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前言

好的自传往往讲述小故事,但少有人物能在生活与文学之间找到平衡。阿瑟·米勒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自传》可圈可点地记录了这一生中的前七十年。我很幸运,能够在随后的十九年与他相知相交。

阿瑟写了三十多个剧本,并且持续写到他去世。他在八十九岁时,还有新剧在芝加哥首演,还在为《纽约客》写短篇小说。他最后的剧本是诙谐呈现了《不合时宜的人》制作过程的讽刺剧,该剧被命名为《完成那部电影》,堪称完美的讽刺。阿瑟·米勒去世后,哈罗德·品特说:“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直到去世那天还在写作。他生而握着笔。”米勒为他的戏剧赋予了社会的、政治的和道德的内核,这些戏剧在百老汇剧院获得了成功,其中至少两部剧是无可争辩的经典,并且,在它们问世五十年之后还在世界各地的剧院不断上演,赢得喝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推销员之死》刚刚在西区开演,好评如潮。我亲耳听一位女孩在看完纽约重排版后对她父亲说:“简直像面对科罗拉多大峡谷。”

米勒在《阿瑟·米勒戏剧选集》的序言中写道:“一个剧本,应该让普通人也觉得有意义,唯一值得为之付出努力的挑战,是最广泛的和最崇高的,即民众本身。”米勒和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一起,为美国戏剧带去了激情、严肃与诗意。

他的写作为他赢得了接连不断的荣誉:一次普利策奖,多次托尼奖和剧评人协会奖,一次奥比奖、奥利弗奖、肯尼迪终身成就奖和国家图书奖,以及来自全世界的数个荣誉博士头衔和学位。晚年的他,马不停蹄地在不同城市间穿梭领奖——可能是去东京,也可能是去巴黎或牛津。让人惊讶的是,尽管在世界范围内,他因为捍卫言论自由享有盛誉,也因为写作屡受表彰,他却被诺贝尔奖忽视。

他可能是自萧伯纳以来全球知名度最高的剧作家,并且和萧伯纳一样,兼具高尚情操与过人才华。但米勒的勇敢与自由天性所经历的考验,是萧伯纳从未有过的。他从不畏惧表达政治立场以及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比如,1954年美国国务院拒绝发护照给他去比利时出席《萨勒姆的女巫》的演出,1956年被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指控藐视国会罪,他说是因为他拒绝“说出1947年一场左翼作家会议的参与者名单”。

他有过三次婚姻。最后一次婚姻美满地持续了四十年,妻子是来自玛格南图片社的杰出摄影师英格·莫拉斯——如果你有幸和他俩共处,你会被这对伴侣的热情、机智与人道主义深深打动。2002年,当我在百老汇剧院执导《萨勒姆的女巫》(五十周年纪念版)时,英格是我们的彩排摄影师。她在去世前两周还在和我们一起工作,她机敏,满怀同情,低调,手里总是拿着小徕卡相机,偶尔举起拍照。“我学摄影的时候,我们的胶片很少,我得谨慎地拍。”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当被问起病情,她耸耸肩,避而不答,但显然,她痛得挺厉害;她最后的照片拍的是约翰·普洛克托和他妻子伊丽莎白的最后一幕,照片构图精致,但已经失焦,仿佛被泪水模糊了。那一定是我们的眼泪,因为她才不会把时间花在自怜上。正如嫁给米勒终身好友、制片人罗伯特·怀特黑德的演员佐伊·考德威尔所说:“米勒足够幸运,他一生都有非凡的女性相伴。”

当然,他最特别的,或者至少说是最引人瞩目的婚姻,是与第二任妻子玛丽莲·梦露。米勒去世时,梦露正占据着英国报纸的头条。他们发问:“阿瑟·米勒会以娶了玛丽莲·梦露的男人而被记住吗?”他们忽略了那个事实,1956年俩人结婚时,梦露作为明星固然已经在银幕上光芒四射,但在全世界的戏剧演出领域,阿瑟·米勒当时也是明亮的星,他是北极星和南十字星:他已经完成了二十世纪最棒的四部剧本。以及别忘了,和所有破碎的婚姻一样,他们的婚姻的开端,是两个将对方理想化的恋人的结合。对米勒的恶意嘲讽背后是这个问题——它始终潜伏在小报记者脑海里——全世界最性感的女人为什么要和一个剧作家约会?

正是相同的感受——混杂着色情与嫉妒——驱使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传讯米勒。几年前我曾经问过他这事儿。“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传讯我,”他说,

因为我和玛丽莲·梦露订婚了。不然他们才不会想到我。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开始调查作家了,但从未接触过我。一旦我作为梦露可能嫁的人出名,这就成了宣传的好机会。当我前往华盛顿,准备出现在委员会面前时,我的律师收到了委员会主席的消息,他说,如果他能拥有一张和梦露的合影,就可以安排取消听证会。我觉得这事儿真是彻头彻尾地讽刺,让人窒息。

我第一次见阿瑟是在国家剧院,我做导演时执导了他的四部戏剧,但我直到排演《萨勒姆的女巫》那会儿才开始了解他。他喜欢我们的制作,也密切参与。我很享受那份喜悦与自豪,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他完成那么棒的作品,听他高兴地念叨:“这可真是好得要命。”

那会儿这剧格外出挑,因为它引起了两方面的共鸣:一方面,人们会想到塔利班,与其类似,萨勒姆的清教徒也生活在神权治理之下,有着严苛的性道德与残酷的惩罚;另一方面,一个将所有持不同意见者视为反对意见的社会,对“9·11”之后一年的美国而言并不陌生。这部剧是受1950年代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所作所为的启发,却令人不适地呼应着当代社会。最近出台的《爱国者法》,放宽了很多规则以保护嫌疑人免遭不公正调查和起诉,司法部部长说,质疑或者反对该立法的民权运动人士是在为恐怖分子提供方便。“一个人要么是这个法庭的朋友,要么是这个法庭的敌人,没有中间路线,”副州长,相当于司法部部长的丹福斯在剧中这么说。

还有其他让人不安的共鸣。布什提出“邪恶轴心”,“正义”之师与撒旦军团相向而立,星条旗出现在橱窗、操场、汽车引擎盖和夹克衫的领子上,每条街道上的人都要求上帝保佑美国,其坚定程度一如清真寺里的毛拉。你会觉得,和美国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浓郁气息一样,真正的信仰是美国本身。“这是关键的时刻,珍贵的时刻,”丹福斯说,“我们不再生活在迷蒙的下午,邪恶与善良混为一谈,世人不辨是非。现在,靠着上帝的恩典,灿烂的太阳升起,不惧阳光的人必定会赞美它。”所有看了这部剧的人都说它“恰逢其时”。他们的意思是这部剧打败了时间。

米勒在他的剧本里,总是把过去作为理解未来的方法,他反复书写的主题是大屠杀和大萧条,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的背叛,愧疚和纯真的失去:该隐在灵魂的旷野中徘徊。大萧条给了他情感教育:家族生意被毁,家庭陷入贫困。有一次,我和他散步时聊到这个,当时我们走在布鲁克林大桥桥柱的阴影下,俯瞰东河。他说:“美国,意味着一个又一个承诺,大萧条本质上是一个破碎的承诺。我觉得总体而言美国人都生活在悬崖边缘,等待另一只靴子掉下来。我不在乎他们是谁。或许这是这个国家活力的一部分。他们永远在对抗即将发生的灾难。”然后他停顿了一会儿,望向大桥,“这些是我们的大教堂,”他说。

“我觉得那些才是,”我说,指向河对岸的商业区,以及世贸中心的双塔(当时还是1999年)。

“哦当然,‘美国的事情就是做生意’,卡尔文·柯立芝说过。他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总统。”然后他盯着建筑。“我住这里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一个都没。在这些窗户后面总会有人在计算数字,点钱。”他苦涩地笑了笑,“以及吸可卡因,我猜。”

阿瑟是一个棒极了的朋友,了不起,处着愉快,会讲故事。我有一次问他《推销员之死》在费城首演之夜的情形。他肯定已经跟人讲过无数次这个故事了,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讲讲停停,好像在寻找遗忘的细节,如同第一次讲一般:

演出结束了,现场悄无声息,我记得我和卡赞一起在后面,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也没有起身。然后一两个人站起来,拿起大衣。有些人又坐下。很嘈杂。然后有人开始鼓掌,剧院沸反盈天,人们继续鼓掌,天知道鼓掌了多久……我记得有位老人被扶上过道,原来是伯纳德·金贝尔,他的公司是美国最大的连锁百货之一,当时他是真挤不出去,别人帮了他才走到过道。结果他被这部剧打动了,第二天,他下令,在他的百货公司——我不确定他在全美有八家还是十家店——不许任何人因为超龄而被解雇!

讲着这个,米勒笑了,笑声沙哑低沉,他摇摇头,好像这事儿就发生在上周。

他是一个极富魅力的男人:个儿高,威风,肩膀宽,下巴周正,还有一双最漂亮的手,大,有力,却也温柔的手——木匠的手。他坦坦荡荡,从没小家子气,尽管他在写作中热衷于揭露美国公司的恶行和政客的贪婪,但他是个兴兴头头的乐观主义者。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重要,但也越来越随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松弛。《推销员之死》首演结束的晚上,我们坐在后台的时候,他苦涩地叹道:“我八十六岁了,还在开新戏。”英格的离世给他带来很大打击,但当他出现在舞台上,观众给他和他的戏毫无保留的赞美,他仿佛又年轻了二十岁。他说:“至少这出戏还活着。”

当我发现我对阿瑟·米勒及其作品的赞誉,通常不会得到那些自认为是美国戏剧界灵魂人物的群体认同,这让我惊讶,简直堪称震惊。几年前,我在《纽约时报》读到过一组讨论,三位剧评人探讨英国剧院和美国戏剧的不同:

:阿瑟·米勒在那里很受欢迎。

:那是因为《推销员之死》,哎呀。他对美国的文化和政治如此偏激。英国人喜欢这种。

:可《推销员之死》在伦敦首演时反响并不大。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诚意。

阿瑟·米勒在英国仍然受到推崇,那是因为我们有好习惯,我们把他的剧本看作是同时代的作品,并且懂得,它们能够和今天的我们对话,并不是因为它们的“严肃性”,而是因为它们是严肃的——它们有关紧要,它们有让戏剧变得重要的野心。

这种野心并非凭空出现:写《推销员之死》的时候,米勒看了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这为他打开了“一扇不一样的门,这扇门并不是关于故事、人物或者走向,而是关于词语及其解放,关于写作者写作时的快乐,写作过程中释放的能量,这比剧本的感染力更打动我。它成为了一个桥梁……通往赤裸裸的文字游戏的欢愉……而我们早已背弃了这个传统”。

受威廉斯的启发,米勒在《推销员之死》中创造了一种新的口头语,新的戏剧表达——即便观众更熟悉奥尼尔《送冰的人来了》中希基那样的推销员,这个角色更有典型性。米勒为威利·洛曼提供了一套词汇以及句法,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陈词滥调与自欺欺人的鸡汤——“美国到处都是漂亮的城镇和挺拔的人”,移民寓言——“怎么这样,男孩们,我十七岁的时候走入丛林,在二十一岁走了出来”,带着“我”的成功口号,“被人喜欢,你就永远不会匮乏”。这些是被威利一再重复的成功学,它们和米勒的生动想象——“男孩们,森林在着火呢”——与丰沛修辞融为一体。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使用这些饱满又富有激情的语言,这对莎士比亚熏陶过的英国演员和观众来说可谓充满吸引力。1950年,那段时间英国戏剧界多是做作的诗性戏剧——T. S.艾略特和克里斯托弗·弗莱的剧作——但在米勒的戏里有真正的诗意,准确地说,是现实的诗意:关于生活在布鲁克林街头或者马萨诸塞农场的劳动阶级生活的戏剧,他们在体面的边缘挣扎,与美国梦和美国梦魇共鸣,既充满激情又充满绝望。

在英国,阿瑟·米勒的作品就像远方一场让人无法忽视的森林大火——那火焰,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约翰·奥斯本、哈罗德·品特、阿诺德·韦斯克这些英国作家;以及之后的爱德华·邦德,大卫·斯托里,以及特雷弗·格里菲斯;再往后还有大卫·埃德加,迈克·李,大卫·黑尔。米勒和田纳西·威廉斯一起点燃了英国戏剧,并且证明了,这是值得为之付出的艺术形式,值得敞开怀抱认真对待。这些作家在米勒身上找到了本能的力量,即那些超越理性与不够理性的感知,以及直面大主题的野心。

阿瑟独具特色地用“问题”(issues)这个词来形容他的主题——倾向坚持捍卫道德感——而他最关心的“问题”是美国对自身的历史缺乏认知,以及与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连接的脆弱。他说:“在美国,不管是谁写美国,都喜欢挖苦美国梦。其他地方的人们对美国梦的接受程度要高得多,生活的真相与人们的自命不凡往往相左。”尽管他知道如何在作品中表达主题,但他是一个剧作家,他也知道通往糟糕剧本的捷径是写带有过多大主题的东西。

他的剧本展示了人——通常是男人——掌控自己生活的艰难和可能,“那种时刻,在我看来,是一个男人不再和其他男人一样,那种在漫天繁星中,他找了属于自己的星星的瞬间”。他的英雄——推销员、码头工人、警察、农民——在维护他们的独特性、他们的自我、他们的“名字”的时刻,这些人都在寻找某种程度的救赎。他们挽回了自己的尊严,甚至不惜自杀。威利·洛曼大声喊道:“我不是廉价货,我是威利·洛曼……!”埃迪·卡蓬在《桥头眺望》中,被性的负罪感和公开的耻辱击垮,怒吼道:“我想要我的名字!”约翰·普洛克托在《萨勒姆的女巫》中,拒绝诬陷同胞,宣称:“没有名字我要怎么活?我已经交出了我的灵魂,把名字给我留下!”米勒最能体现他的美国性的,莫过于对个体掌握自己生活的正当性和必要性的主张——除此之外,还有如何调和个体和社会关系的问题。简而言之,你如何过好你的一生。

但他既不是一位政治作家,也不是一位道德家;他仅仅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关心影响了人们生活的各种现实,而不是现实肤浅的表象。他在剧本中诘问我们是否该为彼此负责:我们是社会动物吗?米勒在谈到《都是我的儿子》中的主人公时说:“乔·凯勒的麻烦,不在于他无法分辨是非,而在于他的思维模式无法体认他作为个体与他的世界、他的宇宙或者他的社会有真切的联系。他与社会不是契约关系,而是其中的一员,也就是说……”如果说他的写作中有布道者的影子,那么他想传递的信息就是:如果存在社会这个东西,那么艺术应该被用来改变社会。虽然很难说艺术能拯救生命、为饥饿的人填饱肚子或者改变选票方向,但《推销员之死》比任何作品都接近作为社会疗愈物的艺术。

“他也有夸张的时候,但总体而言他讲真话,”哈克贝里·芬这么评价他的创作者马克·吐温。这话也可以用在阿瑟·米勒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说这不是一个巧合,我对阿瑟写作的热情几乎和我感受到马克·吐温的天才同步。因此也不奇怪阿瑟·米勒对马克·吐温的评价完全可以用来评价他自己:

尽管他有着极少作家才拥有的严肃品质,他最终成功避免了自视甚高的自恋,在他的头脑中,在他的写作中,他首先是个普通人。

阿瑟去世前不久,我收到一封来自纽约我和他共同朋友的电子邮件,那位朋友刚去医院探望他回来。阿瑟才接受完治疗,还不能说话。邮件里写道:“我周日见到阿瑟时告诉他,我上周在伦敦和你一起吃饭,阿瑟回复了一个有爱的笑容。”我在邮件里回复朋友,我准备在周末给阿瑟打电话,等他在康涅狄格安顿好。我在那个周五下午听到了他的死讯。回家后我在桌上看到一张写给自己的便签条:“给阿瑟打电话。”

理查德·艾尔
2005年5月
(苏菲 译) LmQpcoP8dJyu+HSB8SukDIQvGIDyaYxOHeDo1Shzd0MoyESRyx+a9sfDIw7uNkb8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