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接到老莫电话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静了下来。
久闻他的大名——在文化圈里,老莫是个传奇。这位传奇人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买下我的小说版权,将其改编成电视剧。我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当然更多的是忐忑。我对老莫知之甚少,只能从碎片化的信息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一个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乏争议和谜团的男人。他每次出手,都能吓到别人。
果然,在咖啡厅里,老莫给我准备了一大笔钱,我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老莫给我拿的是现金——用麻袋装的。
这故事我决定写下来,在写的时候,我特意去了趟成都,去见老莫,我告诉他我在写这个故事。他说:“你写呗,我的故事的确会对年轻人有帮助,至少是反面教材。”又说:“你写可以,你必须把我写成帅哥,超级帅的那种。”
于是,我就从他最帅的时候开始写吧。那是一个影视行业的黄金年代,我记得好像是在2016年,几乎人人都在谈融资、平台、议价、大明星……在一个略显拥挤且充满浓厚咖啡香的文艺咖啡馆内,角落里摆放着一张豪华的皮质沙发,阳光斜斜洒落,映照出坐在那里的一个墨镜男,那人就是老莫。老莫坐在角落里最隐蔽的位置,周围摆放着满是书籍的木质书架,淡淡的咖啡香与书香交织在一起,这些构成了我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
我其实不太懂那些在室内还要戴墨镜的人,后来他才告诉我,挡着眼睛能让人感到神秘。
老莫身着名牌西装,手腕上佩戴着一款名贵手表,手指间把玩着一支镀金钢笔,身旁放着一个麻袋。
老莫瞥见我走进咖啡馆,立刻站起身来。他一米八的个子,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走向我。他嘴角微微上扬,墨镜压着他的眼睛,他把我拉到他的位置,然后关上门。他拍了拍我:“你就是李尚龙?我听说你的作品很火,我这人不爱浪费时间。看这里。”说完,他打开了麻袋,里面都是一百元的钞票,“只要你点头同意,这是版权收购价,签了合约,钱你立刻带走。”
我赶紧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谁知道我那个时候口水是不是流下来了。
他用力拍打那个麻袋,麻袋被拍打得变了一个形状,仿佛那个麻袋有了生命。然后他坐下来,将一份厚达几十页的合同扔到桌上,漫不经心地说:“尚龙,你别担心合同内容,你直接签。合同里都是对你有利的,毕竟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我可不想让外界觉得我在欺负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
那是我觉得他最帅的时候,虽然言语之中充满了优越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爹味”,但给钱的样子确实是帅。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这笔交易对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而能否与作者达成合作,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第一,他坚信没有哪个作者能够抵挡住如此诱人的条件;第二,这样的作者也不止李尚龙一个人。
换成谁,可能都签了,但我拿起桌上的合同,仔细翻阅了几页,然后轻轻放回原处,没签。
我不受嗟来之食!别想用钱收买我!我可是一个有节操的作家!
行吧,我并不是这样,不是我不想签,是我已经卖了。价格远低于他给我报的价格。我当时别提多悔恨,肠子都悔青了。但我还是咬着牙,不能让他看出来我的后悔,我说:“这次我们就不合作了,主要我不了解你们,我不跟不了解的人合作。”
现在想起来我说的这些话,我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老莫摘下墨镜,说:“行,看来我没看错人。既然如此,买卖不成仁义在,先交个朋友。我也有个原则,不能赚钱别浪费时间。我先走了。”说完就打电话给他的司机,起身后,他说:“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和态度,希望有机会我们交个朋友。”
谁不愿意和土豪交朋友呢?那还不是因为我是个笨蛋,胡乱卖自己的版权?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比价。
让我继续讲老莫,他在这个行业很有名,那个时候的几部大IP都是他在中间操作的。从小说到剧本再到影视,赚得盆满钵满。他一开始在一家大公司,后来自己出来单干,也做得风生水起。
老莫也没再理我,因为他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的小说版权其实早就卖了,还卖了一个很低的价格。我估计他不会再理我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场文学颁奖典礼上,当时我的作品《刺》刚刚被拍成了电视剧,这部小说因为对校园暴力立法的推动获得了某个平台最佳小说奖。我只是没想到,老莫就在台下当评委,因为这活动就是他的公司投资的。我忘了我上台发言说的是什么了,只是记得我说得慷慨激昂,说到反校园暴力,更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分钟。
老莫后来告诉我,在这次活动中,起初他还是保持着对商业收益的重视,但他听到了我的演讲,感触于我在获奖感言中提到的那句话:文学作品的成功不只是它自身商业价值的体现,更是它对社会议题的深刻洞察与责任感的体现。这和他童年时的理想和观念不谋而合。
不久,老莫真的看了我的书,他自己买的,我可不能送。他发信息给我,说:“你别说,你写得挺好的。”
我回他:“谢谢夸奖,下一本更好。”
他说:“你赶紧写,我到时候帮你影视化。”
我虽然表面上说好,但我真的写不出来,我跟钱没仇,我就是江郎才尽了。
那之后,他邀请我参加一个慈善公益活动,原来,老莫尤其关注教育领域。而我那个时候作为考虫的联合创始人,自然也关注这个领域,我接到邀请后去了。在活动里,我除了捐赠了很多我们的周边和课程,还提出将作品《刺》的部分版权收益捐赠给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也就是那时,我跟《刺》的制片团队说:“未来所有在这个项目上赚到的钱,我都捐了,成立一个反霸凌基金。”
老莫说:“你只要做,我都参与。”再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好几次公益活动,在公益活动中共同见证了文学改变世界的力量,就是那段日子,我们逐渐建立了共同的理想和信念,我们的友谊也在互相尊重和共同努力中悄然萌发。
我们俩真的成了朋友,总在一起跑步,每次从朝阳公园东7门出发,这一跑就跑了好几年。每次跑朝阳公园小怪兽路线,路过那一排东北角的楼时,他都会指着一栋楼说:“那里是我的会所,看,豪华吧,下次去我那儿喝酒。”
“你干吗那么在乎赚钱?”有一次在会所里我问他。“我大老远从成都来北京,不为了赚钱我来干吗?”
“那你做房地产啊,比做影视文化赚钱多了。”
“那我不是还有点文学理想吗?”他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他是个编辑,不满足成天看别人的稿子,他说:“做书真不赚钱。”于是,他来到北京,混迹于各种饭局,整天醉生梦死,认识了几个做投资的,他左手抓作者,右手抓资本,一下子成了文化商人。几部戏上映后,他也有了原始资本,在他那个会所里,接待了多少身价上亿的人。满墙与名人的合照,彰显着他的实力,那一堆奖杯,表达着他的期待。
我去过好几次他的会所,加了不少人的微信,虽然我并不知道加这些人未来能做什么,但他们每次介绍自己的时候,那一长串头衔,总让我有一种深深的虚无感。我本能地复制粘贴回复着“幸会”,却恨不得赶紧把自己碎碎念的朋友圈改成三天可见,后来在北京这么多年,我经常会问自己,我加这些人干什么?
我记得有一回,在众人皆醉的会所中,莫总正在众星捧月般的环境中陶醉,他身边全是女演员、模特,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面红耳赤。大家还在吹着牛时,会所的大门悄然打开,一抹身影闯入视线——那是老莫的老婆。
老莫的老婆身着优雅的晚礼服,独自一人走上前来,她的出现并未打破现场的热闹氛围,反而像是一曲无声的独白,引人注意。莫总正嗨着,一看老婆来了,蒙了,现场也安静下来。只见他老婆缓缓走向舞台中央,拿起麦克风。我们以为她要揭露莫总多年的丑闻和罪行,但她却深情唱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后来才知道,那是老莫求婚时两个人的定情曲。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什么老莫哭了,那歌声婉转,似在唤醒莫总遗忘的家庭责任,那一刻,现场的女演员们和模特们似乎黯然失色。那歌声,在初次唱起的几年后,真的唤醒了老莫。
老莫站起来,走到老婆身边,小声说:“老婆,我这是工作。”
他老婆说:“我知道。”
我说:“你俩能把麦克风关了再说吗?”
他老婆笑了,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我也是送给大家的,祝大家今晚开心。”
他的朋友都知道,老莫这人,只有赚钱这件事能让他开心。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一天深夜在会所里,老莫在狂欢后静坐一旁,他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轻轻摘下墨镜,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在酒精的催化下,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记得,那是一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挣扎,有疲惫,也有一丝渴望被理解的柔软。“你说这些值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他的饭局,在他的饭局上,认识了一位叫林先生的人。林先生操着一口港台腔,但却是内蒙古人,永远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斯文儒雅,有时候还会跟我聊聊他最近看过的书。林先生是影视行业的投资人,那些年是影视行业热钱多的时候,许多投资人都拿着钱进入了这个行业。林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给老莫投资了几千万去买版权拍电影,之所以选择老莫,用他在饭局里的话就是:“莫总,作为影视版权行业的龙头老大,一直以来以其卓越的商业头脑和敏锐的市场洞察力,在业内树立了赫赫威名。”
我们每次在一起聚会的最后,永远是以“尚龙,你抓紧写”来结束。
我也曾在酒精的迷惑下,觉得这种繁荣,会一直继续下去。然而,一切繁华的背后,都潜藏着风险,就像谁也不知道,一场“波澜壮阔”的版权黑幕就此拉开。
这件事在圈内很火,事情源于莫总旗下的一家公司购入的一部国际畅销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在竞标过程中,莫总为了赢得版权找林先生又要了几笔大钱,他们不惜投入巨资将版权买了下来。但最后才发现,这份版权竟然存在严重瑕疵——原著作者的实际权益被其经纪人恶意隐瞒并私自贩卖了。由于在圈子里的面子和地位,老莫在买到版权后,前期做了很多宣传和炒作,但在林先生投资的巨大压力下,莫总选择了暂时隐瞒这一事实,并尝试通过各种手段修复版权问题。
他甚至想过找人帮他重新写一遍,但都徒劳无功。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竞争对手知晓此事后,设下一连串精密的圈套,还找到了证据,将老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们在网上指控莫总明知版权有问题,仍故意欺瞒投资者和合作伙伴,非法获利。一时间舆论哗然,莫总的形象跌入谷底。
老莫的版权纠纷案件迅速升温,从业界的小道消息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他每天都生活在紧张和不确定中,面对着可能失去一切的风险。
接着林先生找到老莫,让他想办法先把钱还了,但老莫那时也没了钱,他已经卖了朝阳公园的会所,卖了北京的好几套房。几天后,林先生举报了老莫,政府监管部门介入调查,老莫因涉嫌欺诈罪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
老莫最终还是没有买到我的版权,我写得太慢了,时代变化太快了。就在我写一部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他进去了。那天,我看到网上的热搜,百感交集,我下楼去朝阳公园跑步的时候,路过东北角的那个会所,老远看,已物是人非;仔细看,里面空空的,正在重新装修。
一年后,老莫出来了,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看守所门口接他。莫总出狱的那一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朵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那双曾经被欲望蒙蔽的眼睛。他的衣服已经不太合身,但在那个场合却显得格外合适。他身穿一套简洁的深色便装,脚步沉重坚定,他刚出来,身后的铁门就关闭了,那沉闷的回响仿佛是在告诉我们:别再回来,自由很昂贵,朝前走,前方才是全新的人生篇章。
那天我们坐在一桌,我开了几个玩笑,但大家笑得都挺尴尬,那天饭局伴随着的都是沉默。
一年不见,我感觉老莫的眼睛似乎小了,可能少了点当年的雄心壮志。也可能当年在墨镜下,我从没真正仔细看过他的眼睛。
他说话声音也小了,我们要很努力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也不喝酒了,吃两口饭也吃得扭捏,上厕所的时候会说:“我能请假去个厕所吗?”
朋友们笑着说:“不能请假要憋着。”还有人说:“不用了,哥,你出来了,你想去就去。”我说:“你可以亲自去一下。”
他挤出一丝笑容,起身去上厕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吃了一会儿发现老莫不见了,大概也猜出他的不辞而别,于是找服务员买单,服务员说:“单已经买了。”
再之后,我们听说他回成都老家,也听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的朋友圈再也没有更新过,就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在江湖上挥斥方遒,从来没有给我看那个麻袋,从来没有找我买过版权。
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时常会想起和他的点滴,曾经的他,习惯了被闪光灯追逐,身边围绕着阿谀奉承和纸醉金迷;而今,他独自走在街头,望着远处繁华的车水马龙,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征服的欲望,而是对家庭的深深眷恋和愧疚。
后来我去成都见过他,他信了基督,他和我说:“不要为明日忧虑,因为明日自有明日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还说:“《马太福音》看过吗?”
他说自己很幸运,老婆等着他,不折腾了,回归家庭了。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老莫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看着远处快乐玩耍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温柔笑容。“你看那些孩子,尚龙,”他轻声说,“我原来也和他们一样。”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充满了感慨。
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了。
六年之后,我又接到了老莫的电话,他说:“尚龙,孩子上学,你成都教育圈认识人吗?”
我说:“我已经退出教培行业很久了。对了,我有个学生刚回成都,我们叫他老王,他原来是互联网大厂的,你们认识一下,说不定可以一起喝点。”
就这样,我给他介绍了老王。
没过多久,两人处成了朋友,每天喝点小酒晃晃悠悠。
还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找他们“耍起”,我也总是会学着成都话说:“耍个锤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