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某读书会中跟大家分享村上春树的《我的职业是小说家》,讲到最后,我说,选这本书,是因为我的爸爸也是个作家、小说家。
当然爸爸和村上先生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书应该永远也没办法登上排行榜。不是我不欣赏他的作品,只是因为我的爸爸,他,是一位方言作家,一个只会说成都话,并且坚持用成都话来写作的人。他的书写作异常困难,要去查那些口语上的成都话怎么打出来,如果没有对应的字,还要自己去造字。书开始卖,他又常常一个人去锦里、武侯祠转转,看看自己的书到底好不好卖。虽然作者可以是无穷多的,但书店的位置毕竟只有那么几个。
几十年前他从云南支边回家时,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后来为了写小说,利用在省图书馆工作的机会,他拼命看书;为了能够在电脑上写作,45岁开始背字根,学五笔输入法。这些年,爸爸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一直在书桌上写作到八点半,堪称我们家的“雷打不动”。在我眼里,他一直抱有某种信念:语言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而方言更应如此,那些赋予了深情与故事的乡音,不光承载我们记忆,也是我们文化的图腾。在浩瀚的历史征途中,唯有文字才能隽永。所以,当他发现,说成都话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充满回忆的字词已无人问津时,他才会以单薄的身躯扛起一面旗帜,保护成都话,通过手中的笔记录下这门语言的嬉笑怒骂。
记得我刚到法国的时候,收到了爸妈给我寄的包裹,最上面的是爸爸花了5年写成的书——《成都市井》。翻开扉页,我扑哧一声笑了,只看到:曾智成赠。作为女儿,我完全能够想象他的表情,坐在那个每日写作的饭桌上,认真而仔细地写下这四个字。其实这种感觉挺奇怪的,我知道他写了二十几年的文章,却从来没把他当成作家。慢慢习惯报纸书刊上有他的名字,但却认为他不过是个码字的工匠。对我而言,他还是那个每天给我烧菜做饭,那个跟我没什么共同兴趣,那个和我时常有些小摩擦的爸爸。
我可以肯定的是,上学期间我完全不喜欢他写的东西。题材太老,文字过于平淡,那时的我,要看的是大海中的风起浪涌,不是小溪里的细水长流;我要喝的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不是人间的清淡茶水;比起他写的文字,我更喜欢那种气势如虹的排比句,或是那些过分堆砌的华丽辞藻。
随着年纪渐长,愈发明白,质朴的文字也是充满力量的。还记得在成都的时候,我会偷偷地看他的文字,有时一个人笑,一个人哭,一个人穿越时空。现在想来,他是给读者描绘出了一个无比鲜活的成都。
还记得我出生后的九如村,他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过那一片的每一条路,看着路边的树,听着树上的蝉鸣。
还记得小时候的电信路,他用自行车带着我,每日都要经过一座拱背桥,一路飞驰,我总被吓得惊声尖叫,而他却乐此不疲。
还记得高中我读的石室中学,他在家等我的电话:“爸爸,你在哪儿?我放学了,你要在老地方等我啊!”
读大学,我就走了,每星期回来,他会给我做一桌子的菜。
再后来,我就越走越远了。
远到他只知道:我女儿在法国。
所以,他给我这本书。他想告诉我:记忆里的城市,回看中的历史,那个可爱、幽默的成都,借着爸爸的手写出来。我喜欢成都话,更喜欢成都,你喜欢吗?
我喜欢,喜欢这位作家描写的成都。喜欢他给我解释什么是“挨夹食伤寒”、什么是“编方打条”,也喜欢他跟我讲他的童年,他在“滨江公园放羊”,在“锦江弄潮”,也喜欢他总结的成都女人、成都男人,更喜欢他写的“巴适舌尖”“肥肠粉”“青椒鸡”半夜让我直吞口水。
这时,爸爸不仅是爸爸了,而多了一个作家的名号,我想他写下来的那四个字,也是希望我以真正读者的身份来读。这种身份,这份感情,读者与作家,有着同样的血脉,有着共同的羁绊。上次离开时,在飞机场看到一个人拿着他的书在看,我好想走上前去告诉他,这个作者就是我的爸爸。
曾信力(作者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