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云杰、甘虎儿等四人在孝感县客店中,闻知秦翰林把持县务,无所不为。
四人心中一动,甘虎儿妻子朱斌首先提议,说:“我们趁着大家聚会,不如把这事办了,也是为孝感人民除了一害。”三人都说不差。
甘小蝶道:“秦翰林虽是横行,却无死罪,我们最好把他截去手足,或是剜去了眼珠,使他终身成了废疾,自然他有所警戒,不至于为非作歹的了。”
三人都道办理得当。因这四人之中,甘小蝶最敏捷玲珑,便公举甘小蝶前往,惩凶剜眼。甘小蝶义不容辞,自然一口答应。
众人计定,少不得往秦家探听一回。在孝感多耽搁一夜,越早,四人出去访问秦宅,又道听得秦友龙起居出入,十分明确,准在晚间举事。回店时候,已是不早,适逢倪邦达由河南信阳过来,要往湖南、四川,路过孝感,也闻着此事,在客店住下。
不意天涯咫尺,英雄比邻。倪邦达方要出店探听秦宅,云杰等齐巧探听回店,一来一往,正打个照面。倪邦达是有意寻侠,云杰等是无心行事,故一个惊疑万状,一个却毫不在意。当下倪邦达见了云杰、甘小蝶,看得是乌龙驿遇见的剑侠夫妇不误,又料那同行的一对中年夫妇,也必是同道无疑,不禁止住了步,定神凝思,好一会儿,退入房间,又自胡思悬想地不定。
正在这时,忽然背后一人拍肩问道:“倪兄,何思之深?莫非触动什么心计了吗?”
倪邦达陡然惊起,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就是同房合铺的李清渠,急得含笑说道:“没有什么,不过见对面门角上住的那四位夫妇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会面过的,倒一时记不起来。”
李清渠点点头,笑道:“倪兄可曾知道他们干什么事的?”
倪邦达道:“也不知干怎的,大约是官家子弟吃着玩着罢了。”
李清渠道:“怕不是呢!我听他们要干一桩事。”
倪邦达忙问什么事。
李清渠道:“本地不是有个大绅士秦友龙吗?他们说他横行无忌,怕就要暗算他呢!”
倪邦达闻言大惊,急得问道:“李兄怎么知悉?”
李清渠道:“我也听他们讲是了,不知真的假的。好在倪兄一时不走,看看他们吧!”
倪邦达暗想,剑侠也要打算秦友龙,可知秦友龙为人坏极了。越发觉得自己所见不差,只是这一来,自己哪里还敢下手?横竖多停几天不碍事,决计看他们如何动作。转又一想,怎么剑侠行的事还被这李清渠晓得?也未免太鲁莽了些。想着,又对李清渠道:“秦友龙这人,平生也太不检点。我听孝感人说,他无恶不作,简直把官府当作走狗似的,什么都由他包揽了。这回听说东葛命案,又无端翻了罪犯,把好端端的商人捉了去,岂不倒行逆施?李兄,你看这样的人,实在太作歹了。”
李清渠道:“倪兄的话确有见地,但是一人在场面上做事,好歹也说不一定,譬如帮了甲,斥了乙,甲自然说好,乙自然说坏了。我们听甲的话,当他正人,转过来听乙的话,就见他是歹人的了,所以街谈巷语,也不尽靠得住。秦友龙这人果然也太不检束,无论事之大小,都一手承揽,自然平日积怨太多,况且他有个特别性质,平生最痛恶算小利的生意买卖人,最喜援助一班穷无所归的寒儒,你若到科场中、学塾中,听几个寒士讲起来,他便是好人,若在街上茶馆酒楼中,到处都是生意买卖人,自然没个称他好了。若说他把官府当作走狗似的,其中也有好处,也有坏处,那官府中能有几个清高不爱钱的?差不多都是贪婪残酷、不爱好的。有了这么一个人在旁打算,自然不好张明较著地作歹,这是好处。讲到坏处呢,那官府叫绅士敛钱,绅士仗官府行势,朋比为奸,就无法无天的了。再讲一句进深的话,如果官府真的清高不俗,哪里会被绅士压倒?哪有替绅士做走狗的道理?这里面变经百出,也说不尽言,至于这回秦友龙为东葛人命翻案,也不能说他完全不是。那案中原告告发的凶手,本是个穷秀才,向昔板板着实,不做歹事,而且胆小如鼠、手无拿鸡之力,告他谋害,原也是指鹿为马的事。秦友龙把他保释了,掉了个凶犯马金森去,马金森是葛家老账房,向来也诚实可靠,只是有一副势利脾气,专会迎富压穷。秦友龙为着从前吃过马金森的亏,这回就以私报公,却是秦友龙的大大不该。那马金森为的向与一班生意买卖人联络,故满街都激动公愤,说秦友龙陷害良民了。其实,秦友龙这回虽说陷害一人,却也救了一人,倪兄听的是街上的话,若到义塾书院中问起来,就不是这样了。”
倪邦达听李清渠说得如此亮透,十分佩服,把自己痛恶秦友龙的心思渐已打消,只疑李清渠如何会这样明白,莫非秦友龙的同党吗?急着问道:“李兄伟论,所见不凡,不由得小弟倾心敬服。只是李兄不是本地人,如何会这般细底?”
李清渠笑道:“我到此也已好久,有几个斯文中的朋友说起,才知其中细情。我听他们说来,也是公论,坐多话多,大家谈谈。其实我与秦友龙陌不相识,他长他矮,与我也无关系。兄弟虽是个生意买卖人,平日却不喜与同行合伴。倪兄有所未知,他们那种刁钻刻薄的手段,我们最合不上的。譬如一个人有钱了,供奉着似老祖宗一般,连他放一个屁也是香的。看财的叫财奴,他们简直是财奴的脚爪。若使他们遇了穷人,那就翻转面孔,白着眼,竖着眉,摆出财奴脚爪的样子,凭你说得天经地纬、至理名言,他们总当你是放屁。再则他们还有一种古怪,越是穷人越刻薄,直要咬到骨里,吃到血里;越是富人越恭维,自己倒会拿出骨来给人咬,拿出血来给人吃。试问倪兄,这种人能不能道伴?我说的葛家老账房马金森,就是这类的魁首。”
倪邦达本是个血性人,被李清渠说的生意买卖人如此刁钻刻薄,不禁愤火中烧,说道:“这样说来,马金森杀不为过,秦友龙并不陷害。”
李清渠道:“这回究非其罪,如果谋害人命,自不必说,若因他向来刻薄,牵到人命案中,即就是陷害了。”
倪邦达听李清渠这番议论果是公正无疵,想此人倒不是平庸之辈,可惜他面貌文弱,要不然,教他一手拳技,岂不甚好?就此倪邦达格外看重李清渠,谈东谈西,越发投机。只是李清渠谈的总不外世故人情,不曾追问倪邦达什么来历。倪邦达虽欲与李清渠结交,却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好在会晤有日,也不忙在一时。只又转想李清渠说秦友龙并不全坏,听李清渠说对门两对夫妇要谋害秦友龙,倪邦达因知他们是剑侠,影儿一晃,秦友龙还有何命?倒要搭救秦友龙起来。可又无方法,心中好不自在,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觉昏沉睡去。
再说云杰、甘虎儿等四人,议定计劫秦友龙,公推甘小蝶主事。甘小蝶视此等轻便事务,真如囊中探物,毫不在意,待至夜半,穿好夜行衣服,直往秦宅。
那秦宅是三进四厢房屋,前有照墙,后有园林。甘小蝶等在日间已探听秦宅情形,知外厅是秦友龙会客之所,中厅是秦友龙自己起居之室,后厅是秦氏内眷所居,东边内外两厢是书房仓廪,西边是家下属员仆役所居。
甘小蝶既到秦宅,由后面园林闪入,跳上屋瓦,踏上中厅,见四面灯光熹微,听得有人声呶呶说话。转过东内厢,斜伏瓦上,打从中厅旁屋望去,见一人五十多年纪,同字式面庞,圆顶阔肩,一脸细须,生得十分圆稳堂皇,正在靠窗一案,伏着观书。案上燃着两支状元红绛蜡,左右站着两人,正似个玉堂大吏、香案宰官,好不谨严端正。甘小蝶看去,一定是秦友龙无疑。这时如果要取他首级,只需挥剑一掷,毫不费心,偏是当时众人议决,是要剜他两颗眼珠,那必要闪入房中,直到秦友龙面前才可动手。
甘小蝶思议已定,直起身来,正要跳下,冷不防一条黑影从东内厢外墙跳起,迅雷不及掩耳地蹑到甘小蝶后面。甘小蝶耳边闻风,急着躲避,哪知黑影直冲前来,早把甘小蝶点了肾俞穴。甘小蝶提防不及,登时被他点住,再也不得动弹。
看官,这点穴法是内家精深要着,最厉害不过的,无论技超极顶,但有半分不留意,即能把血脉点住,或不有开口说话,或不能举足行路,或遍身酸软,或连声咳嗽,各看穴堂点法。这肾俞穴点了,就会提不起手足。
当下甘小蝶被那人点住了穴,自己深悔鲁莽不该轻视他人,致有此失,并看那点穴的人,是二十多岁的一个英雄少年,手足行动姿势异常灵敏,料是一个敌手。那少年也不说话,也不动蛮,点了穴,管自退向东内厢墙外去了。
这里甘小蝶孤零零站在屋瓦上,好似瓦将军似的,十分难受,幸亏黑夜黑衣,秦家人也没留意,只得忍噤而待。
那云杰、甘虎儿、朱斌三人在客店中守候甘小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料得中途必然出事。偏是云杰夫妻情深,迫不及待,直奔秦宅,跳上屋瓦,早见瓦上站立一人,跑近一瞧,正是妻子甘小蝶,惊得几乎要失声喊起来,说道:“怎的妹妹被人暗算了也?”
甘小蝶告知缘故。云杰连忙一手点回。甘小蝶登时复了原,抖擞抖擞精神,说道:“这厮年轻得很,与我们一辈手法差不多,不知哪里来的。他若是明战交锋也罢了,又是偷偷地施了暗算,好不叫人不耐烦,我绝不放过了他。”
云杰道:“咱两个且去寻着这厮再说。”
一语未毕,突见黑影幢幢,即又袭上屋来。
甘小蝶道:“那厮来了。”
云杰猛回头估量,正是一位少年。
不知那少年究是何人,云杰夫妇究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