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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动笔了。我去征求了朋友的意见，给他发消息说：“我就是想写你这个故事，如果能让更多人看到，或许这份力量能传递更久。”
他当时没答复我，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很多酒。这些年，每次遇到艰难的谈话，我都是先喝很多酒。酒有时候真是个好东西，因为能让我们都兴奋起来，人只有兴奋起来，才会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决定。比如，答应让我写他。
但是那天，他还是没答应。我们喝到了皓月当空，一天过去，他起身说：“要回家了，明天还要开会，下午有个手术，就先不喝了，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战斗。”我点点头，起身，送他离开。
他说：“尚龙，你要知道，作为一个医生，我比谁都希望病人活。我们见过太多病人，就算是他们的亲人都不抱希望，但我们的职责就是让病人活，我们比谁都希望病人活。但有时候生死有命，我们的手术刀干不过命运齿轮，阎王要收走一个人，我们即便扯住他的衣角，也留不住他的人。衣角撕破了，人就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刚好能看到月光从他的背后照射在地面上，窗外的风在呼呼吹，树枝露出新芽，像是等不及春天的到来。
第二天他给我发了条信息，短短一句话：“你写吧，如果能鼓励更多人好好活着，也是好事，至少我们能闲下来点儿。”
我回了声：“谢谢。”
朋友是一位医生，我们认识是因为我的父亲，父亲刚检查出癌症的时候，我完全慌乱了。因为我来北京这么久，第一害怕去医院，第二害怕去售楼处。第二害怕的地方可以选择不去，但第一害怕的地方有时候不得不去。我只是希望能再晚点去面对第一害怕的地方。那一天，姐姐给我打电话时，我崩溃了。好在我认识了这位朋友，后来才知道他医道高明，手术能力更是出众。本科、硕士和博士都在北大读的，十多年的从医生涯，在手术台上救治的病人数不胜数。
但就是那天，第一次有病人死在了他的手术台上。
虽然决定动笔，但也隔了很久，因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就从这儿开始吧。
那天是平安夜，北京的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圣诞老人。我不喜欢商业性太强的节日，去什么地方都是人，所以这样的节日我往往都会想办法找几个朋友躲在一个包房，再倒几杯酒，吃上点小菜，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情和听到的故事。
组局的这位朋友是我的忘年交，是一位大哥，跟医生朋友认识很久了。他的局组在了大兴，之所以组在那里，是因为离医院近，医生在那里做手术。做完手术，他换身衣服就能吃上热的饭菜。
我一看，打车过去要一个半小时，一百多块钱，为了不迟到，还是咬紧牙关按下了打车键。
拉我的司机跟我聊了一路，我得知他刚被公司优化。他说他2004年从北京理工大学数学系研究生毕业，算起来，他应该是1979年生人，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管着一百多人。
他说失业好几个月了，其实原来也失业过，但很快就能找到工作，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怎么投简历都没公司要，于是在家待了三个月。他心里发毛，想着马上要过年，机会更渺茫，于是决定出来开网约车。
我说：“你一天能赚多少钱？”他说：“三百块，刨去电费，也就两百多。”
他说完后补了一句：“我原来也是这个时候下班找人喝酒，那个时候别说两百多，五百也就是一顿饭的钱。”
他说完，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眼睛里的忧伤。
车里的时间很漫长，我们在四环路上走走停停，他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刚裁掉保姆，老婆全职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刚给大儿子报了篮球班，给小女儿报了音乐班，不是因为孩子喜欢，而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都报了。
他说自己刚把房贷调整到最低档，希望可以渡过难关。他讲着他的故事，而我算着他的工作时长和一个月赚到的钱，感觉他的经济状态怎么也跑不正。
我问他：“房贷还了多少年了？”他说：“还了十五年，还剩十五年。”
说完他自己叹了口气，说：“我感觉这辈子就是为了这套房子活着了。”
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直到路过一个红灯，他又说：“其实我挺感谢这段日子的，倒不是因为苦，而是它让我看到幸福其实很简单，比如——找到一份工作。”
我问他：“那你觉得这段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说他不觉得这段日子是特殊的，只是一段日子而已，他也没觉得自己在熬，他觉得这就是生活，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然后就一直滔滔不绝讲自己的话，讲着“一会儿送完你，找个便利店买两个包子吃，说不定还能接到一单回天通苑的，就能陪孩子，但回去孩子应该睡了，还是等他们都睡着我再回去，我还能在车里待会儿，那是只属于我的时光”云云。我知道他不讲话就容易睡着，毕竟开了这么久的车，不累也困了。
中间有一段时间，师傅没说话，我从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就像是突然间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在车灯照射下，他的眼中映出了一道道跳跃的光线，它们在他的眼底跳动，好像是他的心在忐忑不安地跳动。那双曾经自信地盯着复杂数据和图表的眼睛，现在盯着路前的空虚，似乎在寻找破解生活难题的答案。
直到下车，我都记不太清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下车前，我跟他说：“兄弟加油，早日渡过难关。”他特别开心地说：“谢谢哥们儿，记得给个好评。”我说：“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
其实，“早日渡过难关”这句话挺敷衍的，但我确实找不到什么话能安慰他，虽然我写了这么多安慰人的故事，可此时却没有一句话可以放在嘴边。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他只是一粒沙，被我的情绪放大。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和矛盾，谁也不是救世主。尊重他人的命运，也尊重自己的命运，你可以不接受，但要允许一切发生。
让我继续回到医生的故事。
我们几个老友约在了一个四合院里。院子里悬挂的红灯笼闪烁着暖黄的光，仿佛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传递着一丝温暖。老板是一个精明的北京人，他知道怎样用酒和故事温暖我们，于是拿出了十年的二锅头。
我和大哥在暖炉旁坐下，炉火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生活的琐事和北京独特的趣闻，聊到医生，才偶尔掺杂一些关于生死的沉重话题。每当这时，我们会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回火光中。
大哥笑嘻嘻地倒上了酒，他也挺讨厌，点了一锅的猪肝和鸡心等内脏，说等医生切完人的，吃点动物的，恶心一下他。我一想，自己都恶心了，赶紧说：“你给我点碗面，我今天就不吃别的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等医生，一般他做完手术换好衣服坐在我们边上时最多八点，但那天我们一直吃到十一点，他才姗姗来迟。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疲惫。这眼神，好像很少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来了也没多说话，甚至没吃饭就直接端着壶把二两白酒灌进了肚子里，仿佛要喝掉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开心。
还没说两句，他又举起了壶，倒满，拉着我说：“尚龙，干了！你这还年轻人呢，不干对得起90后吗？”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节奏很快，直到酒过三巡，医生才黯然神伤地说：“尚龙，我很痛苦，我从医十多年，救过这么多人，但刚才那个人我是真的救不了了。”
窗外的空气像是被冻住，连同一桌的饭菜仿佛都滞留在这个时空中。
我们才知道，病人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胸腔里全是血。一场车祸引起的，几乎所有医护人员都建议放弃，因为已经快没心跳了，但他还想再试一次。于是，他在手术台上，打开病人胸膛，血如喷泉一样不止。他没来得及挤压胸腔，病人心跳已经停止了。
他进手术室后没过多久就走出来，家属疯了似的堵住他，没办法，他在保安的护送下才下了楼，在一个房间里待了很久才打车来找我们。
他讲这段话的时候很絮叨，絮叨到我需要很努力才能听清楚。他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说一段我们喝一段，直到喝不动了。每一口酒下肚，都像是在灌输一种错觉，让他暂时忘却那手术台上消逝的生命。他轮换着说话与饮酒，就像在演绎一场没有观众的戏。每次举杯，都像是在向那逝去的生命敬上一份哀悼。酒精带来的温度，既无法温暖那冰冷的手术刀，也无法温暖他冰封的心房。直到酒精也不复起作用，他的言语变得支离破碎，像是他努力缝合的伤口，终究难以抵御命运的蹉跎。他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吗？我救过这么多人，很多时候病人来了，亲人家属都不抱希望了……但我是医生，我想让他活下去。”
医生放下了空空的酒杯，眼中浮现出泪水，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那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开网约车的司机，他还有很多未竟的关于事业和家庭的梦想……”他的话被咽回了喉咙，无法继续，然后又说，“我救不了他，我根本救不了，这谁也救不了，耶稣天王老子释迦牟尼能救，我救不了。”
院子里的红灯笼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四合院被一种说不出的哀愁笼罩。
这回换我们沉默了，那空气冷得像一块冰，仿佛谁把暖气关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脸和胃都火辣辣的。
“圣诞节快乐。”
还是大哥先开了口，我一看表，是啊，平安夜过了，圣诞节到了，新的一天来了。
我站起来叫老板重新开火，那铁锅里的肉和杂碎很快又翻腾了起来，气氛又热闹了起来，仿佛之前没有冷过。
我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很亮，星星隐约可见。医生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呼出，伴随着烟圈散去的，还有他心中的那一份沉重。
“快，趁热吃。”老板走了进来，他认识医生，又在锅里撒了一把葱和香菜，盖上盖子，香味又回来了。医生问老板：“你们几点关门？”老板说：“您待多久都行。”
忘记那天几点回去的了，只记得最后医生说：“你说，我怎么会这么自大，认为谁我都能救？”
人有一个特点，喜欢用过去的成就判断未来。就比如我们讲考研阅读，过去只要选项里有may的就是正确答案，我们总这样教学生，但2011年的试卷中，选项里有may的都不是正确答案。我们见过的世界，是我们的经验，我们用经验去判定未来的人生，去规划未来的选择，却忘了世界上有黑天鹅，很多事情都会发生。
而聪明的人往往尊重命运，允许一切发生，同时，运用自己的智慧做选择。
又过了十多天，新年了。2024年来了，我们又聚了。
人是健忘的，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总之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大家吃了会儿饭，医生又说到这件事，朋友说：“别说了，2024年了，说点新年的话。”
我顺坡下驴：“新年快乐，新年我们还要勇往直前啊！”
“对啊，我们还得努力活着啊。”医生说。
就这样，那些伤心的故事，被留在了过去的夜空中。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了条信息问了医生最后一个问题：“这件事后，你有什么变化？”
医生说：“我当然还是会尽全力救治病人，但我不会这么自责了。因为我认识到自己的局限，知道在很多事情面前我们太渺小了。”
这回换我发呆了。我在电脑旁，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尊重命运，允许一切发生，同时，运用自己的智慧做选择。
我也突然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安慰那位开车的师傅，就仿佛我认识那位死在手术台上的网约车师傅一样：
至少你还活着，至少你在2024年还可以呼吸。所以，生活的确没什么好抱怨的。它对我们不好，我们至少要对自己好点。要感激，要坚持，哪怕前方坎坷。
笔尖停止的瞬间，我抬头望向外面，夜已深，星光却异常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