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穆彰阿自那日看中了郑荟生妻子金氏,一面胡乱拣了二十多件珠宝,一面踱入里间,命两个婆子陈妈、高妈诱金氏到东花厅,劝劝金氏。谁知金氏铁打主意,死不肯从。穆彰阿大怒,当命两个家将把金氏五花大绑,推入东花厅后面窟穴中幽闭,再叫陈妈、高妈作歹作好地诱说。哪知金氏尚未到手,自己案上供奉的一瓶绿玉水仙已不翼而飞。
这绿玉水仙是无价之宝,乃是去年道光皇帝万寿时候,赐给穆彰阿的,当时群臣都有赏赐,也都是些禁院名珍,穆彰阿为道光皇帝宠信权臣,特赏此最名贵之物。当赐给时候,道光皇帝曾宣谕旨,说:“朕已三十九岁,躬登大宝,至今已十有五年,天下太平,四海安宁,尔诸王大臣,不无微功。今值朕诞生之辰,赏尔诸王大臣,各种名珍异卉,明年万寿,尔诸王大臣,须各将所赐之物配列他物,一并贡奉上寿。”
在道光皇帝的意思,是要看明年群臣有无升黜,臣下的见解,如何不同,故此要把原赐物品,再配上一式名珍献上。虽是玩意儿取乐,其中也有用意。
不说诸王,单说穆彰阿奉了钦赐绿玉水仙,愉快万状,到家设立香案供奉,朝夕抚摩,不准他人玩赏,最宝贵敬重也没有的。
光阴易过,转瞬将届万寿时节。穆彰阿遵着谕旨,存心配一式白瓣梅花,也是用珠玉穿琢,唯树身要用黑玉,连瓶带树,根在一起,很不易得,因此命京城各珠宝店采供上等珠宝,以备选制。适逢荟生妻子亲自送来,穆彰阿喜的汉女,又见金氏天然姿态,怎不销魂?见色起意,遂有此举。不料金氏幽禁方才五天,忽然失了案上供奉的绿玉水仙。原来是于啸海入府援救金氏,见众人牢牢看守,无隙可乘,故把这供奉宝物窃了就走,所以使穆彰阿意乱心慌,无暇对付金氏。
果然穆彰阿失此宝物,吓得魂胆逍遥,不论这绿玉水仙如何贵重,最恼的是道光帝万寿节近,如果所赐原物不能贡上,显见藐视君王,言官就要参劾论罪。这是关着性命的事,哪得不脚乱手慌?穆彰阿又不好声张,只得把合府家将侍卫如数查问,都说不见不闻,毫无影儿。哪知第二天早晨,家将们惊报东花厅后面幽闭的金氏脱逃了。这一来,越发使穆彰阿寒了心,忙召值夜的高妈问讯。
家将们回说:“高妈呆坐了,不会动了,不知怎的,好像上了魔药。”
内中有个老家将晓得这是被人点了穴,不害的,等一会儿自能苏醒。穆彰阿无法,直等高妈醒来,仔细究问。
高妈回说:“有个短打少年拿着蜡烛进来,对我脑后一点,我就说不出话来。待要走时,他又伸手往下一点,我便走不动路,只是蹲下坐地,眼看那人解了捆缚,背姑娘走了。”
穆彰阿听了大怒,命侍卫拖出高妈,立去斩首,一面命家将立往前门外珠宝店访查。哪知门户紧闭,人影都无,转问旁邻,听说前四天店主人郑荟生闯了祸,被官中查急了,黑夜逃走,不知去向。四邻都是这么说,家将无奈,只好回禀穆彰阿。穆彰阿自己也失了主意,召幕府商量。
幕府道:“能把皇上所赐相爷供奉绿玉水仙行窃而走,其人必是飞墙走壁,一等本领,这非平常侍卫所能架得住。就是九门提督,也无法奈何。”
穆彰阿道:“照诸位说来,难道就此罢了不成?如今万寿节近,又必要原物供上,怎好罢休?”
幕府道:“此事唯有直隶巡抚云程办理得了,他手下有几个能耐侠士,凭是深山大海,都捞摸得到。从前布达亲王被海马谷横秋掳了女儿去,那时云程还是台湾道任内,也要把谷横秋擒到。亲王女儿生还,试问谷横秋的本领,还有谁架得住?可见云程手下的侠士非同小可,相爷只需一封信,叫云程办理是了。”
穆彰阿点了点头,欲言不语。
幕府都见着奇怪。穆彰阿道:“不瞒诸位说,咱还有一桩事,并在一起。”说着,遂把郑荟生妻子金氏幽闭窟穴,无端脱逃的话略略讲了一遍。
幕府闻言大惊,都不敢作声。
穆彰阿又道:“这必是一起的,我叫人到前门外查过,店铺也已收歇,人口也都逃光了。”
于是幕府议论纷纷,有的说郑荟生必是巨盗,开珠宝店是假的,有的说那妇人金氏必有本领,定是她行窃的了。
穆彰阿道:“不说别的,这些事,怎能讲给云巡抚听?不讲这事,不知他能查不能?”
幕府道:“事关相爷体面,果然不能对云巡抚讲。相爷但说府中失少钦赐绿玉水仙一瓶,彻查根由,只有前五六天,前门外珠宝店主郑荟生因召来府,失窃之后,那珠宝店关闭无人,显有形迹可疑。那么一面搜宝,一面搜人,搜了绿玉,就可知郑荟生所在。拿获了郑荟生,也可知绿玉水仙了。”
穆彰阿道:“好极,就是这么办理。”
计定,穆彰阿亲自写信,当即飞马饬送保定巡抚衙门,叫云万里赶速派人到京探查。信中说了许多谨严紧急的话,飞马限日上路。不上两日,已到保定。
云万里接得穆彰阿手信,说的又是皇上赐给的宝贝,哪敢怠慢?急忙告知云杰。
云杰听了话,叹了好几口气,说道:“哥哥也是极明事理的人,穆相是何等专威,我们还要护他?从前我父亲为的当了血滴子,替雍正爷做事,我那太师父太阳庵主持,严加教训,后来果然血滴子鸟尽弓藏,个个都被雍正爷害死了。我们剑侠本只扶弱安强,如今却是倒行逆施起来,不怕哥哥恼的话,别的事都好承认,这回是万不好遵命了。”
云杰说了这大篇的话,堂堂正正,说得云万里哑口无言。停了好一会儿,说道:“老弟果然帮我的忙不少,我也晓得,强留老弟在此,十分抱歉。如今事已临头,老弟如看先人面上、手足之谊,请老弟再帮一忙。老弟万一不肯,愚兄也没奈何,只好听天由命而已!”说罢也叹了口气,踱入师爷房去了。
一会儿,师爷封棣华进来,云杰一见,就知替阿哥做说客来的,开口便道:“不知封先生又有什么吩咐?”
封棣华道:“不敢!老师叔,方才吾师接着穆相手书,实是万难万难。如果不办,那穆相怀了鬼胎,功名小事,怕性命还有危险;如果承办,除了师叔,还有何人?吾师吩咐我,只此一遭,无论如何,请师叔答应下来。他也再不想做官,晓得自寻烦恼,从此便与师叔偕隐了。”
云杰叹气不语。
封棣华再三恳求。云杰道:“如果我哥哥只此一遭便不做官,我也只此一遭便不从官。既是手足,又是封先生吩咐,只得从命。”封棣华大喜,即速奔告云万里。
云万里又亲来说情,开口笑道:“你我兄弟,把此事办了,大家去隐,我得了老弟一番指导,心中非常愉快。”说着命厨房备酒,送云杰夫妇北上。
云杰道:“此事虽小,不可不防,小弟仍须找甘虎兄伉俪同行。一则久别思聚,二则有了他们,做事自然爽快。”
云万里道:“老弟答应了,凭老弟随便办去就是。”
云杰道:“不是这么说。甘虎兄说在济南,究竟他们是漫游无定的,假使不在山东,还要到别处去。那京中穆相催促得极速,须先复了他,放迟点儿日子。”
云万里忙道:“不差,不差。”
封棣华也道:“不差之至。”
于是云万里一面复允了穆相,云杰夫妇一面由保定起程到济南,找甘虎儿夫妇。果然甘虎儿不在济南,道听了一个朋友,据说前个月上京,或者在京,或者在汉口。云杰无奈,只好先上京。刚要拔程,遇着云万里一个门生曹宗芳,正调到济南府知府,专诚请酒,一定要请云杰夫妇去。云杰拗他不过,在济南府衙门宿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曹宗芳又送了许多礼物,因此云杰夫妇倒增了大批行李。这时,正是倪邦达替严绍模保镖北上,不期在乌龙驿与云杰夫妇相遇,故倪邦达见云杰夫妇随带行李丰裕,光身无备,甚为可虑。其实剑客行路,本无须什么行囊,这都是济南曹知府赠送的。
云杰夫妇由乌龙驿早发,在半山中斩了两盗,回头与倪邦达说了两三句话,因自己心中有事,飞骑北上,直到京师。往甘虎儿向昔行止之处一问,都说早十几天往汉口去了。云杰、甘小蝶深叹事不凑巧,但既已允人,只好再寻到汉口,一路风尘雨雪,不过客子行役之味。好在夫妇有伴,长剑在身,也不觉奔波跋涉之苦。一到汉口,在黄鹤楼中就遇到甘虎儿、朱斌。
甘虎儿一见云杰,便说:“你倒来了,我正要到保定探望你,咱们游兴正浓呢!”
云杰尚未回答,甘小蝶道:“哥嫂宽心闲游,咱两个踏破铁鞋走遍十八省,找得兴趣都没有了。这回难得高楼便逢,好不快活煞人。”
甘虎儿道:“又是什么大盗海马发作了吗?这样地奔波,何苦呢?”
云杰叹了口气,要说不说。
甘小蝶道:“哥哥料得不差,只此一遭,巡抚也不做了,师爷也回府了,咱也要归隐了。”
甘虎儿道:“什么一大堆的话,我半句不懂。”
云杰道:“咱们坐下谈谈。”遂把一切话,告诉了甘虎儿夫妇。
甘虎儿道:“既是二位订了条约来的,咱们也只此替云巡抚干一遭。”
朱斌道:“在义侠,是不妥的;在情理,是应该的。那么咱们动身走吧!”
剑客一言立决,直截了当。当下四人由汉口起身,赶程而进,当晚到了孝感,夜投客店,就听得满街哗传东葛命案。四人一路探听,都说秦翰林挟私翻案累及无辜,也有讲他从前种种不是的。四人不由得心中一动,便想出一条计来。
欲知四人所施何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