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他曾被反复叮嘱——虽然算不上警告,但同样没有商量的余地——上帝禁止他们在这个星期五游泳,而今天就是星期五了。他每天都会观察大海很多次,果不其然,大海正变得越来越狂暴,海水的颜色也变得奇怪起来:不绿不蓝,而是发灰,有的地方甚至发黑;现在,海水中涌动着罪恶,海浪猛烈地拍打着沙滩,以至于他身下坐着的路牙,连带他的脊柱都在微微颤抖。在海滩和这街道的尽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秘密的联系。
海浪像喝醉酒的大房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迎面栽倒在坚硬的沙滩上,浪花四溅。他仔细观察那些碎浪的弧形表面,寻找留着胡子的罪恶的踪迹,他知道它们就像海草一样在那里漂荡,偶尔有几个瞬间,他瞥见了它们。它们就像人的胡子,但有好几码长,而且看不到长着胡子的那张脸。那里似乎有好些胡子,但它们都属于同一张脸。就像有一个人浮在水面下一英尺许的地方,偶尔像鱼一样快速游动,继而又在另一个地方继续漂浮。因为今天和明天是阿布月斋日、犹太新年、赎罪日或者别的什么节日——不知为什么,爷爷和其他老人总是知道这些节日何时到来——每逢这种日子,大家都会盛装打扮,他也不得不穿上这套花呢西装,打领带,穿新鞋,而且所有人都一整天不许吃东西,只有他例外,因为他才五岁,还没有上过希伯来语课。等到他六岁时,他也会上钢琴或小提琴课,而一旦开始学琴,他在节日这天也不许吃东西了,就像他哥哥那样。不过,在此期间,他可以去犹太会堂探望他的哥哥和父亲,但不是必须去。最好去,但如果他不耐烦了,想去外面透透气,也不会有人批评,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因为他还只有五岁。
这天早上,父亲和哥哥出门去祈祷了,他独自一人在铺着油布的厨房桌子上吃了早餐,而后决定今天一天不再吃任何东西。然而,上午十一点钟,妈妈和往常一样,拿着一块涂了果酱的黑麦面包从小屋里出来找他,起初他拒绝了,可是当她说“明年……”,为了她,他妥协了。面包味道还好,但算不上美味,过了一会儿,想起她是如何硬要他吃东西的,他生起气来。午餐时间,她又出来找他,他怀着同样的不满吃了午饭。现在,当他坐在这里凝望大海,凝听浪涛的轰鸣,他真希望父亲或哥哥能明确禁止他吃东西。他可以忍住的。有他了不起的父亲和他的好哥哥同他在一起,他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喝水。比如,就像现在,尽管这套花呢西装蹭得他的脖子和大腿痒痒的,尽管他无法阻止自己想象海水触碰皮肤的美妙感觉,他也决不会想要下海。妈妈说他换上棉布短裤也没关系,可他才不想脱下这身痒痒的衣服。节日就要有节日的样子。他现在想努力将自己吃过午饭的记忆从脑海中抹去。他想让自己感到饥饿,但他已无法确切地回忆起饥饿的感觉。不过,至少午饭后他没有回屋喝过一杯牛奶。他数了数,将信将疑地向自己保证,他今天已经禁食了三次。他拂去鞋面上的沙子,让自己看上去更完美。可是没过一会儿,一种隐隐的不安重上心头;他无法独自相信任何事情,他希望他的哥哥或父亲能在这里见证他的完美。他忽然意识到,他一整天都没有挖鼻孔,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让他非常得意。只可惜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到。
大海波涛汹涌。洁白如盐的海滩上冷冷清清。现在已经是九月,冰淇淋小贩的铃铛不再丁零作响,平房林立的街道上鲜有汽车停放,那些式样相同的小小的门廊全都空荡荡的,也几乎不再有垃圾桶立在路旁。他感到兜里那把生锈的小折叠刀紧贴着他的大腿,那是上周在莱文家腾空的平房里找到的,是他在夏季结束时跟随其他男孩去寻宝时发现的最好的宝物。他漫不经心地想,为什么妈妈们总是留下那么多发卡和毛茸茸的肥皂片;父亲们则会留下剃须刀片,而且它们并非遗落在抽屉缝隙里和床垫下面。他想知道为什么每当他走进房间,妈妈们就会停止交谈或改变话题。她们的裙子下面光线昏暗。父亲们则继续交谈,几乎没有注意到进来了一个小男孩,而且他们那边的光线也总是更明亮。
大海上一幕新奇又陌生的景象驱散了他的回忆。他看到海面向上倾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和大海一样宽的浪头正在升起,发出比他听到过的所有声音都要低沉的雷鸣般的轰响。他吓得站起来,准备逃跑,心里既害怕又兴奋。浪头越涨越高,直到变成一堵直立的黑色水墙。他知道,除了他和沙滩和空荡荡的门廊,没有人看到这幅景象。现在,像石头一样坚硬致密的水墙开始向前倾倒,他听到它尖叫着一头撞向海面,飞溅的浪花好像五十根花园浇水管同时开动。他很高兴自己死里逃生,转身回家去讲述这段经历。喜悦的话语已经在他的嘴里成形。“海水变硬了,像街道那样硬,它站在半空中,把天都遮得看不见了,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看见胡子了!”他停了下来。
他突然拿不准自己是否看见了胡子。他记得看见了,但不确定是否真的看见了。他想象着妈妈的反应;如果他告诉她,她会相信的,因为她相信他说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可是当他想到近来她对他告诉她的事情不再像过去那样兴奋时,他心里泛起一丝忧伤,他犹豫了。当然,她不会像哥哥那样说他在撒谎,也不会像本那样质疑他,使他最后无法自圆其说。但她现在似乎不像过去那样听得那么用心了。因此,即便是讲给她听,他发现自己也不得不常常添枝加叶来吸引她的注意。比如送奶工的马踩苍蝇那件事。它真的踩了那只苍蝇,可是当她听到这则新闻只是点点头时,他开始继续讲述那匹马如何抬起蹄子,低头看着地面,等待着,继而重重地踩住第二只、第三只苍蝇。他那张黄黄的小脸皱了起来。如果他现在去向她报告他在海边的见闻,也许他将不得不说,他不仅看见了胡子,还看见了水下的那张脸,甚至还得说出它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在脑海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它们是蓝色的,有着厚厚的白色眼睑,在海水中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但这并不等于他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那双眼睛。如果她相信,那么他也许真的看到了,但如果她只是像最近那样仅仅点点头,而不是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他就会觉得自己说了谎而感到难过和不安。这就和讲给哥哥听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停在那里,对她的愤怒在心中滋长,他犹豫着,渴望至少能把海浪的事告诉她。对他来说,不能讲给别人听的事就等于没有发生,而最近这一阵,要讲点什么实在太难了。
他走到家门前,走进小客厅,那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他十分痛苦。他从厨房门口看到她正在锅碗瓢盆间忙碌。她瞥了他一眼,说:“来喝杯牛奶。”
牛奶!他的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地站在犹太会堂里向上帝祈祷。他没有答话。他甚至没有心情走进厨房——那个他喜欢用下巴抵着凉凉的油布桌布、坐在那儿一边看她做饭、一边把他在外面的世界看到的所有奇妙的事物讲给她听的幸福的地方。他爬上客厅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以前他从未独自坐在那里。
一阵沉默之后,她转过身看见他在那里。她扬起眉毛,好像发现他正悬在天花板上似的。“你在那里做什么?”她问。
好像她不知道似的!他愤懑地垂下眼睛看着桌面。她从厨房里出来,站在几步之外困惑地看着他。他不看她,但能看到她,他又一次想起,她最近的样子很奇怪,脸不知怎么变得肿肿的。是的,她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就像是走在一支缓慢移动的队伍里。
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他,他忽然意识到他是全家,包括表亲们在内,唯一一个长着招风耳的人。“把耳朵收一收,马丁,我们要进隧道了!”叔父们笑嘻嘻地低头看着他——“他是哪里来的?他像谁呢?”此时他坐在妈妈面前回想着,他长得不像任何人。他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他和妈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对方,他不记得以前有过这种感觉。“你生病了?”她终于问道,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他拂开她的手,手指背轻轻地擦过她的肚子。他的手指顿时感觉火辣辣的,惊恐像碎玻璃片一样刺戳着他的胃。她捂着肚子无声地喘息着,身体深处的收缩他几乎能听到。她转身回厨房。他趁她转身的时候抬头看她的脸。她默默地回到炉灶旁边,沉默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意识到,她最近甚至不再对他大喊大叫,也不再当着他的面在卧室里换衣服,而是走进衣帽间,隔着虚掩的门和他说话。他知道他不该察觉到这一点,就像爸爸和本那样。现在他知道他不应该察觉到她不再对他大喊大叫,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他知晓的秘密在他的皮肤上结成了霜。
“你为什么不换上短裤呢?”她在厨房里对他说。
他的胃像哭泣一样抽搐起来。现在穿短裤!在本和爸爸不得不穿着羊毛套装在犹太会堂里无数次起立坐下的时候!如果由她做主,放任人们为所欲为——长长的胡子就会漂在水面上,大海也会掀起惊涛骇浪!他真想问她敢不敢去叫爸爸和本也换上短裤!
“去吧,亲爱的,”她说,“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他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在地板上滑动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意识到是自己踢了它,他朝厨房门口瞥了一眼;她转过身,眼神中带着惊讶和笑意。
“怎么了?”她问。她的虚伪像飞虫一样在他脸边嗡嗡作响。
他猛地推开前门走了出去,门上的弹簧发出“吱扭”的声响。
“马丁?”她穿过客厅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他想跑,但出于自尊,仍保持着从容的姿态,不慌不忙地走过门廊。他觉得以自己的方式对她施以惩戒是公正的。他正坚定地走下门廊的台阶,身后的门弹簧“吱扭”一声响,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马丁!”她的声音是抱怨,也是指责,直抵他最隐秘的思绪,攻击他的正直。他扭动身体,想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但她紧紧拽住他的衣服,拽得他的上衣扣子都抵到了下巴上。“马丁!”她对着他的脸喊道。
他心中腾起屈辱的火焰,她竟然对他如此爱惜的衣服这般不敬,他用尽全力捶打她的手臂,尖叫着:“放开我!”
他的举动激怒了她。她抓起他的手腕,一下下地打那只犯错的手,打得它火辣辣地疼,他试图挣脱,却绊了一跤,跌坐在门廊上。“爸爸会用皮带抽你的!”她冲他大喊,眼里含着泪水。
爸爸!她要告诉爸爸!他鄙夷地将她那张大喊大叫的扭曲的脸推到一英里之外,他感到一条平静的光明之路在他面前展开。他的下巴颤抖着,黑眼睛闪着仇恨的光,他尖叫道:“我不再需要你!”
她瞪大了双眼,似乎感到震惊。他吃了一惊;他并不觉得这是坏话,他只是说出了事实;既然她不需要他,那么他也不需要她了。但她张着嘴,一只手扶着脸颊,用一种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惊恐表情低头看着他。他不理解;只有谎言才是可怕的。她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着他,从他身边走开,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去。
他听到身后的大海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海浪声亲切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他站起来,感到异常疲惫。他侧耳倾听,听不到她的一点动静。他走下台阶,沿着人行道走向几码外的沙滩,他犹豫了一下,担心弄脏他光亮的鞋面,随后继续向沙滩走去。他知道他是坏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近禁止触碰的大海。它似乎在看着他。
他在这里可以独处。如果她叫他,强劲的海风可以阻隔她的声音,而且他知道,她再也不会追着他跑了。就像她不再和他一起围着桌子跳舞,也不再允许他早晨跳上他们的床,如果他从身后抱住她,她会迅速从他的怀抱中溜走。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变化,而知道这些变化似乎是一件危险的事。爸爸不知道,本也不知道。走在潮湿的沙滩边缘,滚滚的涛声包围着他,他把一只耳朵压平在脑袋上,默默许下愿望。要是他长得像父亲和哥哥一样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都是这对耳朵的错。就是因为他的样子如此不同,他看到的东西也和他们不一样,他知道一个好孩子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比如那个牙医。
在他试图避开那一天的可怕回忆时,他的呼吸像鹅卵石一样哽在他的喉咙里。一朵浪花突然涌上来,拍打着他的鞋子,他急忙跳开去。他弯下腰,努力集中精神用手把鞋擦干。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碰到了那邪恶的水。他闻了闻自己的手,没有腐烂的味道。也许今天在水里的是上帝,而你不能和他一起下水,因此,虽然禁止触碰,这水并不会发臭。他向后退了几码,坐在沙地上,那个牙医的形象与他碰到水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使他陷入某种可怕的快感中。
他清楚地看到他们城里寓所前的人行道——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跟在她腿边,听着她手里提着的牛皮纸购物袋簌簌作响。他还记得和她一起走在路上的感觉,不用考虑该在哪里转弯,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紧走几步,什么时候慢下来。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他只要跟着她就好。突然,他们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和她挨得很近。一滴眼泪流过男人的脸颊,从马丁的鼻子旁边滴落。和那人说话时,她非常兴奋,站得笔直,她的笑声听起来十分陌生。那个陌生人对她直呼其名。后来,他们在大厅里等电梯时,她依然兴奋地笑着,说:“啊,他非常爱我,我差点嫁给他,你能想象吗?但外公把他赶走了。他那时还只是个学生。啊,他总是带书给我看!”
在海浪的咆哮声中,他仍然能听到她兴奋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就像那天在大厅里时一样。他又一次难堪地涨红了脸,这种屈辱感并非来自任何想法,甚至不是来自事件本身。他无法想象她真的嫁给那个牙医,因为她是爸爸的妻子,他的妈妈。事实上,他几乎不记得那天她说过什么,只记得她在跟牙医分手后,走进公寓大楼时的笑声和呼吸中的那份兴奋。他从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他立刻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注意到了这种新的语气和这个有些陌生的女人。在他的局促不安背后有这样一种恐惧:她有爸爸没有的想法。从那天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小牧羊人,守护着那些绝对不能让他们了解自己真实力量的大家伙,即使他会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玩耍片刻,甚至与他们玩笑或争吵,他也从不会忘记,一旦他们意识到他们并非一体而是两个独立的人,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心灵相通,而是能够在脱离对方视线的时候以另一种方式说话和呼吸,他那支牧笛是无法与他们那尚未觉醒的狂暴力量相抗衡的。只有他知道这一点,也只有他负责守护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像妈妈在街上遇到那个牙医之前那样了。
正如他每次想起那个陌生人时都会发生的那样,他现在想起了第二天,一个星期天,全家一起去散步的情景。当他们走近人行道上那个特定的方格时,他屏住呼吸,确信爸爸的鞋一踏上去,咆哮声和破裂声便会划破平静的空气。但爸爸从那块水泥地上走过去,什么都没有察觉,妈妈也和他一样,于是马丁就在那一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职责:他要独自承担起监护的责任。因为妈妈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对待那个陌生人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他意识到了。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决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行为的真正含义;当她说“他非常爱我,我差点嫁给他”时,她应当感到恐惧,应当号啕大哭,惊声尖叫,而不是笑得那么神采飞扬。不过,他是不会告诉她这些的。
当他来到最后的部分,想象着如果爸爸得知当天发生了什么,而且发现他知道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反应时,他的心一如既往地颤抖着,渐渐暗淡下去。爸爸会从高处俯视着他,痛心又震惊地吼道:“妈妈差点嫁给牙医?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然编造出这种事!哇啊啊啊!”而他将被这吼声吞没,痛苦使他站了起来。
他走在海边,捡起小小的蜗牛壳,把它们碾成粉末;他扔石子,折断地上的枯枝,仍无法驱散笼罩心头的阴影。慢慢地,他又想起,他从未见过妈妈像他刚才离开她时那样惊恐。他曾多少次气得她发疯,但都不像这样,不是这种眼神。刚才打他的时候,她是那么严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这么严厉过。
她的严厉和她圆睁的双眼……他看着大海。也许这和今天是圣日有关?他已经相信,他的顽劣会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射线,越过他的家人,向远方的黑暗传递讯息;这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他一直都知道的。惩罚将从那片黑暗中降临,就像来自一份不可改变的判决,无法阻止,无法转圜,无法一笑置之。现在看来,她震惊的双眼似乎是在为他,为他从黑暗中为自己招致的一切担惊受怕。刚才在门廊上,她不仅仅是在生他的气,还在为他担心。他一定对她说了什么,不仅是对她的冒犯,更是一种罪过。但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这种忘记本身就让他感到害怕,它开启了一些可怕的可能性。
那个牙医!他心头一紧;他是不是不小心告诉了她,他知道她在那个陌生男人面前的表现?还是她认为他已经告诉了爸爸?他想跑回家告诉她:“妈妈,我从来没跟爸爸说过牙医的事!”但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就被他打消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同样不能对她说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告诉本,本一定会为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他沿着空荡荡的海滩踽踽独行,不知不觉中与长着胡子的大海分享着他的秘密,在那禁忌的大海深处有着洞察的眼睛,看到他,看到他的所思所想。走着走着,他想起来,如果他能隐形会怎样。如果爸爸发现了他知道的事,并为此大发雷霆,他可以渐渐消失。但那并不是真的消失。实际上他还在那里,能够一直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只是他们看不见他。他突然想哭,为他们失去他而难过,于是他迅速修正了自己的想象。事实上,如果他们看他,就能看到他,但只要他们一转身,他就会消失。这样很好。比如,他可以半夜溜下床,隐身进入他们的卧室,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如果夜深了,他坐累了,他还可以上床躺在他们中间,大家一起睡个好觉。只是——他细心地修正着——他必须记住不要尿床,否则当他们早上醒来看到床上的尿渍,就会互相指责,吵起架来。
他发现自己正面朝大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知道他可以走进海里溺水,这似乎是一个由来已久、从未消失的想法。此刻,这个想法中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只有无所求的快乐。他想起夏天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哥哥趁早餐前海滩上没人的时候下水游泳。他们在水里玩了一会儿,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却回不去了。他努力向岸上游,水下的暗流却将他推离岸边。于是,已经开始呕吐的他在水里掉了个头,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去。好轻松,好快啊!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游到欧洲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夫也来了,大家都在说,要不是送奶工碰巧看见他,他就淹死了。
他从来没有公开否认过他们的说法。可是,现在站在这里,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差点淹死。他可以游到欧洲的,因为他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力量。他忽然想起刚才他愤怒地涨红了脸尖叫着喊出的那句“我不再需要你!”这有什么可怕的?他不需要她了。他现在会自己系鞋带,他可以一直走也不觉得累……她不需要他了,他为什么还要假装需要她?他感受不到这句话的可怕之处。当然,它可能的确是可怕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是他能知道什么是可怕,什么只是糟糕就好了!他想,现在沉入大海该有多好。面对着他毫无生气双目紧闭的脸,她会怎样苦苦哀求他开口说话。本也会急得发狂,还有爸爸……爸爸大概会在后面等待消息,以免妨碍大夫。这时他的嘴唇就会微微动一动,他们全都惊呼起来。“他要说话了!”她激动地喊道。他睁开眼睛,说:“我在海边散步,看到一个海浪,在海浪中我看见了胡子。它有一整条街那么长。全都是花白的。然后我看到了那张脸。它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爷爷一样,只是要大得多。它的声音非常非常低沉,就像鲸鱼在海底鸣叫。那是上帝。”
“是上帝。”妈妈低声惊呼,像过去那样合上双手。
“怎么会是上帝?”本问道,对他的谎言感到厌恶。
“因为他吻了我。”
“拿出证据来!”本兴奋地笑着说。
他张开嘴巴,他们都往里看,就像那次他除夕夜牙痛,不得不给好多牙医打去电话时一样。在他的嘴里,他们看到了整个海洋,就在海面之下,他们看到了蓝色的眼睛和漂浮的胡子,随后从他的嘴里传来低沉巨大的吼声,就像大海在咆哮。他的眼角瞥见一丝动静。一个黑衣男子出现在海滩上。
他不敢完全转过身去,但就在那最初的一瞥中,他看到那人穿着黑亮的皮鞋,肩上披着白缎祈祷披巾,头顶上戴着一顶黑色小帽。
他强迫自己面对那个人;恐惧使他的舌头向喉咙口缩进去,但很快他就松了口气——那个人真的在那里,因为他身后还站着一小群人。他们和他隔着抛一颗球的距离。风吹动着他们祈祷披巾上的白色流苏。他们面朝大海,手捧黑色的祈祷书大声祈祷,他们的身体前后摇晃着,他觉得比他在犹太会堂里看到的还要急切,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知道他站在这里吗?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们一直对着海上的空气讲话。
他从没有在海滩上见过这么多穿着锃亮的黑皮鞋的人。他从没有在阳光下见过祈祷披巾。在他看来,这是不恰当的,让他隐隐感到心慌。他为他们担心,这样做,就好像犹太会堂的屋顶被掀开了,不只是约柜中的经卷,上帝本人可能也会现身。他们正面对着祂,祂一定离他们很近,这太可怕了。看着他们目不斜视的样子,他想,也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海滩上,离波涛汹涌的大海只有咫尺之遥。也许他应该悄悄溜过去告诉爸爸,爸爸就会从他的书里抬起头来,看看他身在何处,随即大声喊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是怎么走出会堂的!”他们就全都转过身,祈祷披巾飘扬着,跑回犹太会堂,之后感谢他拯救了他们,使他们免于直视上帝的真容。
也许他连眼前这一幕也不该看到,就像去年在犹太会堂里那次,爷爷叫他捂住眼睛,说:“你现在不能看。”但他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看到了前面高台上可怕的一幕。一个蓄着长长的胡须,不知是领唱还是拉比或者什么的人,和其他三四个老人一起,用丝绸祈祷披巾遮住自己的脸。他没有穿鞋,只穿着白色的袜子。他们全都穿着白色的袜子。他们开始狂热地吟唱,继而开始跳舞!那不是什么优美的舞蹈,而是老人的舞蹈,基本上就是一起一落,身体僵硬地左右摇摆,像一组移动的帐篷,从披巾下面不时传来尖叫、哭泣和突然的喊叫声。接着,他们面向存放经卷的壁橱,单膝跪地,接着跪下另一个膝盖,然后像房屋倾倒一样,面朝下躺着,全身伸展开来。这一切就发生在祭坛上,发生在那个拉比或领唱或不知是什么的人平时总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甚至不直视台下任何人的地方。一想到那些严肃的老人跳舞,他就觉得难为情。
那一小群人里没有人看他,就连本都没有看他一眼,爸爸也没有。“他们知道我那次偷看领唱跳舞了。”马丁想,他们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现在他看与不看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不是好孩子。事实上,他们可能都是来为他哀悼的,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坏蛋。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他表兄弟那样的长着正常耳朵的好孩子,他们很可能会冲过来,叫他闭上眼睛不要看。他转过脸去不看那些人,凝神倾听大海的咆哮,努力不去听他们祈祷。但没有效果,还是没有效果,突然,他最先看到的那个领唱的声音在风中越扬越高,直到变得像是女孩的声音,马丁不得不转头看去。
他们现在都在更大声地祈祷,对着海浪发出可怕的呼喊,领唱带头,其他人跟随他一起用拳头捶打胸口。捶打声就像地面上擂响的一面面鼓的声音,促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水面呢喃或呐喊,马丁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领唱手中飞出,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波浪中。是一条死沙丁鱼?还是一滴晶莹闪亮的水花?四周安静了下来。众人停止了动作。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与海浪的咆哮声融为一体。
马丁等待着,忽然想到领唱会像上周在犹太会堂里那样,抽出弯弯的牡羊角吹起来,不由得一阵心惊。“啊呜——呀!”想起那原始的、野兽般的叫声,马丁就浑身发抖,他祈祷现在不要发生这种事,现在上帝离他们如此之近,那声音会直接传入祂的耳中,迫使祂从海里升上来,用祂蓝眼睛的凝视把他们全都烧成灰烬。哦,一个气势多么磅礴的泡沫柱将会冲破海面,让绿色的河流从胡须的大瀑布上倾泻而下!
毫无征兆地,大家开始握手。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像邻居一样亲热地交谈起来,大笑,点头,叠起缎子祈祷披巾,合上祈祷书。马丁感到心儿在歌唱,上帝留在了属于祂的地方。感谢上帝,祂没有现身!他急忙跑过去,从人群中朝父亲身边挤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否应该观看刚才的一幕。他先看到本,一边兴奋地叫他,一边奋力穿过人群。本看见他,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父亲转过身来看到他,他觉得他们两个都在骄傲地对他微笑。他来不及想就大声喊道:“本!我看见了!我看见他把它扔进水里了!”看到奇迹,而且不是一个人看到的,真是太好了!“我看见它飞进波浪里!”他感觉自己和本一样清澈、美好,心里没有任何秘密。
“什么,在水里?”本一脸困惑。
恐怖的指甲轻轻地弹在马丁的眼睛上。本的反应让他涨红了脸,但他不会就此放弃。“领唱——他刚才扔了什么。”他连忙抬头向父亲求证,父亲慈爱地对他笑笑,有些吃惊,不甚明了,但充满爱意。
本对父亲摇了摇头。“瞧他,”他说,“又开始编故事了!”
爸爸笑了,但马丁觉得爸爸有几分相信他,在和父兄一起穿过海滩走回家的路上,他为这份信任高兴了好一会儿。至少他让爸爸笑了。但他真的看见有什么东西飞到海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承认呢?他的小脸逐渐变得苍白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越来越向外突出,他无法忍受被重新抛回秘密的怀抱,无法忍受这种孤独。“我看见了,本。”他坚持道,试图用手拦住本。“爸?我看见他扔了,我发誓!”他突然喊道。
父亲似乎吃了一惊,带着善意的不解和对得体行为的期望低头看着他。“他只是在甩手,马蒂
。他在捶打自己的胸膛。”
这倒也算是种解释。“可是他手里拿的什么?他扔了,我看见了。”
“他扔的是他的罪过,傻瓜。”本说。
“是的,”爸爸说,“罪过会被扔进海里。”
马丁从父亲的语气中觉察到一丝顾虑。他想,会不会是因为不该谈论这个话题。他又想,会不会是因为爸爸并不完全相信领唱手中有罪过。
“它们闪闪发亮,是不是,爸?”他急切地问。他非常希望爸爸说是,这样,那个东西就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是他们一同看见的了。
“嗯——”爸爸突然打住,叹了口气。他没有笑,但也不很严肃。
“它们不闪闪发亮吗?”马丁焦急地重复着。
爸爸似乎要回答,但并未作声,马丁无法忍受这件事在沉默中结束。“我看到——”他的内心拉响了警报,但他停不下来——“好像有一条沙丁鱼飞进了海里。”
“一条沙丁鱼!”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哦,上帝!”本咕哝着,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
“嗯,不是活的!我是说一条死鱼!”马丁拼命修正道。
“死鱼!”本笑了,“您知道他上周说了什么吗,爸?”
“闭嘴!”马丁大叫,他很清楚哥哥接下来要说什么。
“送奶工的马——”
马丁抓住哥哥的袖子,把他往沙地上拖,但本继续说:“——用脚踩死苍蝇!”
马丁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拳头捶哥哥的后背。
“嘿,嘿!”爸爸用和本一样尖细的声音叫他。
“我看见了!”马丁撕扯着哥哥的胳膊,踢他的腿,父亲则试图把他们分开。
“好吧,你看见了,你看见了!”本大声叫着。
爸爸温和地把马丁从哥哥身边拉开。“好啦,别闹了。做个男子汉。”说着便放开了他。马丁在父亲放手后打了他的胳膊,但父亲什么也没说。
他们继续穿过海滩。马丁努力往下压自己的喉咙,喉咙却不断向上挤压,想要大声喊出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抽泣着说:“马身上有很多苍蝇。”
“好吧。”本感到厌恶,但没再多说什么。
马丁走在他身边,怒火在心中翻腾。一个穿围裙的女人站在街道尽头,望着散开的人群,大概是在寻找她的丈夫。看到她,马丁朝父亲靠近了一些,好让她认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犹太会堂里斋戒了一整天,而且和他们一起在海滩上祈祷。他们走近碎石路时,她看他们一眼,恭敬地问候道:“节日好。”
“节日好。”爸爸和本一起庄重地说。马丁再想说时,为时已晚;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的话,听起来会很单薄,甚至有些可笑。因为他今天吃了那么多次东西,他们走上家门前的台阶,他忽然为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沮丧和不安。
门上的弹簧“吱扭”一声响,父亲打开门让本进去,然后用一只大手揽住马丁的后背,让他感到温暖和骄傲。直到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他才想起妈妈生气的表情和震惊的眼睛。
“妈?”本叫了一声。
无人应答。
炉子上冒着热气,没有人照看。父亲走进厨房,疑惑地呼唤母亲的名字,旋即回到客厅,马丁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困惑和一丝惊慌。马丁脸红了,害怕自己知道了父亲不知道的事。他想象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消失了,这样他们三个男人就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平静地吃饭了。之后本也会离开,只剩下他和爸爸,那时他会多么听话!和父亲在一起时,他会变得多么稳重,父亲会像对本那样认真地和他讨论,让他像本那样每周六都把鞋擦亮,还会和他谈论节日的事,让他能够提前很久,而不是直到节日前一天才突然知道犹太新年、阿布月斋日或别的什么节日的到来,还会同他分享关于犹太律法的知识。
浴室门打开,妈妈走了出来。他立刻看出她并没有释怀。她的眼睛红红的,就像在卡尔舅舅弯腰捡电话簿故去时一样。她此刻的难以化解的悲伤让马丁感到脖子一阵刺痛。他看得出,这不是闹着玩的——爸爸真的很担心,本也瞪大了眼睛。
“出什么事了?”他们吃惊地问。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落到马丁身上,无力的茫然和干涸的悲伤使她的眼神变得呆滞。“我不该听到这种话。”她回头看着马丁的父亲。
即使是现在,马丁仍无法相信她会向父亲告状。虽然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她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透露出去都会让他感到隐隐的恐惧,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父亲和本觉醒的目光,以及将会把他碾得粉碎的碰撞和尖叫。
“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
“‘我不再需要你!’他这么对我说!”
空气仿佛凝固了。本的脸上写满了伤心和惊讶,他似乎快要晕厥了。马丁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说出关于他的某个终极真相,这个真相会像一块石头或一只小动物那样从她口中落下;看着它,他们都会知道,他也会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只有这样!马丁并不清楚她还能说什么,但那终极的、山呼海啸般的罪恶没有被带进房间,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她又开口了,说的不过是他怎么打她的事。虽然父亲站在那里边听边摇头,但马丁看得出,他已经心不在焉了。
“你不该说那种话,马蒂。”他说着走进卧室,脱下外套。“咱们吃饭吧。”他在屋里说。
他想跑过去亲吻他的父亲,但有什么东西阻住了他的脚步:那是一种失望,一种对最后决战的渴望与恐惧。
他的母亲突然喊道:“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他每天都把我气得半死!”
父亲的脚步声从卧室里走近。现在,也许现在就要来了,他那雷霆般的怒吼和看向他的厌恶表情。他穿着衬衫出现在门口,巨人一般,不可撼动。“我要把皮带抽出来了,年轻人。”说着,他摸了摸皮带扣。
马丁紧张地绕着桌子跑了起来。爸爸有时会解下皮带,马丁就不得不闪身躲开,让餐桌挡在他们中间,同他相持一两分钟。不过爸爸从来没有真的打过他,有一次他跑着跑着裤子掉了,把大家都逗乐了,包括妈妈和爸爸自己。
父亲现在正在解皮带,对父亲的怜悯让马丁热泪盈眶。他同情父亲有这样一个不肖子,他知道他为什么要挨打,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因为一个男孩知道他知道的那些事是令人厌恶的。他从父亲身边躲开,不是因为他怕疼,而是为了让父亲免于不得不狠下心来的痛苦。
“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他向妈妈求饶。也许她能制止爸爸,他这样希望着。
“你会气死我的!”她叫道。
但马丁立刻明白他得到了宽恕。对她而言,爸爸解开皮带做做姿态就已经足够了,她用手扶着肚子走进厨房,让锅盖不再乒乓作响。
“你要懂事一点。”爸爸说着重新扣上皮带,走到餐具柜前,斟满一小杯威士忌,走到窗边的摇椅旁,叹一口气,坐下。
桌布和银餐具闪闪发亮。马丁忽然发现本不在房间里,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外面哭去了。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爸爸朝厨房举起酒杯,说:“怎么样?又是新的一年!”
妈妈在炉子旁喊道:“好运常在!”她闭上眼睛待了片刻。马丁在这种时候从不发出声音,因为知道他们正在对着一只看不见的耳朵说话。
爸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吁了一口气。“我跟你说,”他对着厨房门口说,“那个领唱简直像马一样强壮。”马丁眼前浮现出那个长胡子领唱被套在送奶工的马车上的画面。“一整天都没坐下。连五分钟都没停下来过。”
“因为他不是那些冒牌货。他是个虔诚的人。”
“嗯,好吧,”爸爸勉强同意,“他有一整年的时间可以休息。”
“哦,别说了。”
“如果我一年只工作两天,我也能站那么久。”马丁看到父亲眼中温暖的幽默,父亲平和地眨着眼睛。
“你在说什么?”妈妈说,“他们那样不吃不喝地唱一整天,很可能会倒下的。”
“他不会倒下的。”爸爸说。马丁觉得,他总是了解事物的真相,了解事情的真实走向,他祈祷自己做个好孩子。“他的老板把他照顾得很好。”
“别这么油腔滑调。”妈妈说,她扬起眉毛,闭上眼睛,请求上帝不要理会祂刚刚听到的话。
“我也不介意——一年两天。”
“够了。”妈妈勉强挤出一点微笑。她端来爸爸的金边大汤盘,里面盛满了黄色的鸡汤,上面漂浮着无酵饼丸子。“吃吧。”她说着转身回了厨房。
爸爸起身提了提裤子,把他那条棕色的皮带放松了两个扣眼。马丁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爬上椅子,把小帽戴好。爸爸坐在桌子上首,也把帽子戴上。妈妈把本的汤端出来,然后又回了厨房。
“他的老板是谁?”马丁问。
“谁的老板?”
“领唱。”
爸爸耸耸肩。“上帝。谁知道呢?”他把勺子伸进汤里搅拌,嘴里喃喃祈祷。
“他能看见上帝吗?”马丁问。他的心里闪过一丝希望,或许领唱和爸爸也看到了海里的胡子,这样他就能说出他也看到了漂在那里的胡子,而随着这个秘密被抹去,也许所有秘密都会消失。
“本呢?”爸爸问。勺子还没有送到嘴边。
妈妈立刻从厨房里出来。“怎么了?本去哪儿了?”她警觉地看着马丁,马丁张着嘴,脸红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他说。
“本?”妈妈呼唤着,匆忙走到卧室向里张望,“本?”
爸爸看着她,举起的勺子往下滴着汤水。“哎呀,别着急。”他恼火地说。但他也意识到了麻烦,马丁有些心慌,是不是他对本做了什么,而他已经忘记了。
“你什么意思?”她忿忿地说,“他不在这里!”她急忙走去浴室,发现门锁着。“本?本!”她惊恐地叫门,马丁震惊地意识到本对她有多重要。
听到门锁转动声,门打开了。本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刚刚梳理过,爸爸的领带已经摘了下来,他的蓝领带还系在胸前。马丁在哥哥脸上看到伤心的表情,他仍然不看他,而且一直在为妈妈哭泣,像一个好儿子应该做的那样。
“好啦!”爸爸说,“这次又是为什么哭啊?”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汤,一勺接着一勺。
“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她对本说。
“我去洗手间了。”本声音沙哑地说。
“你去洗手间为什么不向她报告一声?”爸爸说。
“好啦,好啦。”妈妈警告他。
本勉强地笑笑,在他的位子上坐下。
“如果你不报告,”爸爸继续说,“你可能已经被杀——”
“别闹了。”妈妈又气又笑。
“你可能已经被车撞了。毕竟,这房子里车来车往。”
“别说了好不好?”她收起了笑容。
“这里到处是卡车。”爸爸边喝汤边继续,“去洗手间之前应该先征得她的同意。”他抬头看着她,摇了摇头,就要笑出来了。“我告诉你,年轻女士——”他疲惫地笑笑,低下头继续喝汤。
本正了正头上的缎帽,意味深长地盯着餐桌中央那只盛满水果的银饰盘,爸爸暂停了进餐。房间里一片安静。“主啊,你是有福的……”本语调平稳地开始做饭前祷告,没有颤抖,也没有动摇。妈妈被他庄严的语调吸引,站在门口凝听,她双手紧握,脸庞向空中仰起,马丁知道她的秘密愿望就在那里飘扬,被本祈祷的力量和他完美的记忆力唤醒——他没有遗漏一个神圣的字眼。马丁假装有点痒,把一只耳朵压平在脑袋上,本则心无旁骛地继续把祷告做完。直到这时,爸爸才重新开始吃饭,本却并不急于打破那令人敬畏的斋戒,他拿起勺子,在汤里搅拌了很久,似乎完全不想进食,过了好一会终于痛苦地吃了起来。妈妈这才像是得到了行动许可似的,默默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她端着自己的盘子出来,在爸爸对面坐下。
马丁的手仍然因为之前清理鞋子时沾到了海水而黏糊糊的,但他知道那是看不出痕迹的,于是他放心地喝汤,他的下巴齐着碗沿。房间里很安静。他把汤吸进嘴里,发出和父亲一样的轻柔的声音,每咽一口,他都像父亲那样吸吸鼻子。他打量着那些无酵饼丸子。勺子的边缘必须从正中间切下去,否则丸子就会从下面滑脱,从碗里蹦出去,他的手则会猛地落下,把汤弄洒。他用勺子边缘按住丸子,他知道妈妈正在桌子那头看着他。他左手扶着碗,用勺子向下一压。无酵饼丸子在压力下开始打滑。
“马丁,”他的妈妈开口了,“让我——”
“我能行!”他对自己的暴躁感到惊讶。本似乎被刺痛了,但什么都没说。爸爸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吃饭。
他抬起勺子,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再次用它的边缘按住紧实的丸子。他知道爸爸和本现在也在看,虽然他们并没有抬头。他的脸变得僵硬而通红,他用力向下切那个丸子,抬起的手肘因为用力而颤抖。丸子又开始打滑,但他知道,有时赶在它飞出去之前,用勺子猛地向下一按就能把它切开,尽管有时这只会让它旋转着落在桌上或他的腿上。他犹豫了,在他的尊严面前挣扎着,如果他再切第三次,他的尊严可能会崩溃,他正要举起勺子再试一次,看到妈妈的手伸过来,要把勺子从他手里拿走。
他用尽全力,愤怒地把勺子往下一按,他将自己的神秘力量汇聚起来,命令那个无酵饼丸子像在爸爸和本手下一样待在原地乖乖听话,就在同一时刻,妈妈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丸子从碗里飞了出去,他的手也撞在了碗沿上。汤洒在他的大腿上,隔着他上好的花呢裤子,先是温热的,然后突然烫了起来,湿羊毛的烟熏味刺激着他的鼻孔。在尖叫声中,他听到了本的惊呼——飞出去的丸子把一支蜡烛打翻在本的酒杯里,他去扶它的时候把酒杯打翻了。桌布从中间裂开一道红色的伤口,血流不止。马丁跳了起来,双手拍打着发烫的大腿,同时尽力不让妈妈的手碰他,因为她正试图解开他的皮带,好把他的裤子脱下来。
“都是你害的!”他冲她尖叫。
“他被烫着了!把裤子脱掉!”她急得大喊。
本来到他身前,拽着他的裤子要把它拉下来。这种进一步的羞辱激怒了他。“住手!”他尖叫着,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裤子被拉到了臀部以下,于是他踢了一脚。妈妈惊叫一声,本朝后跌坐在地上。房间里安静下来。他听到高处传来爸爸尖细的问话声。
妈妈直起身来,用手托着一侧的乳房,惊恐的眼睛越过马丁的头顶望向未来。他听到大海在轰鸣,仿佛就在地板下面,他感到房子在海浪的冲击下瑟瑟发抖。爸爸低声问着什么,跟着妈妈走进他们的卧室。她的呼吸急促。门关上了。
本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前,眼里满是惊恐和关切。
“她为什么会那样?”马丁轻声问。
“你踢了她!”本低声喊道,他鄙夷地瞥了马丁一眼,转身回到门边听里面的声音。
马丁不记得自己踢过她。他知道他踢了一脚,但他认为他没有踢到任何东西。可这是无法解释的,他感到羞愧,他看到一片黑暗的天空。
“爸?”本隔着门轻轻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本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像是在抽泣。他转身看着弟弟,露出无法置信和厌恶的表情。“你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
“什么?”
“你说的话。你不再需要她了。对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
马丁站在那里轻声抽泣。
“你必须去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本说,仿佛马丁一点规矩都不懂似的。“你道歉了吗?”
马丁抽泣着摇摇头。
“你连道歉都没说?”
马丁捂着脸哭了。他哭是因为他伤害了妈妈,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因为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作为这个美好家庭的局外人。他的裤子慢慢变凉了。
“爸?”本又叫了一声,语气更加坚决。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探头往里看。“爸?”他请示着。屋里响起爸爸低沉的声音,本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马丁等待着听到窗户被打开,他们全都爬出窗外,永远离开他的声音。但他们还在说话。
他等待着。他的汤碗打翻在地板上,一片狼藉的餐桌似乎在向他发出嘈杂的尖叫;一支蜡烛仍然燃烧着圣洁的光芒,另一支蜡烛的烛芯却躺在本翻倒的杯子里,所有的椅子都朝向各自不同的方向。他朝地上的碗走了一步,想把它捡起来,但他的大腿碰到了湿冷的裤子,于是他停下来,设法将消失的裤线恢复原样。他再次举步,可是湿冷的花呢紧贴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感到厌恶,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种感觉就像在湿床单中醒来一样,给他的内心带来同样的怨恨和困惑。他隐约觉得这是妈妈的错,把责任推给她之后,他感觉自己变坚强了一些,于是直着腿走进他和本的房间。
他用指尖解开裤子的纽扣,把裤子褪到脚边,然后坐在地板上把它从鞋子上脱下来。它闻起来像条浑身湿透的狗。他站起来,想要决定如何处理它,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轻声哭泣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裤子在他的指尖上沉沉下坠。他把它搭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的靠背上,但他刚一走开,裤子就因为自身的重量滑落到地板上。他正要把它放到床上,又担心会弄湿毛毯;他已经很久,大概两周、一个月或三个月没有尿床了,他不希望他们又想到这上面去。他穿过房间来到衣柜前,但那些衣架太高,他够不着;而且,他似乎记得有一次,他因为把湿泳衣放进衣柜而挨了一顿训斥。他轻声抽噎着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把裤子放下,就在这时,似乎有一只手伸进来捏住了他的胃。“妈!”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心不让自己的叫声穿透墙壁传到她的房间。但他现在哭得更厉害了,抬手抹眼泪的时候,他把裤子掉在了地板上;他看看它,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卧室的门依然关着。他抽噎着走过去,唤了一声“妈”,努力忍住抽泣,听门内的声音。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们丢下他走了!“妈妈!”他跺着脚提高了音量。也许他们弄湿他的裤子,为的就是让他回自己的房间,好让他们有时间逃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敢未经允许就转动门把手,他害怕开门进去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敲打房门,呼唤着妈妈,在叫喊声中渐渐失去理智。一股怒火突然涌上他的头顶,就像大海有时会将浪花喷向海滩深处。“我没有踢那个宝宝!”他大叫着,太阳穴上的皮肤在蠕动,“我不是故意的!”
仿佛是作为回应,房间里响起椅子愤怒地刮擦地板的声音,门开时,马丁已经逃到了客厅中间。爸爸出现在门口,白皙的面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阴沉。他皱着眉头,眼里没有一丝笑意。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低头看着马丁。他要说:“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像你一样是招风耳!没有人像你一样无所事事去看海里的胡子!没有人从手指缝里偷看领唱穿着白袜子跳舞!没有人整天鞋带散开着到处乱跑,把无酵饼丸子扔得满桌都是,弄脏干净的桌布,弄湿从麦克里里商店买来的裤子,还编造出牙医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什么宝宝的事! 这个家没有发生任何事,马丁 !”
然后马丁就会消失。他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将如何消失,就像那次他不小心让电风扇吹到妈妈打发的蛋清上,蛋清从盘子里飞到空中就再也不见了。他会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但他们看不到他,他可以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或者像过去那样在周日的早晨躺在他们中间,而他们不会知晓。
“去坐下。”父亲对他和刚从卧室里红着眼睛走出来的本说。
马丁走过去把他的碗从地上捡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汤水,把碗端正地放在他的位子上,然后爬上椅子。所有的事都过去了。本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扶正酒杯,把翻倒的蜡烛小心地放回银烛台上,仿佛它代表着他的哀思。爸爸没有坐下,而是走进了厨房。马丁听到厨房里传来碗碟的声音。本低头盯着桌布上的红色伤口。妈妈空着的椅子让马丁心烦意乱,他又开始低声啜泣,尽量不引起别人的同情、责备或注意。爸爸从厨房出来,给他们每人端来一盘配有豌豆和胡萝卜的鸡肉。马丁从来不吃白肉,但他没有抱怨。不一会儿,爸爸端着自己的盘子出来坐下了。
马丁啜泣着吃了起来,但鸡肉被他的眼泪、冰凉的鼻水和嘴里的唾液打湿了。爸爸把手伸进后裤兜,掏出一块大手帕,伸到马丁鼻子下面。手帕暖暖的。他擤了擤鼻子。“再来一下。”爸爸说。马丁又高兴得开始抽泣,但他坚强地控制住自己,为了爸爸又擤了一下。
“需要我帮你把鸡肉切开吗?”爸爸问。
马丁犹豫了;爸爸语气中的尊重让他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痛苦,想到自己的背叛,他不想现在更进一步,拒绝他的好意。可是他不能忍受这种不公平,本正在轻松自如地自己切鸡肉,他却要爸爸帮忙。“我自己能行,爸爸。”他抱歉地低声说。
“好的。做个男子汉。”
爸爸飞快地吃了几分钟,一边在思考着什么。本始终盯着自己的盘子。餐桌上看起来比之前更糟了,就像是对节日的亵渎。卧室里依然没有动静。最后,爸爸放下刀叉,喝了一些酒,把身子歪向一边,一只手紧握着椅子扶手。他要说话了。他眼神清澈地看着马丁,带着些羞涩和难以言喻的骄傲。“你马上就要上学了,嗯?”
“我想是下个星期。”马丁说着看了本一眼,等待纠正。但本没有抬头,也没有向爸爸的轻快让步。
“你会和这位先生一起去吗?”爸爸问本。
“最开始的时候会带他一起去。”本过了一会儿说。
爸爸点点头。马丁不知道本会带他去学校。他再次意识到,本和妈妈一定背着他秘密交谈过——也许是趁他睡觉的时候。想到这里,他感受到了被关爱的温暖,同时又为自己事后才知情而感到不安。
“那么,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洗脸,还要把自己的鞋子擦亮。你要开始学会照顾自己了。”
“好的,爸爸。”马丁兴奋地说,希望爸爸继续下达更多的指示。但爸爸没有再说下去。“我想我应该有一支自己的钢笔。”他建议道,他知道钢笔需要小心爱护。哦,他一定会好好爱惜自己的钢笔!
“一年级不需要钢笔。”本说。
“那,我说的是二年级。”马丁脸红了。
“只要你不需要秘书就行。”爸爸说。他又补充道:“三年级你可以有一个秘书。”他笑了,但本不会上当,马丁和父亲一起笑了,觉得要是能让父亲一直这样笑下去该有多好。看着本不为所动的样子,他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能够扰乱哥哥判断力的奇闻异事。“你们知道吗?”他热切地说,棕色的眼睛来回瞟着他们。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但他很坚定——就算本不肯忘记他的罪过,他也要逗爸爸开心。
“知道什么?”爸爸问。
“他们要过印第安人的夏天
!”
“不会吧!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