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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广州做电销

@ 奔跑吧蜗牛

中年I人,拖家带口到广州做起了电话销售。

“和生活的这场战斗,低着头是躲不掉子弹的。”

二〇二二年除夕夜,湖北。我躲在卫生间,点开了手机中的网贷页面,因为家里的存款已经见底。

老婆做好了年夜饭,四岁的女儿喊我:“爸爸,吃饭啦。”我看着手机上的“申请未通过”,长叹一口气。走到餐桌前,我摸了摸女儿的头:“新年快乐!”我又拿了两个碗,装了一些饭菜,放在电视柜上的两个相框前:“爸、妈,新年快乐。”

二〇一八年,我三十岁,我退掉了深圳城中村的出租房,揣着攒下来的二十万,带着老婆回到湖北老家照顾患癌的父母。四年间的经历,至今不敢回忆,最终人财两空,负债四十多万。二〇二二年春节后,老婆带孩子回了江西娘家,我独自踏上去广州的绿皮火车。我跟老婆约定:“等我赚钱了,就回来接你们。”

这世间有无数平凡的人正在经历巨大挫折,是不是不服输,就能走向光明?多年以前,我为自己赚不到钱而自卑,父亲对我说:“莫急,只是时机未到。等到时候,我儿如下山猛虎,你就看。”

1

广州,中国一线城市,常住人口一千八百八十二万,大学生数量稳居全国榜首,每年有近百万大学毕业生进入职场。他们的简历可以装订成册,而我的简历就像电线杆上单薄的小广告。想要进入大公司,只有美团和饿了么可以选择,但如果去送外卖,四十多万的债务只会越滚越多。

我租住在荔湾区一个城中村的顶楼出租屋,一个月六百块,没有电梯,没有阳光。但房东说这间房风水好,上一个租客赚到了钱,刚刚搬走。其实房东对每一个来租房的人都会这么说。没关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要他们不是刚刚被抬走就行。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在网上投简历,薪资标到一万以上的岗位我都投,职位要求、工作内容一概不看。因为不想撒谎,在老家照顾父母的这几年,就成了简历上的空白期。也是因为这一点,我被很多心仪的公司拒之门外。这也可以理解,四年没有工作,容易令人猜想是刚刑满释放。

我在广州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家皮鞋公司做直播带货主播。这个直播岗位薪资写的是两万,要求只有八个字——口齿伶俐,吃苦耐劳。近几年,大家总说直播带货赚钱,我也想去试试。

这家公司离我租住的风水宝地五公里,我都是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过去。公司很小,大厅展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鞋,味道很大,角落的一个房间就是直播间。

在与人力简单交谈之后,我当场就被录用了,底薪四千,卖一双鞋提成十块。公司怕我反悔,让我下楼吃个晚餐就上来上班。好吧,先求生存,再谋发展。

加上我,公司一共有四个主播,每人播六小时,每三小时轮换休息,直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当天,我被安排坐在镜头外看着学。当时正在直播的小伙叫阿龙,他的口齿并不伶俐,经常卡住发呆,这可能会让手机屏幕前的观众以为自己网络不好。

阿龙下播后,坐在一旁中场休息,老板对着他劈头盖脸地输出:“阿龙啊,难道我们的鞋除了不臭脚,就没有其他卖点了?你要是没话说,对着镜头睡觉都可以,别动不动喊管理员发个大福袋,我请你来是发福袋的?”阿龙跟了老板很多年,所以老板骂起来无所顾忌。

“小金,你上。”老板看向我说道。这句话让我产生了耳鸣。我颤颤巍巍地坐到手机镜头前,抬头一看,在线人数“8人”。其实阿龙睡觉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个人从小就不爱上镜,只要摄像头对着我,我就表现得像是有智力障碍,别人是摄像,而我是摄魂。对着摄像头和前方的聚光灯,我也像阿龙一样卡住了。嘴巴像被胶水粘住,难以启齿。那一刻,我有种在照相馆拍一寸照片的感觉。所有人都在等我开金口,我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样,播放着人生中痛苦的片段。我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暴涨到顶点,默默对自己说,豁出去了,怕,就得怕一辈子:“大!家!好!”

由于蓄力过久、用力太猛,音量没有控制住,加上这句话又来得太突然,我凭借余光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老板被吓得弹了起来。他这个反应让我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完美的开场奠定了我接下来三个小时的口不择言,我犹如阿龙附身,不受控制地用“不臭脚”这个卖点来填充每一个不知所措的空当。

直播带货是不允许说绝对化词语的,比如绝对、百分分之百、第一。一旦违规,轻则扣分限流,重则封号。“我们的皮鞋绝对不臭脚。”老板皱着眉头,站起来拿着小黑板,对着我不停地敲,黑板上面写着:“不要说绝对,违规两次了!”这下给我搞得更紧张了,我一边看着老板,一边补了一句:“也不是绝对的。”老板摇摇头,提前离场。

凌晨三点,我终于下播,卖了五双鞋,提成五十块。我以为自己会被炒掉,人事经理却说:“早点休息,明天不要迟到。”到后面我才知道,那五双鞋是老板买的。

第一次直播完,从公司楼上下来,外面正在下雨。我骑着共享单车,穿梭在无人的街道。与钱无关,我有一种从蹦极台上下来的轻松感,我突破了自己,战胜了恐惧。雨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我摔了两跤。这种经历,成功了就叫作励志。

2

那段时间我总会梦到父母,可能是因为直播的工作总是熬夜,又很焦虑。

我每天下午五点起床,这样的作息时间,根本不需要考虑房间的采光。只是挂在窗户外的衣服见不到太阳,要两天才会干透。我一天只吃两顿饭,分别是晚饭和消夜,重复的韭黄炒蛋盖饭和炒米粉,因为只有这两样是现炒的,而且便宜。有时候,饭后在这条荒凉的巷子里散步,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傻,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奋斗。

后来,我越来越不紧张了,像一个机器人重复念着那些台词。我以为我是一个带货主播,其实,我只是一个网络导购,不论发挥得怎么样,在线人数永远不超过二十个。第一个月的工资拿到手上是六千七百五十元,没有社保,更没有公积金。

主播同事阿龙每次发了工资,都会去酒吧订台。我们一起抽烟的时候,他经常向我炫耀在酒吧认识了如何漂亮的妹子。但平时阿龙非常节省,总是蹭我的烟,就连脚上穿的鞋都是公司不要的残次品。他说,他是为了体验产品,这样才能更负责任地推荐给大家。他总在直播间里说,穿了他脚上的这款鞋,去酒吧蹦迪一晚上都不臭脚。

在这家直播卖鞋的公司,我一共干了五个月,黑白颠倒。老婆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出国了,两个人总是有时差。好在我穷、老婆本分,不然真的太方便出轨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谢这家公司,不知死活地把我招进去,给了我喘息的机会。可人各有志,如果没有背上这么多债务和家庭担子,我还挺喜欢这样不需要太动脑筋的工作。

二〇二二年八月,因为看到了这家卖鞋公司的收入上限,我离职了,距离我离家时说的那句“等我赚钱了就回来接你们”遥遥无期。丈母娘跟老婆说:“你爸爸当年就是出去打工赚钱,也说赚了钱把我们接过去,后来认识了一个狐狸精,就不要我们了。所以,穷没有关系,一定要在一起。”当月,我就把老婆孩子丈母娘都接过来了。当时手里只有一万多块,我换了一个环境比较好的两室一厅,租金押金花掉了一大半。

我的家庭如一叶扁舟,在海洋中游荡,别人家的豪华游艇从旁边驶过激起的浪,都有可能把我们掀翻。物质与良心的碰撞,在大城市尤为激烈。在这个年代,丈母娘的担心,基本不会出现在我这个穷男人身上,反观,如果我一直穷下去,谁会愿意一直跟着我?

3

我不想让丈母娘知道我还在找工作,所以每天都早早起床,找一家有格局的奶茶店,外带一瓶冰红茶Plus,坐在门口椅子上刷招聘信息,直到跟着广州的上班族一起下班。三十多岁真的很尴尬,做基层吧,人家不愿意培养,当总经理吧,人家也不接受,何况我还有几年离职照顾父母的经历。根据这一点,我的对口工作应该是医院护工。

我面试了很多工作,但凡看起来体面一点的,面试之后都杳无音讯。这些公司的负责人面试时甚至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直皱着眉头,好像在埋怨人力小姐姐来者不拒。相反,电话销售公司的人力一直在招聘平台上“舔”我:“金先生,你好呀!我们老板睡眼蒙眬地看了你的简历后,一下从五百平米的大床上跳起来,觉都不睡,告诉我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让我一定把你招进来。你在找新工作吗?”

接二连三的面试失利后,我被他们求贤若渴的态度打动了。其实,更重要的是,电话销售这份工作不会对我挑三拣四,而且收入也是没有上限的。

就这样我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做广州落户咨询的电话销售公司当销售,底薪两千八加提成,老销售月收入能达到一万五以上。这种公司的面试,只要你不骂人,基本都能通过。经过三天的新人培训,我和其他三个喊我老哥的年轻人一起正式上岗。

和我分到一个组的,是一个广州本地女孩,性格大大咧咧,只是因为在家里待得太无聊,出来打发一下时间。第一天,她已经和大家打成一片,这让呆坐在一旁的我显得不是很聪明。我们的工位宽七十厘米,摆放着一台廉价电脑和一个头戴式耳麦,主管要求每天通话达到一百二十次,累计通话时长六十分钟以上。

我平时接电话都紧张,这份工作无疑是在挑战我的短板,第一天为了搞心理建设,我擦桌子擦到中午十一点。新人女孩笑着说:“老哥,你的桌子这么脏吗?”“是啊,这桌子好脏。”很显然她是在调侃我,而我却一本正经地回答,生怕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第一通电话,是在下午三点把自己大腿掐肿之后拨出去的。非常不幸,电话接通了。我用了差不多一整天进行脑海演练,却被一句近似愤怒的“不要再打给我了”打回原形。我十分理解客户为什么会如此反应。电话销售是一种非常冒昧的推销方式,你无法预知客户此时是否方便,也许客户在上厕所、在赶火车、在床上亲热,或者在和别人玩捉迷藏。必须拥有被讨厌的勇气,才能干好,简单来说,就是不要脸。

第一通电话失利后,下午我又硬着头皮拨了三十通,其中一通时间比较长的电话录音在第二天被主管拿到早会上,当反面教材来剖析。非常尴尬,公司地毯都快被我脚尖钻破了。大部分同事情商还是比较高的,都憋住没笑,就那位新人女同事笑得拍桌。我觉得她十分没有礼貌。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决定在业绩上干掉她。

第三天,公司喜报,她一天连开两单,破了公司新人开单最快纪录。我在旁边咬着牙给她鼓掌。×的,爱笑的人果然运气都不会差。

4

我开始带饭上班了,因为我不想错过公司唯一的福利——微波炉。这台微波炉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集百家味道之所长,臭烘烘的。从里面热出来的饭菜,味道来自五湖四海,让人没有食欲。

因为没业绩,我总是独来独往,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我装作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来掩盖社恐和不自信。其实以前我也不这样,因为好几年都没有上班,加上家里的变故,才让我变成了这样。面对客户的拒绝,甚至谩骂,我每天都在干与不干之间摇摆。

电话销售,真不是人干的活。

有时候,因为放不开,我会躲到楼道里去打电话,虽然自在一些,但是楼道里很热,回声很大,我跟客户讲话的时候,会有一种西天如来佛祖在说话的感觉。待得久了,经理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去哪了。

到第十天,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当时临近二〇二二年中秋,我甚至都等不到混一盒月饼就离职了。我的第一份电话销售工作,就这样知难而退。

于是,我又拿着冰红茶Plus,回到了那家奶茶店刷招聘平台信息。我开始认真分析自我优势:我写作能力还行——投了文案工作,我喜欢汽车——投了汽车销售员,我不爱笑——投了冷门的殡葬业务员。有一个文案岗位想要我,开价四千,给莆田系皮肤病医院写软文,比如“我的七年之痒终于好了!”。殡葬公司老板的头像是一个拿着八卦图的白胡子大师,问我的第一句话是:“怕吗?”我心想,你是想问我怕哪个?我说:“我不怕!”他让我加了微信,之后就不理我了,一定是大师觉得我没有敬畏之心,又或许他是去招聘平台上引流找客户的。我也去参加了特斯拉汽车销售的面试,一天早上去的,进了面试接待室发现已经有两位先到了。经理进来,走路带风:“你们好,我是今天的面试官Coco,今天三位一起进行初试,请三位先做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听到她的英文名便开始走神,回忆上次喝CoCo奶茶是什么时候,她突然点名让我第一个说。靠,我的英文名还没想好呢!结果其他两个都是留学海归,还有一个是硕士,都有英文名。跟他们一比,我感觉我是来应聘保安的。经理说,晚上会发邮件通知面试结果。我很顺利地被淘汰了。

在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陪老婆打游戏,我选了廉颇,本队战绩一胜九败。老婆应该是忍了我很久,终于开口:“你能别出去送死了吗?”

我说:“不能一直等死啊,要主动出击!”

老婆哼了一下,说:“你是出击了,结果呢?”一语双关,一针见血。我关掉游戏,对着厨房抽油烟机连抽了好几根烟。又穷又敏感的人,这下半辈子得过得多拧巴。

5

我替大家试过了,一个中年男人,没有高学历,不懂富婆的心,出路好像真的只有电话销售了。

我就像一只不小心蹦出栏的猪,东张西望的时候又被屠夫一脚踹了进去。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二〇二二年九月,我找到了一家做课程培训的电话销售公司,底薪四千,加提成。绕了一圈,我又戴上耳麦,打起了骚扰电话。它就像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摘都摘不下来。戴上它,我就不再是凡人,而是烦别人。

这次,我作为一个有十天工作经验的老手,参加了新人入职培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和我一起参加培训的瘦兄弟。他戴着鸭舌帽两天没摘,一副说唱歌手的打扮。我以为他嘴皮子很利索,一直到进行考核测试的时候。当时我以为地震了,他全身像触电般颤抖,手上的纯铁戒指不停地撞击桌面,发出很有节奏的噪音。我从来没有见过对电销如此恐惧的人。

经理怕他出现应激反应,让他停下来。电销,他“销”没有做到,“电”倒是很到位。之后,他约我出去抽烟,很要强地说:“妈的,主要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本来心情很沉重,被他这么一搞,我也没皮没脸地笑起来。

我开始埋着头打电话,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每一次被拒绝之后,我不给自己内耗的时间,马上机械地拨出下一通。瘦兄弟则不一样,他要战胜的心魔更加强大。他每天的心理承受极限是被客户拒绝一次,所以头三天他每天只打一通电话,其他时间,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狐獴,看我们打电话。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在当下的市场环境中,许多工作都是不必存在的,只是需要工作的人多了,才显得这些工作正常起来。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可以朝九晚五带双休,而为客户服务的工作却能要了你的命。

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瘦兄弟终于离开了我们,这份工作对于他来说太痛苦了,离开是一种解脱,他享福去了。临走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工作太无聊了,我不做了。”

没过多久,在打了一千多通骚扰电话之后,我终于开了电销生涯的第一张单。那个客户我跟了五天,客户考虑了三次,我每天都会梦到他。他终于冲动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客户两千八百元的付款截图发到公司群里,享受鲜花和掌声。当天我还跟老婆去外面吃饭庆祝,吃饭花了一百八十块,这单提成一百四十块。

万事开头难,开单之后,我的心结似乎打开了,我敢站起来走动了。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没开单的时候,去饮水机接水我都有点理亏。开单之后,我可以自然地走到窗边伸个懒腰,看看窗外的风景。后来,我陆续又开了几个单,成为新人中最醒目的存在。即使这样,我的月收入也不足七千块。那个时候,我非常羡慕公司的销冠,每个月都能赚到一万五左右。不过,这个收入是他在公司熬了三年、大了肚子秃了顶才换来的。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当下就需要很多钱。都是打恶心的电话,哪里最赚钱,我就要去哪里。

6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地铁站,是始发站。即使这样,每次我也抢不到座位。他们都是屁股跑在前面,我做不到。这样的性格,也是我还这么穷的原因之一吧。

二〇二三年三月,我进入了广州最大的一家金融电话销售公司,主营业务是帮助企业办理银行贷款。

这类公司制定的薪资结构非常聪明,没有底薪,提成百分之五十。这意味着,公司的用人成本非常低,绝不会主动开除人。除非你干死了,给你抬出去。而如果开单了,公司和员工都能获得利益。

这是离钱最近的行业。他们在招聘平台上的口号是:半年买车,一年买房。我曾一度怀疑,他们是不小心把老板的目标写上去了,直到走进这家公司,我才发现他们专门用一面墙展示员工喜提豪车的照片。“我们这里的员工买车,最差都是‘BBA’。”带我熟悉环境的团队经理自豪地说。这里是走投无路者的收容所,是一条自命不凡的咸鱼的最后一站。负债百万在这里是标配,用公司的话说:“我们喜欢招有负债的人进来,负债越高越好,这样的人不用敦促,往死里干。”

熙明是和我一起进入公司的兄弟,东北人,一米八五的瘦高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股书生气。我们是网上认识的,都会弹吉他,爱唱歌、爱抽烟,都负债。刚见面的时候,他穷得手机都停机了,只能给我翻相册看:“你看,这是我以前开的外贸公司,你看这个前台小姐姐。”

熙明曾经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因为被合伙人坑了,背上了一百万的债务。这和他北方人豪爽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即使只有微信钱包有一百多块,吃猪脚饭时,他也喜欢跟我抢着买单,跟自杀差不多。我们玩笑似的约定,如果他饿死了,我会像赵本山演的电影《落叶归根》一样,给他背回家。

这家公司总共有两百多人,一起打电话的时候,即使你是一个哑巴,别人也很难发现。公司实行“996”工作制,准确地说,早上八点半就要开始跳抓钱舞。抓钱舞,一种类似古老祭祀的祈福舞蹈,利用吸引力法则,通过双手抓空气的手法,达到吸引财富的目的。实际上,很多同事抓了一年,确实只抓到了空气。跳完抓钱舞,就开始早会游戏,输的人会被推上台,跳钢管舞。说是钢管舞,说白了,就是上去对着两百多人扭屁股。一定要扭到忘我,扭到露出内裤边边,才算合格。我曾当着两百多人的面,被逼在台上跳过,跟死过一次似的。每当我看到一个内向腼腆、郁郁寡欢的新人被逼上台跳舞,都很担心他大脑里紧绷着的弦会突然断掉,然后真的疯掉。

打电话最大声的那个叫阿毛。阿毛在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想要白头到老的女孩。那时候,阿毛除了爱,什么都没有。但因为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阿毛在二十二岁那年失去了她。

莫欺少年穷,阿毛发誓,要去打下江山,换回美人,用结果证明,女孩的离开是错的。后来,阿毛起早贪黑,发愤图强,从在基层打工到自主创业,全线体验了一轮。终于,在二十八岁那年,他用结果证明,女孩的离开是对的。现在他负债一百多万,来到了这里。

因为长时间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工作状态,我得了胃食管反流的毛病。医生说,这个病是由抑郁引起的,即使没有抑郁,得了这个病,也会让人抑郁。在那里工作的头三个月,我总共约了二十三个客户,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一个成交。这意味着在将近一百天的时间里,我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每天吃饭都要网贷借钱。

熙明则不一样,他开了一单,提成有一万多。发工资那天,他还在规划要请我去喝顿酒,结果工资一到账,就被银行划扣走了。那天,我们还是去喝了酒,喝的是闷酒。我们互相安慰,熙明说:“怕个毛,你才欠四十多万,我都欠一百万了。”我也安慰他:“你怕个毛,你又没老婆孩子,债多不压身。”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想活了。”

我们的情绪很稳定。我们会去寺庙烧香磕头,我们会研究玄学,我们认为自己的能量太弱、气场萎靡,这样老天不喜欢。于是,我们约法三章,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低着头打骚扰电话。我们要扬起脑袋大声地打。和生活的这场战斗,低着头是躲不掉子弹的。

7

上天经常会为难你,但一般不会整死你。我在这家公司的第四个月才有了收入,工资是四万五千元。开单那天下班,我是打车回家的,还吃了一直舍不得吃的三文鱼。在第二天的开单分享中,我说了一句看似狂妄、实则心酸的话:“我他妈没有靠一点运气,我靠的是实力!”

随后,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一年,陆续开了些大大小小的单,平均下来,每个月收入一万多。相当不稳定,形容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比如,公司有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同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在第三百六十天才开单,一单赚了二十万。虽然也算对得起这一年,但是有几人可以像他一样执着,绝大部分人都倒在了半路上。

因为身体承受不了如此高的强度,我换到了压力相对不那么大的同行公司。熙明也依然在这个行业,只是人各有志,现在进入了别的公司。听说,他今年开春的时候,开了一个大单,应该够他多活一阵子了。

我的债还没有还完,一年如此辛苦,收入也只够全家人在广州多活一年。所幸老婆贤惠,能够与我一起赚钱养家。今年业务特别难做,也不知道明年我会在哪。买车的愿望还没实现,但日子大体在慢慢好起来,初步扭转了家庭经济负增长的局面。我们搬到了一个环境好一些的房子,深夜再也不用忍受楼下大排档的划拳声,还有楼上外国友人开party的DJ舞曲。女儿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不是她笨,是因为到了这个小区才有花园,能放心学。

我不觉得电话销售是一个好工作,做了两年多,依然很抵触。这份工作其实挺内耗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感觉就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经常拿喝酒这件事来形容做电销。这就像一个酒精过敏的人坐上了酒桌,酒是硬着头皮喝下去的,每一口都会带来极大的不适,但想吃酒桌上的菜,他就只能这样。很多人因为年龄、专业、负债、孩子各种问题,在社会上很难找到“正常”的工作,进入了电销这个看似没有门槛的行业。而这个行业之所以存在,也是因为有如此庞大的人群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或者,维持对生活的希望。

当然,人无法持续做一件自己抵触的事情,肉身和精神总有一样会逼着你中途下车。现在我还不知道会做到什么时候,但渐渐地我会拥有越来越多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 na4E5puVM0/iuYmTi6quKt63oivAvJyljB8NtAeMzZR525VjZ0Bvk7ttMiOoVH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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