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王的眼睛里没光了。一个在大城市里奋斗久了的人,如果眼睛没了光,要么他遇到了什么事,要么他失去了什么人。
记得刚来北京那会儿,老王一边咂摸着川菜,一边跟我聊着考研的梦想,他那纯正的成都话在这北方城市里格外显眼。他的学习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大厂录用通知打断,一纸录用通知,就像插上了翅膀的邀请函,引他步入了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世界。
记得那天老王冲进教室,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照亮前路的明灯,他挥舞着那封沉甸甸的录用信,仿佛握着一张中了头奖的彩票:“瞧瞧,哥们儿被录用了!”他的声音里满是一种不敢置信的喜悦,像个孩子。
他问我:“还要不要继续上课?”我说:“没必要上了,你那一年几十万还另加股票的工资,何苦还要读研呢?但是学费是退不了了,我们有个原则,就是自己主动不考的不退费。”老王说:“没必要退费,跟你交个朋友也好。”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那是一个互联网资本疯狂扩张的年代,万事万物都在“互联网+”,所有线下的东西都可以在线上做一遍。
而老王所做的工作就是实现这一切的基础,因为他是程序员。他编写代码的效率很高,第一个月他拿了几万块的工资加奖金,那年,他请我们吃饭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希望。
他喜欢看我的书,说我的书里有动力、有力量,适合那个时候的他。几年里,他的变化很大,充满着能量。公司要扩张、要增长、要招人、要上市,老王要赚钱、要买房。从我认识老王的那天起,到他成为一个充满希望的成功人士,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我记得他谈及第一个独立完成的项目时,眼睛里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芒,那是一种得意和自豪,是一种突破了普通程序员身份的荣耀。他详细地向我描述那个项目,每一个细节,每一行代码,好像每个字符都蕴含了他的心血和灵魂。项目上线的那一刻,整个团队沉浸在庆祝的欢乐气氛中,而老王却静静地站在一旁,凝视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项目,更是他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的起点。
那天晚上,当我们在小巷的烤串店庆祝时,他对我说:“从今以后,北京就是我的家,我要在这里大展宏图。”
很快,他买了个小房子。又过了段日子,他结婚了。
我给证婚的。
婚礼现场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北京定居,老婆,给我几年时间,我要给你换个更大的房子。”他老婆也挺逗,说:“你必须得换一个,要不然孩子多了没地方住。”
他升任技术总监的时候,年薪已经一百万。他期待着公司上市,一下子就可以财富自由了。那是个充满财富神话的时代,在中关村的大排档,多少人一边吃着串,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着股票和期权,说着隔壁公司上市后谁的身价多少亿,说着互联网黑话,什么“对齐颗粒度、抓手、痛点、生态、头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王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每次提及工作,他的话语中不再有曾经的激情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市场报告、股价波动和不断上升的业绩指标。他开始疲惫地依赖咖啡和能量饮料,来支撑那无尽的加班夜晚。
也就是那一年,老王第二个孩子出生,老婆也退居家庭一心一意带孩子。后来,等到孩子大一些,他又换了套两居室的大房子,两个孩子上私立学校,而他自己每个月还着房贷养着家,虽然累,但至少充实。
他基本上不着家,住在公司,公司里有一个他专属的睡袋,那睡袋我见过一次,脏得很,但那里睡着的是老王的未来。
后来,我很久没见到他,但北京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没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千万别突然有了谁的消息——要么是谁准备走,要么是找你借钱,要么是借了钱准备走。
但老王我们并不担心,毕竟,他就是我们认为的那种成功人士。
为数不多的见面里,他的变化很大。从原来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大谈特谈,他谈中美关系、谈经济形势、谈互联网、谈股权。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一口夹生的北京话,有些话带着儿化音,虽然怪怪的,但也能唬得了很多外地朋友,有人问他:“您北京人?”他会自豪地说:“哥们儿新北京人儿!”
在那些漫长的加班夜晚,当耀眼的屏幕映照在他疲惫的面庞上,那种对公司上市后能实现财富自由的渴望,成了他抵抗困顿和疲惫的唯一动力。但随之而来的,是那些无尽的会议、永无止境的代码审核,以及那些他曾笃信会带来成功的无数项目的重压。老王开始意识到,这份财富自由的代价远比他想象中要沉重。
他三十岁生日后,我们又聚了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聊得五花八门,接着就是漫长的三年疫情,漫长的谁也见不到谁的日子。
疫情解除后,我去了趟美国,回国后,见了几个朋友。朋友们曾经提起老王的名字,都是赞赏的口吻,现在,他们用同样的口吻,却多了一份担忧。他们见证了老王的起伏,也感受到了那从热忱到疲惫的变化。
几天后,我看到一条热搜,热搜上挂的就是他们公司裁员的消息。这一轮裁员对象都是三十五岁上下的,用老板们的话说,这些人又贵又不好用,公司要节约成本,这些人都是成本。
我想到,老王明年刚好是三十五岁,于是打了个电话给他,寒暄两句就进入主题。他说:“放心,尚龙,裁谁也不可能裁掉我,我是老员工。”
果然没裁掉他。但谁知道裁员不是一轮,是好几轮。他后来开玩笑,说自己要是被裁了就是财源广进,因为只有被裁员了,才有广进。好无聊的谐音哏。果然,第二轮就广进了。
后来听朋友说,他跑到人力资源办公室门口哭了,他说:“我不能被裁掉,我有功劳,我跟公司这么多年了,你们不能裁掉我,我还有家人要养,我还要还房贷……”
他被裁掉的那天失魂落魄,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裁掉,更不知道被裁掉的自己未来还能做什么。他双手捧着箱子,迷失在这座城市。
后来我们聚了一次,他问我还有什么机会。那时我在一边写作一边申请加拿大的学校,心思也不在这儿,只是跟他说:“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他说:“明明三十五岁是最好的时光,大脑进化和身体状况都是最好的,怎么在公司就不被需要了?”
我其实知道原因,但我不能说,原因很简单:你贵。刚毕业的年轻人又便宜又肯干,干吗不用他们呢?但我没说。第二次他问我有什么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焦虑了。他跟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我知道他快还不起房贷了,两个孩子也从私立学校出来了,公司的赔偿金也花得差不多了。再不赚钱,就来不及了。他说:“尚龙你务必要帮我,要不然我要完蛋了。我不能离开北京,离开北京我什么也做不了。”
第三次找我的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没了光。那是个春日,阳光明媚,春风徐徐,我们终于没有吃上饭,而是中午喝了杯咖啡。
他开口就告诉了我这么长时间思考的结论:“我准备带家人离开北京了。”
“你说,我当年是怎么有这么大的野心,认为我能留在北京的啊?”
他说完这话,眼睛就红了,我注意到了细节,他这话里更多的是成都口音,北京腔没了。他要回去了。这城市充满着离别,这回轮到他了。
他说:“刚买这套房子的时候,我对新家充满期待,但随着每一次房贷通知落入邮箱,我那曾经无畏的目光就黯淡了。每个夜晚,当孩子们进入梦乡,我坐在客厅,面对熄灭的屏幕,心中升起一种被围困的感觉,那源自日复一日的责任重压,我这么累,我在干什么?”
那之后,他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带着老婆和孩子回到成都老家。
在告别之前,老王在北京每一条他走过的街道上徘徊。他脚步沉重,每一次经过那些熟悉的地标,心中都会掀起一阵阵波澜。他告诉我,北京对他来说,不仅是一座城市,它凝聚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梦想,每一块砖,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他的汗水和记忆。
走的那天,我说要去机场送他,他说不用了,不想让我看到他被北京打得落荒而逃。
那段日子我看到腾讯、阿里和拼多多都在裁员,裁掉的人都是高管和三十五岁上下的员工,互联网的增量没了,架子搭完了,“飞鸟尽,良弓藏”后面那句话我就不说了,不尊重人。
人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在一个地方干一辈子,却忘了时代的多样性、命运的脆弱性,还有不可预知的人性。
那年,我们公司也裁掉了一个年薪一百万的员工,这哥们儿挺有意思,去了我们竞争对手那边,一年只要五十万。他说:“先活着再说。”
他改变了生活的状态,从四环的大房子搬到郊区,戒烟戒酒戒夜宵,也活了下来。有趣的是,我们公司在一年后倒闭了,那些当年没有被开除的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流落人间。只有他平稳过渡。果然,树挪死人挪活。
一年后,我出差到了成都,老王接我。我仔细一看,老王胖了起码十斤。
“成都的美食太好吃了,可惜你不能吃辣。瓜娃子。”
后来他女儿回来了,我说:“你咋这么早放学了?北京这个时候都在上补习班。”
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放弃成为国家栋梁了,孩子高兴就好。”又说,“别太早谈朋友就行。”
老王的生活步调明显放慢了。在成都宽敞的家中,他不再被繁忙的工作缠绕,他可以一天不看手机和电脑,和老友在茶馆悠闲聊天,或是在公园里散步,感受成都独有的悠然生活节奏。
那天我们又喝酒了,喝到很晚,我也记不清都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尚龙,你说我咋不早回来?这才是生活啊。我以为回家了就失败了,没有啊,我才刚开始。”
他开了个工作室,用他在北京积累的经验为当地市场提供服务。这些变化为他的未来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不再为了公司的股票和业绩殚精竭虑,而是开始享受自主权和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我问他最开心的是什么,他说:“不用交房贷了。”
“你说,我当年是怎么有这么大的野心,认为我能留在北京的啊?”同样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我知道他也不想要答案,只是感叹一句。你想,那年你才多大,现在你都三十五岁了。我想这么说,但还是没讲。
他问我:“我有什么变化吗?”我说:“你回到成都后,再也不聊上市、不聊国家大事了,你聊了半天,更多聊的是生活。”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故事就讲到这儿,我说说我的看法。
老王一度认为离开北京是一种失败,但现在,他认为这其实是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是一个平衡生活和更加健康的机会。他说虽然现在的工作室规模没有在北京时的公司那么大,但他现在能够掌握自己的时间,做他真正热爱的事情。
他还说,他终于敢说“热爱”了。
这个故事是写给那些中年人的,我其实想说句狠话:人到中年,生活中会有很多变化,只是你没有提前做准备而已。
《漫长的季节》里有这么一段情节,厂里决定改革,要裁员、市场化,当得到名单后,范伟饰演的工人王响知道自己要被裁掉了,他第一反应是找人运作,想继续留下来。
他甚至在一次吃饭时跟儿子说:“你好好学习,以后你留在厂里。”
这在现在看起来很荒谬,但其实是当年很多家长都做过的事。他们知道时代有变化,但放弃不了过去的稳定生活,面对被迫转型无能为力,潜意识竟然是仍让孩子跟自己走一样的路。
我父亲也是这样,他在部队几乎待了半辈子,在他离开部队后,第一反应是希望我和姐姐都进部队。
好在我姐视力不好,我中途退学了,要不然也没我们俩的今天。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今天的大厂,那些曾经拿着百万年薪的互联网人现在必须面对一件事:裁员。
就算不裁你,也可能会降薪,因为互联网的红利已经没了。原来老板们期待的增量,现在已经到头了;原来需要搭建的App,现在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原来融了资,现在要还钱了。
你现在看起来觉得无法接受,但不好意思,过十年回头看,你也会觉得自己很荒谬。
所以,你不主动想办法,就会被时代无情淘汰。
时代的轮回是必然的,历史可能不会重复他的故事,但一定重复自己的规律。
每一个转型时代都有一批人能赚到钱,他们怎么赚到钱的呢?
答案就是四个字:拥抱改变。
我认识一个跟我父亲同岁但早就发了财的人,聊到深夜才知道他也当过兵,再一聊才知道他在90年代下了海,一开始被他爸妈骂死,后来很快赚到钱了,爸妈就不骂了。
我也时常幻想,假设那时我爸妈谁下海做生意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奋斗了?
但我不抱怨,反而感谢他们让我早早就知道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所以我从体制内走,从大厂走,都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深处明白:你谁也靠不住,到头来只能靠自己。
前几天遇到一个从网易辞职的朋友,放弃了二百万年薪,开始创业。我问为什么?他说:“早晚要动,还不如主动走。”
他还安慰一个阿里的女高管,说:“你别着急,早晚到你。”我说:“你祝人家一点好。”
没几天,女高管就收到部门通知,说要裁员百分之三十。
虽然没裁到她,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现在已经开始见各种天使投资人了。
总的来说这个时代是风水轮流转,体制内不好的时候,往往体制外有机会;体制外开始崩盘时,往往体制内保持稳定。但无论如何,时代变化的本质是进步。
可惜的是,小人物在时代变化下,能做的其实很少,但你要说什么也做不了,我认为太悲观了,因为你至少能做到一点——主动一点。
你要知道,变化是早晚的事。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想想办法,主动寻找一些机会和可能。纵观这些年,过得好的往往是主动改变的人,过得最差的都是那些害怕下岗、想要留下来的人,因为这些人往往想尽一切办法又多留了几年,但最终还是下岗了。可惜的是,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第一批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漫长的季节》里王响他们过得都不好,是因为他们一直有一种被动的心态,觉得下岗了就一切都完了,必须留下来。
所有在变动时代下的“必须”,必然带来选择上的变形。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必须,你能活下来才是必须。
还是那句话,作为个体,你对环境无能为力,但你必须学会拥抱改变。
你要慢慢学会从一个螺丝钉变成一台机器,从一条流水线上的某一环变成一条流水线,从跟着一群人在摸鱼变成为自己负责的超级个体。
在成都,我还拜访了另一个人,他刚从监狱里出来。
他的故事我下篇文章再讲,他说了一句话:“原来觉得腰缠万贯是幸福,于是剑走偏锋,后来才知道,有自由健康就是幸福。哦,对了,还能喝上一杯酒,其实已经是很幸福了。”
我后来介绍他和老王认识,两人成了好朋友。
两人经常在深夜发消息给我,他俩喝得开心,不带我了。天天群里跟我说:“尚龙来成都噻,一起‘豁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