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的每个词都不受待见。当我碰到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睛时,我看到了让人目眩的真相,喉咙被脱口而出的话语刺痛。我的预言从五脏六腑中被扯出,即使说出来的后果让我战栗,它们仍然不请自来。听到预言的人咒骂我,将我赶走,大笑着说我是个疯女人。
但是,年幼时,我并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那时的我关心的只是眼前的烦扰而已,比如我最珍爱的玩偶,还有怎样打扮她才更美。即使只是个玩具娃娃,她也可以穿上昂贵的绫罗绸缎,戴上精美的珠宝。我的父亲是普利阿摩斯,母亲是赫卡柏,他们可是特洛伊的国王和王后,拥有的财富名扬四海。
但是母后能够看到异象。这令人目眩的真相无疑来自某位神灵的恩赐,他的垂青帮助我们躲避灾难。也许那正是阿波罗本尊,因为据说我的母亲蒙他垂怜,是被他选中的心头之好。母后为父王诞下了许多孩子,他的侍妾子嗣更多。每当她有孕在身时,我们都会做好准备迎接家族幸事。等到临盆之际,母亲便安睡下来,和往常一样等待美梦向她预示新生儿的未来。
可是这次不一样。当时我七岁,被一阵尖叫声吵醒,这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不寒而栗的感觉直侵入我的骨髓。我迅速跑向她的寝宫,接生婆带着要出大事的恐慌飞奔下走廊。
她的头发上全是汗水,紧贴在前额上,像是被追捕的动物一样气喘吁吁,但是折磨母后的却并非生产的痛苦。她推开了那些想要安抚她挺过妊娠之痛的手,毕竟分娩尚未开始,悲恸地放声大哭。在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年幼人生中,我从来不曾听到过这种哀鸣。
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整个屋子忙忙碌碌,充斥着女人的嘈杂与混乱。女人们点起的火把暗淡无光,我不知所措地在暗处徘徊。狭长的橙色火苗摇曳着,扭曲着;石墙上,骇人的黑影随着火苗蛇舞的节奏上蹿下跳,看起来怪诞而丑陋。
“这个孩子。”母后气喘吁吁,最初让她陷入癫狂的强烈情绪似乎正慢慢退去。她允许侍女们上前伺候,可是当她们扶她躺回卧榻,轻声细语地宽慰她孩子尚未出世,一切正常之时,她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目下深黑的凹陷和额头上的缕缕鬈发让她看起来十分陌生。
“我看到他了——看到他出生。”她尖声说道。但是当侍女们咕哝说这只是个梦,无需担心时,我看到母后的王家威严又回来了。她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我的梦,”她继续说道,“不仅仅是梦而已。这点你们都知道。”
寝宫变得鸦雀无声。我一动不动。身后的石墙让我浑身发冷,但我仍然靠着它呆若木鸡。母后就在火光形成的诡异光圈的中央,她又开口了。
“我用力把他推向这个世界,和之前生孩子一样。我再一次感受到肉体被炙烤,我很熟悉这种痛楚,也能像先前一样忍受。只是这一次不同——这种炙烤,让人觉得……”她停了下来,我看到她的手指拧在一起,关节绷得紧紧的。“他出生的火光,要比我想象中久得多,猛烈得多。我感到自己的皮肤起了水疱,我能闻到自己肉体烧焦发黑的味道。”她咽了咽口水,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听起来格外刺耳。“他不是个孩子;他就像你们抓着的火把,他的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的周围全是烟,吞掉了一切。”
我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寝宫里的人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侍女们的眼睛扫过了母后隆起的肚子。
“也许只是个梦而已,”其中一位大着胆子说道,“许多女性害怕生产;这时候做噩梦并不少见——”
“我生了一堆孩子。”母亲厉声打断她。她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开口说话的倒霉蛋。“我根本不怕再生一个。但是这一次……我连他是不是个人都无从知晓。”
寝宫里的人一阵恐慌。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要怎么回答才好。
“埃萨克斯!”其中一位侍女果断说道,她的声音回荡在石墙上,显得尖锐而猝不及防。“他是先知。我们可以请先知为您释梦,赫卡柏王后。也许眼下,可能连您自己也无法看清梦的真相。我们可以请教埃萨克斯,他一定会告诉我们答案。”
屋里的人点点头,窃窃私语表示同意。这些侍女看起来想要抓住任何救命稻草,只要能去除王后眼中极度的惊恐,任何东西都可以,万一先知可以改变王后看到的异象呢。
他被召唤进了王座厅。侍女们在母亲臃肿的身体上披了件衣服,引着她走出了寝宫。没人注意到我,所以我跟在后面走了进去,正好看到母后在父王身边的宝座上落坐。父王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愁眉不展,满脸关切的神色。埃萨克斯走上前来,父王握住了母后的手。
先知的面庞平静而淡然。他的年纪足以让脸上布满皱纹,但是他的皮肤却在颅骨上舒展开来,薄如蝉翼。他双目浑浊,上面覆着层薄翳,让人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很好奇他如何能看破迷雾。不过,或许对他来说外在的模糊并不重要,因为他能清楚无误地看到未知的世界。
母后再次向他讲述了梦魇。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没有一丝沙哑,几乎听不出她的担忧。
先知凝神静听,直到她说完也没有开口。众目睽睽之下他穿过大殿,从石架上取下了一只铜碗。这是幽暗的深宫派作照明之用的,里面燃着火苗。他把铜碗放在了地上。松脂木材在里面燃烧着,投射的光芒在装点了绘画的墙壁上摇曳,竟把湿壁画上描绘的狼群变成了匍匐前行的怪兽。埃萨克斯用手杖拨弄着火焰,不断将木头堆在蹿出的火舌上,最终火苗不再嘶嘶作响,余烬上升腾起了一缕灰烟。他的脸色暗了下来。我注视着他,只见石柱间微风吹过,搅动起铜碗底部的灰烬。
灰烬沉了下来。我在想母亲做的那个梦,那个头上火光四射的婴儿。在想先知如何面无表情地熄灭了火焰。
“这位王子会毁了特洛伊。”他宣布。他的声音轻柔,像是从洞穴深处传来的回声,却是冷冰冰的。“如果我们任其长大成人,我看到特洛伊将被大火吞噬,他命中注定是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这个孩子不能留。”
没有人质疑他。他似乎证实了赫卡柏预知的未来,这就是王后从梦魇中尖叫的缘由。毕竟,这只是普利阿摩斯王众多王子中的一个,他还有许多公主在身边。损失数量众多的子女中的一个却能拯救城邦于危难之中,这个代价不算大。
然而,不管是父王还是母后,都无法直面这个代价。弟弟帕里斯出生时,他们既不忍心将幼小的婴儿从特洛伊城的高墙上抛下,也不愿用华贵的布料将他闷死,甚至连把他丢在荒无人烟的山边自行走开也做不到。于是他们把婴儿交给了牧羊人,嘱咐他丢掉孩子,让婴儿在寒冷的夜风中自生自灭,或是落入经过的猛兽之口,成为它们利爪下的美食。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牧羊人解释过这样做的理由,牧羊人是否明白特洛伊城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能否对可怜兮兮的呜咽哭声硬起心肠。我不知道他是否试着狠下心来,将婴儿放在了灌木丛生的山边,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开,最后才转过身来。当他看着帕里斯小巧的鼻梁、光溜溜的脑袋,伸出软软的胳膊想要安抚的时候,他是不是把先知的话当成了无稽之谈的迷信抛之脑后?也许他想的是,一个婴儿怎么会摧毁一座城呢。也许因为妻子无法生育,他们的家多年无子嗣承欢膝下。也许他想的是,如果他把帕里斯留在特洛伊城外,把他养成个普通的牧羊人,特洛伊就能安然无恙了。这座城有着高耸入云的石塔,有着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它拥有的财富和权力一定无人能染指。
就这样,弟弟秘密地活了下来,从手无寸铁的婴儿长大成人,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他就在特洛伊城外的大山里。再也无人提及赫卡柏王后的梦魇,那一整晚倒成了梦境,只是我仍然记得从埃萨克斯身旁挪开时后背擦过石墙的感觉。我忘不了他眼中浑浊的薄翳,忘不了那缕青烟。几天后,看到哭泣的女奴从赫卡柏王后的寝宫里捧出来柔软的一小团时,我感到惋惜,同时又松了口气:还好,我出生时母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我的确试着和她谈过一次,那是在很久以后。我的声音很怯懦,看得出来我的迟疑不决让她不快。我就是很好奇她的梦,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信赖先知,又有什么魔力让她确信这就是真相。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样问是麻木不仁的表现,但当时的我就是个自私的年轻人,就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当时并不在场,卡珊德拉。”她厉声说道。她的断然否认伤害到了我,我满脸通红。痛楚之下,我开始反击,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急于知道的秘密是在强迫她回忆怎样的经历。
“我在,”我不肯让步,“我记得埃萨克斯和那团火——我记得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大声点,女儿。”她命令道。对于我的轻声细语,她厌恶至极。孩童时代,我很少能说完一句话而不被别人要求再说一遍,再说大声一点,再说清楚一点。
如今再也没人要求我重复我自己的话了。
我结结巴巴地描述起寝宫内的景象和先知的占卜仪式,但是她猛地摇头。“胡说八道,卡珊德拉,又是你的胡思乱想。”她呵斥道。她的语气刺痛了我。我想,她一定是注意到我脸上流露出的伤痛了,因为接下来她的语气有所缓和,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草草抱了下我。她的语气温柔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埃萨克斯就我的梦向神请示,他听到了神谕。你又走神了。你要学会管好你的想象力,不要信马由缰。也许如果你少一点独处的时间……”
“你独处的时候阿波罗才会现身,对吗?”
她后退几步,狠狠地盯着我。
我有点窘迫,不习惯被人这样审视。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她问道。
她质问的口气让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有人不希望得到这一神力?如果你能看清未来,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如果你能就此保护自己——为什么她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希望拥有神力荒唐透顶?“这只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神灵赐予你看清未来的神力,我在想他们能否——我是否……”看到愁容爬上她的面庞,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众神的行事准则是我们凡人无法揣测的,”她说道,“阿波罗深爱着特洛伊,而我是特洛伊的王后——任何神谕都是为了这座城邦。这不是赐予我的礼物,也不是我苦苦追寻而来的。我们没有资格要求这样的礼物。”
一阵羞愧袭来。她的确是特洛伊的王后,但我永远不会是。我的哥哥们将统治这座城邦,而其中成为特洛伊王的那一位,他的妻子将会接替我母亲的位置。也许到时候这位王后也会有看清异象的能力,能够看到阿波罗为了特洛伊城欣欣向荣而传送出的梦境。我觉得自己如此渺小而愚蠢,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遁逃。“我不是要——”我刚开了个头,但是母亲摇了摇头。我还没弄清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本意,对话就已经结束了。
“去玩吧,卡珊德拉。”她说得很坚决,我只好走了。
但是,其实没人愿意我靠近。所有女孩子看起来都那么自信,那么落落大方。我觉得自己就像风中摇摆的芦苇,从来不敢大声说出想法,也不敢面对轻蔑和嘲笑。然而,对于赫卡柏的梦境还有先知——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也许她情愿改写记忆,但是,于我而言,那一晚我永生难忘,它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从来无法让人听懂我的心声,即使当年也是如此。母后事务繁忙,没时间来理解我。如果当时她就能看到我的未来,如果当时她能看到我的异象而不是仅仅看到帕里斯的,我敢打赌她一定会把还是婴儿的我亲手摔死在石头上。可是,没有人仔细端详灰烬占卜我的未来。没有人介入,阻止我长成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