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井里。我的形迹如同井中烟雾,如同石头气道里的蒸汽。我一动不动。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做。仰头望去,我能看见夜空与黎明清寒的星星,看见太阳。有时我会唱起这颗星球年轻时流行的老歌。我如何能向你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本人亦不明了,无可奉告。我只是等待。我是迷雾,是月光,是记忆。我很伤感,我已老去。有时我像雨滴洒入井里,雨点急速坠落,水面惊起蛛网般的波纹。我在清凉的寂静中等待,等到有一天,我无须再等待。
现在是上午,我听见震耳欲聋的雷声,闻到远处飘来燃烧的气味。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等待。我倾听。
说话声。离得很远。
“好!”
一个声音。陌生的声音。我无法听懂的外星语言。没有一个熟悉的词。我继续倾听。
“把人都派出去!”
晶莹的沙地上,传来欻欻的脚步声。
“火星!看来就是这儿了!”
“旗子在哪里?”
“这里,先生。”
“好,好。”
太阳高悬空中,金光洒满水井,我像一粒花粉悬浮其间,藏形于温暖光华之中,行迹迷蒙。
说话声。
“我谨代表地球政府,宣布此地为火星领土,由各成员国均等分治。”
他们在说什么?我在阳光下旋转,像个无形的金色轮子,懒懒散散,不休不止。
“这是什么东西?”
“一口井!”
“不是吧!”
“快来,是真的!”
一股热量临近。三个物体向井口弯下身来,我的凉意涌向它们。
“棒极了!”
“你觉得水质会好吗?”
“马上揭晓。”
“谁去拿个实验室取样瓶,再带根坠线来。”
“我去拿!”
跑走的声音。随即又返回。
“来了。”
我等待。
“放下去。轻点。”
头顶,玻璃瓶闪闪发光,被拴在线上慢慢放下来。
玻璃瓶触及水面,盛满,涟漪轻轻泛起。我随着温暖的气流升向井口。
“有了。想要检测水质吗,里根?”
“来吧。”
“多漂亮的水井啊。瞧这工艺造型,你觉得它的历史有多少年?”
“天知道呢。昨天登陆另一座城镇的时候,史密斯说火星上的生命已经灭绝一万年了。”
“想想也是。”
“怎么样,里根?这水。”
“纯净得跟银子一样。喝一杯吧。”
灼热阳光下,水声潺潺。此时我乘着微风盘旋,像一粒沙,一抹肉桂粉。
“怎么了,琼斯?”
“不知道。头痛得厉害,突然一下疼起来了。”
“是喝了水的缘故?”
“不,还没喝呢。不是水的问题。我刚只是弯腰看看井里,突然头就疼得跟裂开了似的。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现在我已明确自己的身份。
我叫斯蒂芬·伦纳德·琼斯,今年二十五岁,刚从一个名为地球的星球乘坐火箭来到这里,现在与好友里根和萧站在火星上的一口古井旁。
我低头打量自己结实的手指,它们被晒成了棕褐色。再看看我修长的腿、银色的制服、周围的朋友。
“怎么了,琼斯?”他们问。
“没什么,”我看着他们说道,“什么事也没有。”
食物挺美味。我已经一万年没吃过东西了。舌尖口感细腻,佐餐酒暖暖地流过喉咙。我聆听话语声。我说出一些从不知晓却又莫名理解的词语。我着意吸嗅空气。
“怎么了,琼斯?”
我歪过这颗如今属于我的头,放下双手,握住银色餐具。五感全开。
“怎么老问这句?”嘴里的声音说道,这是新属于我的又一样东西。
“你的呼吸一直很奇怪,还伴着咳嗽。”队友说。
我字正腔圆:“可能有点感冒。”
“待会儿找医生看看。”
我点头。点头多么美妙。历经万年之后,能身体力行做一点事,多么美妙。呼吸空气多么美妙;阳光暖透皮肤,深入肌骨的感觉多么美妙;肉体逐渐暖和,感知到内里掩藏着致密精巧的骨骼结构,这感觉多么美妙;声音传入耳朵,比石井深处听见的更加清晰,更少延迟,这也多么美妙。我入迷地呆坐不动。
“别发呆了,琼斯,抓紧吃。咱们该走了!”
“好的。”我说。词语如清水凝在舌尖,又在空中优雅地徐徐降落,这过程令我心醉神迷。
我开始走路,走得蛮好。我站直身体,从头部眼睛的位置向下看,距离地面很远,就像安居在美好的悬崖之上。
里根站在石井旁,望向井里。其他人嘀嘀咕咕地朝他们来时乘的那艘银船走去了。
我感受着手的五指与嘴角的微笑。
“挺深哪。”我说。
“没错。”
“它叫魂井。”
里根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瞧这外观,不像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魂井。”
“魂井是等待之地,里面有一种东西,一种脱离肉体的东西,一直等到天荒地老。”我说着,碰了碰他的胳膊。
天气炎热,沙地滚烫如火,飞船银焰闪耀,热的感觉多么美妙。脚踩在硬实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聆听。风声呼啸,阳光炙烤山谷。我闻到正午时分火箭沸腾的味道。我在舷窗下方站定。
“里根哪儿去了?”有人问。
“刚在井边看到过他。”我回答。
其中一人向水井奔去。我开始发抖。寒战般的细微颤抖,埋在身体深处,随之变得极其强烈。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声音,仿佛它也深藏在井底。那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呼喊,微弱又恐惧。它叫道, 放开我,放开我, 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努力冲破樊笼,拼命捶打迷宫的门,在漆黑走廊与过道之中来回奔跑,声音不断回荡,夹杂着尖叫。
“里根在井里!”
五人齐齐拔腿开跑,我也随他们跑过去,但现在我很难受,身体抖得厉害。
“指定是摔井里去了。琼斯,你刚和他在一起,有没有亲眼见到?琼斯?哎呀,说话啊,伙计!”
“你怎么了,琼斯?”
我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
“他病了。来,给我搭把手。”
“都怪这太阳。”
“不,不是太阳。”我含糊地答道。
他们舒展我的身体,而癫痫如同地震一波波发作,深藏在我内心的声音高喊道: 我才是琼斯,是我,不是他,不是他,别相信他,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我抬眼看见那些弯腰的身影,眼皮不住地痉挛。他们轻触我的手腕。
“他心跳也紊乱了。”
我闭上眼。尖叫停止。颤抖停止。
我向上飞升,一如逃逸出清凉水井。
“他死了。”有人说。
“琼斯死了。”
“死因是?”
“休克,看起来是。”
“什么导致的休克?”我说。我的名字叫塞申斯,是这群人的机长。我站在他们中间,嘴唇轻巧地翻飞着,低头打量躺在沙地中逐渐冰冷的尸体,两手猛地往脑袋一拍。
“机长!”
“没事,”我说着,呻吟出声,“只是头疼,没问题的。哎呀,哎呀,”我低声嘀咕,“这会儿就已经好了。”
“最好还是避免阳光直射,先生。”
“是的。”我说道,低头打量琼斯,“咱们根本就不该来。火星不欢迎我们。”
我们把尸体抬回火箭,一个新的声音又在我内心深处呼救,想要出来。
救命,救命。 深埋在湿透的地球肉身组织之中。 救命,救命! 在赤红的深渊里,回响,乞求。
这一次,痉挛来得更快,控制得没那么稳。
“机长,你要不还是进去躲躲太阳,你脸色不大好,先生。”
“对。”我说。“救命。”我说。
“什么,先生?”
“我什么也没说。”
“你刚喊救命来着,先生。”
“是吗,马修斯,我喊救命了?”
尸体平摊在火箭的影子下面,尖叫声从深渊底部的骨冢与赤潮之中传来。我双手抽搐,嘴唇张开,焦渴难耐,鼻孔大张,眼球上翻。 救命,救命,啊,救命,不要,不要,救我出去,不要,不要。
“不要。”我说。
“什么,先生?”
“没什么。”我说。“我要逃出去。”我说。我连忙用手捂住嘴。
“怎么了,先生?”马修斯高声问。
“快进去,所有人,回地球!”我大喊道。
我举起手中的枪。
“别这样,先生!”
爆炸声。奔跑的剪影。戛然而止的尖叫。高空坠物的呼啸。
经历万年之后,死亡多么美妙。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凉意与松弛,多么美妙。就像包裹在手套里的手,在灼热的沙子里张开五指,逐渐清凉入髓,多么美妙。啊,寂静的黑暗的死亡,甜蜜地围拢过来。但我不能贪恋停留。
一声“砰”,再一声“啪”。
“天哪,他自杀了!”我叫道,睁开眼,只见机长斜倚着火箭,头骨被子弹击碎,舌头从洁白的牙齿中间耷拉下来,死不瞑目,脑袋血流如注。我弯腰摸了摸他。“傻啊,”我说,“为什么做这种蠢事?”
众人惊恐万状。他们站在两个死人身旁,转头紧盯着火星的沙地与遥远的水井,深水里躺着了无生气的里根。他们干燥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喊叫,一种呜咽,一种幼稚的言语反抗,想要挣脱这场可怕梦境。
几人转身面向我。
过了许久,其中一人说:“现在你是机长了,马修斯。”
“我知道。”我缓缓开口。
“咱们只剩六个人了。”
“老天爷,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我不想在这儿待了,咱们出去吧!”
几人聒噪不止。我即刻上前,碰了碰他们,内心洋溢的自信几乎要歌唱。“听。”我说着,触摸这人的手肘,那人的胳膊,另一人的手。
我们全体陷入沉默。
我们已合而为一。
不,不,不,不,不,不! 内心那六个声音哭喊着,深陷进外表之下,踏入囚笼。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是塞缪尔·马修斯、雷蒙德·摩西、威廉·斯波尔丁、查尔斯·埃文斯、福雷斯特·科尔、约翰·萨默斯。我们一言不发,只相互打量对方煞白的脸与颤抖的手。
我们齐齐转身,看向那口井。
“就现在。”我们异口同声。
不,不! 六个声音尖叫着,层层叠叠,被永恒地秘藏起来。
我们的脚走在沙地上,好似一只长着十二根手指的巨手,轻轻扫过炎热海底。
我们俯身望向井里。清凉的深井中,六张脸回望着上方的我们。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俯低,直到失去平衡,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坠入井口,穿过清凉的黑暗,落入冰冷的水中。
太阳西沉。群星循着轨迹升上夜空。远处,一粒光点隐现。又一枚火箭飞来,在太空中留下红色尾迹。
我住在井里。我的形迹如同井中烟雾,如同石头气道里的蒸汽。仰头望去,我能看见夜空与黎明清寒的星星,看见太阳。有时我会唱起这颗星球年轻时流行的老歌。我如何能向你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本人亦不明了,无可奉告。
我只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