约五十年纪,穿着深蓝袍子,大袖马褂,架上一副玳瑁边眼镜,辫子打结,袖底挂了几条破布,手中一根长旱烟筒,挂着个烟盒子,一步步摇头摆尾从门后闪出前来。秦友龙一眼看去,早知是个幕友,依然坐着不动。
那师爷刚行到秦友龙面前,严绍模忽然站起来道:“这位是敝县老师爷。”
师爷对严绍模皱了皱眉头,双手除了眼镜,恭恭敬敬请过安,说道:“不知大人驾到,诸多简慢,乞大人宽恕一二。”
秦友龙稍微点了点头道:“贵姓?”
师爷道:“敝姓陈,草字玉书,金玉之玉,诗书之书。舍间绍兴府诸暨县。”
秦友龙随手作势让座。
陈师爷道:“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告坐。”
秦友龙道:“老夫子未免客气,要如贵东直爽才是。”说着重叫陈玉书坐下。
陈师爷告了坐,方把眼镜架上,说道:“敝东初出茅庐,不周礼节,大人宽容,要恕其愚钝,谅其忠厚。方才听大人说敝东有刑及无辜良民,大人是两湖名宿、本县福星,必然明镜高悬,胸罗万象。敝东初到,晚生又不识时务,致有误会之处,要恳求大人栽培,随时赐教,敝东谨遵命办理就是。”
这时,严绍模已放了胆子,静悄悄坐着,听师爷对付,动也不敢一动。
秦友龙被陈玉书大人长大人短一番油嘴,又见得严绍模是个木瓜一尊,也就平了气,说道:“方才葛家命案,葛卞氏告葛凤藻商借不成,含怨下毒。那葛凤藻是个安分寒士,向昔不与外事,我们都知道的。葛氏失子在夜间,门窗紧闭,丝毫不动,岂是文弱书生所能?若使葛凤藻果有毒心要杀葛氏子葛鸿寿,何必要抛尸自己宅后乱冢丛中?这分明是自表杀人了,岂有此理?”
陈玉书听秦友龙这话,万分心服,不由得立起身来,说道:“承大人教训,晚生茅塞顿开,再望大人赐诲,俾敝东得以遵行。”
秦友龙道:“老兄是老幕友,应该明白,这必是诱出葛氏子,到外肆杀无疑。葛凤藻不向葛卞氏借贷也罢,既经借贷之后,断然不能入葛卞氏之门。那葛氏子向是高居楼房,又非门外可以诱致,据此一论,可见葛凤藻毫无嫌疑。”
陈玉书听到这话委实有理,不胜佩服,也已明白秦友龙意思,接着说道:“大人高见,明察秋毫。晚生也已明白,这凶手必是葛卞氏家中人无疑。”
秦友龙点了点头。陈玉书细想葛卞氏家中只有仆役,仆役杀主子何意?理不可通。忽然想起葛卞氏有个账房马金森,说道:“照晚生看来,那葛卞氏家的账房马金森确有嫌疑。”
陈玉书这句话一半也是道探秦友龙意思的,秦友龙道:“究是老兄老公事,所见略同。”
陈玉书大喜,立刻反身对严绍模道:“东翁,快去捉那账房马金森来。”
严绍模不敢怠慢,忙到签押房,发出朱签,命差役前去捉拿。
这里秦友龙又道:“葛凤藻无罪,理应释放。”
陈玉书忙道:“自然,自然。”遂把葛凤藻从狱中提出,解除脚镣。陈玉书又说了许多好话,严绍模更十分恭维,倒弄得葛凤藻莫名其妙。
秦友龙见葛凤藻已恢复自由,说道:“以后如果要传葛凤藻,问兄弟便是。”
葛凤藻方知是秦友龙保释,忙着谢恩。秦友龙立起身来要走,跨出花厅,到大堂上轿,四名长随,呼喝而行。严知县、陈师爷、葛凤藻都恭恭敬敬送到大门,葛凤藻也自回家去了。
欲知秦友龙缘何翻案,马金森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