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谈自己,就投入了一场不谨慎的冒险。因为开场容易,收场难。我早在头二十年就想谈谈自己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在少女时代向那个年老的自己发出的呼唤,后者将前者连灵带肉吸收掉,使其荡然无存,连一撮骨灰也不剩下。我恳求那妇人从我被她投入的乌有之中,把我抢救出来。我所写的书也许仅仅是为了使这个夙愿得到满足。五十岁了,我认为时机已到,便把自己的意识给了那女孩儿,那个被遗弃在消逝的时间深处的姑娘——连同时间一块儿消逝的那个女孩儿和少女。我让她们存在于白纸黑字之间。
我这个打算也行之不远。成年之后,我不再祈求未来。《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写完之后,并未听到我的过去发出任何声音,催促我接着写下去。我决定写别的东西。可是,我竟然做不到。最后一行下面所画的一个无形的问号,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自由?有什么用!整个战斗准备、这场大战、这场逃逸、这场胜利,我生活的续篇该赋予它们什么意义呢?我的第一反应是埋头于书堆之中。可是没有用,我的书没有任何回应。因为正是它们遭到质疑。我决定写作。好的,我写了。可是写什么?为什么写这几本书,仅仅这几本书,恰好这几本书?我要求的究竟是更少还是更多?在我的头二十年空洞而无止境的希望与业已完成的一部作品之间,没有共同的衡量标准。我要求的既多得多又少得多。渐渐地,我相信了,在我自己眼里,我的回忆录的第一卷要求写续篇。讲述了我的作家生涯的经历,而不试图讲述它是如何体现的,那纯属徒劳无益。
此外,深思熟虑之下,这个打算本身令我感兴趣。我的人生尚未成就,但它已经具有某种方向,未来大概也不大可能使之改变。什么方向呢?出于在这次分析研究中应该弄清楚的理由,这个问题我曾避而不谈。这个问题,现在不解答,就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也许有人会对我说,这份操心仅仅关乎我。其实不然。一个人,无论是塞缪尔·佩皮斯
还是让-雅克·卢梭,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人中豪杰,只要他坦诚地讲述自己,就或多或少会牵涉所有人。要讲明白自己的生活,而不在这里那里提到别人的生活,是不可能做到的。再说,作家总是受到下面两个问题的烦扰:你为什么写作?你是如何过日子的?除了趣闻轶事和流言蜚语,许多人似乎都想了解作家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剖析一个具体例子,比抽象、泛泛的解答,能让人更好地了解情况。这鼓励我审视自己。这种自述也许有助于消除始终存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某些误解。这些误解常常让我烦恼。一本书只有了解它写作的背景、意图,以及是由什么人写的,才能明了它的本意。我愿意面对面向读者说明我的本意。
然而我必须告诉读者,我并不准备讲述 一切 。我毫无保留地讲述了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不过,虽然在毫不掩饰地讲述自己遥远的过去时,我并不太难为情,也没有过分小心谨慎,可是要讲述自己成年后的生活,我就没有那么超脱、那么无所顾忌了。在这里,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朋友,都不能搬弄是非。我不爱搬弄是非,因此决定对许多事情避而不谈。
另一方面,我的一生与让-保罗·萨特密不可分。但是,他的生平他打算自己讲述,我无意为他代劳,不打算对他的思想和作品进行分析,只叙述他与我的生活有关的事情。
有些批评家以为,我在自己的回忆录《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里想对女孩子进行说教。其实我主要是想还债。这本书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说教方面的用心。我仅限于讲述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没有预设任何目标,只想把有趣而且有用的事实全部讲出来。我在书里试图表达的真实,究竟对什么、对谁有益,我不知道。我希望读者同样天真无邪地阅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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