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尔莫莱推门而入,径直走到我躺在行军床边的位置,轻声说道:“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您提一下。”我此刻正享受着餐后的小憩,身体虽因捕猎松鸡未感太过劳累,但七月酷暑的炙烤却让人异常疲惫。“是这样的,有个紧急情况得向您报告:我们的霰弹已经全部用完了。”
闻言,我猛地坐起身来,惊讶不已。
“用完了?怎么可能!我们不是刚从村里带了大约三十俄镑的霰弹吗?那一大袋,按理说足够我们用上两周的啊!”
“确实如此,袋子也不小,理论上足够支撑。但可能路上或是存放时出了什么纰漏,比如袋子漏了,谁知道呢。总之,现在只剩下十几颗了。”叶尔莫莱无奈地说。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最精彩的狩猎地点就在附近,我还指望着明天能猎到六窝松鸡呢……”我焦急地询问。
“我有个主意,我可以去一趟图拉。距离也就四十五俄里,不算太远。我马不停蹄地往返一趟,应该能带回一普特的霰弹。”叶尔莫莱提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动身。时间紧迫,不宜耽搁。不过,最好再准备两匹马。”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有马了吗?它们怎么了?”我疑惑不解。
“辕马受伤了,情况很严重,没法再走了。”叶尔莫莱解释道,“前天车夫带它去装铁掌时出了意外,可能是遇到了不熟练的铁匠。虽然铁掌装上了,但那条腿现在根本不能着地。前蹄受了重伤,一直吊着,走起路来跟瘸了似的。”
"这可如何是好?那铁掌难道还没被取下来吗?" 我焦急地问道。
"确实没有,应该立刻取下的。恐怕那些钉子已经深深扎进了肉里。"
我连忙唤来车夫,眼前的情景证实了叶尔莫莱所言非虚——辕马的那只前蹄根本无法着地。车夫立刻按照我的指示,迅速拆除了铁掌,随后将马牵到湿润的地面上站立,以减轻其痛苦。
"你看,这下你总该同意我租两匹马去图拉了吧?" 叶尔莫莱紧追不舍地问道。
"你以为在这荒郊野岭能轻易找到马匹吗?" 我恼火地反驳道,心中满是无奈和不满……
我们目前栖身的这个小村庄,偏远而荒凉,能在这里找到落脚之地已是不易。我们所住的房屋,虽不比村中其他贫苦农家的简陋,但也谈不上整洁,只是在这普遍的贫困中显得稍有几分小康的气息。
"好吧," 叶尔莫莱的脸上浮现出一贯的自信,"尽管这里偏远,但曾有一位精明且富有的农夫居住于此。虽然他已不在,但他的九匹马还在。现在掌管这一切的是他那愚蠢透顶的大儿子,不过好在父亲留下的财产还未被他挥霍一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去叫他来,我们租他的马。听说他还有几个颇为聪明的兄弟,但做主的还是他。"
"这听起来真不可思议," 我感叹道。
"在哥哥面前,弟弟们自然得听命行事," 叶尔莫莱说到这里,不禁对这位“做兄弟”的群体发表了一番尖锐而难以言喻的评论,“我这就去把他找来,跟这种老实人打交道,事情总好商量。”
叶尔莫莱匆匆去找那位“老实人”了,留下我一人,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为何不亲自前往图拉?这岂不是更为妥当?毕竟,叶尔莫莱的信誉在我这里已大打折扣,他有过欺瞒我的前科。记得有回派他进城置办物品,特地让他驾驶竞赛马车以保时效,结果他不仅将我一天内完成任务的嘱托抛诸脑后,反而在城里逍遥了一周,采购款全换成了酒钱,最终竟徒步而归。再者,我在图拉还熟识一位马商,正好可以趁机从他那里购得一匹马,替换掉那匹受伤的辕马。
“就这么定了!”我心中暗自决定,“独自前往,既能亲自挑选,又能在舒适的马车里小憩一番。”
正当我思绪万千之际,叶尔莫莱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沉思:“他来了!”紧接着,一个高挑的农民身影跟随他步入屋内。此人身着白色上衣,搭配蓝色长裤和树皮制成的简朴鞋子;一头略显淡黄的头发,胡子则是尖形,泛着黄棕色光泽;鼻子粗大,嘴巴常呈微张状,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近视。他的举止言谈,无一不印证了他“老实人”的称号。
“您跟他谈吧,”叶尔莫莱引荐道,“他已经同意把马租借给我们。”
“好的,那么……”我转向“老实人”,准备开始交谈,却发现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声音低沉而颤抖,不时地捋着稀疏的头发,手中的帽子被反复把玩。“我……呃,是……”他支吾着,似乎难以启齿。
“请问您贵姓?”我礼貌地询问,以打破这份尴尬。
“老实人”低垂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随后缓缓抬头,“您是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请问您的名字是?”
“菲洛费——您叫我菲洛费就好。”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菲洛费兄弟,情况是这样的,叶尔莫莱告诉我你手上有九匹马。我想请你回去挑选三匹,系在我的四轮马车上——这车很轻便——然后驾车载我一同前往图拉。今晚的月色皎洁,路上驾车定能享受一番凉爽。这沿途的路况如何?可还顺畅?"
菲洛费沉思片刻后答道:"路况嘛,大体上是没问题的。从这里到大路也就二十来俄里的路程。不过,其中有一段路可能会有些不便……"
"是哪段路不太方便呢?"我追问。
"就是我们需要穿越一条小河,那里可能会有些麻烦。"他解释道。
这时,叶尔莫莱插话道:"什么,您打算亲自去图拉?"
"是的,我决定自己去。"我坚定地说。
"这样啊!"叶尔莫莱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随后啐了一口,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显然,他对于这次图拉之行已失去了兴趣,仿佛此事与他再无瓜葛。
我转向菲洛费,继续询问:"你对这条路还算熟悉吧?"
"这条路我们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掌一样。不过,我得说,您这决定来得有点突然,我……我可能没法陪您一起去,这太出乎意料了……"菲洛费显得有些为难。
在叶尔莫莱去找菲洛费的过程中,他已先行承诺会支付租金给这位“老实人”,试图打消对方的顾虑。然而,菲洛费并非轻易被言语所动之人,即便叶尔莫莱私下里认为他有些愚钝。菲洛费初时索价五十卢布,这显然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只愿出价十卢布作为租金。于是,一场关于价格的谈判悄然展开。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菲洛费虽多次坚持原价,但最终还是松口,愿意降低要求。这期间,叶尔莫莱曾短暂出现,他私下里对菲洛费的评价——“这蠢猪”(不巧被菲洛费偷听到,后者轻声嘀咕:“看吧,他就是这样爱在背后说人。”)再次暴露了他对菲洛费的不屑。叶尔莫莱还提及了一个往事,关于他母亲二十年前经营的一家位于交通要道的客栈因管理不善而倒闭,原因竟是一位不懂货币兑换的老管家错误地将银币当作铜币找零,导致顾客不满,最终影响了客栈的生意。
“菲洛费,你真是名副其实!”叶尔莫莱愤然说道,随即用力摔门而去,留下菲洛费一人默默承受这份无端的指责。菲洛费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名字带来的尴尬,选择了沉默以对。这个名字的由来,或许真的与某位未得厚报的牧师在洗礼时的随意之举有关。
最终,我们的协商以二十卢布的价格达成一致。菲洛费随即返回家中准备马匹,一个小时后,他带来了五匹马供我挑选。这些马虽然外表略显凌乱,腹部圆鼓,但整体状况尚可接受。更令人意外的是,他还带来了两个兄弟,他们与菲洛费在外貌上大相径庭,身材瘦小,眼神灵动,鼻子尖挺,展现出一种“聪明相”。正如叶尔莫莱所言,这两兄弟话多且快,但对大哥却异常顺从。
我的四轮马车被他们从敞棚中缓缓拉出,一场紧张的套马工作随即展开。他们时而放松挽绳,时而紧绷,如此反复,整整耗去了一个半小时的宝贵时间。两位兄弟坚持认为“灰斑马”在下坡路上更为稳健,应作为驾辕之选,但菲洛费却力排众议,坚持换用蓬毛马来担当此任。
随着马车准备就绪,他们细心地在车内铺满了干草,并细心地将为受伤辕马准备的马轭放置于座位之下,以备在图拉购买新马时使用。菲洛费再次返家,换上一件他父亲宽大的白色长袍,头戴高耸的毡帽,脚踏锃亮的皮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驾车台。我亦随之登上马车,此时表盘上的时间已悄然指向了十点一刻。
然而,叶尔莫莱却忙着追逐他那名叫瓦列特卡的狗,竟无暇与我道别。菲洛费紧握缰绳,对着马匹大声吆喝:“嘿,我的宝贝们,出发了!”两位兄弟则迅速移至马侧,轻挥马鞭,抽打在拉梢马的腹部,马车随即缓缓启动,驶出了大门,踏上了前往图拉的道路。菲洛费对蓬毛马施以几记训诫的鞭响,纠正了它试图偏离路线、返回家的念头,马车便轻快地穿梭在两旁密布着小棒树丛的宽敞道路上。
夜空如洗,皓月当空,如此静谧的夜晚,正是赶路的好时光。棒树丛中的枝叶随风轻轻摇曳,时而传来细微的声响,时而又归于沉寂。明月高悬,银辉洒满大地,天空中偶尔漂浮着几朵静止的银色云团,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梦幻的色彩。我倚靠在干草堆上,本想小憩片刻,但心中那份对即将遇到的“不便”小河的担忧,却让我始终难以完全放松,精神为之一振。
"菲洛费,现在情况如何?距离我们要涉水的地方还有多远?"
"哦,你说那条小河啊,大概还有八九俄里的路程呢。"
"八九俄里,"我心中暗自盘算,"那应该还得一个小时左右,足够我小憩片刻了。"
"菲洛费,你对这条路应该很熟悉了吧?"我再次确认道。
"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我都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了……"
他的后续话语我已无心细听,随着思绪的飘散,我渐渐陷入了梦乡。
本打算小憩片刻便醒,平日里我的生物钟总是准确无误,但这次唤醒我的,却是一种奇异而细微的扑哧与咕嘟声,它们交织在一起,穿透了夜的寂静。我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还安稳地躺在马车里,而马车的一侧,距离不过半俄尺之遥,便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清澈而悠远。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菲洛费如同木偶一般,低垂着头,弯着腰,僵硬地坐在驾车台上。再往前看,弯曲的马轭、马头和马背,竟然都浸泡在了潺潺流动的河水中,一切都仿佛被时间凝固,被某种魔力操控,让我恍若置身于一个奇异而梦幻的世界之中……
我心中惊骇万分,连忙撩起篷布,向后望去……我们,竟然真的在河中停驻了!距离河岸,大约有三十步之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禁感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可思议!
"菲洛费老兄!"我焦急地呼唤道。
"嗯?怎么了?"他迷茫地回应。
"怎么了?你看看现在什么情况!我们怎么会在河里?你这是在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吗?菲洛费,你是不是睡着了?快回答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哦,我可能犯了个小错误,"我的新向导,菲洛费,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悔,"方向可能搞错了,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我们得等一等。"
"等什么?等河水把我们完全淹没吗?"我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不,是等蓬毛马找到出路。它会带领我们离开这里的。"菲洛费平静地解释道。
我无奈地坐在干草堆上,月光如洗,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通明。除了辕马偶尔轻轻晃动的耳朵,它的头部几乎纹丝不动,仿佛也在沉思这突如其来的困境。
"蓬毛马是不是也睡着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不,它没有,"菲洛费耐心地回答,"它正在用鼻子嗅探水流,寻找最佳的过河路径。"
四周除了细碎的河水流淌声,一片死寂。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只能静静地坐着,与菲洛费一同面对这明月、静夜、以及将我们温柔却坚定地围困其中的小河。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究竟源自何处?"我转向菲洛费询问。
"或许是芦苇丛中嬉戏的小鸭子,又或是潜藏的蛇类在夜间活动。"他猜测道。
话音刚落,辕马突然警觉起来,脑袋摇晃,耳朵竖立,不断打着响鼻,身体也随之扭动,显得焦躁不安。
"驾!驾!驾!驾!"菲洛费猛地大喝一声,同时挥舞着鞭子,马车瞬间从静止中挣脱,破浪前行,在河中摇摇晃晃地行进。起初,我感觉马车仿佛在不断下沉,但随着几次颠簸与下沉,水面竟奇迹般地降低了,马车逐渐浮出水面,车轮与马尾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马匹溅起的水花,在柔和的月光照耀下,闪烁着蓝宝石般的光芒,四散开来,美不胜收。最终,几匹马齐心协力,将我们稳稳地带上了河岸,随后它们踏着湿润而闪亮的步伐,奋力向山坡上的大路奔去。
我心中暗想:"此刻,菲洛费或许正想说:'看吧,我没错吧!'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那份自信与从容已无需多言。想到此,我原本想要责备他失职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于是,我索性躺在干草堆上,打算再次小憩片刻。
尽管捕猎松鸡已让我疲惫不堪,刚才的河中历险也未能完全驱散我的困意,但我却难以入眠。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美得如同画卷一般,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这里是一片广袤无垠、肥沃丰饶的草地,点缀着无数小湖泊、小溪流和小河湾,柳树与灌木丛紧密环绕着这些水域,构成了一幅典型的俄罗斯风光,让人仿佛置身于古老传说之中,英雄骑士正策马追逐着白天鹅与灰鸭子。马车在草地上压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马儿们欢快地奔跑着,而我则睁大双眼,沉醉于这温馨月光下的一切,感受着这份轻柔与和谐。菲洛费也显然被这美景所打动,脸上洋溢着陶醉的笑容。"
"这里,我们称之为圣叶戈尔草地,"他转过头,轻声对我说道,"它曾是大公们的专属之地,如此优质的草地,在整个俄罗斯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辕马适时地打了个响鼻,浑身微微一颤,仿佛也在赞同。"真是上天赐予的恩赐啊,"菲洛费用一种近乎庄严的细语补充道,"太美了!"他再次重复,语气中充满了感慨,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所有的赞美都凝聚在了这一声之中。
"看这草地,即将迎来丰收的季节,要收割的牧草简直数不胜数——真是壮观!还有那些小河湾里,鱼儿既多又肥,简直是自然的馈赠!"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赞美,仿佛是在吟唱一首田园诗篇。
"简而言之,生活在这里,真是充满了无尽的活力与乐趣。"他总结道。
突然,他手指前方,兴奋地喊道:"看!那边的小湖……不,那不是苍鹭,难道是它在夜晚也出来捕鱼吗?哦,原来只是树枝,月光下真是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马车继续向前奔驰,穿过草地边缘的小树林和耕地,远处小村庄的几点灯火在路边闪烁,提醒我们距离大路已不过五六俄里的距离。困意再次袭来,我渐渐闭上了眼睛。
然而,菲洛费的声音再次将我从梦中唤醒——这一次,我并非自然醒来。
"先生……喂,先生!"他急切地呼唤着。
我勉强坐起身,望向菲洛费。他端坐在驾车台上,面朝着我,双眼瞪得异常大(我不禁对他的眼神之大感到惊讶),以一种庄重而神秘的语气低声说道:
"有车轱辘声在响……您听,有车轱辘声!"
"你说什么?"我疑惑地问。
"我说有车轱辘声在响!请您仔细听听,听到了吗?"他再次强调,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屏息凝神,在远方幽深的夜色中,确实捕捉到了一缕细微而断断续续的声响,宛如车轮在缓缓滚动。
"你真的听到了吗?"菲洛费再次确认道。
"是的,我听到了,"我回答道,"有马车正在靠近。"
"但您还没完全听清楚……再仔细听!那不是……还有车铃声……以及隐约的口哨声……听到了吗?如果您把帽子摘下,可能会听得更清楚。"
我按照他的建议侧耳细听,尽管并未真的摘下帽子。
"哦……好像确实是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疑惑地问道。
菲洛费将脸转向马匹,眉头紧锁。
"那是一辆大车……而且车上空荡荡的,车轮还包了铁皮,"他边调整缰绳边分析道,"先生,这可不是什么善类;我们现在靠近图拉边缘,这一带可是盗贼横行的。”
"别胡乱猜测!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们不是好人?"我反驳道。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有车铃,而且是大空车……这哪能是好人干的营生?"他坚持自己的观点。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离图拉还有多远?"我急切地问。
"大约还有十五六俄里的路程,而且中途连个人家都没有。"菲洛费回答。
"那还等什么,赶快加速离开这里!"我催促道。
菲洛费应声挥动鞭子,马车瞬间加速,穿梭在夜色中,向安全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再也无法合上双眼,尽管菲洛费的话在我心中激起了阵阵疑虑,却又不得不正视其可能性。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我直起身子(之前我半躺着),环顾四周,试图从夜色中寻找答案。不知何时,一层薄雾悄然升起,它并未沉重地笼罩大地,而是轻盈地飘向天际,将月亮也包裹其中,使之化作一个朦胧的白影,悬挂在雾海之上。地面依旧清晰可见,但周遭的一切都被一层柔和的模糊所笼罩,变得既遥远又神秘。
我们置身于一片广袤而幽暗的原野之中,四周除了无垠的草地,便是稀疏的灌木丛和蜿蜒的山沟,再远处还是那片空旷而寂寥的原野,草色稀疏,显得格外荒凉,毫无生气。连一声鹌鹑的啼鸣都未曾响起,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这样的景象伴随着我们行驶了大约三十分钟,菲洛费紧抿着唇,不时挥舞马鞭,但我们之间却是一片沉默。直到马车缓缓驶上一个山坡,菲洛费突然停下,转身对我说道:“又有车轱辘声……这次听得很清楚,先生!”
我再次探出头去,但即便在车内,那大车的车铃声、口哨声、车轮滚动声以及马蹄的“嘚嘚”声也已清晰可闻。甚至,还夹杂着歌声与欢笑声,虽然风是从那边吹来,但我能明显感觉到,那些陌生人正逐渐靠近,或许已不足一俄里或两俄里的距离。
我与菲洛费对视片刻,他迅速将帽子拉低,紧握住缰绳,毫不犹豫地挥鞭驱马。马儿们先是奋力狂奔,随后转为急促的小跑,每一步都透露出紧迫与不安。菲洛费不断加鞭,催促它们加快步伐,显然是在逃命。
至于我,为何从最初的半信半疑到此刻的深信不疑,我也难以言喻。或许是因为那些愈发清晰的声音——空车的吱嘎声、清脆的铃声、悠扬的口哨以及杂乱的喧哗,它们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我无法再忽视背后的威胁。菲洛费的直觉,在这一刻,被证实为无可挑剔的准确。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这段时间里,除了我们马车自身的轧轧与轰隆声外,另一辆大车的相应声响也愈发清晰,如同夜幕下的阴影悄然逼近。
“菲洛费,停车吧,”我沉重地对他说,“避无可避,索性面对。”
菲洛费发出一声略显紧张的呼唤,马儿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平静,纷纷停下脚步,显得格外惬意。
然而,就在我们停车的同时,身后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车铃声震耳欲聋,夹杂着隆隆的杂音、口哨的尖锐、歌声的放荡、嘶吼与马匹的响鼻,还有马蹄急促的嘚嘚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混乱的乐章。
他们,追上来了!
“糟了!”菲洛费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无奈与绝望,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地抽了一鞭,试图让马儿继续前行。但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从黑暗中冲出,伴随着喊叫与隆隆的声响,三匹强健的马匹拖拽着一辆庞大而不稳的大车,如同狂风般掠过我们,瞬间超过并挡在了我们的前方,随后又缓缓减速,彻底封住了道路。
“这就是盗贼的作风。”菲洛费低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认命。
我愣住了,目光在这月色朦胧、光影交错的场景中徘徊。眼前的大车内,五六个衣衫不整、纽扣未扣的男子或躺或坐,其中两人头上空无一物;他们粗壮的腿随意地搭在车杠上,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摆不定,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身体随着节奏摇摆,显然是一群烂醉如泥的暴徒。有人胡乱叫嚣,有人吹着刺耳的口哨,还有人在咒骂;而驾车的是一位身穿短皮袄的高大男子,稳稳坐在驾车台上,显得颇为从容。他们缓慢前行,仿佛对我们的存在并不急于采取行动,但那份无形的威胁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紧随其后,缓缓前行,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无奈。
这段煎熬的同行持续了大约四分之一俄里的路程,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倍感煎熬……想要逃离或反抗,却深知那只是徒劳。我手中空无一物,面对他们六个人,力量悬殊显而易见。回头逃跑?那只会更快地落入他们的魔爪。此刻,茹科夫斯基的诗句如同幽灵般在我脑海中回荡,描绘着卡明斯基元帅悲惨的命运:盗贼的利斧无情落下,或是被污秽的绳索扼住咽喉,最终坠入深渊,如同被捕的野兔,在黑暗中无助地呻吟、挣扎……
然而,这些盗贼似乎并未急于向我们发难,他们依旧以那慢条斯理的步伐驾驭着马车。我低声呼唤菲洛费:“菲洛费,试试看,从右侧绕过去,假装想要超越他们。”菲洛费依言将马车向右偏移,但对方也迅速做出了相同的调整,我们始终无法摆脱他们的“护送”。
接着,菲洛费又尝试从左侧突破,但结果依然一样,他们如影随形,甚至开始发出嘲笑。显然,他们并不打算让我们轻易逃脱。菲洛费转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没错,他们就是盗贼。”
我心中疑惑更甚:“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不动手?”
菲洛费叹了口气,解释道:“前面不远处有片低洼地带,那里有一座横跨小河的小桥。那里是他们惯常的作案地点,许多无辜者都在那座桥附近遭遇了不幸。先生,看来我们也难逃此劫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无疑是杀人灭口。只是可惜了我的三匹马,它们本该属于我兄弟,现在却要和我这把老骨头一起落入贼手。”言语间,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与不舍。
我惊愕万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如何保住性命,而菲洛费此刻却还在挂念着他的马匹。“我们真的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吗?”我不断地问自己,“他们到底想要什么?难道连我们身上的一切都被夺走还不够吗?”
随着马车缓缓靠近那座逐渐显露的桥梁,前方的那辆大车突然加速,在桥边的大路旁猛然刹住,这一幕让我心中的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菲洛费,”我苦涩地对他说,“请原谅我,这次我们恐怕难逃一劫,是我连累了你。”
“先生,命该如此,逃不掉的,”菲洛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他转向辕马,仿佛在与它对话,“唉,蓬毛马,我的好伙伴,勇敢地向前走吧,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搏……愿上帝能怜悯我们!”
随后,他猛地挥动马鞭,马车也加速向那座桥冲去。
我们与那座桥以及那辆静止不动、充满威胁的大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那辆大车异常安静,仿佛故意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氛围。寂静得可怕!就像鹞鹰、梭鱼等猛禽在捕猎前那样,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靠近。终于,我们的马车与那辆大车并行了……这时,那个身穿短皮袄的高大身影突然从车上跳下,径直向我们走来!
菲洛费迅速而果断地停下了马车,尽管那个大个子并未说一句话。车停稳后,大个子双手撑在车门上,一头乱发下是那张张开的嘴,他用低沉而平稳的黑话对我们说道:
“尊敬的先生,我们刚从一场喜宴归来,庆祝的是一位兄弟的婚礼。我们为这位朋友操办了婚事,让他安心地‘休息’;酒喝得有些过头,胆子也大了起来,但现在手头紧,缺点酒钱。如果您能慷慨解囊,让我们每人都能喝上半瓶酒,您的善举我们将铭记于心,并祝愿您身体健康;但若您不愿,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们究竟意欲何为?”我心中暗自揣测,“是场游戏?还是仅仅为了戏弄我们一番?”
那大个子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恰好此时,一轮明月穿透薄雾,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没有丝毫凶狠之色,但那份表情却似乎暗含深意。特别是他那一口大而闪亮的牙齿,让人不禁多看几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好吧,好吧……请收下这个。”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钱袋,取出两枚银币递给他,那时银币还是流通的货币。“如果不嫌弃微薄,就请收下。”
“多谢了!”大个子用他那粗壮的手接过银币,却并未触碰钱袋,嘴里还模仿着士兵的口吻道谢。“谢谢!”他随意地捋了捋头发,便转身向大车跑去。
“兄弟们!”他大声喊道,“这位老爷慷慨解囊,给了咱们两银卢布!”话音刚落,整个大车上的人顿时爆发出哄笑声,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大个子重新坐回驾车台,马车在他的驾驭下再次启程。
“愿上帝保佑您!”他远远地向我们祝福。
转眼间,那辆大车在三匹马的拉动下,伴随着隆隆的声响,向山顶疾驰而去,直至在地平线的尽头轻轻一晃,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随后,一切归于平静。车铃声、喧闹声、车轮滚动的声音都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四周再次被宁静所包围,万籁俱寂。
我和菲洛费面面相觑,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惊魂未定之中,一时之间难以回过神来。
“嘿,这简直就像一场恶作剧!”他终于开口,摘下帽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折腾人啊。”他转过身,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没错,这些人肯定不是恶徒。嗒——嗒——嗒,小家伙们,加把劲!你们安全了,我们也安全了!就是那个大块头不让我们超车,他就是驾车的。这家伙还挺逗的。嘚儿——嘚儿——嘚儿——嘚儿!跑起来吧!”
我虽未言语,但心中的石头已悄然落地。“我们安全了!”我默默重复着,重新躺回干草堆上,心中满是庆幸,“真是万幸,他们终于离开了!”
我不禁自嘲,为何会在那种紧张时刻想起茹科夫斯基的诗句,真是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一个新的疑问突然浮现心头。
“菲洛费兄弟!”我喊道。
“怎么了?”他回应。
“你成家了吗?”
“是的。”
“有孩子了吗?”
“有。”
“刚才那种情况,你满脑子都是你的马,怎么没见你担心你的妻子和孩子呢?难道你把他们都忘了?”
“盗贼又没直接威胁到他们,我自然先顾眼前。但说实话,他们一直在我心里,现在也是……真的。”菲洛费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也许……是老天看在他们的份上,才保佑我们平安无事的吧。”
“可话说回来,谁又能确定他们就不是好人呢?”我提出疑问。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们哪能轻易看透。但信仰基督总是没错的。不过……我还是时刻挂念着我的老婆孩子。嘚儿——嘚儿——嘚儿,小家伙,再快点!”他边说边轻轻拍打着马背,催促着马车继续前行。
天边初露曙光,我们已接近图拉城。我半躺着,思绪飘忽,精神略显恍惚。
“先生,”菲洛费轻轻转过头,低声说道,“您看那边酒店门口,不正是他们……还有那辆大车也在。”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然是他们!大车与马匹赫然在目,那个身穿短皮袄的大个子正从酒店门口探出头来,熟悉的脸庞带着笑意。
“老爷!”他大声喊道,挥舞着手中的帽子,“您给的钱我们正用来喝酒呢!嘿,驾车的,”他朝菲洛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您刚才是不是被吓到了?”
“真是挺有趣的。”菲洛费在走出二十多步后才开口笑道。
终于抵达图拉城,除了购买了一些霰弹,我还添置了酒和茶,以及从熟悉的马贩子那里买来的马匹。我们的返程之旅在正午时分启程。菲洛费显得异常兴奋,或许是因为在图拉城多饮了几杯酒,他不停地给我讲着各种故事;当我们再次经过那个曾经响起大车声的地方时,他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先生,还记得吗?”他笑道,“当时我一个劲儿地说:‘有车轱辘声……有车轱辘声在响!’”
他边说边用力地摆了几次手,显然也被自己当时的紧张模样逗乐了。
夜幕降临,我们回到了村庄。叶尔莫莱从我这里听说了这段离奇的经历。他并未喝醉,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半点同情之色,我也猜不透他心中是责备还是赞许。然而,过了两三天,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就在我和菲洛费前往图拉城的那个夜晚,同一条路上,一伙强盗不仅抢劫了一名商人,还残忍地将其杀害。起初我难以置信,但随后便确信无疑——区警察局局长亲自骑马前往现场调查,此事确凿无疑。
我心中不禁暗自揣测:难道那晚我们偶遇的那帮凶恶之徒,正是参加了什么“结婚庆典”的强盗?难道他们所谓的“帮忙搞定”的“好伙伴”,指的就是这位不幸的商人?我在菲洛费的村子里又多住了几日,每当见面时,我总爱打趣地问他:“怎么样?又听到车轱辘声了吗?”
而他,每次的回答都如出一辙,带着笑意回答道:“那大个子真是个笑话大王。”说完,我们俩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