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克吕泰涅斯特拉

阿特柔斯家族背负着诅咒，而且是极其可怕的那种，即使按神罚的标准来看亦是如此。这个家族的历史充斥着血腥屠杀、淫乱私通和狼子野心，骨肉相残的事件远比人们想象中多得多。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可是当阿特柔斯的后人——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多年以前站在我和孪生妹妹面前时，嗯，那些婴儿被煮熟呈送到他们父母嘴边的荒唐故事似乎就像阳光中的尘埃一般闪着微光，消失殆尽。

兄弟俩活力四射、年富力强，严格来说虽算不上英俊，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墨涅拉俄斯的胡须闪着淡红色，阿伽门农的胡须是黑色，和他脑袋上紧紧簇拥的鬈发一样。相貌上远胜过兄弟二人的求婚者们站在妹妹面前。事实上，他们聚集的大殿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嘎吱作响。这些求婚者个个颧骨轮廓分明，双肩健硕，下颌骨微微扬起，双目炯炯有神。在这群最优秀的希腊男性中，海伦可以随意挑选，但她独独中意手足无措的墨涅拉俄斯。他不安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默默地回望着海伦的目光。

她是宙斯之女，有关海伦的传说如是说道。与我涨红着脸，因为毫无体面可言的分娩嚎啕大哭来到人世间不同，妹妹据说是从一颗纯白的天鹅蛋中优雅地破壳而出，孵出来时貌美体健、明艳动人。这个传说还被添油加醋了许多细节——众所周知，宙斯可以幻化成各种形状，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宙斯身披雪白的羽毛出现在母亲面前，带着毋庸置疑的目的朝着她游去。

能被宙斯如此庇佑是一种荣耀。每个人都这么说。如果我们的母亲丽达能得到众神之神的垂青，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无上光荣。对父亲而言，亲自抚养如此结合而来的产物也并非什么丢脸的事。

而且海伦的美貌的确名扬四海。

他们成群结队聚集在我们的王宫，都是海伦的追求者，摩肩接踵，蜂拥向前，仔细打量着她轻轻撩动着的面纱，渴望一睹这位号称全世界最美丽女人的芳容。随着气氛的转变，人们变得焦躁不安，我留意到有些人的手已经在腰间的长剑旁徘徊良久。海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朝我看了一眼，只是短暂的一瞥，但已足够我们四目交汇，彼此关切。

大殿四周，我们的守卫站得越发笔直，手里的长矛也握紧了几分。然而，我不知道这些群情激昂的人还有多久就会朝我们拥来，也不知道我们的守卫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冲破乱象赶来救驾。

父王廷达茅斯搓着手。对他来说，这一天起初顺风顺水。我们的宝库堆满了每位年轻人带来的厚礼，以示对他事业的支持。我看到他沾沾自喜地谈论着今天的荣耀给他带来的战利品还有地位。他漫不经心地表示，他完全相信我强壮的兄弟们一定有能力一如既往护我们万全。但是，今天来到这里的勇士为数众多，个个志在赢得妹妹的芳心，我不免怀疑他们是否有能力抗衡。

我看了看佩涅罗佩。这位堂亲性格恬静，有一双灰色的眼眸，总是头脑冷静。但是她对我疯狂的注视毫无回应，因为她正专注地看着奥德修斯。两人相互对视良久，就好像独自漫步于芬芳的草地一般，而不是身陷险境——此刻的大殿有着数百个脾气火爆的男人，一触即发的火花随时能将他们统统点燃。

我翻了个白眼。奥德修斯在这里的身份就是海伦的求婚者，这点和其他人并无二致。当然，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一向表里不一。眼下正是需要他发挥人尽皆知的智慧的时候，他居然宁愿陶醉在缠绵悱恻的白日梦里，这让我沮丧不已。

不过，我误以为堂姐与情人之间眼神迷离的对视，其实却是两人在暗中定了计划。因为奥德修斯纵身一跃跳上了我们端坐的高台，嚷着让台下安静。虽然他个子不高，还有罗圈腿，但在台上是威风凛凛。宫殿立刻鸦雀无声。

“在海伦小姐做出决断之前，”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所有人应当宣誓。”

大家都听他的。他天生擅长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意志，连聪慧如我堂姐这般，也不免为他倾倒，我还以为没有哪个男人能在智力上配得上她呢。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出于同样的目的，”他继续说道，“我们都想迎娶美丽的海伦，并且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绝不会辜负如此绝代佳人。她是世人无法想象的珍宝，谁能有幸将她拥入怀中，定将不遗余力地保护她，绝不让那些觊觎狂徒得逞。”

看得出来，大殿里的所有男性都在憧憬着此情此景，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但是奥德修斯给这个梦泼了瓢冷水。他们仰起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等待他揭晓谜底，化解难题。

“所以，我提议我们一起发誓，无论她将绣球抛给谁，我们都会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保护海伦。我们要郑重承诺，誓死捍卫这个幸运儿享有拥有海伦、留住海伦的权利。”

我们的父亲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因为奥德修斯将他的胜利之日从几乎铁板钉钉的灾难中拯救了出来。“我愿意献上最好的宝马！”他宣布，“你们都要用它的鲜血向众神起誓。”

就这样，问题解决了，那一天父亲损失的仅仅是一匹马而已。嗯，我应该说是一匹马和他的女儿，还有个侄女，这笔买卖相当划算。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因为海伦只需轻轻吐出“墨涅拉俄斯”的名字，这个男人就会站起身，紧握海伦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出感激与效忠之辞。奥德修斯紧随其后向佩涅罗佩求了婚，但是我的目光被他黑头发的哥哥吸引，他阴沉的目光一直盯着石砖。他就是阿伽门农。

“为何你会选择墨涅拉俄斯？”我后来问海伦。一群侍女乱哄哄地围了过来，把她的裙摆理好褶皱，将她的秀发梳出繁复的造型，细枝末节的装饰无穷无尽，纯属画蛇添足。

海伦思考了片刻才回答。人们只会谈论她的闭月羞花，有时还会吟诗作赋赞颂她，却从来没有人提过她的体贴与善良。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深处不断孳生着嫉妒之情，冰冷而恶毒，因为和这位孪生妹妹一起长大，她的光芒足以让我自惭形秽。但是海伦待我从未刻薄过，也不曾折磨过我。她从不会炫耀自己有着沉鱼落雁之美，也不会嘲笑美貌不及她万分之一的姐姐。正如她无法让海水倒灌，所到之处总有目光如影随形，对此她也无能为力。我选择与此和解，而且实话实说，我压根不想承受绝世容颜带来的重负。

“墨涅拉俄斯……”海伦若有所思，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的名字。她耸了耸肩，将一缕柔顺的鬈发绕在了指间。这显然让其中一位侍女心生不满，因为她费尽心机的打扮倒不如海伦的无心之举让头发那么光泽而有弹性。“也许，其他人比他富有，比他英俊，”她答道，“当然也更勇敢。”她微微噘起了嘴，也许是想到了先前求婚者在大殿互相对视时涌动着的暴乱暗流。“但墨涅拉俄斯……他似乎与众不同。”

她不需要金银财宝，目前看来斯巴达已经足够富甲一方。她也不需要帅气的皮囊，无论与谁结合，她的美貌都足以传给下一代。正如我们所见，任何男子都渴望成为她的丈夫。所以，妹妹在婚姻中到底寻觅的是什么呢？我很好奇，她如何知道男女之间碰撞出了何种魔力，又如何确信某个男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我坐直了些，等待她告诉我真相。

“我想……”她轻启朱唇，这时，一位侍女递给她一把象牙手柄的镜子，镜子背面精雕细刻着阿佛洛狄忒的小像，她正从巨大的贝壳中缓缓走出。海伦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头发往后一甩，扶正了鬈发顶端的金色发环。我听到聚在一旁的侍女们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她们正等着海伦对她们的无谓努力做出评判。“我想，”她朝侍女们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他就是感恩戴德。”

我顿住了，想说的话消散在空气中。

海伦注意到我的沉默，也许还看出了其中的些许责怪，因为她挺直了肩膀，直直地盯着我。“你知道，母后是被宙斯选中的，”她说道，“她本是凡尘女子，盛世容颜令奥林匹斯山顶之神怦然心动。如果父王的性格并非沉默寡言、任劳任怨……谁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呢？打比方说，如果父王的性格更像阿伽门农而不是墨涅拉俄斯的话。”

我的身体有点僵硬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样的人看起来不会忍辱负重，”她继续说道，“爱妻被神看中，他会将此视作荣耀，还是会有别的解读？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走向何方，但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有使命的。虽然我不清楚命运之神的安排，但是看起来——”她在思考合适的词——“审慎选择才是明智之举。”

我想到了墨涅拉俄斯，想到了他看着海伦时的仰慕。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像父亲一样看待问题。如果赢得大殿的竞赛本身就是胜利，谁还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这样的话我就能留在斯巴达。”她补充了一句。

对此，我确实心存感激。“所以，已经定下来了吗？你们一起住在这儿？”

“墨涅拉俄斯能协助父王管理斯巴达，”海伦说，“而且，作为回报，父王当然也可以对他鼎力相助。”

“此话怎讲？”

“关于墨涅拉俄斯和阿伽门农你知道多少？”海伦问了我个问题。“还有迈锡尼？”

我摇了摇头。“我听过这个家族的故事。和你听到的一样。他们的祖先受到诅咒，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不完全是。”海伦朝身边的侍女们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然后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我感到一丝激动。“他们是从卡利敦而来，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

“但是，那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与卡利敦的国王生活在一起。国王热情有加，却无法给予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们的父王可以。”

“他们想要什么？”

她微微一笑，很高兴能讲出令人振奋的消息。“军队。”

“真的吗？派什么用场？”

“夺回迈锡尼。”海伦一甩头，说道，“他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与叔叔有杀父之仇，孩提时就被流放。现在已然成年，还拥有了斯巴达做坚强后盾。”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梗概。墨涅拉俄斯和阿伽门农是阿特柔斯的儿子，而阿特柔斯的兄弟堤厄斯忒斯为了皇位杀害了阿特柔斯，还将侄子们驱逐出境。我想，堤厄斯忒斯当年手下留情，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手沾上孩子的血罢了。这正是这个家族几代之前被神灵诅咒的罪孽：坦塔洛斯之罪。

我想，墨涅拉俄斯引起海伦的注意也许并不奇怪。这个家族的古老传说我们耳熟能详，毛骨悚然的故事听起来不寒而栗，但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现在故事向前发展——兄弟二人伸张正义，一举疗愈饱受磨难的家族之殇。

“那墨涅拉俄斯不想回迈锡尼吗？”我问道。

“不，阿伽门农掌管迈锡尼，”海伦答道。“墨涅拉俄斯很乐意留在这。”

所以，墨涅拉俄斯得到了海伦，而阿伽门农得到了迈锡尼。毋庸置疑，这桩交易对双方都很公平。

“只有一个问题，他们要如何处理那个男孩。”

“哪个男孩？”

“埃奎斯托斯，”海伦说，“堤厄斯忒斯的儿子——还是个小男孩，很像当年与堤厄斯忒斯有杀父之仇的兄弟俩。”

“他们难道不会也将他流放吗？”

海伦扬起眉毛。“然后放任他长大成人，像他们一样？怀揣着他们当年同样的梦想？阿伽门农不会愿意冒这个险。”

我战栗起来。“但是，他不会想要杀害手无寸铁的孩子吧，肯定不会吧。”我能理解其中的残酷逻辑，但是，我无法想象自己在大殿见到的年轻人会举剑刺向啼哭的孩童。

“也许不会。”海伦站起身，抚平裙子。“不过，我们别再讨论战争了，今天毕竟是我大喜的日子。”

后来，我从庆典上悄悄溜了出来。我知道这些仪式会持续一整夜，山珍海味，觥筹交错，但是我觉得累了，不知为何意兴阑珊。我没有心情与酩酊大醉的斯巴达贵族们周旋。这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将军们变得面红耳赤，信口开河，笨拙的手就像章鱼的触须一样到处乱摸。为了保护墨涅拉俄斯的战利品，全希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歃血为盟，许下誓言，人人为此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因为这些人全都效忠于斯巴达。

我信步走到河边。欧罗达河河面宽阔，水波不兴，河流蜿蜒穿过城邦，通向遥远的南部海港，那是任何外国侵略者攻入斯巴达的唯一通道。其他方向上，西部和东部高耸着巍峨的塔格图斯山和帕尔农山脉，北部高地对任何军队来说同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隐藏于河谷之中，戒备森严，绝不让任何觊觎斯巴达名扬天下的财富和美女的敌人有可乘之机。如今她们之中最美的女人有了一支随时待命的军队，愿意召之即来，为她拼杀。难怪这些将士们今夜彻底放纵，一醉方休。

烽火照亮了整个山谷，黑暗中燃起的熊熊火焰宣告着今天的重要时刻。每一座神庙都会燃起青烟，带着被割喉的纯种白色小公牛的气味，穿过黑色天空，直冲上奥林匹斯山。

我注意到庆典上只有阿伽门农置身事外。显然他是因为即将对迈锡尼发起的进攻而心事重重。海伦的新婚丈夫几天内也要出发，与他的兄长并肩作战。他们有了军队，我知道斯巴达将士一贯以骁勇善战著称，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然而就在我脑海的深处，一个想法像条狡诈的虫子一样蹑手蹑脚地爬了上来：如果战事对兄弟二人不利，如果他们不能凯旋，那么一切都无需改变。海伦和我可以继续相处下去，一如从前。

我摇了摇头，就好像这样可以把想法连根拔起。一定会变的，甚至变得翻天覆地。前来娶她的男人数以百计，立刻就会有下一个人取代墨涅拉俄斯。

然后，我看到了他，半隐在阴暗处。

他同时转过头，我们四目交汇。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讶与不解，表情与我如出一辙。

“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他说着要离开。

“你为什么出来了？”我问道。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第一次和阿伽门农说话。当然，我不应该避开旁人在暗处与他私下攀谈。但是，也许是夜晚的寂静，也许是宫殿里飘来的嬉笑喧闹声，又或是我有种我所熟知的一切即将终结的感觉，不管是什么吧，我无所顾忌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

“你难道不想和你弟弟一起庆祝吗？”

他浓密的眉头紧锁，蹙成一团。他看上去小心翼翼，不愿多谈。

我叹了口气，突然不耐烦起来。“或者你愿意等到攻下迈锡尼后再庆祝？”

“关于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能让他开口回答，我觉得小有成就。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我突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渴望。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婚礼还有战争——居然没有一件与我有关。“我知道堤厄斯忒斯干了些什么，”我答道，“对你的父王还有你。也知道他如何偷走了你的王国。”

他草草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想离开这里，回到筵席上。

“但是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男孩呢？”我问道。

阿伽门农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我。“哪个男孩？”

“堤厄斯忒斯的儿子，”我问道，“你会放走他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是不是真的吓到了他。这场对话就是个错误。但是现在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率领的是斯巴达军队。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以斯巴达之名。”

“是你父王的军队。是墨涅拉俄斯的部下。”

“看起来就是不应该。”

“对你而言如此。但是，让一个男孩带着复仇的种子长大无异于玩火自焚。”他朝河面望去，整个站姿流露出不安的情绪，但是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的家族受到了诅咒；该有个了结了。”

“那样就能了结吗？如果更加激怒众神，该如何是好？”

他摇摇头，否定了我的想法。“你希望仁慈，”他说道，“你是妇人之仁。但打仗是男人的事。”

我火冒三丈。“有了斯巴达的支持，”我说，“你将夺回迈锡尼。大殿里所有人，所有为我妹妹而来的勇士、君主和王子，他们都宣誓效忠于你的弟弟。你手握一统万国的良机。你将拥有无上的权力——不管他长大后多么报仇心切，区区一个小男孩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威胁？他又能奈你何？有这么多人听你号令，你自然会成为最伟大的希腊王者。”

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的说法很有趣，”他沉思道，“最伟大的希腊王者。谢谢你，克吕泰涅斯特拉。”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他拾阶而上走回大理石廊柱间，走向宫殿里那片寻欢作乐的嬉闹声之时，一丝微笑终于掠过他威严的嘴角。 GoA9lN73lXTzL1mokyhJnIoD9VArb675+QeSKtgL7X4YTZVptptUZSl9AyBZr1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