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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安德鲁·韦斯特利

1

故事开始于一列向北穿越英格兰大地的火车上,不过不久后我就发现,故事真正的开端其实是在一百多年以前。

彼时的我对此全然无知。我正在出差,对在某个教派发生的一起事件进行跟踪报道。我的腿上放着一个厚重的信封,是那天早上父亲寄给我的,尚未启封,因为在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起它的时候,我完全心神不定。当时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我的女朋友正朝我走来。“好的,爸。”我在电话里这样说道,与此同时,塞尔达搬着我的一箱光碟,怒气冲冲地从我身边大步走过,“把它寄过来吧,我会看的。”

我读完了早上出版的《纪事报》,在售货小推车上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打开了爸爸的信。一本大尺寸的平装书从中滑落而出,信封里尚有一张短笺,以及一个用过并且对折起来的信封。

短笺上写道:

亲爱的安迪,这就是我与你谈起过的那本书。我认为是给我打过电话的那个女人寄来的。她问我是否知道你在哪里。随信附上我收到这本书时的那个信封。邮戳有一点模糊,不过你应该认得出来。你妈妈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回家来陪陪我们。下个周末怎么样?

爱你的爸爸。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记起了我父亲在电话里所讲的一部分内容。他说这本书已经寄到他那里了,而寄书来的那个女人似乎是我的某个远亲,因为她一直在谈论我的家人。我还是该仔细听听他说了些什么的。

不管怎么说,这本书现在到了我手上。书名是“魔术秘法”,作者是一个叫阿尔弗雷德·伯登的人。无论怎么看,这就是一本描述如何使用卡牌、手法、丝巾等诸多手段表演魔术的指导书。初看之下,此书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尽管这本平装书是于近期出版的,但其内容本身似乎是翻版自另一个古老得多的版本。它的排版、插图、章节标题和矫揉造作的文风全都隐晦地指向这一结论。

我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认为我应当对这样一本书有兴趣。对我来说,只有作者的姓氏令我颇感熟悉:我原本的姓氏正是伯登,不过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养父母收养并改为他们的姓。我现在的名字,我合法的全名,叫安德鲁·韦斯特利,而且尽管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来的,但我一直都将邓肯·韦斯特利和吉莉安·韦斯特利夫妇视为我的父母,我像他们的亲生儿子那样爱他们、尊重他们,到现在也依然是这样。我对我的亲生父母毫无感觉。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收养,直到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也从未想过去追查他们。那一切都只存在于我遥远的过去,我始终觉得他们与我并无多大关联。

不过,与我个人背景有关的另一件事则令我着迷了。

我确信——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确信,我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兄弟,而且我们在被领养时分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一起被领养,也不知道我的兄弟可能在什么地方,但我一直相信他与我是同时被领养的。我到了差不多十岁时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本书,一个冒险故事,其中提及许多双胞胎之间会存在一种无法解释的、似乎属于心灵感应方面的联系。即便他们相隔千里,或者生活于不同国家,这些双胞胎仍能同时感受到痛苦、惊奇、快乐或沮丧的情绪,双胞胎中的一个会将这些感受传递给另一个,反之亦然。读到这段话,我感觉到许多事情突然间清晰起来。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有一种感觉:有另外一个人在分享我的生命。在我小时候,除了实际的体验之外,我几乎没有想过这件事,还以为所有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意识到我的所有朋友都没有这种体会,这就成为一个谜题。故事书中的这一说法似乎解答了这个谜题,令我如释重负。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精神上的联系相当模糊,类似于一种被关注,甚至被监视的感觉,但在另一些方面却又显得更为具体。总体的感觉犹如一个恒定的背景,更为直接的“信息”只是偶尔出现。这些“信息”全都敏锐而精确,然而交流实际上总是非语言的。

举例来说,有那么一两次,我喝醉的时候,感觉到我兄弟的恐惧在我胸中滋长,在害怕我的健康会遭到损害。有一次,当我深夜离开一个派对,准备自己开车回家时,突如其来的担忧情绪强烈得让我一下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当时我试着向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们描述此事,但他们以为我只是在开玩笑,并未在意。尽管如此,那一夜我还是出奇清醒地开车回了家。这是一种我虽然不能理解,却完全能够应用的心灵感应现象。据我所知,尽管这种现象相当常见并有很多相关记录,但没有任何人曾经给出过令人满意的解释。

然而,对我而言,这个谜题之中还套着另一个谜题。

我从未找到我的双胞胎兄弟,不仅如此,所有的记录都未曾显示我有一个兄弟,当然更不会有双胞胎兄弟。虽然我被领养时只有三岁,但我确实对自己此前的生活有一些断续的记忆,然而我的记忆中也完全没有一个兄弟的存在。我的养父母对此也一无所知,他们说在领养我的时候,从种种迹象来看,我应该是没有兄弟的。

作为一名被收养人,你具有一些法律上的相关权利。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你拥有针对你亲生父母的人身保护令,他们以任何方式接触你均属违法。另一项权利是,你在成年之后有权了解自己被收养前后的一些情况。例如,你可以查询你亲生父母的姓名,还有批准收养事宜的法院地址,从而可以检索其他相关的记录。

我在过完十八周岁生日之后不久,就着手跟进此事,急切地想要了解我双胞胎兄弟的现状。儿童收养机构将我介绍到了保存着相关文件的伊令郡法院,在那里我发现我的送养手续是由我的亲生父亲办理,他名叫克里夫·亚历山大·伯登。我的亲生母亲是戴安娜·鲁斯·伯登,娘家姓艾灵顿,不过她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原以为我是因为母亲去世而被送养的,但实际上,此后我又由父亲独自抚养了两年多。我的原名叫尼古拉斯·尤利乌斯·伯登。文件上没有记录伯登夫妇是否有其他小孩,自然也未表明他们是否也由他人收养。

此后我又前往伦敦的圣凯瑟琳府邸检索出生记录,结果只不过是证实了我就是伯登夫妇仅有的孩子。

尽管如此,我与我的双胞胎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仍然保持不断,直到现在。

2

这本书由多佛出版公司在美国出版,作为平装书而言,堪称装帧精美、制作上佳。封面上,一位身着晚礼服的舞台魔术师正夸张地用双手指向一个大木箱,一位年轻的女士正从箱子里走出来。她笑容灿烂,穿着一身在当时看来或许算得上有伤风化的服装。

在作者一栏下方印着一行字: “由考德戴尔阁下编辑并注释”

而在封面的底部则有一行简介: “蜚声海内外、受誓约保护的秘密之书”

封底上的简介则更长、更具描述性,细节方面也更为丰富。

本书的初版于1905年由伦敦的专业出版商古德温和安德鲁森出版,当时是严格限量发行,只售给愿意立下誓约不透露其中内容的职业魔术师。现存的初版书极其稀少,一般读者几乎没有可能获得。新版本首次公开发行,完全未经删节,纳入了原版的所有插图,并由当代著名魔术爱好者、英国考德戴尔伯爵撰写注释及补充说明。

作者阿尔弗雷德·伯登是传奇的“新人体传送”魔术的首创者。他的艺名是“魔法教授”,是本世纪前十年舞台魔术师之中的佼佼者。早年受约翰·亨利·安德森勉励投身魔术行业,拜入内维尔·马斯基林门下,与霍迪尼、大卫·德万特、程连苏和布亚迪尔·德·科尔塔同为当时顶尖魔术师。他居住在英国伦敦,但也经常到美国和欧洲各国旅行表演。

尽管严格来说本书算不上是指导手册,但它蕴含着对魔术表演方法的广阔理解,体现了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术师之一的思想,足以激发出无论是外行还是专业人士的惊人的灵感。

看来我的一位祖先是个魔术师,这倒有点意思。不过我对魔术没什么特殊的兴趣。我认为有些魔术几乎可以说是索然无味,特别是扑克牌戏法,其他的技法也都差不多。有时候你会在电视上看到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魔术表演,但我从来不好奇那些效果是如何实现的。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魔术的问题在于,魔术师越是保守他的秘密,被揭穿的方法就越是平平无奇。

阿尔弗雷德·伯登的书中有很长的一部分用于描述扑克牌戏法,另外一部分则是利用香烟和硬币表演魔术的法子。每一个魔术都附带有相应的插图和文字说明。最后一部分则是关于舞台幻术的,有许多插图用于介绍有隐藏隔间的柜子、有假底的箱子、隐藏在帷幕后的升降桌以及其他种种设备。我快速浏览了其中部分页面。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没有插图,而是长篇大论地介绍作者的人生经历以及对魔术的观点和态度。开头是这样写的:

以下的文字是在1901年写下的。

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阿尔弗雷德·伯登。我一生的故事就是我赖以生存的秘密的故事。它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写下来。这是现存唯一的副本。

1856年5月8日,我出生于海滨小镇黑斯廷斯。小时候的我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我父亲是当地的一位匠人,以制造车轮和木桶的手艺而闻名。我们的住房……

我略微想象了一下,作者是怎样开始下笔写自己的回忆录的。尽管没有确切的原因,但在我的想象中,他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发男人,面容严肃,留着胡须,微微驼背,戴着窄框的阅读用眼镜,在他手肘旁的一盏孤灯照明之下奋笔疾书。住宅里的其他人都保持着恭敬的沉默,以免打扰主人静心著书。事实无疑与此不同,但对自己祖先的刻板印象总是很难消除。

不知道这位阿尔弗雷德·伯登是我的什么人。假设他是我的直系祖先,或者说不考虑他可能是一位同姓堂亲的话,他应该是我的曾祖父或是高祖父。如果说他生于1856年,那么他写作此书时就是四十四岁或者四十五岁。这样看来,他不太可能是我父亲的父亲,那么就应该是再往上一代或是两代的人。

序言部分的写作风格与正文大致相同,几段大篇幅的插叙解释了此书得以出版的原因。这本书似乎是由伯登的私人笔记改编而来,并非为了计划出版而创作。考德戴尔为此书扩展了不少内容,改写了部分文字以增添可读性,大多数戏法的描述性说明也是由他添加上去的。扩展内容之中并没有伯登的传记类信息,不过如果通读完全书,想必能够知道一些。

我不清楚这本书对我寻找双胞胎兄弟能有什么帮助,他是我在原生家庭中唯一关注的人。

这时我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我飞快地接起,因为火车上的其他旅客显然会对响个不停的电话感到很不愉快。来电人是索尼娅,她是我的责编伦恩·威克汉姆的秘书。我立刻就开始怀疑是伦恩让她打电话给我,好确认我是不是已经上了火车。

“安迪,用车的计划得改改,”她说,“埃里克·兰伯特把车子送去修理刹车了,所以它这会儿在修车店里。”

她把修车店的地址给了我。正是因为报社在谢菲尔德有这么一台总是坏掉的福特牌老爷车,才导致我不能开自己的汽车出差。既然报社有能用的车,伦恩就绝对不会报销汽车的费用。

“大叔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我问。

“比如?”

“这件事咱们还要继续报道吗?”

“是的。”

“有关机构有没有什么其他消息?”

“我们收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立监狱的传真。他们确认富兰克林还在他们那里坐牢。”

“好吧。”

我们挂断了电话。我顺便又拨通了我爸妈的号码,是我爸爸接的。我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开往谢菲尔德的火车上,接下来要从那儿驾车去峰区,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他们当然不介意),我晚上可以到他们家过夜。我爸爸好像很高兴。他和吉莉安一直住在柴郡的威姆斯洛,我如今在伦敦工作,所以不常去看望他们。

我告诉他我收到那本书了。

“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把那本书寄给你?”他问。

“我想不出原因。”

“你打算看一下吗?”

“这书的内容我不太感兴趣。刚才稍微翻了翻,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再看看。”

“安迪,我看到作者是一个姓伯登的人。”

“是的。她说过关于这个伯登的事吗?”

“没有。我觉得没有。”

挂断电话后,我把书放进行李箱里,盯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乡间景致。天空灰蒙蒙的,雨点不断地落在玻璃上。我需要把精力集中到这次上级要求我进行调查的事件上来。我在《纪事报》担任一般专题记者,名头不小,实际只能算是个写手。真实的情况是,我爸爸曾经在《纪事报》的姊妹报《曼彻斯特晚邮报》工作,他为我能得到这份工作感到自豪,不过我倒是一直怀疑这是他动用了一些关系的结果。作为一名撰稿人,我的相关技能并不娴熟。我一直都在接受培训,但表现也不算出色。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极为担忧,那就是或许有一天我将不得不向他解释,为什么我要辞去一份在他心目中是英国最好之一的报纸的体面工作。

与此同时,我不情不愿地继续打起精神。我之所以现在要前去报道这样一桩事件,是因为几个月前我写过一篇关于一群UFO(不明飞行物)狂热爱好者的文章。从那之后,我的上级编辑伦恩·威克汉姆就指派我开展关于女巫集会、空中飘浮、人体自燃、麦田怪圈以及其他各种非主流事件的调查。如同我业已发现的那样,一旦你深入调查这类事件,就会发现大多数时候它们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而且我创作出来的文章也极少被报纸采用。尽管如此,威克汉姆仍旧继续指派我去报道它们。

不过这一次还有点儿不太一样。威克汉姆兴致颇高地告诉我,那个教派的某位信徒打电话来询问《纪事报》是否打算报道这次的事件,并且如果报社有此打算的话,能否派我过去。据说来电人读过我以前的一些文章,认为我表现出了既诚实又恰如其分的怀疑观点,因此我理应可以写出一篇表达真相的文章。尽管如此,或许可以说正因如此,这很可能最终不过又是一颗哑弹。

多年前,一个名叫“耶稣基督狂喜教会”的教派从加利福尼亚来到德比郡一座村庄中的乡间大宅,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社区。其中的一位女性信徒在几天前自然死亡。她的家庭医师和她女儿均在现场。在她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一个男人进入了房间。他站在床边,做出一些抚慰的动作。这位妇女不久后就死了,而那个男人则并未与房间中的另外两个人说话,立即离开。此后再无人见过他。这位妇女的女儿以及另外两个在男人在场时进入房间的信徒均指认,那个男人就是该教派的创立者——帕特里克·富兰克林神父,这一教派能围绕着他蓬勃发展,正是因为他声称自己有分身之术。

这桩事件之所以具有新闻价值,原因有两个。首先,除了该教派的信徒,这是第一次有人目击到富兰克林的分身,其中的一位是去世妇女的家庭医师,也是在当地颇有声誉的职业女性。其次,富兰克林当天的行踪确定无疑:大家都知道他被关押在加利福尼亚州立监狱,而索尼娅刚才的电话已经证实,他至今仍在狱中。

3

教派的社区建立在峰区考德洛村附近,该村以前是板岩开采行业的中心,如今基本只靠一日游的游客过活。村子的中心地带有一家全国托管协会开办的商店、一个矮种马野游俱乐部、几家礼品店和一家旅馆。当我驾车从村中穿过时,冷雨正在山谷里飘扬,雨幕遮蔽了两侧的岩石山峰。

我在村中的咖啡馆停下来点了一杯茶,本来打算找个当地人打听一下狂喜教会的事,然而咖啡馆里除了我和服务员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仅有的一位服务员说她住在切斯特菲尔德,每天开车来这里上班。

正当我坐在咖啡馆里,琢磨着是否应该干脆在这儿把午饭也给解决了,我的兄弟突然出乎意料地联系了我。那种感觉极其强烈,极其紧迫。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下意识地以为房间里有人在叫我,因而吃惊地转过头去。我连忙闭上眼睛,低下头,试图获取更多的消息。

没有语言,没有那么明确的东西,我也无法回应。我不能把它写下来,甚至无法用我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但总体而言,那是一种期待、快活、兴奋、欣喜和鼓励交杂的情感。

我试着发送回复的信息:这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欢迎?你在鼓励我做什么?是关于教派社区的事吗?

我等候着,尽管我知道这种交流从来不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因此无论提出什么问题均不会收到回答,但我只是期待着我的兄弟会再一次发来信号。我本以为他与我联系是希望我能与他交流,因此试着延展我的精神去接近他,但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显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内心情感,因为柜台后的服务员正好奇地盯着我。我迅速喝完杯里的茶,将茶杯和茶碟放回柜台上,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急匆匆走出去上了车。当我坐在驾驶位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的兄弟再一次发来了信号。它与第一次的完全相同,似乎是在催促着我赶快去与他会合。我仍然没办法用语言去形容它。

4

一条陡峭的行车道从主路上斜伸出来,是通往狂喜教会的入口,但被一扇对开的熟铁大门拦住去路,还有一个门卫室。大门一侧还有一扇门,也是关着的,上面标着“私有地产”。我把车停在两扇门之间的空地上,下了车,走向门卫室。木质门廊里面的墙壁上安装着一个现代化的门铃,其下方是印刷体的告示:

耶稣基督狂喜教会欢迎你

访客请先预约

预约电话:393960

推销员或其他情况按两下门铃

耶稣爱你

我按了两下门铃,不过没听到铃声。

一些传单放在一个半封闭的支架里,下面是一个挂着锁的金属盒子,盒子上有一个用于投入硬币的开口,牢牢地固定在墙壁上。我拿了一张传单,往盒子里塞了一个五十便士的硬币,然后回到车子旁边,背靠在右边的翼板上开始读传单。第一页是该教派的简史,以及一张富兰克林神父的照片。后面三页都是一些语句摘录。

当我再次看向大门时,发现它正在某种遥控下悄无声息地开启,于是我立即上车,将车开到坡度略大的砾石车道上。这条路弯弯曲曲地上了山,道路的一边是一片略微高于路面的草坪。每隔一段距离,草坪上会种植观赏树或灌木作为装饰,它们的枝叶在雨雾的遮蔽下低垂着。而在略低于路面的另一侧,则是茂密的深色叶片杜鹃花灌木丛。我在后视镜里看到,随着我逐渐远离,大门又关上了。很快,我见到了主楼:一座巨大而又缺乏吸引力的建筑,有四五层,黑色石板屋顶,暗褐色砖石砌成了看起来很坚固的墙壁。窗户又高又狭窄,空荡荡地映出满是雨水的天空。这个地方给我一种寒冷又阴郁的感觉,然而当我驱车开往那块被改造成停车场的空地时,我再一次感觉到我的兄弟在呼唤我、催促我。

我看到一个“访客由此进入”的牌子,于是根据指示,沿着靠近建筑正面墙壁的一条小路走去,不断避开从密集的常青藤上滴下的水滴。我推开一扇门,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其中散发着古旧的木头和灰尘的气味,让我想起我曾就读的学校的下层走廊。这座建筑与学校一样充斥着一种制度感,但与我的学校不同的是,这里一片死寂。

我看到一扇门上写着“接待处”,于是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我把头伸进门里看了看,房间里没人。里面只有两张看起来很旧的金属办公桌,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

这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于是回到走廊里,一小会儿之后,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楼梯拐角处。她手里拿着几个信封,里面似乎装着档案文件。她的脚步落在没有铺地毯的木头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露出询问的眼神。

“我找霍洛维夫人,”我说,“您就是吗?”

“是的,我就是。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曾有些期望她会有美国口音,但她并没有。

“我叫安德鲁·韦斯特利,来自《纪事报》。”我出示了我的记者证,但她几乎一眼都没看,“我想,或许您可以回答一些关于富兰克林神父的问题。”

“富兰克林神父现在人在加利福尼亚。”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但上周发生了一件事——”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霍洛维夫人说。

“据我所知,有人在这里见到了富兰克林神父。在这座房子里。”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站在办公室门外,背对着门。“我想您一定是搞错了,韦斯特利先生。”

“富兰克林神父在这儿的时候您见到他了吗?”我说。

“我没有。他也根本不在这儿。”她开始拒绝回答问题了,这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情况,“你联系过我们的媒体办公室吗?”

“他们在这里吗?”

“我们在伦敦设有一个媒体办公室,所有的媒体采访都要由他们来安排。”

“有人告诉我来这边。”

“是我们的媒体办公室让你来的吗?”

“不是……据我所知,在富兰克林神父出现在这儿之后,有人联系了《纪事报》。您的意思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是说联系你的报社?我们这儿没人联系过你的报社。如果你问的是富兰克林神父出现过没有,答案同样是否定的。”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我既对她的无礼感到气恼,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泄气。但凡是遇到这种事情进展不顺利的情况,我都深感自己无论是经验还是主动性都非常欠缺。报社的其他记者似乎总是知道该怎么对付像霍洛维夫人这样的人。

“我能见这里的负责人吗?”我说。

“我就是管理机构的负责人。其他人都正忙于教学。”

我几乎已经准备放弃了,但我还是说道:“难道您对我的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我应该有吗?”

“有人指名要我来的。”

“就算有,也应该是我们的媒体办公室,而不是我们这里。”

“等一下。”我说。

我走回汽车,从车中拿出了前一天威克汉姆给我的那张纸。我在车门处站了一会儿,在小雨中注视着泥泞的地面。当我返回时,霍洛维夫人仍然在楼梯转角处站着,但她已经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我将那张纸给了霍洛维夫人,顺势站到她的旁边。那是一份传真,上面写着:

致《纪事报》专题编辑L.威克汉姆先生。您要求的必要书面详细信息如下:德比郡,考德洛,耶稣基督狂喜教会。位于考德洛村以北半英里,A623号公路上。在正门停车,或者在院子里停车。管理者霍洛维夫人将向您的记者安德鲁·韦斯特利先生提供信息。K.安吉尔。

“这与我们无关,”霍洛维夫人读完之后说道,“很抱歉。”

“这个K.安吉尔是什么人?”我说,“男的还是女的?”

“安吉尔女士是这座建筑东翼侧楼私有住宅的住户,她与教派没有任何关系。谢谢。”

她这会儿已经把手放在我的胳膊肘上,客气地把我推到门口。她表示,沿着砾石小径继续走,我将找到一扇门,那就是私有住宅的入口。

我说:“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您想了解更多关于教派的信息,请联系我们的媒体办公室,我将不胜感激。那就是他们的职责,请您知晓。”

“好的,好的。”现在雨下得更大了,而且我没有带雨衣。我说:“也许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现在是不是没有人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们的人员很齐全。本周有超过二百人在这里受训。”

“我感觉这里好像空荡荡的。”

“我们是一个在静默中狂喜的群体,我是唯一获得允许在白天说话的人。祝您日安。”她退回到建筑的内部。

5

我决定回报社去,因为很显然,我来报道的事件已经不存在了。我站在滴着水的常青藤下,注视着飘过山谷上空的漫天细雨,拨通了伦恩·威克汉姆的号码,内心充斥着不良的预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我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你见过线人了吗?”他说,“一个叫安吉尔的人。”

“我现在就在她家外面,”我说,并且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神秘事件。我开始觉得这可能就是邻居之间的争执,你知道,互相抱怨什么的。”但肯定不是因为噪声,我说出来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这个。

漫长的沉默。

然后,伦恩·威克汉姆说:“去见见那个邻居,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再打电话给我。如果没有,今晚就回伦敦。”

“今天是周五,”我说,“我本想今晚去看看我父母呢。”

威克汉姆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6

一位中老年妇女在侧楼的门前接待了我,我称呼她为“安吉尔夫人”,但她只是记下我的名字,专注地将我的记者证看了一遍,然后把我引入一间侧屋请我稍作等待。这个房间非常大,装饰简单却华贵,陈设着印度地毯、古董椅子和抛光的桌子,相形之下,我身上的西服已经因旅途而变得皱巴巴,又被雨水打湿,堪称衣衫褴褛了。大约五分钟之后,那位妇女回来了。

“凯瑟琳女爵现在可以见你了。”她说。

她领着我上了楼,进入一间宽敞舒适的起居室,窗外是谷地,远处的岩石峭壁此时只隐约可见。

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女人站在敞开的壁炉旁边,壁炉中的木柴不时闪出火光并散发出烟雾。当我走近时,她伸出双手对我表示欢迎。一开始我听说要会见一位拥有女爵头衔的贵族人士,不由得为这出乎意料的消息而吃了一惊,但她的亲切态度让我感到安心。她很高,黑色头发,宽阔的脸上长着一个结实的下巴。她的发型打理得不错,很好地遮掩了面容上尖锐的线条。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神情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热切,好像在担忧我会说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

她和我打招呼很正式,但另一位妇女一离开房间,她的态度就变了。她介绍自己是凯特·安吉尔,而不是凯瑟琳·安吉尔,并叫我不用称呼她为“女爵”,因为她自己也很少使用那个头衔。她向我确认我是否就是安德鲁·韦斯特利。我说是的。

“我猜你刚刚去过主楼了。”

“狂喜教会?我几乎连门都没进去。”

“我想这是我的错。我告诉过他们你会来,但是霍洛维夫人好像不是很开心。”

“是您给报社发了消息?”

“我想见你。”

“我猜到了。但我猜不出为什么您会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我正打算告诉你,但我还没有吃午餐。你呢?”

我跟着她下到一楼,遇到了那位刚才为我开门的妇女(凯瑟琳女爵称呼她为“马金夫人”),她正在准备简单的午餐,有冷盘肉、奶酪以及沙拉。我们在餐厅坐下之后,我询问凯特·安吉尔,为什么她要让我一路从伦敦跑到这儿来,进行一场目前看来是白费力气的追逐。

“我并不那么认为。”她说。

“我今晚就得写出一篇报道。”

“嗯,那可能有些困难。你吃肉吗,韦斯特利先生?”

她将冷盘递给我。用餐期间,我们进行着礼貌的谈话,她询问了我工作的报社、我的职业、我的住宅等情况。我仍然因她的贵族头衔而感到有些放不开,但随着谈话的进行,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她的神情犹豫不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紧张,当我说话时,她经常转开眼神,好像不敢一直盯着我。我注意到当她伸手去拿桌子上的东西时,她的手在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觉得是时候询问她本人的情况了,于是她告诉我,这座房子从三百多年前就属于她的家族。山谷中的大部分土地都属于她家族的庄园,其中的几个农场是她家族的佃户的。她的父亲是此处的伯爵,但他在国外生活。她母亲已经去世,而仅有的一位近亲——她的姐姐已经出嫁,在布里斯托尔与丈夫和孩子一起生活。

这座房子一直都是他们家族和几位仆人的住宅,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此后,国防部征用了大部分的建筑,将其作为皇家空军运输大队的地区司令部。于是她的家人就搬到了东侧楼,无论如何,这里始终是他们整个住宅中最受青睐的一块地方。战争结束后,皇家空军离开了,并将建筑留给了德比郡议会作为办公室,现在的房客(她的提法)是在1980年住进来的。她说,她的父母一开始对于一个宗教教派的进驻感到担忧,但那时家族需要这笔钱,而事实证明一切都进展得很不错。教派一直在安静地教学,信徒都很有礼貌,一点儿也不讨厌,这段时间她和村民们都不担心他们在干什么。教派的成员在不停地轮换,时不时会乘着大巴来到或离开这里。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马金夫人为我们端来了咖啡。于是我说道:“所以我认为那个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事件——一个会分身的牧师,完全是假的了?”

“是,也不是。教派毫不掩饰地声称他们的教义都基于其领袖的言论。据说富兰克林神父身上有圣痕,而且还能分身,但从未有教派以外的人亲眼见过,或者至少他不会在目击者不受控的情况下施展分身之术。”

“但他真的会分身?”

“我真的不清楚。这次本地的医师也卷入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向某家小报发表了一些言论,后者据此炮制了一篇报道。我前两天到村里去了一趟才知道这事。我想不出这怎么会是真的——他们的领袖在美国的监狱里,不是吗?”

“但假如它确实是真的,那事情就有趣了。”

“那只会让整件事更像是骗局。比如说,埃利斯医生怎么会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其实最终也只是某个信徒的言论罢了。”

“可是您的做法好像确有其事似的。”

“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见你。而且——会分身术的男人——听起来太理想了,不像是真的。”

她笑了起来,当人们希望自己说的事情会让别人感到有趣时,就会那样笑,但是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您不能直接打电话给报社吗?”我说,“或者给我写一封信?”

“是的,我当然可以……不过,虽然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但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是。我想先见见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觉得一个会分身术的宗教狂热者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不过是个巧合。你知道,关于幻术的争议什么的。”

她再一次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您认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克里夫·伯登的儿子。对不对,阿尔弗雷德·伯登的曾孙?”

她试着迎上我的眼神,却再次下意识地移开了。她那种紧张和回避的态度使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不那么融洽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表现。

午餐剩余的菜肴摆在我们之间的餐桌上。

“我的亲生父亲确实名叫克里夫·伯登,”我说,“但我在三岁时就被其他人收养了。”

“那就对了。你确实是那个人。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面,许多许多年以前,我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那时候你的名字叫尼基。”

“我不记得了,”我说,“我那时肯定还不到三岁。我们是在哪里见的面?”

“就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你是跟你父亲一起来的。你真的不记得了?”

“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还有被收养之前的记忆吗?”她追问道。

“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但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如果是一个小孩见到这么一幢房子,肯定会留下深刻印象,难道不是吗?”

“好吧,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我的姐姐……她名叫罗莎莉,她讨厌这座房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走。”她将手伸到背后,那里的小吧台上有一个铃铛,她摇了两下,“我通常会在午餐后喝一点酒,你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吗?”

“好的,谢谢。”

马金夫人很快出现在餐厅里,凯瑟琳女爵站了起来。

“今天下午,韦斯特利先生和我将会在会客室里,马金夫人。”

当我们一同走上宽阔的楼梯时,我感到一股想要逃离她、逃离这座房子的冲动。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然而她了解的却是我生命中不想了解的那一部分。很显然,今天我不得不再次成为一个伯登家族的人,无论我自己究竟是否想要这样。首先是那本阿尔弗雷德·伯登写的书,接下来又是这些。这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的,但我觉得这些都是她的谋划,而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关心那个阿尔弗雷德·伯登和什么伯登家族呢?毕竟他们已经抛弃了我。

她将我引入我们一开始见面的那个房间,我进门之后,她果断地将门关上,简直就像她已经意识到我想要逃离,并且正在想方设法地让我能够多留一会儿。在一张矮茶几上放着一个银托盘,其上有一些酒瓶、几个玻璃酒杯和一个冰桶,茶几周围摆放着几把安乐椅和一张长沙发。其中一个杯子里已经装满了一大杯酒,很可能是马金夫人预先准备的。凯特示意我坐下,然后说:“你想喝点什么?”

其实我更想喝一杯啤酒,但是托盘上只有烈性酒。我说:“和您一样就好。”

“这是美国黑麦威士忌加苏打水,你也喜欢吗?”

我说是的,并且看着她开始调制酒水。随后她坐在长沙发上,把腿盘到身下,一口喝掉了大约半杯的威士忌。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她问。

“喝完这一杯大概就得走了。”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事。”

“我想我不会为您提供太大帮助。”我说。她显然喜欢喝酒,并且已经习惯了酒精的效用。这让我觉得自己处于熟悉的领域,通常每个周末,我都会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喝酒。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仍然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她总是看看我,然后转开眼神,然后又转回来,这让我觉得似乎有人在我身后,在房间里我看不到的地方走来走去。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问题,用‘是’或者‘否’来回答,应该就能节约大量的时间。”她说。

“那好吧。”

“你是否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兄弟?或者说,你的双胞胎兄弟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

我不禁大吃一惊,酒都洒了出来。我连忙放下杯子,用手擦拭着洒在裤子上的酒水。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说。

“有,还是没有?”

“我不知道。我认为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但一直都没能找到他。我是说……我不确定。”

“我想你的答案不出我的意料,”她说,“但并不是我期望得到的答案。”

7

我说:“如果这与伯登家族有关的话,我不妨告诉您,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是的,但你就是伯登家族的人。”

“我曾经是,但那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突然意识到了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的显赫家世:同一个姓氏,同一座房子,一切都一样,世代传承了三百余年而未曾断绝。而我的家族根源在我三岁时就断了。“我想您不明白被收养意味着什么。我那时候只有三岁,还在蹒跚学步,而我父亲就这样把我从他的生活中抛离。如果我的余生都在为此而悲伤,我就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情了。很久之前我就封存了这段历史,因为我必须这样做。我现在拥有一个新的家庭。”

“但是,你的兄弟仍旧是伯登家族的人。”

每当她提到我的兄弟时,我都心怀愧疚、担忧和好奇。就好像她在利用他来突破我的心防。在我的一生之中,我兄弟的存在一直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是我最为隐私的一部分。然而,此处的这个陌生人不断地提起他,就好像她认识他似的。

“您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当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姓氏时,你对它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没有。”

“你有没有听说过鲁珀特·安吉尔?”

“没有。”

“又或者是伟大的幻术师丹东?”

“没有。对我从前的家族,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我或许可以找到我的双胞胎兄弟。”

在我们谈话的同时,她一直在快速啜饮杯中的威士忌,现在她的杯子已经空了。她倾身向前调了另一杯酒,并且试图再往我的杯子里倒酒。

因为预计很快将要开车返回,我很快地挪开了自己的杯子,所以她并没能把我的酒杯倒满。

她说:“我相信你兄弟的命运与大约一百年前发生的某些事件有关联。我的一位祖先,鲁珀特·安吉尔。你说你从未听说过他,你也确实没有理由听说过他,但他是19世纪末的一位舞台魔术师,他的艺名叫‘伟大的丹东’。他曾遭到一个名叫阿尔弗雷德·伯登的人的一系列恶毒攻击,而阿尔弗雷德·伯登是你的曾祖父,同样是一位魔术师。你是说你对此一无所知?”

“除了那本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书是您寄来的。”

“他们之间的宿怨持续了许多年,双方一直都在互相攻击,主要的手段是破坏对方的表演。事情的始末都写在伯登的书里,或者至少是他这一边的看法。你读过了吗?”

“我今天早上才收到。我实在没有机会去——”

“我以为你会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一次想道:为什么又是伯登家族?他们身处遥远的过去,我不了解他们,而且他们抛弃了我。她谈论的是她感兴趣的事,但我对这些丝毫不想了解。我觉得自己应该对她礼貌一点儿,仔细聆听她说的话,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心底的那层防线,那是一个孩子得知自己被家人抛弃时在潜意识里构建起的防御机制。为了适应我的新家庭,我不得不抛弃我所知道的关于原来家庭的一切。我需要对她这样解释多少次,她才会相信我?

她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于是放下酒杯,穿过房间走到我身后靠着墙壁的一张书桌前面。她弯下腰,在一个较低的抽屉里翻找着,衣领从脖子处垂下,我偷偷瞥了一眼:一条白色的细带子,一个花边的文胸的上半部分,勾勒出乳房的形状。她要把手伸到抽屉的深处,因此必须转过身背对着我才能尽可能伸长手臂,因此我看到了她背部的苗条曲线,以及轻薄衣料之下的肩带,她的头发垂在脸颊两边。她在试图让我参与到一些我一无所知的事情之中,而我却在粗鲁地打量她,漫不经心地思索着,要是与她发生性关系会是什么样子。与一位尊贵的女爵发生性关系——这正是办公室里的记者们会开的那种不怎么好笑的玩笑。不管是好是坏,那就是我自己的生活,尽管存在一些实际的困难,但还是比这些过去的魔术师的纠葛有趣得多。她问我在伦敦的住址在哪里,但没有问我和谁一起住,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关于塞尔达的事。那个精致的、让人发狂的塞尔达,留着短发,戴着鼻环,穿着镶钉靴子,还有梦幻的身材。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她说想要一段开放式的关系,拿着我的一堆书和大多数录音带走了。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已经开始担心了,虽然以前她也做过类似的事。我想要问问这位尊贵的女爵怎么看待塞尔达的行为,倒不是因为我对她会怎么回答感兴趣,只是因为塞尔达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你觉得我怎样才能挽回塞尔达?或者,我如何在不让父亲失望的情况下轻松地离开报社,另找其他工作?或者,我现在住的公寓属于塞尔达的父母,如果塞尔达不想继续和我在一起了,我应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没了工作,我该怎么谋生?还有,如果我的兄弟真的存在,那他现在在哪里?我又该怎样找到他?

对我来说,以上的这些问题才是我生活中的重点,比起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曾祖父之间的宿怨,它们显然重要得多。不过,其中一位还写了本书,也许能够得知此事还是有点意思的。

“我好久没把这些拿出来了。”因为正在抽屉的深处努力翻找,凯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她这会儿已经将抽屉里的一些相册拿了出来,把它们堆在地上,这才摸到抽屉最深处的地方。“找到了。”

她拿出了一叠不太整齐的文件,看起来很旧,墨迹都已经褪了色,大小不一。她把它们摊开放在长沙发上,自己坐了下来,拿起玻璃酒杯,然后开始翻阅。

“我的曾祖父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过分整洁的人,”她说,“他不仅会保留所有物品,还会给它们贴上标签,某些柜子专门用于放置特定的东西。小时候,我父母总说‘爷爷的老物件’,我们从来没碰过那些,甚至不被允许看那些东西。但是罗莎莉和我总是忍不住想要看看它们。等到她结了婚离开之后,我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我终于有时间把它们全都理了一遍,做好了分类。后来我想办法卖掉了一部分魔术装置和演出服,价格不错。我在他曾经的书房里找到了这些海报。”

她说话的同时一直在翻阅那些海报,现在她递给我一张脆弱的黄色纸片。它曾被反复折叠又打开过许多次,折痕已经变得毛茸茸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裂开。这是斯托克纽因顿艾弗林路皇后剧院的一张传单。它宣布从4月14日起至4月21日,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有演出,场次有限 (请参阅报纸广告了解详细日程安排) 。标题下方就是演职员名单,其中排在首位的爱尔兰男高音歌手丹尼斯·奥卡纳甘 (用爱尔兰的欢乐填满你的心) ,用的是红色的字。其他演出者包括麦基姐妹 (三个可爱的女歌手) 、萨米·雷纳尔多 (挠你的肋骨,殿下?) ,还有罗伯特和罗伯塔·弗兰克斯 (同样卓越的两位朗诵者) 。凯特倾身过来,用食指指向海报的中间部分,那里写着:伟大的丹东 (世界上最伟大的幻术师)

“其实那时他还没真正成名,”她说,“他一生中大部分时候都生活拮据,在死前几年才声名鹊起。这张传单是1881年的,那时候他刚开始步入正轨。”

“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指着写在海报边缘的一排整齐数字问道。更多的数字则写在海报的背面。

“我将这些称为‘伟大的丹东’的偏执型文件归档系统。”她说。她从长沙发上起身,不拘礼节地单膝跪在我椅子旁边的地毯上。她靠向我,以便更好地看清我手上的传单。“我还没有完全解读出这些数字的含义,但最开头的数字指的是这次演出。他在某处有一个账本,账本上记载着他的每一次演出。下面的这个数字表示他在这里总共出场多少次,其中又有多少次是日场、多少次是晚场。接下来的数字表示他实际上表演了哪些魔术。他在书房里还有十几个笔记本,记录着他能够表演的所有魔术。其中几本笔记本现在就在这里,你甚至可以查阅到他在斯托克纽因顿的那一周具体表演了哪些魔术。但实际的情况还要更为复杂,因为大多数魔术都有一些只存在稍许不同的变种,而他也将所有这些都做成了交叉引用。瞧,这里的这个数字,10g。我猜这是他得到的报酬:十个几尼 。”

“这个报酬高吗?”

“如果是一个晚上的表演,那是挺高的。但这很可能是一个星期的报酬,所以其实也就算一般。我想这个剧场并不太大。”

我拿起了其他的传单,果然如她所说,每一张上都有类似的数字代码。

“他所有的魔术装置也都贴上了标签,”她说,“有时候我真不懂,他怎么会有时间在这个世界上赚钱谋生!但当我清理地窖时,我发现每一件装置都有一个识别号码,并在一个巨大的索引中占有一席之地,所有这些都能与其他的笔记本交叉比对。”

“也许他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帮他做这事。”

“不是的,每一张卡片上都是他的笔迹。”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

“实际上,关于他的死有些奇怪的疑云。报纸上说他死于1903年,《泰晤士报》上有一份他的讣告,但村子里有人说他至少在1904年还居住在这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在他的剪报本上看到了他的讣告,它被剪下来贴在了本子上,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贴上了标签和编号。”

“你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能。阿尔弗雷德·伯登在他的书中谈到了这一点。我就是在那本书里知道这事的,后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希望了解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只有这么多他的东西吗?还有别的吗?”

当她伸手去拿剪报本时,我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的美国威士忌。我以前从来没喝过这种酒,不过现在发现我还挺喜欢的。我也很喜欢凯特坐在我腿边的地毯上,转过头来看着我,对我说话,并且将身子靠向我。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有点迷糊,似乎不能完全理解——我选择待在这里,谈论魔术师们的过往和童年的相遇,尽管是被派来工作的,我却完全没在工作,也没有像我计划的那样去看望我的父母。

我心底被我兄弟占据的那一部分,现在充满着一种满足感,这与我以前从他那里得到的任何信息都不相同。他在催促我留下来。

窗外,寒冷的午后,天空逐渐变暗,宾南山脉的雨继续下着。一股冰冷的气流不断从窗户的缝里钻进来。凯特又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木柴。 EFomxXXIziTJiJGgMCd+yWYlfyhzwfBr66F5AN5dLidv2piI/o5FG02jV8pikc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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