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片滋养着俄罗斯儿女的广袤大地上,
岁月镌刻下了无尽的风雨与沧桑的痕迹,
费·邱特切夫
法兰西的一句谚语——“晴日捕鱼、雨天狩猎,吉凶难料伴君行”,恰如其分地映射了自然与人的微妙关系,尽管我个人对渔猎之事并无特别偏好,但这份谚语背后的哲理引人深思。
在我个人的经历中,雨日狩猎的苦涩记忆尤为深刻,尤其是与叶尔莫莱共赴别廖夫县追逐松鸡的那次遭遇。晨光初破,天空便倾泻而下连绵不绝的细雨,我们虽竭尽全力,以橡胶斗篷抵御湿气,却仍难逃雨水侵扰。斗篷不仅遮蔽了视线,让猎枪的瞄准变得艰难,更糟糕的是,它仿佛也渗透了雨水,让人倍感不适。树下的临时避雨之地亦非理想,树叶承载不住累积的雨水,最终倾泻而下,让我们成了落汤鸡,背后更是寒意阵阵,令人苦不堪言。
叶尔莫莱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他叹息道:“彼得·彼得罗维奇,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这雨不仅让猎犬的嗅觉失灵,连猎枪也似乎失了准头……真是倒霉透顶的日子!”面对此景,我亦不禁询问接下来的打算。
“我们唯有前往阿列克谢叶夫卡,”他提议道,“你或许不知,你母亲的一座庄园正坐落于此,距离不远,只需徒步数里。今晚,我们将在那里暂避风雨,待到天明……”
“那我们明日是否重返别廖夫县?”我追问。
“不,此地已无吸引力,”他坚定地说,“我们将转战阿列克谢叶夫卡,那里我更为熟悉,有更丰富的狩猎资源,定能弥补今日的遗憾。”
对于叶尔莫莱为何不辞辛劳引领我前往更优质的狩猎之地,我并未多加追问,心中满是对即将揭晓的惊喜的期待。幸运的是,当天傍晚我们便抵达了家族所属的那片庄园,若非亲眼见证,我简直难以相信在这片土地上竟隐匿着如此一处属于我们家的领地。庄园内,一座简朴却整洁的小屋静静伫立,虽无人居住,却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新与宁静,那晚,我便在此安歇。
次日清晨,我被东升的旭日温柔唤醒,天边已不见阴云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绚烂的朝霞与雨后特有的清新空气交织成的绝美画卷。趁着晨光熹微,我漫步至庄园中的花园,昔日果园的轮廓虽略显荒芜,但四周环绕的芬芳花草却为这方天地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云雀的歌声清脆悦耳,仿佛是大自然最动听的乐章,我摘下帽子,深吸一口这沁人心脾的清新之气,心旷神怡。
不远处,养蜂场静谧地坐落在斜坡上的篱笆旁,一条蜿蜒小径引领着我前往。小径两侧,野草丛生,灌木丛中藏匿着无数知名与不知名的生命,它们共同编织着这片土地的秘密。
抵达养蜂场,只见冬季蜂房不过是一个由篱笆简单围起的棚子,蜂箱安然置于其中。我轻轻推开半掩的棚门,一股淡淡的芳香扑鼻而来,棚内昏暗而干燥,静谧中透着几分神秘。正当我准备离开时,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角落里的一位不速之客上——一位身形瘦小、盖着被子的人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这一发现让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去。
“老爷,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迟缓而沙哑的声音如同沼泽中苔藓的低语,穿透了清晨的宁静,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走近些!"那声音再次微弱而坚定地呼唤我的名字,源头正是那角落中的身影。我缓缓靠近,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惊不已——木板上竟躺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若非亲耳所闻,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幻觉!
她的头部干瘪,肤色呈现出青铜般的黯淡,宛如古老书籍中描绘的神祇雕像。鼻子削瘦如刃,嘴唇虽轮廓模糊,但牙齿依旧洁白无瑕,双眼空洞无神,几缕枯黄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额前。两只细瘦的手轻轻颤抖,证明着生命的迹象。我努力聚焦视线,发现这竟是一张曾极为美丽的脸庞,只是如今这份美丽被岁月与不幸雕琢得略显骇人。她试图以脸颊的微弱抽动展现笑容,却终究力不从心,这努力反而让那份骇然之中增添了几分令人心酸的凄凉。
"老爷,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卢克丽娅啊……在斯帕斯科耶,您母亲举办的舞会上,我曾是领唱的那个女孩。"她的声音虽微弱,却充满了往昔的回忆。
"卢克丽娅!"我失声惊呼,"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是的,老爷,正是我,卢克丽娅。"她再次确认,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哀愁与期盼。
我顿时语塞,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几乎与死亡无异的脸庞,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依旧固执地望着我。她,真的是卢克丽娅吗?那个曾是我家佣人中最耀眼的存在,美丽、苗条、聪慧,拥有令人赞叹的歌舞天赋,吸引了无数青年才俊的目光,包括当年那个十六岁、对她一见倾心的我。此刻的对比,如同梦境与现实的残酷交织,让人难以承受。
"天哪,卢克丽娅!"我猛然间恍然大悟,"您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这是场无法言喻的灾难,老爷。请您不要因此而轻视我,或是厌恶我这副模样。请您坐近一点,到这小凳子上来,不然我的声音太微弱,您可能听不清……今天能在这里见到您,我真是喜出望外!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的呢?"
卢克丽娅的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坚持,继续缓缓道来。
"既然您想知道我的遭遇,那我就告诉您吧,老爷。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和瓦西利·波利亚科夫结为连理——您还记得他吧,那个在您母亲厨房里工作的壮实小伙子,头发微微卷曲。那时您已经前往莫斯科求学,所以这件事您并不知晓。我爱瓦西利,他也深深地爱着我。然而,春天的一个清晨,噩梦降临了。那是后半夜,天即将破晓,我辗转难眠,只听得花园里夜莺的歌声悠扬,愈发让我清醒。于是,我起身走到台阶上,想更近距离地聆听这份美好……'卢莎!'我仿佛听到了瓦西利的声音,轻柔而熟悉。我一时恍惚,不留神间,一脚踏空,整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翻滚而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一刻,我并没有立即感到剧烈的疼痛,只是挣扎着爬起,回到房间。但随后,我感到五脏六腑仿佛被撕裂一般,呼吸困难……"
说到这里,卢克丽娅沉默了,我静静地注视着她。令我惊讶的是,在叙述这段不幸时,她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悲伤或痛苦,更没有丝毫的抱怨,更不求取任何人的同情。这份坚韧与淡然,让我深感震撼。
"自那次意外之后,"卢克丽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沉重,"我的身体日渐消瘦,皮肤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沉,行走也变得踉跄,直至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我站立,只能终日卧床。食物对我失去了诱惑,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幸运的是,您仁慈的母亲安排我入院治疗。医生们尝试了种种方法,从红热的铬铁熨烫我的脊背,到用冰块为我降温,但一切努力都未能挽回我的健康。他们之中,竟无人能确切说出我患的是何种病症。我的身体逐渐僵硬,最终,医生们遗憾地告知我,我的病已至不治之境。我成了家中的负担,无法再留在主人家中……于是,我被送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亲戚能够给予我一些照应。您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卢克丽娅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再次尝试着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尽管那笑容显得如此艰难。
"然而,你现在的状况真的很让人揪心。"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卢克丽娅的同情,言语间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还有,你的瓦西利……他现在在哪里?"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懊悔不已。
卢克丽娅空洞的双眼望向远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谈到瓦西利·波利亚科夫,他得知我的状况后,确实非常痛心,但时间是最好的疗愈师,他最终与格林诺耶村的一位名叫阿格拉费娜的女子结为了连理。她离我们不远,是个既美丽又和善的女人,还为瓦西利诞下了一个孩子。我深知瓦西利对我的深情,但我这副病体,又怎能拖累他呢?他正值青春,理应拥有新的生活伴侣,不再孤单。您母亲对瓦西利也极为宽容,现在他管理着附近一户人家的事务,生活得相当不错,这都要感谢上帝的庇佑。"
"那你这些年就一直这样躺着吗?"我关切地问。
"是的,老爷,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六七年。夏天,我就在这简陋的棚子里度过;而到了冬天,则会被移到澡堂的更衣室里。"
"有人照顾你吗?"
"这里的人们心地善良,从未抛弃过我。我的需求也很简单,不给大家添太多麻烦。食物少量即可,水则是现成的,我尚能活动的一只手可以拿起水杯自行饮水。还有个孤儿小女孩,她经常来探望我,给予我很多温暖和照顾。她刚刚离开不久……您来时没遇到她吗?那孩子长得清秀,皮肤白皙,刚刚还给我带来了一些花朵,知道我喜欢花。虽然这里的花田已不复往昔,但野花遍地,各有风姿,有的香气甚至超越了家养之花,比如那铃兰花……"
"卢克丽娅,难道你不感到孤独吗?"我忍不住问道。
"又能如何呢,老爷?起初,这孤独确实难以承受,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现在,我已经能够淡然处之。这世上,比我遭遇更悲惨的人还有许多。"
"你是如何保持这种心态的呢?"
"虽然命运对我苛刻,但比起那些无家可归、失明失聪的人,我至少还能看见这世界的色彩,听见自然的声音,感受到细微的香气变化,无论是田野间的荞麦花,还是园中的椴树花,微风吹过,我都能一一辨识。我无需责怪上帝,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有些人身体健壮,却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而我,虽不幸,却远离了罪孽。前几日,阿列克塞神父在给予我圣礼时还笑言:‘你无需向上帝谢罪,你如何能造罪呢?’我回答说:‘但心中难免有杂念。’神父则宽慰道:‘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罪过,上帝不会苛责于你。’"
"我甚至可以说,连头脑中的罪恶都不会有。"卢克丽娅继续说道,"因为我学会了保持心灵的纯净,摒弃杂念,不去回忆往昔的痛苦。这样一来,时间仿佛也流逝得更快了。"
听完卢克丽娅的叙述,我内心充满了惊讶与感慨。
"卢克丽娅,你独自一人在这里,难道就没有其他念头萦绕心间吗?还是说,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我好奇地问道。
"哦,不,老爷!我的睡眠并不安稳。腹中的隐痛与骨子里的不适,让我难以获得真正的休息。我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躺在这里,感受自己还活着,还能呼吸,这便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用双眼捕捉世界的美好,用双耳聆听自然的乐章——蜜蜂在蜂房内的嗡嗡低语,屋顶上鸽子的咕咕叫声,还有小鸡在母鸡带领下觅食的温馨场景。每当看到麻雀掠过或蝴蝶翩翩起舞,我的心中便涌起一丝愉悦。记得去年,这里还有燕子筑巢,小燕子嗷嗷待哺,老燕子频繁往返喂食,那场景既生动又温馨。可惜今年它们没有归来,听说是因为有人用猎枪残忍地夺去了它们的生命。人心何以至此,连如此娇小的生命都不放过,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我连忙澄清:"卢克丽娅,请放心,我并非来打燕子的。"
她似乎并未介意我的打断,继续说道:"还有一件趣事呢!有一次,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闯入了这间小屋,似乎是被猎狗追赶得无处可逃。它在我身边蹲了很久,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信任。最后,它鼓起勇气,缓缓走向门口,又回头望了我一眼,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卢克丽娅望向我,眼神中闪烁着期待,仿佛在询问我的反应。为了不让她感到失望,我报以温暖的微笑,而她也轻轻咬了咬自己干裂的嘴唇,似乎是对这份共鸣的回应。
"冬季于我而言尤为艰难,光线黯淡,而点燃蜡烛又似浪费,毕竟那微弱的光芒于我何益?我虽识字,渴望阅读,却难觅书籍踪影,即便有书在手,我的双手也已无力翻阅。为解我孤寂,神父阿列克塞曾赠我一本历书,但见它对我无益后,又悄然收回。然而,在这昏暗中,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如蛐蛐的低吟、老鼠的轻挠,这些自然之音,反让我心生宁静,不必再受思绪纷扰之苦。"
"偶尔,我也会尝试祈祷,"卢克丽娅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但我所知的祷告词并不多。况且,我无需过多烦扰上帝,因他早已洞悉我心。他赐我十字架佩戴,这已是对我莫大的怜悯。《我们的主》、《圣母颂》、《受难者颂》,我虽读过,但读罢仍归于平静,无所他求。这便是我的常态,简单而自然。"
沉默如同厚重的帘幕,笼罩了我们约莫两分钟之久。我僵坐在小凳上,目光难以从卢克丽娅那无法动弹的身影上移开,她的境遇深深触动了我,仿佛连我自己也变得有些僵硬。
"卢克丽娅,"我终于打破了这份沉重,"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安排人送你去医院,去城里最好的医院试试,或许你的病还有转机。至少,你不会再是孤单一人面对这一切。"
言毕,我注意到卢克丽娅的眉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对我这番话的微弱回应。
"真的没用了,老爷,"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请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医院对我来说只是增加痛苦的地方。我这病,是治不好的……记得有次,一位医生来给我做检查,我苦苦哀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碰我。'但他置若罔闻,不停地翻动我的身体,揉搓我的手,扭转我的脚,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是科学家,这是为了科学!'他坚持说:'你必须听我的,因为我脖子上挂满了勋章,是有功之人,我正努力为你们这些人治病。'那场检查让我痛苦不堪,最后他只留下了一个奇怪的病名就走了。那一周,我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撕裂般疼痛。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我总是孤单一人,其实常有人来看望我,我安静地躺着,尽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农妇们会来聊天解闷,还有位虔诚的女士,她给我讲圣城耶路撒冷和基辅的故事。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老爷,请不要再打扰我,更不要送我去医院……谢谢您的好意,老爷,但我真的不想再动了!"
"好吧,卢克丽娅,我听你的。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老爷,您是出于好意。但您想过吗,老爷,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了解并帮助另一个人呢?人终究要靠自己!您可能不会相信,当我独自静躺时,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其他人似乎都不存在了。那一刻,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而难以言喻的世界。"
"那你在那个世界里想到了什么,卢克丽娅?"
"这真的很难描述,老爷。那些念头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难以捕捉。当它们出现时,就像乌云散去后的晴朗天空,让人心旷神怡,但具体是什么,我却无法清晰表达。然而,只要有人在我身边,这些奇妙的思绪就会消失,只剩下我自己的痛苦感受。"
卢克丽娅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后,她的胸膛也随着僵硬的身躯一同失去了往日的起伏。
"老爷,您看我的样子,"卢克丽娅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您或许觉得我很可怜,但其实我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凄凉。您知道吗?有时候,我还会……您还记得吧,我曾经是个多么活泼的女孩,喜欢唱歌跳舞,无忧无虑!……那时的快乐,至今我仍怀念,甚至现在,我还渴望能再次歌唱。"
"唱歌?现在,你……"我惊讶地反问。
"是的,老爷,唱歌。唱那些曾经的歌,轮舞歌、占卜歌、圣歌,还有许多其他的。这些旋律我依旧铭记于心,只是现在,我的身体不再允许我跳起欢快的舞蹈,但唱歌还是可以的。"
"那你是怎么唱的呢?默唱吗?"我好奇地问。
"有时候是默唱,但更多时候,我会轻声哼唱。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放声高歌,但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我之前跟您提过,有个小女孩常来看我,她很聪明,我教她唱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四首歌了。您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唱给您听……"
卢克丽娅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看着她这副模样还要唱歌,我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安。但还未等我开口,她已经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虽细若游丝,却异常优美,宛如天籁。一曲接一曲,她唱的是《在草地上》,面容虽无表情,眼神也未曾转动,但那微弱的嗓音中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仿佛在用歌声诉说着内心的愉悦与向往。
听着这歌声,我的担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怜悯与惋惜。卢克丽娅用她独特的方式,展现了生命的坚韧与美好,让我为之动容。
"不行了,我真的唱不下去了,"卢克丽娅突然打断了自己,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我的力气用完了……但能见到您,我真的很开心。"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仿佛是在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我轻轻握住了她那双冰凉的小手,给予她一丝温暖。她再次睁开眼,目光中闪烁着温柔与感激,随后又缓缓合上了那双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金色眼眸。不多时,晶莹的泪光在她的眼睑边缘闪烁,那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
我静静地注视着她,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您看着我这样……"卢克丽娅突然提高了音量,眼中闪烁着努力抑制泪水的光芒,"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会这样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了……记得去年春天,瓦夏来看我,他坐在我对面聊天时,我并未感到悲伤;然而,当他离开后,我却独自一人,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女人的眼泪是如此轻易就能滑落。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段时光,然后轻声问道:"老爷,您带手帕了吗?请不要介意,能帮我擦擦眼泪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帮助她,并提议将手帕送给她。起初,她坚决推辞,说:"这手帕对我来说,又能有什么用呢?"但片刻之后,她伸出那只还能动作的纤弱小手,紧紧抓住了那块洁白的手帕,仿佛它是此刻最珍贵的宝物,再也不愿放手。
随着对周围昏暗环境的逐渐适应,我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卢克丽娅的面孔。在那古铜色的肌肤上,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为她平添了几分生气。我坚信,即便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那份曾经的美丽与韵味,依旧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面容之上。
"老爷,您之前曾问过我是否总是沉浸在睡眠之中,"卢克丽娅继续述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梦幻的色彩,"实际上,我入睡的时间并不长,但每当梦境降临,它们总是如此美好。在梦里,我恢复了健康,年轻而美丽,没有丝毫病痛的痕迹,与现实中的我截然不同。然而,每当梦醒时分,我总渴望伸展四肢,却发现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动弹不得,这让我感到一丝苦恼。
我曾有过一个异常奇妙的梦,您愿意听听吗?那是一个关于金色麦田的梦。我置身于广袤的田野之中,四周是成熟的金黄色小麦,如同金色的海洋。一只凶猛的棕色狗紧追不舍,而我手中握着一把奇异的镰刀,它弯曲如新月,闪烁着月光般的光辉。我需用这把镰刀收割小麦,但酷暑难耐,月光又令我眼花缭乱,我心生倦意。田间的车菊花仿佛在向我微笑,我突发奇想,决定先编织一顶花冠。然而,每当我试图摘取车菊花时,它们却在我指尖消逝,让我无法完成心愿。就在这时,一位身影向我靠近,呼唤着我的名字——'卢莎!卢莎!'我慌忙将月亮般的镰刀想象成花冠戴在头上,瞬间,我全身被金光笼罩,照亮了整片田野。接着,一个脚踏麦浪的人迅速向我奔来,他并非我期盼的瓦西利,而是耶稣基督本人,他的形象与画像截然不同,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温柔地伸出手,告诉我将带我去往天国,那里我可以自由地舞蹈与歌唱。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随他一同飞翔,我的狗——或许就是我病痛的象征——被远远抛在身后。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病痛无法跟随我进入天国。
卢克丽娅稍作停顿,又沉浸于另一个梦境的回忆之中:"还有一个梦,既真实又虚幻,让我难以分辨。在梦中,我独自躺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去世的双亲悄然出现,他们默默无言,只向我深深鞠躬。我惊讶地问他们为何如此,他们回答说,我在世间的苦难不仅净化了我的灵魂,也减轻了他们的罪过,使他们得以进入天国,因此他们满怀感激。说完,他们再次深深鞠躬,随即消失,只留下小屋的篱笆墙。这个梦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向神父求教,他却说这并非幻觉,而幻觉通常是神职人员的专属体验。"
"我还曾有过这样一个梦境,"卢克丽娅继续娓娓道来,"梦中,我化身为一名虔诚的女香客,踏上前往远方烧香祈福的旅程。我坐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下歇息,四周是同样前往的香客,他们步伐沉重,面容愁苦,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前行,每个人的表情都透着同样的沮丧。在这群人之中,有一个异常高大的女子穿梭其间,她身着异域服饰,与俄罗斯风格迥异,面容更是阴冷可怖,令人不寒而栗。其他人似乎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这奇异女子突然转身,大步向我走来,停在我面前,用锐利如鹰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心中好奇,便询问她的名讳。她冷冷回答:'我是阴间的死神,你的命运将由我主宰。'按常理,这话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但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与喜悦。她接着说:'我虽同情你,卢克丽娅,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擅自带你离开。我该走了。'那一刻,我的心竟莫名地哀伤起来,我恳求道:'请怜悯我,带我走吧!'她转身面向我,低语了几句,那似乎是关于我在人间的最后期限,但言辞模糊,我只隐约听到与圣彼得节有关……梦至此戛然而止。这样的梦境,对我来说,虽显荒诞,却时常造访。"
卢克丽娅缓缓睁开眼,陷入了沉思之中……
"最让我煎熬的,莫过于睡眠的困扰。有时,我会连续一周无法入眠。幸运的是,前年有位善良的夫人路过此地,见我如此状况,赠予我一瓶安眠药,并嘱咐我一次服用十粒。那药效果显著,服下后便能安然入睡。但如今,那瓶药已尽。您可知那是什么药?又何处可寻?"
我深知那位夫人给予卢克丽娅的是镇静类药物,并承诺为她再寻一瓶。然而,更让我心生敬意的,是她面对困境时所展现出的那份坚韧不拔的毅力。
"不,老爷,"她谦逊地摇了摇头,"您太过誉了。我所经历的,与那些真正的圣徒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特别是苦行僧西梅翁,他站在柱顶长达三十年,那份坚韧,才是真正令人敬仰的。还有那些甘愿承受极端苦难的圣人,比如那位被活埋,仅露出的脸庞还遭受蚂蚁侵扰的,他们的忍耐力更是超乎想象。我曾从一位博学多识的经书读者那里听闻过一个传奇,那是关于一个被阿拉伯人征服的国度,其人民为自由而战的故事。在那绝望之际,一位圣女身披铠甲,手持神兵,跨上战马,亲自冲锋陷阵,将侵略者驱逐出境。更令人动容的是,她之后竟主动要求以火刑来履行自己为自由而牺牲的誓言,最终英勇就义。她的牺牲换来了国家的永久自由,这样的壮举,才是真正值得颂扬与钦佩的。我,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呢?"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禁讶异,圣女贞德的事迹竟如此遥远地传播到了这里。片刻沉思后,我转向卢克丽娅问道:"您今年多大了呢?"
正欲继续交谈,卢克丽娅却突然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疲惫。
"您说得太多了,"我关切地提醒她,"这对您的身体不好。"
"是的,老爷,"她轻声回应,"或许我们该结束谈话了。不过,这也无妨。您离开后,我也就没有人可倾诉了。今天,我已经把心底的话都告诉了您……"
我站起身,与她深情告别,并再次承诺会为她设法获取所需的药物,同时温柔地询问是否还有其他我可以援手之处。
“我已别无所求,心中满是感激,感谢主的恩赐!”卢克丽娅用尽力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说道,“愿上帝保佑所有人平安健康。还有一事相求,老爷,能否代我向您母亲转达,请求她减轻这里的田租税?这里的佃户们生活极为困苦,土地贫瘠,收成寥寥……他们的感激之情将深埋心底。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我郑重承诺会满足她的请求,正当我准备踏出房门之际,卢克丽娅又轻声唤住了我。
“您还记得吗,老爷?”她缓缓开口,“我曾有一头长发,长及膝下,我始终不忍割舍。但那长发打理起来实在艰难,最终我下定决心……剪去了那累赘的长发……唉,不说了,老爷,愿上帝保佑您,我该休息了。”
当日,出发狩猎前,我向庄园的甲长谈起了卢克丽娅的近况。他告诉我,村民们都私下称她为“活着的尸体”,但她从未给任何人添过麻烦,也从未有过怨言。“她总是心怀感激,对世间万物都充满谢意,卢克丽娅是个让人安心的存在。”甲长感慨道,“或许这是上帝对她的一种试炼,让她承受苦难以赎罪。我们无需过多干涉,就让她顺其自然吧。”
几周后,传来了卢克丽娅离世的消息。她终于走向了死神的怀抱,而那时间,恰好是“圣彼得节之后”。村民们说,在她临终之日,她仿佛总能听到远处的钟声。尽管阿列克谢叶夫卡距离大教堂有五俄里之遥,且那日并非礼拜天,卢克丽娅却坚信那钟声来自“上方”,或许,是她不敢直言那是来自“天堂”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