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寄语:
这篇小说采取了在某“健康道场”治病疗养的二十岁男子写给其亲友之信件的形式。书信形式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也许前例较少,因此看了头四五回,读者可能感到困惑。不过,书信的形式承载了更多的真实感,一直以来无论在外国还是日本,都有许多作者进行过尝试。
关于《潘多拉的盒子》一题,将在明日刊登的第一回连载中阐明,此处便不再赘述。
这段寄语着实无甚文采,但打招呼无甚文采之人,写的小说往往趣味十足。
(昭和二十年秋,《河北新报》连载之际,作者寄读者语)
你可不要误会了。我丝毫没有感到沮丧。收到你那封安慰的信,我反倒困惑异常,继而羞愧得面颊发烫、坐立难安。我这样说你也许会生气,因为我看了你的信,产生了“真古板”的感想。你听我说,新的帷幕已经拉开了。而且,那是我等祖辈从未经历过的,全然崭新的帷幕。
事到如今,不如弃去那古板的作态吧。那些作态大多已化作了诳语。我早已不在意这胸肺的疾病。我已经忘却了自己的病。不只是病,我已经忘却了一切。我之所以来到这座健康道场,并非因为大战终结后突然惜命,当然也不是为了恢复强健的体魄,将来在世上做出一番成就,更不是为了尽早康复,让父亲放心,让母亲高兴,尽上几分引人落泪的孝道。我也不是突然自暴自弃,将自己放逐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为每一种行为寻找理由,难道不是陈旧“思想”的谬误吗?牵强的解释往往会沦落为谎言,我已经受够了理论的游戏。所有概念已被言尽,而我来到这座健康道场,没有任何理由。有一天,有一瞬间,圣灵降临在我的心中,令我头脑变得清明透亮。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从前的我。那一刻,我不再隐瞒自己的病情,马上告诉了母亲:
“我咳血了。”
父亲为我挑选了这座半山腰的健康道场。仅此而已。想必,你已经知道那一天那一瞬间的真相。就是那一天啊,那一天的正午。那个天降玉音奇迹,我们哭泣着恳求原谅的瞬间。
自那天以来,我就像乘上了新造的大船。我也不知道这艘船将驶向何处。直至现在,我都如同身陷梦境。大船已经离岸。我能隐约预感到,它将走上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全新处女航路。但此时此刻,我不过是坦然接受了大船的召唤,随它朝着天际的航路徐徐进发。
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绝没有堕入绝望之末的虚无困境。无论启航的性质如何,我都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期待。那是亘古不变的人性之一。你知道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魔盒吧?潘多拉打开了绝不能打开的盒子,病痛、悲哀、嫉妒、贪欲、猜疑、阴谋、饥饿、憎恶,种种不祥汹涌而出,黑压压覆盖了天空。从那以后,人类就永远陷落在不幸之中。可是,盒子一角尚留存着绽放光芒的小小宝石,上面隐约可见“希望”二字。
早在远古便已注定如此。人类绝不会断绝希望。虽然人类常常为希望所欺骗,但“绝望”的观念同样会欺骗他们。说白了,人类即使被推入不幸的深渊,向着最底部不断滚落,也总会摸索到一缕希望的细丝。自潘多拉打开魔盒,这便是奥林匹斯众神定下的命运。有的人煞有介事地演讲乐观或悲观之论,个个散发着逼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艘新时代的大船,会将那些人抛在岸上,先行一步启航,且不会遇到任何阻滞。那就像植物藤蔓的蜿蜒生长,又好似超越了意识境界的天然向阳性。
今后,不如放下将他人视作非国民,对其大加谴责的惺惺作态吧。在这不幸的世间,那样只会留下更沉重的阴影。谴责他人者,才是最阴险邪恶之人,难道不是吗?多少政治家见日本战败,就匆忙捏造出搪塞之词,企图耍些小聪明。若世上没有那样的人,自然甚好。正是那些浅薄的借口让日本衰退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今后务必要谨言慎行。若再次出现那样的事态,也许就要被全世界所唾弃。还是戒除吹嘘的习性,成为更单纯的人吧。新造的大船,已经驶出了海面。
一直以来,我都承受了不少痛苦。你知道,去年春天我从初中毕业便发起了高烧,继而引发肺炎,整整卧床三个月,因此错过了高中的考试。等到终于能起身行走,依旧低烧不断,医生怀疑我得了胸膜炎,我只能在家无所事事地养病,又错过了今年的考试。从那时起,我便失去了升学的热情,又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话虽如此,一直待在家中又对不起父亲,还让母亲面上无光。你从未中断过学业,也许不理解这种感觉。可以说,那就是充斥着痛苦的地狱。那段时间,我整日只到农田里拔草。做这种农夫的活计,便是我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如你所知,我家屋后约有百坪
农地。那片地很早以前就登记在了我的名下。虽然不全是因为这个事实,但我只要踏入其中,就会感到周围的压迫稍微减弱了几分,浑身轻盈自在。这一两年来,我就像这片农田的工头,带头在地里拔草,或是在不操劳身体的范围内翻翻土,给西红柿做些支架。我每天都在用这些工作安慰自己:至少我为食物的产出做了一些贡献。但是我告诉你,我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团好似乌云的不安,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整天做这种事,我今后将会沦落成什么样子?我岂不是会变成一事无成的废人?想到这里,我不禁呆滞。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自己无所事事的生活只会给他人增添烦恼,全然不存在一丝意义,因此痛苦万分。你这样的人才一定无法理解,世上最痛苦之事,便是意识到“我活着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是多余的”。
可是啊,就在我为这些幼稚、老套而浅薄的烦恼忧虑之时,世界的风车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不止。纳粹在欧洲全盘覆灭,东方继菲律宾战役之后又爆发了冲绳战役,美军的飞机飞进日本本土展开轰炸。我虽然对军队作战一无所知,但有着年轻而敏锐的天线。我可以相信自己的天线。这个天线已经感知到了国家的存亡与民族的危机。不为什么,这就是我的直觉。从今年初夏开始,我这年轻的天线就感应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海啸之声。我为之震颤,却无计可施,只能仓皇失措。我愈发投身于农地的劳作,顶着烈日奋力挥动沉重的锄头,翻开土块,种下甘薯苗。我至今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每日投身如此高强度的农耕劳动。我似乎痛恨自己这副无用的身躯,只想施加痛苦于其上,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死吧!赶紧去死吧!死吧!赶紧去死吧!有时,我一边挥动锄头,还一边喃喃自语。就这样,我一共栽下了六百株甘薯苗。
“别再下地干活了,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晚饭时,父亲说了我一句。第三天深夜,我半梦半醒之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胸口竟有些辘辘作响。我意识到事情不妙,顿时清醒过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人咳血之前,胸口就会辘辘作响。刚翻身换成俯伏的姿势,我便感到胸口一闷,继而满口生腥。我紧闭牙关,慌忙跑向茅房——果然是血。我在茅房里站了许久,但没有再咳血。于是,我又悄声走进厨房,化了一杯盐水漱口,再洗了把脸,回到被窝里。为了不引发咳嗽,我屏息静气地躺着,心中竟异常平静。我甚至觉得,自己早已在等待这个夜晚的到来,脑中还冒出了“如愿以偿”的字眼。明日,我还是瞒着家里再去地里做事吧。没办法,因为我除此以外别无价值。我必须要有自知之明。啊,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了最好。我要拼命劳动自己的身体,为食物栽培尽上一份力量,然后与世长辞,为国家减轻负担。身为一个无用的病人,这是我唯一的报国之道。啊,好想早点死去。
翌日早晨,我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飞快地叠好被褥,饭也不吃便下了地。之后,我疯了似的干起农活。如今回想起来,那就像一场地狱之梦。当然,我到死都不打算将这个病告诉任何人。我要静悄悄地让病情恶化下去。也许,这种心情便是所谓的堕落思想吧。那天夜里,我悄悄溜进厨房,喝了一大碗配给的烧酒。深夜,我再次咳血了。我蓦然从睡梦中醒来,轻咳两三下,血立即涌了出来。这次我连茅房也来不及去,只得打开玻璃门,光脚跑到院子里吐了。鲜血不断涌上喉头,我甚至感觉双眼和两耳都喷出了血。吐了也许有两杯血,总算是止住了。我又拾起一根木棍,翻起泥土覆盖了染血的地面,免得让人看出来。就在那一刻,空袭警报突然响了起来。现在我知道,那是日本的,不,是全世界最后一场夜间空袭。等我昏昏沉沉地爬出防空洞时,八月十五日的朝阳已经照亮了大地。
那天,我还是下了地。看到这里,你定然也要苦笑了。但是听我说,这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可笑之事。我只是觉得,除此之外自己已无从表态。没别的办法了。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终于想通了。既然早已决心以农民的身份死去,若能穿着农民的衣裳,死在自己亲手耕种的田地里,那不就了结心愿了吗?别的都不管了,我只想早点死去。头晕目眩、身感恶寒、遍体冷汗的痛苦都习以为常,我只觉得意识模糊,躺倒在豆田的枝叶间。那时,母亲来叫我了。她叫我快把手脚洗净,到父亲的起居室去。母亲平时脸上总挂着温柔的微笑,那一刻却格外严肃,像个陌生人。
我走进父亲的起居室,被吩咐坐下来听广播。正午时分,我为天降的玉音悲泣,泪流满脸,宛如神圣的光芒穿透了身体,踏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乘上了悠然摇摆的大船,等到回过神来,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万万没想到,我竟得到了生死一如的顿悟。这并非我自夸,难道死亡与生存不是一样的吗?不管选哪条路,都是同样的痛苦。那些非要寻思的人,往往矫揉做作。我以前经历过的苦难,不过是追求虚荣自寻的苦难罢了。不如将陈旧的做作抛下吧。你在信中提到了“悲痛的决意”,然而在此刻的我眼中,悲痛就像蹩脚戏剧中徒有其表的男演员脸上的表情。那已然不是悲痛,而是谎言的表情。大船缓缓离开了岸边。船的启航,总是伴随着微弱的希望。我已经不再沮丧,也不在意胸部的疾病了。收到你充斥着同情的书信,我着实难堪得很。我现在已经不做任何思考,决定一心一意跟随着船身的摇摆了。那天,我立刻向母亲坦白了事实。我的态度无比平静,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昨晚咳血了。前一天夜里,也咳血了。”
没有任何理由。我并非突然开始惜命。只是昨日之前的所有矫揉造作,全都消失殆尽了。
父亲为我挑选了这座“健康道场”。如你所知,我的父亲是一位数学教授。他也许擅长计算数字,却从未做过结账的事情。因为生活总是贫穷,我并不指望多么奢侈的疗养。从这一点看,这座简陋的“健康道场”,倒十分适合我。我没有任何不满。据医生说,我只需六个月便能痊愈。后来我再未咳过血,连血痰都没有。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疾病。这里的场长说,“忘记自己的疾病”乃是通往痊愈的捷径。他这人有点奇怪。毕竟他给结核病的疗养医院起了“健康道场”这样的名字,在战争中为了应付粮食和药品不足的问题,还发明了前所未有的治疗方法,并激励了众多住院患者。总而言之,这是一座奇怪的医院。这里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且待我下次娓娓道来。
对于我,请你务必不要担心。就这样,请你也要保重自己。
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五日
今日,我便遵照约定,给你讲讲健康道场的情况吧。从E市乘坐公交车约一个小时,在小梅桥车站下车,再换乘一趟车即可到达这里。不过小梅桥离道场不算太远,与其等候换乘的公交车,不如走过来更快。因为实际距离只有一公里左右。来道场的人基本都从那里走过来。从小梅桥出发,使群山在右,顺着县道往南走上约莫一公里,就能看见山脚下有座小石门。穿过石门,沿着松林走上山腹,再穿出林子,便能看见一座两层建筑的房顶。那里,便是我正在暂住的、名为“健康道场”的奇怪结核病疗养院。这里共有两座房子,分为新馆和旧馆。旧馆不怎么值得一提,新馆却是格外明亮宽敞的建筑。在旧馆锻炼日久的人,都会被陆陆续续迁移到新馆。但是我精神特别好,所以一开始就被安排住在新馆。我的房间是道场进门右手边第一间,名叫“樱之间”。这里还有“新绿之间”“白天鹅之间”“向日葵之间”等病房名称,漂亮得让人有点害羞。
“樱之间”大小约为十五平方米,是个略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里面摆着四张结实的木床,床头一律朝南。我的床位在房间最深处,床头挨着大窗户,伸头就能看到三十多平方米的“乙女池”(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这池子总是澄澈清凉,能清楚看见里面的鲫鱼和金鱼。因此,我对自己的床位没有任何不满。这也许是最好的位置。木床特别宽大,因为没有劣质的弹簧,反倒更显牢靠,两旁附有许多斗柜和架子,收纳完所有生活用品还绰绰有余。
介绍一下我的前辈病友吧。我旁边的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他人如其名,是个富有人格的中年大叔。据说是东京的报社记者。他夫人早逝,现在与正值青春的女儿相依为命,那女儿随他从东京疏散到了健康道场附近的山间小屋,时常来看望孤单的父亲。他本人总是寡言少语,可别看他平时不说话,有时却会突然变成令人敬佩的果敢之人。他的人格称得上高洁,甚至带有一些仙风道骨,但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并不清楚。他留着一口漆黑气派的胡髭,近视眼很严重,镜片背后那双小而发红的双眼总是湿漉漉的。圆圆的鼻头上永远沁着汗珠,因此他隔一会儿就要拿手巾使劲揉搓,搓得鼻头通红,仿佛随时都要渗出血来。不过,他闭上眼睛若有所思时,看起来很有威严。这也许是个地位很高的人。他有个绰号叫越后狮子,我并不知晓其由来,但觉得很符合他。松右卫门先生似乎也不讨厌这个绰号。有人说那绰号是他自己起的,但我不知实情。
松右卫门先生旁边的是木下清七先生。他是个糊墙师傅,二十八岁,至今单身,算是健康道场一等一的美男子。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丹凤眼微挑,很是英俊。只不过微微踮着脚、轻轻摇晃尻部走路的样子应该纠正一下。他为何会那样走路呢?莫非觉得那样更有韵律感?真令人费解。他好像熟悉很多流行歌曲,但最擅长都都逸俗谣。我已经听他唱过五六曲了。松右卫门先生每次都闭着眼睛默听,我则坐立难安。什么存钱要有富士山高,每日花掉五十钱,这种歌词实在太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何在,令人无言以对。还有一种加入名句的都都逸,同样令人费解。歌词里竟加入了戏剧的台词。哎呀,小哥儿如何如何,真叫人听不下去。好在他每次都只唱两首,绝不多唱。就算他想再唱下去,松右卫门先生都会制止。唱完两首,越后狮子便开了眼,低声道:好了吧。有时还会添上一句:对身体不好。不知是唱多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听多了对身体不好,反正不甚清楚。不过,这位清七先生并不是坏人。据说他喜欢俳句,每天睡前都要对松右卫门先生发表自己的近期作品,并询问他的感想。然而越后狮子每次都不做声,清七先生便泄了气,躺下睡觉了。这种时候,我就十分可怜他。清七先生很敬重越后狮子。这风流男子之诨名,却是单相思。
在旁边是西胁一夫先生,听说是邮局局长还是什么的,今年三十五岁。整个病房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人。他有个温柔娇小的夫人,时常来看望他,与他凑在一起低声交谈。那幅光景看了真让人心中一暖。单相思和越后狮子都避嫌,故意不看他们。我觉得那也是一番心意。西胁先生的绰号是笔头菜,也许因为身材又瘦又高。他虽称不上美男子,但很是优雅。给人一种像是学生的感觉。他那含羞的微笑最具魅力。我时常想,如果他的床位在我旁边,那该多好啊。然而,他有时睡到深夜会发出奇怪的梦呓声,我又觉得他还是不要睡在旁边的好。这几位就是与我同房的病友。接着我再介绍一下道场的特殊疗养生活吧。首先,请看每日的时间表:
六点:起床
七点:早饭
八点至八点半:伸展锻炼
八点半到九点半:摩擦
九点半到十点:伸展锻炼
十点:场长巡视(星期日只有指导员巡视)
十点半到十一点半:摩擦
十二点:午饭
一点到两点:讲话(星期日为慰问广播)
两点到两点半:伸展锻炼
两点半到三点半:摩擦
三点半到四点:伸展锻炼
四点到四点半:自然
四点半到五点半:摩擦
六点:晚饭
七点到七点半:伸展锻炼
七点半到八点半:摩擦
八点半:报告
九点:就寝
上次也提到过,很多医院在战争中被烧毁,就算是幸免于难的医院,也有不少因为物资和人手不足而关闭了。许多需要长期住院的结核病患者,尤其像我们这种家庭不太宽裕的患者就没有了去处。所幸这一带几乎没有遭到敌机轰炸,又有两三位当地的有志之士及政府当局出资,将山中原有的县属疗养院加以扩建,聘来了现在这位田岛博士,建成了不依赖于物资的独立结核病疗养院。单看我们每日的时间表,想必就能猜到这里的生活与普通疗养院截然不同。这里的体制,是为了让人抛下医院、病人这样的观念。
在这里要称院长为场长,副院长及以下的医生都是指导员,护士则是助手,我们这些住院患者都被称为塾生。一切都是田岛场长的设想。田岛医生自从来到这里,就将内部机制改换一新,还对患者实施了独特的疗法,据说获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备受医学界关注。我看他脑袋全秃,看似有五十岁上下,可是他才三十多,还没结婚呢。他又高又瘦,有点含胸,不苟言笑。秃头的人大多五官端正,田岛医生也有一张鹅蛋脸,长着标致典雅的眉眼,另外,他也像一般的秃头之人一样,有着猫一样难以捉摸的阴性气质。我有点怕他。每天上午十点,场长就会带着指导员和助手展开巡视。那段时间,整个道场都鸦雀无声。塾生见到场长,全都神情肃穆,但是在私底下却会叫他的绰号——清盛。
那么,再来详细讲讲本道场每日的生活吧。简单来说,伸展锻炼就是锻炼手脚和腹肌的运动。若写得过于详细,你一定不爱看,我便简明扼要地说一说。首先在床上仰天躺成大字,依次活动手指、手腕、手臂,接着收腹、鼓腹。这是需要多次练习才能掌握的动作,也是伸展锻炼最重要的环节。接着是运动腿部,拉伸或放松腿部肌肉,这样就算做完一轮。一轮结束后,再回到手部运动,必须做满三十分钟。按照上一次写给你看的时间表,这个锻炼上午要做两次,下午要做三次,每天不间断,因此并不轻松。用以往的医学常识来说,让结核病患者做这么多运动非常危险。想必这也是战争期间物资不足促生的新疗法吧。就本道场而言,的确是越认真做这个运动的人恢复得越快。
下次再讲讲摩擦吧。这也是本道场独有的东西,全都由活泼开朗的助手们完成。
摩擦用的刷子与理发时用的硬毛刷有些相似,只是刷毛较柔软一些。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我被刷得很痛,甚至因为耐不住摩擦全身起疹。但是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完全习惯了。
到了摩擦的时间,那些活泼开朗的助手就会各自分头行事,按顺序给所有塾生做摩擦。小小的钢盆里放入手巾,然后泡上水,毛刷压到手巾上沾水,唰唰地摩擦皮肤。原则上说,摩擦的范围几乎遍及全身。入住的头一个星期先从手脚开始,慢慢扩大到全身。塾生侧躺在床位上,先摩擦手脚,然后是胸腹、腰背,接着翻过身来,摩擦另一边的手脚、胸腹、腰背。一旦习惯了,还是挺舒服的。尤其是摩擦背部时,那种舒服简直无法用话语形容。有的助手很擅长这个,有的则不太擅长。
关于这里的助手,还是过后再说吧。
你大可以认为,道场的生活被伸展锻炼和摩擦两件事占满了。即使战争结束,物资不足的情况依旧持续,所以暂时用这种事情展示与病魔抗争的意志倒也不坏。除此之外,还有下午一点开始的讲话、四点的自然、八点半开始的报告。讲话就是场长、指导员或前来道场视察的各方名人轮流上台演讲,我们通过走廊上设置的扩音器,坐在床位上默默倾听。
还在打仗时,因为电力供应不足,扩音器停用过一段时间。战争结束、用电压力稍有缓和后,就恢复使用了。场长最近一直在讲关于日本科学发展史的内容。他的讲座很不错,用平淡的语调简明易懂地讲解了我们祖先的辛劳。昨天,他给我们讲了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玄白他们是头一批翻看西方书籍的人,但对于该如何翻译的问题,则“如无舵之船驶入大海,茫茫无尽无处可依,无可奈何哉”,这个部分实在讲得太好了。对于玄白等人的苦心,我也在中学时听历史课的木山菜豆腐老师教导过,但是他的教导与场长的讲话,给人感觉全然不一样。
菜豆腐老师尽爱说玄白满脸麻子、相貌丑陋之类的事情。总之,我很喜欢场长每天的讲话。星期天没有讲话,而是播放音乐。我虽不太喜欢音乐,但是每星期听一次倒也不坏。放音乐的间隙,也能听见助手自己唱歌,听着与其说乐呵,更应该说让我心慌意乱、坐立难安。不过其他塾生似乎很喜欢听这个。清七先生甚至高兴得眯起了眼睛。想来,他一定也很想通过广播展现自己的都都逸带名句俗谣。
下午四点的自然,总的来说就是安静的时间。每天这个时间段,我们的体温都会升至最高,身体瘫软无力,心情烦躁、脾气不好,十分痛苦。于是我们就有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不过,大部分塾生在这个时间都是安静地卧在床上。顺带一提,道场除了晚上的睡眠时间,绝对不允许在床上使用被子。白天连一条毛毯都没有,只能穿着睡衣躺在上面。一旦习惯了,就觉得这样很干净,反倒让人心情舒畅。晚上八点半的报告,是介绍每一天的世界形势。当班的职员在播音室用格外紧张的语气播报,我们依旧是躺在病房里倾听。道场禁止看书,连报纸也不行。也许耽读对身体不好吧。不过,在这段养病的时间里,我得以逃脱嘈杂的思念洪水,坚信自己乘上了全新的大船,每天过着质朴的生活,却也不是一桩坏事。
只可惜给你写信的时间过于稀少,让我很是为难。每次我都在饭后匆忙拿出纸笔写上几行,但是要写的事情实在太多,连这封信都花了整整两天才写完。不过,随着我渐渐习惯道场的生活,想必会更擅长利用短暂的空闲时间。我似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变得异常乐观了。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担心。我把它们都忘了。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在道场的绰号是“云雀”。多么无聊的绰号啊。因为我叫小柴利助,发音很像小云雀,所以就有了这个绰号。这算不上多有面子的事情。一开始我很不喜欢别人那样叫我,每次都甚为害羞,但是到了最近,我对任何事都变得很宽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柴了。现在,我就是道场里的云雀,吱吱喳喳地叫闹着。所以你今后收了我的信,也请带着那样的心情去阅读。请不要皱着眉,说我是个浅薄的家伙。
“云雀。”一位助手在窗外尖声喊道。
“怎么了?”我平淡地应答。
“好着吗?”
“好着呢。”
“加油啊。”
“得嘞。”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话吗?这是道场打招呼用的话语。助手和塾生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好像一定要这样打招呼。我不知道这个习惯何时形成,但应该不是场长规定的。定然是助手们自己想出来的。这里的护士似乎都很活泼,还有点男孩子的脾性。场长、指导员、塾生、职员,都被她们起了辛辣的绰号。没错,在这里负责起绰号的人,就是这些助手。实在是不能大意。我还要进一步观察这里的助手,下次通信再做详细汇报。
道场的概况就写到这里。失敬。
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