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包志茂叫人去请严绍模,严绍模原住在包家大厅旁右厢房。一会儿,严绍模请到,在里厅坐下。
包志茂拱了拱手,说道:“严兄嘱咐的事,兄弟已在国师爷跟前探过,大约有七八成把握,只是严兄究竟要谋得什么官职?”
严绍模道:“我也不知怎么是好,种种拜托包爷办去。”
包志茂道:“不是这么说。譬如办府差,平常总省不掉一万五千两银子,兄弟办去,有一万两也够了。县差平常八千两,兄弟面上,只须六千两,最少是不能的了。兄弟要问严兄,究竟办的府差还是县差?”
严绍模听说这许多钱,心中大大一惊,暗想带来不过五千两银子已花去四五百两了,不由得脸上沉下一色色的愁容。
包志茂早已明白,笑道:“严兄想想妥当,如果有不及的所在,兄弟都可帮忙。”
严绍模这才放心,说道:“我出此娘肚皮,不曾做过一回官,府差不消说的了,还是谋个县差,将来做得好时,再谋升迁。”
包志茂接连点头道:“不差。”
严绍模又把银钱不够的话说过。
包志茂道:“这个也值得说吗?便是兄弟都替你垫付了,也无有不可。”
严绍模究是干生意买卖的人,巴巴地拿出四千两银子,双手捧给包志茂,请他代垫二千两,又说了一大篇好话。
包志茂道:“至亲不必客气,我替你垫了是了,包在我的身上。”
于是包志茂回到上房,与王氏说了。
王氏笑道:“你这人也未免太黑心些,口口声声说至亲,偏是至亲要六千两银子。不是至亲,难道要六万两不成?好了好了,分三千两给我。”
包志茂道:“我的太太,你拿二千两去吧,我还要买野山人参、珍珠粉去。”
王氏哧地笑道:“骗谁呢?你买人参、珍珠,难道要拿现钱去吗?京城里头哪怕龙脑凤髓,只要咱们要,谁都要送到咱们这儿来。亏你是个管家,说出这等话来哄我,我定要分三千两用。明儿你叫他们多送些真野山参、珍珠,我自来拣选,不必你赔钱了。”
包志茂被王氏说得开口无语,一件件都答应下来。第二天,京城里有名参号珠宝店都送野参、珠粉来。王氏拣了顶好的几种货色,约值六七百两银子,自己留下一点儿,装好盒子,当下送国师爷府三姨太去。
那三姨太从王氏去后,当天晚上,等着杜受田进房来,开了口说了。
杜受田道:“你又来多嘴多舌管这种闲事,那严某究是个什么人呢?你也不问问清楚。虽说我承万岁爷宠信,那卖官鬻爵可不是玩的呢!”
三姨太闻言,登时沉下脸来,说道:“照你说来,我倒害糟了你。人家有恩报恩,也是分内之事,说起来,总算我也是国师太爷跟前一个亲近人,偏是这种芝麻绿豆官都办不下呢!这分明是你丢我脸,我自己也晓得错了,不配和国师太爷说话。像我这种苦命人,丈夫又不疼我,娘家人是死光的了,诉怨谁来?”说着,早已腾出眼泪,不住地呜咽。
杜受田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连赔着笑脸,说道:“你也太多心了,我并非说不给你办,不过要查查那严某究是什么样人。”
三姨太道:“凭他什么人,难道严某是王八乌龟不成?就是王八乌龟,做个小官也不打紧。”
杜受田笑道:“女娘们说话说得好听点儿,不要这么尖刻了。”
三姨太道:“女娘们说话有一句说一句,比不得你们男子,嘴里话脚里躲,满口仁义道德,满肚皮男盗女娼,谁晓得呢?”
杜受田嬉皮笑脸地抹了抹胡子,说道:“你倒会骂人了,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可不相信。”说着,抱住三姨太一只手,插入三姨太胁下,一只手拧住三姨太大腿,遍身搔起痒来。弄得三姨太咯咯笑不可仰。
一会儿,三姨太央求道:“我的爷,放了贵手,饶了我吧!我给你好东西吃。”
杜受田忙问:“什么好东西?可是这个?”说了许多玩不当正经的话。
三姨太道:“规规矩矩坐着,不要动手动脚,我说的事,你究竟替我几时干成?”
杜受田道:“赵良分发湖北汉阳道去了,就防这几天要来参见,我叫他办去就是。”
三姨太方才无语。过了两天,包家媳妇王氏拿着野参、珍珠粉,满面笑脸进来,请过安,说道:“前天听太太说野山参不好,小的和管家说了,整整地跑了一天,幸亏有一家有这劳什子,也顺便带了些珍珠粉来。这不成意思的东西,太太赏一个脸,姑且收下。”
三姨太笑了笑道:“包家媳妇,难道你求我说话还要给贿赂吗?好了,我早替你给国师爷说过了。他说湖北汉阳道姓赵的不日要来参见,叫他办去,你把你亲眷姓严的开了条子,交给我是了。”
王氏听了大喜,一壁谢恩,一壁开口太太闭口太太,搬了一大担好话,辞了出来,回家告知包志茂。包志茂立即开了条子,叫王氏送去。不上一个半月,官书到来,命严家炽分发湖北汉阳道,孝感县大挑一等知县。
严绍模奉了官书,喜得眼花心跳,却不懂怎么规矩,都由包志茂教导,引他叩见杜受田,叫他到省先参谒三大宪,然后参见赵良,所有严知县用的员属,自师爷起,以至差役仵作,都由包志茂一手包办。这数人既是包志茂打发,孝感县就是包志茂做的了。包志茂第一桩吩咐钱谷师爷,先要把代垫两千两银子筹好汇上,其余不过串通一气,忙着孝敬包志茂是了。
于是诸事齐备,严绍模带着众人出京,走马上任,好不扬眉吐气,一面派人到嘉兴去接程氏,等做县太太。严绍模出京到任接印,过了五六天,县太太程氏也就接到,夫妇两人,久别南北,一朝在官衙相逢,快乐自不必说。
谁知一人无才,万事皆休。严绍模一生只学得“盘剥积蓄”四字,余外简直莫名其妙。县官是何等切近民瘼,最是烦琐不过的任务,非得才大心细不能干得,而况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更是孝感县一处,格外刁钻模棱。
偏是严绍模是行尸走肉之辈,只会吃饭,不会做事,偏遇到孝感有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绅士,姓秦单名海,表字友龙,专管官事,包揽讼务,是个嘉庆时候的老翰林。却与杜受田一辈同年,诗词诗赋,八股词章,都很佳妙,只有一身脾气,刚愎自用,又夹着好几分霸气,无论何人,他都不在眼里。他新点翰林时候,在京候补本是高中第八名,这时翰林求差,必须拜过老师,或是王爷,或是太监,始得有人荐引,在里面说话,即立刻就可到差。这样拜老师的花费,至少须一两千金,也看那老师的资格,花钱多少。
秦友龙本是家道不裕,又加脾气倔强,太监们知道他将发差,特来说合,请他拜老师。他想自己是第八名翰林,第七名放差之后,少不得要分发自己,决意不肯花钱,反把太监训了一顿,说:“你们内臣,管不到这些事。”太监们愤愤而去。
谁知秦友龙这一次以后,左等右等,总等不着差使,后来七名以前九名以后,至十七八名,个个都得了恩旨,什么学差主考,补京阙的京阙,放府道的府道,至少也得了县官,唯有他第八名摘了出来,商搁无问。左思右想,不解什么缘故。再后到内务府探查,才知太监们替他告了病假。这一来,他愤火中烧,怒不可言,却又无处可以发泄。于是决意不要做官,回到孝感原籍,做他的大绅士去了。
看官知道,清朝一个翰林,不受官爵,是最奢遮没有,不论督抚道府,见了都要尊称老夫子,为的是天子门生,不好小觑。一做了官,就有上司的束缚,以官职高卑而论,不讲虚衔了。秦友龙在京吃了大亏,就打定在县扳梢,回到原籍之后,无事不管,无话不说。县中劣绅讼师流氓等类,一网打尽,都归到秦大人之门。孝感县人有句俗语,叫作衙门易穿,秦门难钻,可见他的声势了。不论县官执行何等政务,先要和他商量,他说不行,县官再也不能承办。
清朝捉拿私盐,非常严厉,凡是私盐贩子,差不多格杀勿论。前任一个知县姓唐的,本也是个进士,奉着府札,严缉盐贩,事前却不与秦友龙商量。秦友龙闻了,放在心中,果然私盐窟穴被抄,所有积盐都归官没收,约值五六万金。贩盐的个个都要判罪立决,盐贩子没法奈何,百计营求,终不得脱。内中有人引到秦大人门中,愿再出两三万赎罪,秦友龙满口答应,立命人拿自己名片到县,要把盐贩子一律释放。唐知县久震秦海之名,无计奈何,内中师爷想出法子,说已详上,知县做不得主,一面星夜派人赍送详文,由府到省。秦友龙明知唐知县故意卖弄推辞,也连夜着人写信到府到省,声明盐贩无罪。
唐知县详文上去,哪知省府严加训斥,说:“据孝感县巨绅秦海函称,某某等皆系良民,该知县误为盐贩,应予彻查释放。”
唐知县奉到省府之命,再不敢怠慢,一面释放盐贩,一面亲自上秦友龙家中谢罪。谁知秦友龙屏拒不见。回到县署,粮柜上禀称:“秦大人已支取盐款六万,小人等不敢违背,业已照送。禀明老爷,有秦大人亲笔收条为凭。”
唐知县待要斥责,粮柜上人回说:“老爷只管问秦大人取去,横竖有秦大人笔据,小人等无法,只好照付。”
原来这类人都是秦友龙党羽。唐知县闷声无计,气得手足冰冷。从此,秦、唐两人,似冰炭似的不能相容。唐知县禁赌,秦友龙偏偏邀了人到大堂里大赌特赌,甚至后来孝感县官粮都送到秦友龙家去。秦友龙只出一张收条给粮柜,粮柜上空无所有。唐知县委实不能再忍,于是进省陈情,上告秦海种种大罪。
秦友龙早已知悉,不慌不忙,光身到省,偏偏湖北抚台听得秦海到来,开麒麟门迎接。唐知县不过走从边门,行着大礼。秦友龙经抚台接入内厅,高坐炕上,与抚台说东说西。唐知县也不敢坐上,立着呈上手折。
抚台看了,笑道:“贵县也是科甲出身,要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这两句话,把个唐知县冷水灌顶,只应了几个是,连忙退出。
这里,抚台又安慰秦友龙。秦友龙回县之后,自是格外锋利。唐知县倒也知难而退,索性学了些乖,每天到秦友龙家请安讨趣,渐渐把秦友龙心气平复了。只是唐知县气郁不散,几乎成了疾病,苦求上司开缺。适逢江汉道到任,查知孝感县有个巨绅,不易安排,特把严家炽补阙,为的严家炽是杜受田的私人,后有脚力,自必容易调度。哪知严知县本身是个饭桶,到任未久,偏又遇着一桩疑难大案。
欲知严知县如何办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