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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夜幕笼罩之中,大地一片洁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了。

一位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打开岛村面前的玻璃车窗。雪的寒气顿时涌入。姑娘尽量将身子探出窗外,向远处叫喊: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号志灯,踏着积雪慢慢走来。围巾一直包裹到了他的鼻子,帽子的皮护耳垂荡在两侧。

天已经这么冷了?岛村想着,眺望向窗外。只见几间稀疏的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萧索地散落在山脚下。还没到那边,雪光就被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呀!”

“哦,是叶子姑娘啊。是回家吗?天又冷起来啦!”

“听说我弟弟要到这儿来工作,承您关照了。”

“在这种地方,过不了几天就会闷得慌的。他年纪尚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多加指点,拜托您了!”

“好说,他干活儿挺卖力的。这往后就会忙起来的。去年下了大雪,常有雪崩,火车不通时,村里煮饭送茶赈灾,真是够忙活的。”

“站长先生,您穿得可真厚实。弟弟来信说,他连背心都还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人冷了就知道喝酒,现在都着凉感冒了,一个个全在那儿趴下了。”

站长朝宿舍方向扬了扬号志灯。

“我弟弟也喝酒吗?”

“他倒没有。”

“您这就回去吗?”

“我受了一点伤,要去看医生。”

“哟,这可要当心。”

站长的和服外面罩着外套,他好像想尽快结束这场站在雪地上的谈话,便转过身子说:

“那么,一路上多保重吧!”

“站长先生,我弟弟现在没出来吗?”叶子的眼睛在雪地上搜寻着,“站长先生,弟弟就请您多多照应,拜托您了!”

她的声音美得不胜悲凉。那么激越,仿佛会从雪夜里传来回声似的。

火车启动了,她仍然没从窗口缩回上身。等到追上在轨道线旁行走的站长时,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转告我的弟弟,下次休息时回家一趟。”

“好的。”站长大声应答。

叶子关了窗,双手捂住了冻红的脸颊。

县境上的群山经常备有三辆除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的南北两端已经接通了雪崩警报用的电线。五千人的除雪民夫,再加上二千人的青年消防员,随时可以出动。

听说叶子姑娘的弟弟从这个冬天起便在这将会被大雪掩埋的铁路信号所干活儿后,岛村对她就更感兴趣了。

但是称她为“姑娘”,不过是岛村自己的揣摩罢了。同行的那个男子是她的什么人,岛村当然是无法知晓的。两人的举止有点像夫妻,可那个男子明显是个病人。陪护病人容易消除男女间的拘谨,照料得越是周到,看上去就越像夫妻。事实上,一个女人摆出一副小母亲的模样,照料比自己年长的男子,旁人远远看去,难免会把他们看成夫妻。

岛村只是就她本人而言,凭着她外表给人的感觉,便随意地认定她只是一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用异样的眼光对她观察得过久,结果混杂进了自己的伤感。

还是在三个小时之前,岛村百无聊赖,便端详起了左手的食指,将其转来转去。只有这根手指,还能鲜活地感知到即将前去相会的女人。他越是想记得更清晰些,记忆反倒越是模糊不清。唯有这根手指头上还留有那女人的触感,还带有一丝濡湿感,把自己的思绪引向那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把手指凑近鼻子处闻了闻。无意间,他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竟清晰地照出女人的一只眼睛。他大吃一惊,差点儿失声叫起来。然而,这只是因为他的思绪已飘到了远方。等回过神来一看,什么也不是,只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了窗玻璃上。窗外,夜幕垂挂;车里,灯光明亮。于是,车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可是车里的暖气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在用手指擦拭之前,它还不成为镜子。

车窗上仅仅映出一只眼睛,反而更显得她美艳迷人。岛村把脸凑近车窗,摆出一副旅行中愁楚的样子,装作要看窗外薄暮的景色,用手掌擦拭着玻璃。

姑娘的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向下望着躺在跟前的男人。她的肩膀用力,目光严肃,眼睛一眨不眨,显示出极认真的态度。男人的头朝窗子枕着,蜷着的腿放在姑娘的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与岛村并不是在同一排,而是在前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因此窗玻璃只能映照到他的耳朵边。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其实抬头就可以看得见。但在他们俩刚上火车时,岛村因惊异于姑娘那冷艳的美感而低头垂目。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瞥见了那男人一只青黄色的手紧紧抓住姑娘的手。于是,岛村便觉得不好意思再去多看了。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至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且宁静。他虽然身体羸弱,但羸弱中自然地流露出怡然和谐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头下,再绕到鼻子下方,遮住嘴巴,又向上包住脸颊,活像一个面罩。围巾的一头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会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会温柔地帮他重新掖好。一次又一次,两人无意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旁观的岛村都看得不耐烦了。此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也会不时松开、掉落,姑娘也会及时发现,帮他裹好。所有这些都显得极其自然。此情此景,令人觉得他俩完全忘却了距离,仿佛正在去往远方的路上。因此,岛村并不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悲哀的不幸而心酸难受,反而像是望着梦中的幻影。或许,这是因为他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窗上映现出来。

黄昏的景色在镜子的底面流动,也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色像是电影里的叠印镜头,在不停地变换。登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中流逝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化出一种非现实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在姑娘的脸庞中叠现出野山篝火的刹那,真是美得无以形容,令岛村的心都为之震颤。

远山之上,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着车窗望去,风景在不断远去,轮廓仍然分明,但色彩业已消失殆尽。原本平淡无趣的山野看上去更加平常。没了尚能吸引注意力的风物,茫然之中反倒激起岛村巨大的感情波澜。诚然,那是因为姑娘的面庞浮现在了镜中。在映出她身子的那方镜面上,虽然看不见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的轮廓周边不断地闪现出黄昏的景色,让人觉得姑娘的面影像是透明的。但真是透明的吗?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在姑娘的脸庞背后疾驰而去的薄暮景致,仿佛是从她的面前掠过,快得令人无法辨认、捕捉。

车厢里灯光幽暗,窗玻璃也不像镜子看上去那么明亮,它不能反射。岛村看着看着,渐渐忘却了窗玻璃的存在,以为那姑娘浮现在了流动的黄昏景致之中。

这时候,姑娘的脸上亮起了灯火。镜中的映像没有清晰到足以盖过窗外的灯火,而那灯火的亮度也无法抹杀镜中的映像。于是,灯火从她的脸上流淌而过,却不能将她的脸庞照亮。那是远处的寒光,在她小小的瞳孔周边微微地闪亮。在姑娘的眸子与灯火重叠的瞬间,她的眼睛就像美丽妖艳的萤火虫,浮现在暮色的波动中。

叶子并不知道别人在这样审视自己。她的心思全在病人的身上,即便扭头面朝岛村,她也不会发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更不会去留意眺望窗外的男人。

岛村悄悄地看着叶子许久,竟忘记了自己的失礼,想必是镜中的黄昏景色有一种非现实的力量,将他完全吸引住了。

所以,当她喊住站长,表露出过分认真执着的情态时,岛村对她产生的也许就是这种有着小说意味的兴趣。

火车过了信号所,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流动的风景隐没了,镜子的魅力也随之消失了。叶子美丽的脸庞仍然映在玻璃窗上,动作仍然那么温柔,但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凛然的冷漠。即使镜子变得模糊,他也懒得再去擦拭了。

但在半个小时后,出人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他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与己相关的事情,便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一接触到站台上的寒气,他便对自己刚才在火车上的失礼行为觉得羞愧,于是头也不回地绕过火车头离去了。

男人把手搭在叶子的肩上,正要下到轨道时,站务人员就举手制止了他们。

不久,从黑暗中驶来一列长长的货车,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

旅馆招揽客人的掌柜身穿全副防寒的服装,包着耳朵,穿着长筒胶鞋,活像个灭火的消防队员。一个女人披着蓝色的斗篷,戴着兜帽,站在候车室的窗户旁,朝铁道那边张望着。

岛村身上还残留着火车上的暖气,尚未真正感到外面的寒意。但这是他初次领略雪国的严冬,一看到当地人的装束,就先被吓住了。

“真的冷到非穿成这般模样吗?”

“是啊,完全是冬天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前一晚冷得厉害。今夜怕是要到零下了。”

“这就算是零下了吗?”岛村注视着屋檐下可爱的冰柱,随掌柜上了汽车。积雪的颜色使得一家家低矮的民房显得更加低矮。村子里一片岑寂,仿佛沉潜在了地底。

“果然,不论碰到什么,都觉得特别冷啊。”

“去年最冷的一天,到过零下二十几度呢!”

“积雪呢?”

“一般有七八尺深吧。下得大的时候,会超过一丈两三尺呢。”

“这才刚开始呢。”

“可不是嘛,大的再往后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积了一尺来厚,已经化掉不少了。”

“雪还会化掉吗?”

“说不定何时还会下大雪。”

现在是十二月初。

岛村的鼻子因顽固的感冒一直塞着,这时却一下子畅通了,一直通到脑门。清水鼻涕直淌,似乎要将那些脏东西洗刷干净。

“师傅家的那位姑娘还在吗?”

“在的,在的。她也到车站了,您没看见吗?那个披着深蓝斗篷的。”

“原来是她!……等一会儿能叫到她吗?”

“今天晚上吗?”

“今天晚上。”

“说是师傅家的少爷搭乘这趟末班车回来,她去接他了。”

在薄暮的镜子中看到的那个叶子照料的病人,竟然是岛村前来相会的女人的少爷。

岛村了解到这一情况,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心中经过。但对这样的因缘,他并不感到奇怪。他感到奇怪的,倒是自己不觉得奇怪这一点。

被手指记忆的女人与眼睛里闪着灯火的女人之间,有着什么关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不知怎的,岛村在内心深处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难道是自己尚未从薄暮的镜中彻底地清醒过来?那黄昏景致的流转,难道是时光流逝的一种象征?岛村无意间发出了如此这般的喃喃自语。

滑雪季之前,温泉旅馆里客人是最少的。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时,整个旅馆一片寂静,客人都已睡下了。在陈旧的走廊上,他每踏出一步,都会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廊的尽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高高站立着,和服的下摆拖曳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看到那和服的下摆,岛村心里便不觉一惊:她到底还是当了艺妓。女人既没有朝这边走来,也没有做出表示迎候的动作,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远远看去,岛村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真情。他急忙走过去,无言地站在她的身旁。她的脸上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想要微笑,却现出了一副哭相。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房间走去。

发生过那种关系,岛村却连信也未写,人也不来,连寄一本舞蹈书籍的约定也没兑现。她必定认为自己早已被忘却,一笑了之了吧。照理说,岛村应该先道歉,或者找借口开脱,但两人谁也没看谁,就这么一起走着。岛村仍然感觉得到,她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对他充满了依恋。此刻,他不论说些什么,只会更加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岛村尽管有些被她的气势压倒,但仍然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将左拳伸到她面前,竖起食指,说:

“这家伙最记得你哪!”

“是吗?”说着,女人便紧攥住他的食指不放,拉着他上了楼。

在暖笼前,她松开手,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为了掩饰窘迫,她又赶紧抓起岛村的手。

“是这个记得我,是吗?”

“不是右手,是这一只手。”

岛村从她的手心里抽出右手,放进暖笼,再伸出左拳。她像没事似的说道:

“嗯,我知道。”

女人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他手上。

“是这个记得我吧?”

“哟。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头一次碰到。”

“东京还没有下雪吗?”

“上一次,你虽然那么说,但毕竟是言不由衷吧。不然的话,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呀?”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险期已过,满山新绿的登山季节已经来到之时。

饭桌上不久就不能品尝到万年藤的嫩叶了。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不觉间对自己也变得玩世不恭了。为了唤回已经失去的真诚,他常常独自往山里跑。他在县境的群山里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他刚下到了这个温泉旅馆,便要人叫个艺妓来。但是,那一天正赶上筑路工程的落成典礼,村里十分热闹,连兼做戏园子的茧仓也都成了宴会的场所。所以,女佣告知说,这儿的十二三名艺妓实在忙不过来,今天也许叫不到了。倒是三弦师傅家的姑娘,虽然也在宴会上帮忙,但只是跳上两三场舞蹈就会回来,说不定她能来。岛村便再打听姑娘的事,女佣简略地说明:那姑娘住在教授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中,并不是艺妓,但碰到大型宴会,偶尔也会受邀去帮忙。这儿没有雏妓,年纪大一些的又不愿起来跳舞,所以那姑娘就被当作宝贝。她难得独自来旅馆接待客人,但也不能完全说是个外行。

这番说辞有点儿不可信,岛村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一个小时后,女佣把姑娘带来了。岛村不由得一惊,赶紧端坐起来。女佣起身要走,姑娘却抓住她的衣袖,让她陪坐着。

姑娘看上去出奇地洁净,仿佛连她的脚趾间都是干净的。岛村甚至怀疑,也许是因为自己刚刚观赏了初夏的山色吧。

衣着打扮多少有点艺妓的风韵,但和服的下摆尚未拖曳到地板上。她穿着柔软的单衣,样子很整齐,唯有腰带不大相称,显得挺贵重的。这样反倒叫人觉得有点可怜的样子。

趁他们开始谈论山上的事情,女佣就抽身走开了。姑娘连村子里可以看见的山都不知道名字。岛村便没了喝酒的兴致。不料,姑娘却坦率地聊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出生在雪国,在东京当陪酒女时被人赎出,原想着今后当个日本舞蹈的师傅,借以安身立命。没想那位老爷一年半后就去世了。从他死后到现在的那一段生活,或许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身世,但她似乎并不急于说出来。她说自己今年十九岁,要是没有谎报,人看上去倒是有个二十一、二岁了。如此一来,岛村就不觉得拘束了。谈起歌舞伎,她甚至比岛村还要熟悉有关艺人的演技风格和信息。也许她一直希望能有这样一人和自己聊聊,所以说得很来劲,举止中露出了风尘女子不拘形迹的做派,对男人的心思也似乎基本了解。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始就把她当作良家的姑娘,加上他在山里已有一个礼拜没好好与人交谈了,对人充满了眷恋之情,于是他对这位姑娘首先产生了一种近乎友情的好感。他把山居寂寥的伤感延续到了姑娘的身上。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具放在走廊上,到他的房间里玩。

还没等她坐稳,岛村就突然提出要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是说要人帮忙?”

“这你不明白?”

“你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求我做这种事!”她愠怒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县境上的群山。过了一会儿,她脸蛋绯红地说:

“这里没有那种人。”

“胡说!”

“真的!”她说着转身坐到了窗台上。“这儿绝对不会勉强人,全凭艺妓自己的意愿。旅馆也不做帮忙介绍之类的事。这是真的。不信,你随便叫个人问问看。”

“那你就找个人替我问问。”

“为什么非要我做呢?”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既然要跟你交朋友,我就不打你的主意。”

“朋友是这样的吗?”她随口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接着又脱口而出,“你可真厉害,居然求我帮忙做这种事!”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来到山里把身子练结实了,可脑子却不太灵光,连跟你都不能好好地交谈。”

姑娘垂下眼睑,沉默了。岛村摆出了男人的无耻做派来,这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姑娘已习惯了体贴别人。她那低垂的双眸,在浓黑的睫毛映衬下,更显娇艳妩媚了。在岛村的注视下,姑娘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那你就叫上一位你满意的来吧。”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谁长得漂亮。”

“你是说要找一位漂亮的?”

“年轻的就好。年纪轻,一般错不了。不要话多的。只要人老实、干净些就行。想聊天的时候就找你。”

“我再也不来了。”

“瞎说!”

“真的,我不来了。我来做什么呢?”

“我是想和你单纯地交朋友,所以才不打你的主意。”

“这叫什么话!”

“要真做了那种事,说不定我明天连你的面都不愿见了,哪会再有兴致与你聊天!我从山上来到村里,就是想和人亲近,可我不愿打你的主意。毕竟,我只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话。”

“本来就是嘛。假如找了个你讨厌的女人,以后见了面,你也会不痛快的。所以由你替我找,总会好一些。”

“那谁晓得!”她愤愤地掉转过头说,“话倒是说得在理……”

“要是有了那种关系,我们之间也就算完了。那样太乏味了!恐怕也长久不了。”

“是啊,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港口,这儿是温泉村。”没想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道,“客人大都是出门在外的。我那时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听很多人说起过:只有那些内心喜欢你却不挂在嘴上的人,才总叫人思恋,难以忘怀。即使分别以后也是那样。能想起你,给你写上一封信的,大多也是这样的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身,又温柔地坐在窗下的榻榻米上。看她的神情,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之中,但刹那间又恢复到坐在岛村身边时的表情。

姑娘的声音充满了真情。岛村不禁有点儿内疚,为自己如此轻易地欺骗了她。

但是,岛村并没有撒谎。不管怎样,姑娘还不是个外行。他若是要找女人,总是可以用问心无愧的办法轻易办到的,完全不用打她的主意。她太洁净了,第一眼看到她时,岛村就把这种事与她撇开了。

再说,岛村对夏季避暑地的选择尚在犹疑,甚至想过是否要把家眷也带到温泉村。正好这姑娘并非风尘女子,可以请她与太太做伴。为排遣寂寞,太太还可以跟她学学舞蹈。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尽管想与她交个朋友,但也有着这点小算盘。

当然,眼下的情景似乎也与他在观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他不仅不想跟一个身世不明的女人纠缠,而且对她也许还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就像他望着暮色中映现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一样。

岛村对于西洋舞蹈的兴趣亦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平民商业区,孩提时代起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了传统舞蹈和舞剧。他的脾性就是如此,凡是喜好之物,不钻研到底是不会放下的。于是,他去搜寻古代的记录,走访各个流派的宗师,不久也结识了一批日本舞坛的新秀,甚至撰写起了研究和评论的文章。日本传统舞蹈的抱残守缺,以及他们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都让岛村感到不满,他因而产生了只有投身于实际运动,除此别无他法的念头。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秀邀请他的时候,岛村却突然扔下了日本舞蹈,转向了西洋舞蹈。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不辞辛劳地设法从国外弄来海报和节目单。那绝不仅仅是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更是因为他在无缘目睹的西洋舞蹈中发现了新的乐趣。对日本人跳的西洋舞,岛村从来就不屑一顾,便是明证。仅仅凭着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蹈的文章,那是再轻快不过的事了。不曾看过的舞蹈,就不能算是现实世界中的事了,所以这不过是纸上谈兵,是天国里的诗篇而已。虽然名为研究,但不过是随意的空想。他所欣赏的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演绎的舞蹈艺术,而是舞蹈艺术的幻影,是他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幻想出来的,如同迷恋着一位未曾谋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居然也勉强成了文人,岛村对此感到好笑。然而,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岛村关于日本舞蹈的一席话,竟然使姑娘与他亲近起来。他的这些知识,到这时候才久违地派上了用场。也许在无意识之间,他是像对待西洋舞蹈一样看待这位姑娘了。

因此,当他看到自己这番淡淡旅愁的话竟触动了姑娘生活中的痛处,便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她,不免有点内疚。

“这样的话,我下次把家眷带来,就可以与你放开畅游了。”

“嗯,这我都明白。”姑娘话音沉静,脸上带着微笑,随后又像艺妓那样嘻嘻哈哈地说道,“我也喜欢那样,平淡的交往可以长久。”

“所以你得给我叫一个来。”

“就现在?”

“嗯。”

“真是吓人!这大白天的,叫我怎么开得了口!”

“我可不要别人挑剩的。”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这里可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温泉村。你看看村里的情况,不就明白了。”她好像十分惊异,竭力严肃地强调这里没有这样的女人。见岛村不信,她就越发较真起来,不过倒也退让了一步地说,不管怎样,反正得由艺妓自己做主。倘若艺妓不告诉东家,擅自留宿,出了事就由艺妓自己负责,东家是不管的;倘若事先打过招呼,那就由东家负责,承担后果。她说,其中的差别就是这一点。

“所谓负责是指什么呢?”

“譬如说有了孩子啦,或者身体得了什么病啦。”

意识到自己的提问有多愚蠢,岛村不禁苦笑,心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这样的事。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自然要寻求一种保护色,所以他对旅途中的风土人情有种本能的敏感。从山上一下来,他便在这个村子古朴的气象中感受到了闲适的情致。向旅馆一打听,果然是这一带雪国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几年火车尚未开通时,据说这里主要是农家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基本是饭馆或出售赤豆汤的店家,挂着褪色的门帘,老式纸槅拉门熏得黑黑的,让人不免怀疑这种地方会有人光顾吗。而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店和糖果店之类的,也会雇上一名艺妓,掌柜除了经营店铺,还得兼顾农活。或许因为是师傅家的姑娘吧,虽然没有执照,但偶尔去宴会上做个帮手,也不会有艺妓责难。

“那么,这儿究竟有多少人呢?”

“艺妓吗?十二三人吧。”

“哪个好一些呢?”岛村起身去摁铃。

“我要回去了。”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乐意。”她好像是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我还会再来的。”

可是,她一见到女佣,就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佣几次问她叫谁来,她始终没说出谁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艺妓。一见之下,岛村刚从山上来到温泉村时对于异性的渴念,一下子就消失了。手臂黑黑的,瘦骨嶙峋的,倒是挺老实的样子,未经什么世故。他尽量不露出败兴的神色,把脸朝向艺妓,实际上是在眺望艺妓身后窗外的那片满是新绿的群山。岛村连话也懒得说了。这是标准的乡下艺妓。姑娘见岛村一声不吭,像是为了调节气氛,默默地起身走开,但这样场面就更显得尴尬了。她仍然留了一个小时的光景。岛村琢磨着怎么打发艺妓回去,忽然想起收到一张电汇单,便借口要赶时间上邮局,与艺妓一起走出了房间。

但是,一出旅馆的大门,抬头望见新叶馥郁的后山,他好像受到了诱惑,冒失地登山去了。

不知有啥好笑的,他一个人却笑个不停。

直到累了,他才撩起单衣的下摆,转身一溜烟地跑下山去。这时,他的脚下飞起了两只黄蝴蝶。

蝴蝶飞舞着,不久就飞得比县境上的群山还高,黄色渐渐变成了白色,最终远去了。

“你怎么啦?”姑娘站在杉树荫下,“笑得好开心呀。”

“算了。”岛村又莫名其妙地想笑,“不找了。”

“是吗?”

姑娘冷不防转过身,缓缓地朝杉林中走去。岛村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里有座神社。石头狮子上长满了青苔,她在旁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这儿最凉快。哪怕是大热天,也有凉风呢。”

“这里的艺妓全是那种类型的吗?”

“差不多吧。年龄大的,倒有些漂亮的。”姑娘低着头冷淡地说,颈项间仿佛映上了一小块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树梢。

“这下好了。身上的劲儿一下子全跑掉了。真是奇妙。”

杉树很高,得把手放到身后撑住岩石,仰起上半身才能望见树梢。一棵棵的杉树排成了一行,暗绿的树叶遮蔽了天空,周边杳无声息。岛村背靠的是一棵最古老的树。不知何故,朝北一侧的枝叶全都枯萎了,光秃秃的,宛如倒插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神仙的武器,令人畏惧。

“是我搞错了。从山上下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我就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笑着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之所以想要消耗这七天在山间蓄养的精力,是因为一开始就见到了这位洁净的姑娘。

姑娘凝目远望,河流在夕阳的普照下闪着光泽。她显得无聊窘迫。

“哟,我几乎忘了,你想抽烟了吧?”她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刚才我回过你的房间,见你不在,心里正在纳闷儿你干什么去了,就从窗口看见你一个人在拼命地爬山。实在好笑。我想也许你忘了带烟,就顺便帮你捎了来。”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为他点上火。

“对那孩子,真有点过意不去啊。”

“那有什么,何时打发她回去,还不是看客人的方便。”

河里有很多石子,水声听上去圆润甜美。透过杉树林的缝隙,可以看见对面山壁上壁皱间的阴影。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不然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有遗憾的。”

“那谁知道!你这个人可真难缠。”姑娘生气地说了岛村一句。但此时两人之间的感情,与叫艺妓来之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岛村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她,只是照例在兜圈子罢了。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那姑娘在他眼中也愈发显得俏丽了。自姑娘从杉树荫下叫住他后,她似乎全然没了拘束,一下子变得脱俗亮丽了。

挺刮的小鼻子略显单薄了些,但鼻子下方纤小、紧抿的嘴唇恰似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嫩。即使沉默不语时,仿佛它也在翕动着。要是唇上起了皱纹或颜色变得不美时,按理会让人觉得不干净,可是她的双唇却不是这样,显得光洁湿润。眼角既不上吊也不下垂,眼睛像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儿滑稽,但两道弯弯的浓眉覆在上面,显得恰到好处。圆脸,颧骨微耸,轮廓虽然平常,但肌肤白里透红,恰似白瓷上涂了一层淡红。脖子上没有赘肉,与其说她美丽,毋宁说她洁净。

就一个当过陪酒的女人来说,她的胸骨隆起,稍稍有点儿突兀。

“你瞧,不知不觉中飞来了这么多的蚋虫。”她掸了掸衣服的下摆,站起身来。

在一片沉寂之中待着,两个人都意兴索然了。

那天晚上,十点左右,姑娘在走廊上大声呼喊岛村的名字,啪嗒一声像要倒下来似的闯进他的房间。她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乱抓乱撒桌上的东西,随后就咕嘟咕嘟地一通喝水。

傍晚时分,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的几个男人翻山而来,正好遇见了她。他们邀她到旅馆玩,还叫上了艺妓,胡闹一气。她被他们灌醉了。

她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他们会以为我怎么了,准在找我呢。回头再来。”说完,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大约一小时以后,长廊上又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来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尖声喊叫着,“啊,我看不见了,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在赤诚地呼唤自己的男人。这让岛村感到意外。她的尖嗓门儿准会惊醒整个旅馆,他不知如何是好地起身。姑娘戳破了拉门上糊的纸,抓住门上的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的怀里。

“啊,你在这儿呀。”

她缠着岛村坐下,倚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哪儿会醉啦。难受,只觉得难受。可是我可清醒着哪。啊,我想喝水!真不该去喝掺了威士忌的酒,会上头。头痛。他们买来的是便宜货,我一点儿也不知情。”说着,她不停地用手心搓着脸。

外面的雨骤然下得猛烈了。

只要稍一松手,她就会软软地瘫下去。岛村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脸颊都要压坏她的发髻了。他的手伸进了她的怀里。

姑娘没有理睬他的所求。两只胳膊紧压在他所渴求的地方,像上了门闩一样。只是因为喝醉了,使不上劲。

“咋回子事?妈的,妈的!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这软蛋!”说着,她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一惊,赶紧扳开,但胳膊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经任由岛村摆布了。她在他手上乱涂,说要把她喜欢的人名写给他看。她写了二三十位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写了无数次岛村这两个字。

岛村手心那令人愉悦的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一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了,挣扎着站起身,倒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回去。”

“你怎么能走呢?下着大雨啊。”

“赤脚回去,爬着回去。”

“太危险了。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一个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松一松腰带,或者躺一会儿,醒醒酒就好了。”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我已经习惯了。”她猛地坐起身,挺起胸,这样一来反而憋得慌。她打开窗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想扭动身子翻滚一下,可又咬牙忍住了。她不时地打起精神,嚷嚷着“回去,回去”,就这样到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哎,你去睡吧!”

“你怎么办?”

“我就这么着,等酒醒后就回去。趁天还没亮就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我叫你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姑娘又趴在桌上喝水。

“起来,哎呀,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在说什么!”岛村说着,起身把姑娘拖了过去。

她先是躲闪着转过脸,突然又把嘴凑了上来。

但是接着,她又像梦呓一般地倾诉起了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朋友吗?”这句话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

岛村被她真挚的话语打动了,但看着她颦蹙的双眉、那种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坚强意志,不禁冷静下来。他甚至心想,自己要不要信守对她许下的诺言。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惜的了,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以后就长久不了,这不是你说的吗?”

她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是你输了,是你软弱,可不是我!”她顺口道出,为了抑制内心涌上的喜悦,咬住了衣袖。

她沉静了片刻,仿佛失了神,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尖刻地说:

“你在笑,你在笑我呢!”

“我没笑。”

“你心里在笑,是吧?即使现在不笑,过后也一定会笑!”说着,她俯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是,她马上又不哭了,温柔地靠着他,深情地谈起自己的身世。她好像忘却了酒醉的痛苦,一句也没提起方才发生的事。

“哎呀,只顾着说话,把什么都忘了。”她羞涩地微笑着。

她说,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去。

“天色还很暗。不过这一带的人都起得早。”她几次起来开窗探望,“连个人影都不见。今早下雨,谁也不会下田。”

对面的群山和山脚下的屋顶已在雨中浮现,她依然恋恋难舍,但还是在旅馆里的人快起床之前整好了头发。岛村想送她到门口,她却怕被人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逃跑似的走了。岛村当天就回了东京。

“上一次,你虽然这么说,但毕竟是言不由衷吧。不然的话,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呀?再说,之后我也没有讥笑过你。”

她蓦地抬起头,贴在岛村手掌上的眼睑到鼻子的一侧泛着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依旧看得出来。这令人想起雪国之夜的严寒,但因为她的头发是浓黑的,又使人感到温暖。

她笑容粲然,或许是想起了“上一次”的情景,又仿佛岛村的话渐渐浸润了她的身体。她闷闷地低下头,透过敞开的后衣领,可以看到脊背也现出了红潮,好似温润娇艳的身子整个儿裸露了出来。也许是衬着发色的关系,更使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她的额发并不细密,可发丝却像男子的一样粗,梳得一丝不乱,宛如黑色的矿物,发出凝重的光亮。

刚才触及时,觉得生平第一次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吃了一惊,看来那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她的头发天生就是如此。岛村再次打量她,只见她把手搁在暖笼上,不停地弯着手指数数。

“你在算什么呀?”岛村问道。她仍然不吭声,扳动手指数着。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日吧。”

“哦,你在算日子啊。七月和八月连续两个大月嘛。”

“嗯,今天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恰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能记着五月二十三日,倒是挺不容易。”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吗?”

“是啊。看看以前的日记,真是一种乐趣。什么都不隐瞒地写下来,自己看了都会脸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陪酒之前没多久。那时手头很紧,买不起日记本,就写在两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用尺子画上线。铅笔削得尖尖的,画出的线可整齐了。每一页从上到下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后来自己买得起本子时,却不行了,用起来就随便了。练习写字也一样,早先是写在旧报纸上,近来却直接写在普通的信纸上了。”

“你记日记没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日记最有趣。平时从饭局回来,换上睡衣后就写。到家已经很晚了,有时写到一半就睡着了,那些地方现在看还能认得出来。”

“是吗?”

“不过,也不是天天记,也有不记的时候。在这样的山村中,应酬还不就是那老一套。今年只买到每页印着年月日的日记本,真是失算。有时会写得很长,一页不够用。”

比起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她从十五六岁起,把读过的小说都一一做了笔记,据说已有了十本之多。

“你把感想写上了吗?”

“感想我可写不来,不过是把书名、作者、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记录下来而已。”

“这种东西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什么用。”

“徒劳而已。”

“就是嘛。”她并不在意,明快地回答,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岛村。

不知何故,岛村还想大声地再次强调:徒劳而已。就在这时,身心静寂,仿佛能听见雪花飘落。这是受了姑娘感染的缘故。岛村明明知道她这样写并非徒劳,却偏要迎头给她来这么一句。结果,他反倒觉得姑娘是多么单纯质朴的存在。

姑娘所说的小说,好像与日常所说的文学毫不相关。她与村里人的关系无非是彼此交换借阅妇女杂志之类的,大多数时候是独自看的。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即使在旅馆的客厅里,只要看到什么小说和杂志,她就借去阅读。姑娘记得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连岛村都不知道。但听她的口气,却仿佛在谈论遥不可及的外国文学,发出好像毫无贪欲的乞丐一般凄惨的语调。岛村在心里暗忖:自己靠着外文书上的照片和文字对西洋舞蹈想入非非,那情形恐怕也与她相仿吧。

对于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她也会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或许是几个月来,她一直在渴望着这么一位聊得来的对象。姑娘大概已经忘了,在一百九十九天前,正是热衷地谈论这些事,让她投向了岛村的怀抱。现在,她又一次被自己所描绘的一切激动得连身体都发热了。

然而,姑娘对都市的向往之情也被她很率直地断了念,似乎成了天真的梦幻,毫无都市落魄者那种傲慢的哀怨,却强烈地表现出单纯的徒劳之感。虽然她自身并未流露出寂寞的神情,但岛村仿佛对她生出了不可思议的哀愁。要是岛村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恐怕连他自己也会陷入深深的伤感中,觉得连自己的生存也是徒劳的了。不过,山中的寒冷将眼前的姑娘浸染得面色红润,生机勃勃。

不管怎么说,岛村已开始对她另眼相待。但现在,她已成为艺妓,岛村反而难以开口了。

当时,她喝醉了,对自己软瘫无力的手臂恨得牙痒痒。

“咋回子事?妈的,妈的!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这软蛋!”说着,就一口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因为站不稳,便倒在榻榻米上打着滚。

“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是,我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呀!”岛村想起她说的这句话,越发犹疑了。她似乎有所察觉,站起身,顶撞似的说道:“是零点的上行火车!”此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猛地拉开纸槅门和玻璃窗,凭栏坐到了窗台上。

冷气顿时涌进了房间。火车声渐渐远去,听上去就像夜晚的风。

“你不冷吗?傻瓜!”岛村站起来过去一看,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能听见冰寒雪冻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没有月亮。抬头望去,满天的繁星浮现在夜空,仿佛正以不露痕迹的速度坠落。随着群星慢慢逼近,天空越显遥远,夜色更见深沉。县境上的群山已经分不清轮廓,只是黑乎乎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之下。清寒、静谧,一切都相当和谐。

得知岛村走近身旁,姑娘把胸脯搁在栏杆上。那模样不显丝毫的软弱,而是以这样的夜空为背景,表现出无比坚强的姿态。岛村心想:她的任性又来了。

群山尽管颜色如墨,但不知怎么回事,依然映现出莹白的雪色。这时,不免令人感觉群山空灵而又冷寂。天空与山岳不再和谐。

岛村抓住姑娘的喉咙说:

“会着凉的,这么冷的天!”他使劲地往后拖她。她抱住栏杆,哽咽着说:

“我要回去了。”

“你走吧!”

“让我再这样待上一会儿吧。”

“那我去洗澡。”

“不要嘛,你还是留在这儿。”

“关上窗户。”

“再让我待一会儿。”

村子半隐在有神社的杉树林里。到火车站,乘汽车不到十分钟。火车站的灯光因为严寒不时闪烁着,瑟瑟有声,像是要坏掉似的。

姑娘的脸颊,窗户的玻璃,自己身上的棉服衣袖,所有手能触摸到的东西,岛村都头一回觉得是这么寒冷。

就连脚下的榻榻米也是冷冰冰的。他想独自去洗澡。

“等等,我也去。”她乖乖地跟了过来。

她把岛村脱下的衣服收进篮子的时候,一个投宿的男子走了进来。见姑娘把脸畏缩地藏在岛村胸前,他就说:

“啊,对不起。”

“不客气,请便。我们到那边去。”岛村急忙说着。他光着身子,抱起衣篮,走到隔壁的女浴池。当然,姑娘也装作妻子的模样跟了进来。岛村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温泉浴池。他安下心来,不禁想放声大笑,又对着水龙头使劲漱起口来。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头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手指往上拢了拢鬓发。

“真伤心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岛村还以为她是半睁着黑色的眼睛,凑近一看才知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整夜没有合眼。

大概是姑娘束腰带的窸窣声把岛村吵醒了。

“不好意思,这么早吵醒你。天还没亮呢,哎,你看看我可以吗?”她关上了电灯,“看得见我的脸吗?”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嘛。”

“骗人。你仔细看看,怎么样?”她又推开了窗户,“看见了吧?不行,我该走了。”

黎明时竟这么冷,岛村感到有些惊异。他从枕头上抬头向外望去,天空仍是一片夜色,但山头已发白了。

“哦,没关系。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没有人会这么早就出门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来呢?”她在喃喃自语,拖曳着尚未系好的腰带踱着步。

“刚才五点钟那趟下行火车,好像没有乘客下来。旅馆的人要起来,还早着哪。”

她系好腰带后,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不停地望着窗外来回徘徊。就像一头害怕清晨的夜行动物,焦灼地转来转去,不得消停。她透着妖艳的野性,显得越来越亢奋。

不久,房间里明亮起来了,姑娘红润的脸颊越显分明。那么艳美的红,让岛村都看呆了。

“你脸蛋那么红,是冻的吧?”

“不是冻的,是洗去了脂粉。我一钻进被窝,连脚趾头都会发热。”她面对枕边的梳妆台照了照,说,“天到底全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忽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积雪闪着白光。雪上浮现出姑娘绯红的面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之美。

也许是朝阳即将升起,镜中的白雪冷冽地燃烧着,闪着耀眼的光辉。姑娘在雪中浮现的黑发泛着紫色的光泽,鲜明透亮。

也许是为了防止积雪,人们在旅馆的墙脚临时挖了一条水沟,让浴池里溢出的热水流出来,在大门口汇成了一个浅浅的泉水塘。一条健壮的黑毛秋田犬站在踏脚石上舔了半天的泉水。供游客使用的滑雪用具靠墙晾了一排,像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的。温泉的水蒸气冲淡了上面微微的霉味儿。雪块从杉树枝上掉落到公共浴池的屋顶,被热气一熏就变了形状。

不久,从年底到正月的这段日子,这条路会被暴风雪埋没。到时去饭局应酬,就得穿上雪裤,套着长筒胶靴,裹在斗篷里,再包上头巾。积雪将会有一丈来深。姑娘倚着旅馆的窗口,俯视着黎明前的这条坡道时,曾这样说过。现在,岛村正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从路旁高高晾晒的尿布底下,可以望见县境上的群山。山上的积雪闪着清辉。碧绿的小葱尚未被掩埋。

村里的儿童正在田间滑雪。

一进村子的街道,滴水声便清晰可闻。

檐下的小冰柱正闪着可爱的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除雪的男人说:“我说,能顺便帮我家也扫一下吗?”她好像觉得有一点儿晃眼,便用湿手巾擦着额头。她大概是冲着滑雪季早早赶来做女招待的。隔壁就是一家酒馆,玻璃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屋顶也倾斜了。

普通人家的屋顶大多铺有细木板,板上压有一排排的石头。这些圆石,只有晒得到太阳的一面才会在雪中露出黑色的肌理。那黝黑的颜色并不是由湿气造成的,而是久经风雪吹打形成的。这些低矮的房屋,也和石头给人的印象相似,静静地伏在地面,让人觉得这里就是雪国了。

孩子们从沟里捞起冰块,往路上摔着玩耍。想来是冰块脆裂飞溅时的寒光令他们感到有趣。岛村站在阳光里,看到冰块竟有那么厚,简直难以置信,以至于在那儿看了好一阵。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靠着石墙织毛线。雪裤下穿了一双高底木屐,却没有穿袜子。两只脚冻得通红,脚底板上生了冻疮。另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她身旁的柴垛上,天真无邪,手上拿着毛线团。大女孩从小女孩处抽出来的那根灰色的旧毛线,散发着温暖的光色。

隔着七八座房子,便是一家滑雪用品制造厂,里面传来刨木的声音。工厂对面,五六个艺妓正站在屋檐下聊天。早晨,岛村刚从旅馆的女佣处打听到,姑娘的艺名叫驹子。这时,他心想她准在里面。果然,她也看到了岛村,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她肯定会脸红吧,但愿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等岛村想完,驹子已经连脖子都红了。她本可以转过脸,却窘迫地垂下眼睑,但目光又追随着岛村的脚步,一点点地朝他转过脸来。

岛村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便赶紧从艺妓们的跟前走过。驹子紧接着追了上来。

“真叫人难堪,怎么从那儿过!”

“要说难堪,我才难堪呢!你们摆出那阵势,吓得我都不敢过了。你们常常那样吗?”

“是吧,下午常那样。”

“你红着脸,啪嗒啪嗒地追上来,岂不更加难堪吗?”

“没关系。”她说得很干脆,脸却又红了。她站在那里,攀住路旁的一棵柿子树,“我跑过来,是想请你顺便到我家坐坐。”

“你家就在这儿?”

“是的。”

“要是给我看你的日记,我就去。”

“那是我死前要烧掉的东西。”

“不过,你家有病人吧?”

“哟,你知道得很清楚呀。”

“昨晚你不是去车站接人了吗?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在火车上,我就坐在靠近病人的地方。有一位姑娘陪护着他,既周到又亲切。那是他的太太吧?是从这儿去迎接他的,还是从东京来的?就像一位母亲,我看着很是钦佩。”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说这件事?为什么不说?”驹子神色不快地问。

“是他太太吗?”

驹子没搭理他。

“为什么昨晚不说?真是奇怪。”

岛村并不喜欢她这样严厉的样子。无论对岛村还是驹子来说,让女人变得如此急切是没有理由的。或许可以看作是她真实性情的流露吧。但在她的一再盘问之下,岛村倒好像给她触碰到什么要害之处似的。今天早晨,在映着山雪的镜中看到驹子时,岛村无疑想起了那位黄昏时映在玻璃车窗上的姑娘。那时,他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我的房间里没人来。”说着,驹子子走进了低矮的石墙里。

右边是积雪覆盖的田地,左边沿着邻居家的墙壁栽了一排柿子树。屋子跟前好像是个花圃,中间有个小小的莲花池,里面的冰块已被捞到了池边,锦鲤在水中游动着。与柿子树的树干一样,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积雪斑驳,木板已经朽烂,屋檐也高低不平。

走进门,感觉阴森森的。岛村还什么也看不清,就被驹子带着爬上了楼梯。那是名副其实的木梯,上面也是名副其实的阁楼。

“原本这是间蚕房,你看了会惊讶吧。”

“这种梯子,你喝醉酒回来,居然不会掉下来。”

“会掉下来的。不过那时我就会钻进楼下的暖笼里,多半就此睡着了。”驹子把手伸进暖笼摸了摸,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环视了这间奇特的房间。只在南面开了一扇透亮的矮窗,拉窗的细木格上新糊上了纸,阳光照在上面显得很明亮。墙上也精心地糊上了和纸,让人有一种置身于旧纸盒中的感觉。但屋顶裸露着,朝着窗户直接倾斜下去,仿佛笼罩着一股幽暗的寂寞。不知墙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如此一想,便觉得这间房间好似悬在半空,不大牢靠的样子。墙壁和榻榻米虽然陈旧,却十分干净。

岛村想象着驹子像蚕一样住在这里,身体也是透明的。

暖笼上盖着像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然陈旧,却是用漂亮的直纹桐木做的,或许是驹子住在东京时的纪念品。梳妆台看上去很差劲,与衣柜颇不相称。红漆的针线盒显出奢华的光泽。墙上钉有几层木板,像是书架,外面挂着纯毛帘子。

昨晚陪酒穿的衣服挂在墙上,红色的衬里裸露在外。

驹子手拿火铲,轻巧地爬上梯子,说:

“是从病人的屋里取来的,不过人们说火是干净的。”她俯下刚梳好的发髻,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灰。她说病人得的是肠结核,是回到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但少爷并不是出生在这儿,这儿是他母亲的故乡。母亲原先在一个港口小镇当艺妓,后来成了教授日本舞蹈的师傅,在那儿住了下来。师傅不到五十岁便中了风,回到温泉村来养病。少爷从小喜欢摆弄机械,进了钟表店学习手艺,一个人留在了港口小镇上。不久他又去了东京,像是在那里上夜校。或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讲了那么多,但一句也未提及陪少爷回来的姑娘是什么人,驹子为何住在这户人家家里。

然而,在这悬在半空中的房间里,驹子的这些话向四面发散着,传荡开来。岛村有些坐不住了。

刚要出门口,岛村瞥见一个发白的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做的三弦琴盒,似乎比实物来得更大更长。驹子竟会扛着它去饭局应酬,让人难以置信。这时候,有人拉开了熏黑的纸槅门。

“驹姐,可以从这上面跨过去吗?”

话音清澈,美得不胜悲凉,像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回声。

岛村记得这声音,那是叶子在夜间列车上把身子探出窗外,招呼雪中站长的声音。

“没关系的。”驹子刚回答,穿着雪裤的叶子便轻盈地跨过三弦琴盒。她手上拎着一只玻璃夜壶。

从昨天晚上同站长说话时那熟悉的语气,从她身上所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本地的姑娘。漂亮的腰带半露在雪裤上,把雪裤上黄黑相间的粗条纹衬托得格外鲜明,毛料和服的长袖也越发艳丽了。雪裤膝盖的上方开了口子,略显臃肿,但裤子的面料坚硬挺括,看上去挺舒服。

叶子眼光锐利地朝岛村瞟了一眼,默默地走过了屋内的脱鞋处。

岛村走到屋外。叶子的目光依然在他的眼前燃烧着,却又像远处的灯火那样冰冷。岛村或许是想起了昨夜留下的印象:他望着叶子映在车窗上的面庞,山野的灯火从她的脸庞上流过,与她的眼睛重合,微微地闪着光亮。岛村觉得那真是难以言喻的美,心灵都为之震颤。想到这一切,他又回想起驹子浮现在镜中白雪之上的绯红的脸颊。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虽然他的脚又胖又白,但因为他喜欢爬山,一面看着山景一面走路,脚步不知不觉就加快了。他往往会突然陷入茫然若失的境界。这时,他便无法相信那映着黄昏景致和晨雪的镜子是人工制作的。那是自然的产物,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

连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仿佛也成了遥远的世界。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上了山坡,见到一位盲人按摩女走来,岛村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按摩的,能帮我按摩一下吗?”

“哦,现在该是几点了?”她把竹手杖夹在腋下,右手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带盖子的怀表,左手的指尖触摸着表盘。

“过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我得到车站去,不过,稍迟一点也不碍事。”

“难为你能够知晓表上的时间。”

“是呀,我把表盘的玻璃拆掉了。”

“用手一摸就能知道表上的数字吗?”

“倒是不知道……”说着,按摩女又掏出那块对女人而言偏大的银怀表,揭开表盖,用手指按给岛村看,说这儿是十二点,这儿是六点,中间是三点。

“然后再推算出时间,不能说分毫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哦,你走山道不会滑倒吗?”

“天若下雨,女儿会来接我。晚上就为村里人按摩,不用再爬坡上这儿来了。旅馆的女佣却开玩笑说,是我老伴儿不放我出来。真受不了!”

“孩子长大了吗?”

“是的。大女儿已经十三岁了。”她说着进了房间。她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歪头倾听远处酒席上传来的三弦声。

“这是谁在弹奏呢?”

“听着三弦的声音,你能分辨出是谁在弹吗?”

“有的听得出,有的听不出。老爷,您的家境相当可以呀,身子骨这么柔软。”

“还没有发硬吧?”

“发硬?脖子上的肌肉有点儿硬。胖得正合适。您不喝酒吧?”

“你竟能猜到。”

“我所认识的客人中,有三位的体型正好与您的差不多。”

“这种体型太一般了。”

“说句实话,要是不喝酒,还真的没什么乐趣。喝酒的话,能把什么都忘掉。”

“你丈夫喝酒吗?”

“喝呀,简直拿他没法子。”

“这是谁弹的,这么差劲?”

“可不是嘛!”

“你也会弹吧?”

“是的。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成家以后,有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寻思,这盲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

“小时候就学,基本功扎实呀。”

“现在的手只能用来按摩了,耳朵还好,可以听听。这样听艺妓们弹奏,有时心中不免着急,觉得弹得就跟自己当年的水平似的。”她又侧耳听了一下说,“可能是井筒家的文子姑娘。弹得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

“有弹得好的吗?”

“有个叫驹子的姑娘,年纪很轻,近来弹得不错。”

“嗯?”

“您认识她吗?要说弹得好嘛,不过是在我们这个山村里说说的。”

“不,我不认识。不过,昨晚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坐的倒是同一趟车。”

“哟,是病好了回家的吗?”

“看样子不是。”

“是吗?那少爷在东京病了很久,今年夏天,驹子姑娘就只好去当艺妓了,听说给医院寄了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你是说那位驹子吗?”

“说来话长,虽说是订了婚,应该尽力而为,可是这日子长了,就不好说了……”

“你说他们订了婚,真有那么回事吗?”

“嗯,听说是订了婚,我不大清楚,别人都那么说。”

在温泉旅馆,听按摩女讲艺妓的身世是极为平常的,但这次反使人感到意外。驹子为了未婚夫当艺妓,本来也是极为平常的,岛村却感到难以理解。也许是因为与他的道德观念是冲突的吧。

他很想再打听一番,但按摩女却缄口不言了。

驹子是少爷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少爷又将不久于人世。岛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维护未婚妻的约定也罢,卖身让未婚夫养病也罢,这一切如果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要是再遇到驹子,就劈头盖脸地给她一句,你这“完全是徒劳”。这么想着,他反而感到驹子是多么纯粹率真的存在。

在这种虚伪的麻木中,让人嗅到了不顾羞耻铤而走险的味道。岛村久久吟味着。按摩女离去后,他依然躺在那里,直到心底产生了一阵寒意。这时,他才发现窗户一直敞开着。

山谷中天暗得早,已是暮色降临,寒气逼人。幽暗微明之中,夕阳的余晖照着山头的积雪,远处的群山似乎一下子也变得近多了。

群山因远近高低不同,一条条皱襞间的阴影也各不相同。不久,阴影也越来越黑了。等到山峰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残照时,巅峰的积雪之上,天空已是一片晚霞。

村里的河岸、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树林,黑黝黝的,越发分明。

正当岛村陷入空虚、烦闷之际,驹子就像带着温暖和光明走进屋来。

旅馆在开会商量接待滑雪旅客的事情。驹子是被叫来在会后的酒席上陪酒的。她一坐进暖笼,便用手摸着岛村的脸颊。

“你今晚的脸好白,真怪。”

她捏着他柔软的脸颊,仿佛要揉破似的。

“你真是个傻瓜!”

她好像有点儿醉了。等到宴会散席,她进来就说:

“不管,我不管了!头痛,啊,好难受啊。难受!”她瘫倒在梳妆台前,一脸的醉意,简直有点可笑。

“我要喝水,给我水!”

她双手捂着脸,也顾不上会压坏发髻便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她又坐起来,用雪花膏擦掉脂粉,露出绯红的面颊。驹子快乐地笑个不停。她很快就酒醒了,真是有趣。她像是感到了冷,肩膀颤动着。

接着,她平和地说,由于神经衰弱,她整个八月都闲着,什么也没干。

“我真担心自己会发神经病。总是想啊想的,就是想不通。究竟有什么可想不通的?连自己也莫名其妙。这真可怕呀。一点儿也睡不着,只有去饭局应酬时稍微精神些。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饭也吃不下。总是拿着针在榻榻米上扎来扎去,还是在酷热的大白天里呢。”

“你是几月去当艺妓的?”

“六月。要不然,我现在也许已经到滨松去了。”

“结婚吗?”

驹子点了点头。她说,滨松那个人老追着她,要她嫁给他,可是驹子根本不喜欢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哪有那么简单啊。”

“结婚,就那么有吸引力吗?”

“真讨厌!也不是那样。我这个人,非得把身边所有的事都搞定才行。”

“嗯。”

“你这个人,真是太随便了。”

“你和滨松那个人之间,是否已经有点什么了?”

“要是有点什么,我也不至于拿不定主意。”驹子说得干脆,“不过他说过,只要我在这儿,就不让我同别人结婚,要想方设法从中作梗。”

“他在滨松那么远的地方,你又何必把他放在心上?”

驹子沉默了一阵,一动不动地躺着,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忽然,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还以为自己怀孕了呢。呵呵,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呵呵呵。”她抿着嘴笑了,蜷起身体,像个小孩子一样,双手抓住岛村的衣领。

两道浓密的睫毛合上了,看上去就像半开半闭的黑眸子。

第二天早晨,岛村睁开眼,见驹子已经把一条胳膊支在火盆边上,在旧杂志的背面涂写着什么。

“唉,我回不去了呢。刚才女佣来送火,真丢脸,吓了我一跳,太阳都照在纸槅门上了。昨晚我大概喝醉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了?”

“都八点了。”

“去洗澡吧?”岛村也起来了。

“不去。走廊上会遇到人的。”

等岛村洗完澡回来时,她已变成一个温顺本分的女子了。她用手巾巧妙地包着头,正在勤快地打扫房间。

她神经质地把桌子腿和火盆边都仔细擦了一遍,拨灰弄火的动作也相当麻利。

岛村把脚伸进暖笼,躺下抽烟。烟灰掉落,驹子便用手绢轻轻擦净,又递来一个烟灰缸。岛村爽朗地笑起来,驹子也笑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得成天挨你骂。”

“我不是一点也没骂你吗?平时,我连要洗的衣物也要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家老笑话我,但这是生就的脾性啊。”

“人们常说,只要一看衣柜里的东西,就知道女人的脾性了。”

屋子里满是阳光,温暖宜人。驹子边吃早饭边说:

“真是个好天气。早点回家练琴该有多好。这样的好天,连琴声都会不一样的。”

驹子仰望着澄澈见底的晴空。

积雪如同乳白色的轻烟,笼罩着远处的山岭。

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她可以在这儿练琴。驹子马上起身挂电话,让家里把替换的衣服和三弦的曲本拿来。

昨天去过的那户人家竟然会有电话?想到这一点,岛村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叶子的双眼。

“是那一位姑娘给送来吗?”

“也许是吧。”

“听说你同那位少爷订了婚,是吗?”

“哟。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

“你这个人可真怪,听说就听说了呗。昨天为什么不说呢?”但这一次不像昨天,驹子只是清纯地微笑着。

“除非看不起你,否则说不出口。”

“言不由衷。东京人就会撒谎,讨厌!”

“你瞧,我刚开口,你就打岔。”

“我可没打岔。那你就当真了吗?”

“当真了。”

“你又在胡说,明明就不信。”

“当然,我是有点儿不理解。可是,人家说你是为了给未婚夫治病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说得就像新派戏剧似的。订婚之类的全是无稽之谈。或许不少人都会那么认为。我并不是为了什么人才去当艺妓的,只不过是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你净跟我在打哑谜。”

“跟你说白了,师傅也许那么想过,我和少爷成婚也不错。她心里那么想,可嘴上从未提过。少爷和我多少也猜到了师傅的心思,不过,我们俩之间并没有怎么样。就是这样。”

“你俩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就算是吧。不过,我俩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是他来送我。在我最早的日记里,就记有那件事。”

“要是你们俩都在港口小镇上住,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家了。”

“我想不会的吧。”

“是吗?”

“少为别人操心了,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那你在外面过夜总不大好吧。”

“你可别说这种话!我爱怎样就怎样,人都快死了,哪里管得着呢。”

岛村无言以对。

可是,驹子仍然没有提及叶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再说叶子,她在火车上像个小母亲似的忘我地照料少爷,把他送回家来。现在又要一大早给不知是少爷什么人的驹子送替换的衣服,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又像平时一样陷入了没有边际的沉思。

“驹姐,驹姐!”这时,外面传来叶子轻声而又清澈优美的呼唤。

“来啦,让你受累了。”驹子起身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小房间里,“叶子,是你来啦?哟,你全拿来啦?挺沉的。”

叶子好像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挑断第三根弦,换上新弦,调了调音。在这过程中,岛村就已听出她的琴艺精湛。打开暖笼上胀鼓鼓的包袱一看,除了普通的曲谱外,还有二十多本杵家弥七 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起其中一本问道:

“你用这曲谱练琴?”

“是的,这儿又没有师傅,没法子呀。”

“家里不是有师傅吗?”

“她中风了。”

“中风了,也可以口授吧。”

“话都不能说了。左手还能动,可以指导一下舞蹈,弹三弦就没办法了,她听了只会心烦。”

“曲谱你能看得懂吗?”

“都能懂。”

“要是外行人倒也罢了,一个艺妓能在偏远的山村里发奋苦练,曲谱店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学的是跳舞,在东京学的也是舞蹈。三弦只是学了一点,忘了也找不到人指点,只能靠曲谱了。”

“歌曲呢?”

“歌曲嘛,练舞蹈时记得的,勉强过得去。新曲子是在广播,或是在什么地方听会的,好坏就不知道了。自己随意唱的,听上去准是怪怪的。在熟人面前张不开口,要是生人,倒是可以放声唱唱。”她有点儿腼腆。接着,仿佛等人点歌似的,她摆出姿势,注视着岛村。

岛村突然为之一惊。

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受到歌舞伎和日本舞蹈的熏陶,自然记住了一些长歌的词句,那也是听会的,自己并没有特意去学习。说到长歌,他会想到演出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酒宴。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叫人紧张极了。”驹子轻轻地咬住下唇,将三弦抱到膝上,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正经地打开曲谱。

“这是今年秋天照着曲谱练的。”

弹奏的是《劝进帐》

忽然间,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到腹部,好似起了鸡皮疙瘩。在岛村那片空灵的脑海中,响彻起三弦的琴音。与其说是惊艳,毋宁说是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意念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洗净了。他觉得浑身无力,任凭驹子拨动的琴弦张力冲击着,让身体惬意在其中浮沉。

一个只有十九、二十岁的乡下艺妓弹奏的三弦,按理不会太高明,不过是在酒宴上弹弹唱唱罢了,但此刻听来,竟像是舞台上的演出一般。岛村思忖:此刻的感受不过是自己山居生活的伤感而已。驹子时而故意照本宣科,时而说这儿节奏太慢,太麻烦,跳过了一节。但渐渐地,她像着了魔一般,声音越来越高亢,琴音也越来越激越。岛村倒是有点害怕了,就装模作样地躺了下去,用胳膊枕垫着自己的脑袋。

《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才松了口气,心想:啊,这个女人居然迷恋上了我,也真是可怜呀。

“这样的好天,连琴声都会不一样的。”仰望着雪后的晴天,驹子说过这话。这其实是因为空气有所不同。这里既没有剧场的墙壁,也没有观众,更没有都市的尘嚣,琴音能澄澈地穿过纯净的冬日清晨,直接响彻至积雪的群山。

她虽然并不自知,但平时习惯于以山谷这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琴,已经自然而然地练就有力的拨弦。她的孤独压倒了她的哀愁,蕴含着野性的意志。她固然有几分基础,但仅靠曲谱练习复杂的曲目,要想不看曲谱而弹拨自如,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和经年的努力是做不到的。

驹子的这种生活,在岛村看来是一种虚无的徒劳,但又哀怜她这种遥不可及的憧憬。然而于驹子而言,这种生活是有价值的,它正通过凛然的琴声洋溢出来。

岛村难以领会驹子精巧的弹拨手法,却能体味到曲调中的感情。如此一来,岛村倒成了她最好的知音。

弹到第三首曲子《蛎鹬》时,或许是曲调本身的柔软缠绵,岛村的鸡皮疙瘩之感消失了,只觉得一片温情与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面庞,由衷地感受到一种肉体上的亲密之感。

细巧笔挺的鼻子的确单薄些,可脸颊却鲜艳红嫩,仿佛在悄声低语:我在这儿呢!她那美丽柔滑的双唇,小小缩拢之时润泽有光;大大张开唱歌之时,又好像会立刻缩拢,可爱极了,与她的体态有着一样的魅力。两道略微下垂的眉毛下方,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条直线,既不往上吊也不往下垂,湿润润地闪着光,又带着几分稚气。她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城市接待业的陶冶与山野的浸染,恰似剥去了外皮的洋葱或百合一样鲜美细嫩,连脖子上都微微泛红,显得十分洁净。

她端正地坐在那里,一副平时少见的少女风范。

最后,她说再弹一首最近在练习的《浦岛新曲》,便看着曲谱弹奏起来。弹完后,她默默地把拨子夹在琴弦下,身子也放松了。

突然,她流露出一种媚惑人的风情。

岛村不知该说些什么,驹子也不在乎他怎么评论,只是一副纯粹快活的样子。

“只听声音,你能分辨出是谁在弹三弦吗?”

“当然啦,这里总共也不到二十个人嘛。特别是弹‘都都逸 ’情歌小调,最能体现个人的风格。”

驹子说着又捡起三弦,挪了挪弯曲着的右腿,把琴身搁在腿肚子上。她向左扭扭腰,身子稍向右倾,望着三弦琴,说:“小时候是这么学习的。”

“黑——发——的……”她一边学着孩子的声调唱着,一边铿锵地拨动琴弦。

“你最早学的是《黑发》 吗?”

“不是的……”驹子像孩子那样摇晃着脑袋。

那以后,驹子即使留下过夜,也不再坚持赶在天亮前回去了。

旅馆里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常在走廊里远远地嚷嚷:“驹姑娘——”她把尾音翘得老高。有时驹子把她抱到暖笼里,一门心思地逗她玩,将近正午时再领她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面给女孩梳头,一面说:

“这孩子一见到艺妓,就挑高尾音喊‘驹姑娘’。照片也好,画纸也罢,只要有梳着日本发髻的,她都叫‘驹姑娘’。我喜欢小孩子,所以她认我。小君,到驹姑娘家去玩,好吗?”驹子说着站起身来到走廊上,又在一把藤椅上悠然地坐下。

“东京人性子急,已经开始滑上雪了。”

这个房间坐落在高处,朝南看得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坐在暖笼里回头望去,山坡上的积雪已是斑斑驳驳,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脚下的田地里滑着雪。一层层的梯田露在积雪之上,又没什么斜坡,也没多大趣味。

“看上去像是些学生吧。今天是星期天吗?那么滑有什么趣味呢?”

“不过姿势倒还不错。”驹子自言自语,“他们说,要是艺妓在滑雪场上跟人打招呼,客人会惊叫起来:‘哦,是你吗?’人认不出来,因为滑雪人晒黑了,晚上又总是化着妆。”

“也要穿上滑雪服吗?”

“穿着雪裤。呀,真讨厌,讨厌!马上就到这个季节了,每到这时,酒宴一结束,就说明天滑雪场上见!今年真不想去滑了。回头见。小君,我们走吧。今天晚上会下雪。下雪前的夜晚特别冷。”

驹子走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看见她牵着小君的手,正在滑雪场尽头处的山坡上往家里走。

天上聚起了云彩,有的山被遮挡了,有的还沐浴着阳光。两者重叠交错,时刻变幻着光影,一片凄清的景象。不久,滑雪场也被阴云笼罩了。他俯瞰窗下,只见枯菊围成的篱笆上挂着一条条霜柱。屋顶的积雪融化后,沿着落水管滴落下来,不断地发出声响。

那天夜里没下雪,飘了一阵雪粒后下起了雨。

离开前的那一晚,月光明亮,寒气凛冽。岛村又把驹子叫来。将近十一点钟时,她说要外出散步,怎么劝说也没用。她硬是把岛村拽出暖笼,陪她外出。

路面已结了冰。村子静静地沉睡在酷寒之中。驹子撩起下摆,掖进腰带里。月亮澄澈地浮现出来,像是一把蓝冰里的利刃。

“我们去车站吧。”

“神经病!来回要八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去了吗?我想去车站看看。”

岛村从肩膀到双腿全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一下子落寞了,两只手深深地插进暖笼里,一反往常,连澡都不去洗了。

暖笼上盖着的被子原封不动,上面还罩着一层盖被,垫被靠脚的一头就挨在地炉边。一张睡铺已经铺好,但驹子从旁靠着暖笼取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别胡说!”

“行了,你去睡吧。我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干吗要回去?”

“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等到天亮。”

“真无聊,别闹别扭嘛。”

“没闹别扭,谁闹别扭啦?”

“那你……”

“嗯,难受。”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点事有什么关系。”岛村笑了起来,“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讨厌。”

“再说,你也是胡闹,出去那么乱跑上一通。”

“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也没事啊。”

“真难受。我说,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难受得很。”驹子把脸轻轻地伏在暖笼上。

她所说的“难受”,是对一个旅人陷得太深而感到不安,还是因拼命压抑自己而感到痛楚呢?她对自己的情感已到了这种地步吗?岛村沉默了一会儿。

“你回去吧。”

“其实,我是想明天就回去。”

“哟,为什么回去?”驹子突然醒悟似的抬起头。

“不论待上多久,我也不可能为你做上些什么啊。”

她茫然地望着岛村,突然激动起来。

“这可不好。你这个人,就这点要不得。”她急躁地站起来,一下搂住岛村的脖子,几乎失去了理智。

“你这个人,怎么能说这种话!起来,你给我起来呀!”她快速地说着,自己却先倒下了,像是狂乱得连自己的身体都忘记了。

后来,她睁开了温润的眼睛。

“你明天真的要回去了啊。”驹子平静地说着,捡起掉下的头发。

第二天,岛村决定下午三点离开。正在换衣服时,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他听到驹子回答说:“好吧,就按十一个小时算。”也许,掌柜觉得十六七个小时显得太长了。

一看账单就知道,早晨五点钟以前回去就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都是按时间计算的。

驹子在外套上又围上一条白色的围巾,把岛村送到了车站。

为了消磨时间,岛村去买了一点酱菜和菌菇罐头等土特产,结果还剩二十分钟。于是,两人便到站前地势稍高的小广场上散步。岛村眺望周边的景色,心想这群山环抱的地带实在太狭小了。驹子那浓黑的头发在这幽寂的山谷中,更显凄凉。

远处河流的下游,山腰上不知为什么有一处映照着淡淡的阳光。

“我到这里后,积雪化掉了不少啊!”

“可是,只要再下上两天,马上又能积到六尺厚呢。如果连续下上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会被埋进雪中。我要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的事,脖子会被电线刮伤的。”

“真能积得那么厚吗?”

“听说,就在前面镇上的一所中学里,一个下大雪的早晨,有学生赤着身子从二楼宿舍的窗口跳进积雪,身体一直沉到雪底,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就像游泳那样,在雪里划着手臂。瞧,那儿就有一辆扫雪车。”

“我倒很想那时来看雪,不过正月里,旅馆恐怕人会很多吧?火车会不会遇到雪崩呀?”

“你这人真是好奢侈。一向都这么过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说,“你怎么不留胡子?”

“嗯,正打算留呢。”说着,他用手抚摸着刚刮过的脸,心想:自己嘴边那道漂亮的皱纹,让他那柔和的面颊刚毅了许多。或许驹子就是喜欢这一点。

“你呀,每次洗去脂粉后,就像脸刚刮过的一样。”

“乌鸦叫得真是难听,那是在哪儿叫呀?真冷啊。”驹子抬头仰望天空,两条胳膊合抱在胸前。

“到候车室去烤烤火吧?”

这时,叶子穿着雪裤,沿着从街道拐向车站的大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哎呀,驹姐!行男他……驹姐!”她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逃避恐惧之物的孩子缠住母亲似的,抓住驹子的肩头。“快回去,他不行了,赶紧!”

驹子闭上眼睛,好像在强忍肩头的疼痛,脸色瞬间变白了。没想到,她断然地摇了摇头。

“我在送客人,不能回去!”

岛村吃了一惊。

“送什么呀,不必了!”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下次还来不来。”

“来的,还会来的!”

叶子好像没听见似的,着急地说:

“刚才打电话到旅馆,说你在车站,我就跑来了。行男在叫你呢!”她伸手去拉驹子。驹子一动不动,突然甩开叶子的手。

“我不去!”

这时驹子反而向后踉跄了两三步。她感到恶心,有点儿想吐,又什么也未吐出来。她的眼圈湿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愣住了,呆呆地凝视着驹子。她的神情认真极了,看不出是愤怒、惊异还是悲哀。仿佛戴上了一副假面具,毫无表情。

她就这样转过脸,冷不防地抓住岛村的手。

“对不起,请叫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她只顾用尖尖的嗓门儿央求着。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应道,“你快回去吧,傻瓜!”

“要你多嘴!”驹子冲着岛村说,同时伸手将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了。

岛村的手刚才被叶子抓得紧,手指都发麻了,但他仍指着站前的汽车说:“我马上叫那辆车送她回去。你先走好吗?在这儿,有那么多人都看着哪。”

叶子点头同意了。

“请快一点,快一点!”说完,她转身就跑,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中掠过此刻不该有的疑虑:为什么那姑娘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呢?

叶子那美得令人悲凉的声音,像是某处雪山上传来的回声,依旧萦绕在岛村的耳边。

“你要去哪儿?”驹子见岛村去找汽车司机,一把拽住他说,“我是不会回去的!”

刹那间,岛村对驹子产生了某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情况,但那位少爷也许马上就要死了。他想见你一面,才让人来叫你的。你乖乖地回去吧,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们这样说话的时候,他如果断了气该怎么办?不要再固执了,过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

“不是的,你误会了。”

“你被卖到东京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的吗?你最早的一本日记,一开始不就记着这件事吗?他临终时,你怎么能不去见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上,你应该把自己写进去!”

“不,我不愿意去看一个人的死。”

这话听上去既像是薄情,又像充满着相当炽热的爱。岛村听得迷惑了。

“日记已经记不下了,我要把它烧掉!”驹子在喃喃自语,不知怎的,脸颊又红了。“你这人可真老实。既然这样,我把日记全送给你吧。你可别笑话我哟。我觉得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莫名地感动了。是啊,的确没有人像自己这么老实。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沉默不语了。

旅馆派驻车站的掌柜出来,告知开始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穿着冬装的本地人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从火车上望去,她恰似偏僻乡村的水果店里一只奇异的水果,被人遗忘在熏得黑乎乎的玻璃柜中。

火车开动了,候车室的窗玻璃瞬间便闪着光,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闪现,又快速地消失了。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在雪镜里的一模一样。对岛村而言,这也是与现实告别时的色彩。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境上的大山,钻进长长的隧道。这时,冬季下午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了地底的黑暗深处。接着,这辆老式火车好像在隧道里脱去了明亮的外壳,再次从层峦叠嶂之间驶下暮色沉沉的山谷。山的这一边还没有下雪。

火车沿着河流行驶不久,便来到了旷野。山顶仿佛是被雕琢过一般,颇有风情。从那里有一条美丽的斜线延展至遥远的山脚。月光普照山头。旷野的尽头只见这一景致:淡淡的晚霞将远山浸染成清晰的深蓝色。月亮并不洁白,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感觉。空中没有一只鸟雀。山下的旷野一览无余地向左右伸展,一直到了河边。一幢白色的建筑矗立在那里,大概是水力发电厂。在萧瑟的冬日,这是残留在窗外最后的黄昏景象。

由于开了暖气,车窗蒙上了一层水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愈益黯淡,车内的乘客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也似处于半透明的状态。这是那垂暮景色的镜中游戏的再现。与东海道线上的火车相比,这列火车像是来自另一国度,只挂着三四节陈旧褪色的车厢,电灯也很昏暗。

岛村仿佛待在非现实的世界之中,没有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任由列车徒劳地运载而去。车轮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是女人的喃喃细语。

这些细语简短而破碎,却是女人全力生活的象征,岛村听了感到心酸难受,难以忘怀。对渐渐远去的岛村而言,她的话语已成为遥远的回响,只是为他徒增一丝旅途上的哀愁而已。

这时候,行男也许已经咽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在临终之际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呢?

车上的乘客少得惊人。

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与一个面色红润的姑娘。两人相对而坐,一直在不停地聊天。姑娘的气色红润似火,丰满的肩膀上披着黑色的围巾。她向前倾着身子,专心地听男子讲话,愉悦地应对着。两人好像是长途旅行的乘客。

可是,列车到达造丝工厂烟囱矗立的车站时,男子却匆忙地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包,把它从窗口放到月台上。

“好吧,有缘再见吧。”与姑娘道别后,他就下车离去了。

忽然,岛村几乎要落下泪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愕。于是,也就格外加重了幽会归来后的离愁。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的陌生人。男子大概是个行商之类的人吧。

在东京临出家门的时候,妻子关照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往衣架和墙上一挂了事。到达这儿后,果然看到旅馆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上停着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大的小房间里,衣架上也有一只个小肚大的飞蛾。

窗户上依然装有夏季防虫的纱窗。一只飞蛾像是粘在了纱窗上,一动不动。它伸出一对小羽毛似的桧皮色的触角,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的手指那么长。窗外,县境上连绵的群山沐浴着夕阳,已染上了秋色,这一点点的浅绿色反而给人以死一般的感觉。前翅与后翼重合的部分,显得特别绿。秋风一起,那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掀动着。

不知它们是不是活的,岛村起身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飞蛾没有动。他用拳头用力敲打,它才像树叶那样飘然下落,落至半当中,竟又轻巧地飞走了。

仔细望去,窗外的杉树林前,有数不清的蜻蜓飞舞着,恰似蒲公英的白絮在飘摇。

山脚下的河流,就像是从杉树梢上流下来的。

半山腰上盛开着颇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岛村不知厌倦地眺望了很久。

从旅馆的浴池出来,见到一个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摆摊售货。岛村暗忖,怎么会跑到这种乡下来了。他过去看了看,卖的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之类的东西。

女人四十岁出头,满脸都是细小的皱纹,脏兮兮的,但露在外面的脖子倒是白白胖胖。

“你是从哪儿来的?”岛村问。

“从哪儿来的?我,是从哪儿来的?”俄国女人不知怎么回答。她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考着。

她的裙子像是一块脏布裹在身上,已无西装的模样,兴许她在日本已生活了很久。她背起一个大包袱走了。不过,脚上穿的仍是一双西式皮鞋。

旅馆的老板娘与岛村一起在门口目送着俄国女人离去,然后邀请他进了账房。在炉边,一位高大丰腴的女人背朝外坐着。她拎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身上穿着的是印有家徽的黑色礼服。

岛村还记得她。在滑雪场张贴的广告照片上,他曾见过她和驹子并排站立,穿着陪酒时的和服,套着雪裤,踩着滑雪板。一个体态丰满、仪表大方的中年女人。

旅馆老板把火筷子架在地炉上,烤着椭圆形的大馒头。

“来一个怎么样?是人家送的喜庆馒头,尝尝看。”

“刚才那一位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是啊。”

“不错的艺妓。”

“年限到了,是来辞别的。以前挺红的。”

岛村吹着热馒头,咬了一口,皮很硬,有一股陈腐味,带点酸。

窗外,夕阳照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那光亮一直投射到悬于地炉吊钩的竹筒上。

“长那么高,是狗尾草吧?”岛村望着山坡,惊讶地问道。路上有一位背着草的老女人,那草竟比她高两倍,而且穗子也很长。

“不,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吗?”

“铁道省在这儿举办温泉展览会时,造了一间不知是休息室还是茶室的屋子,顶上铺的就是茅草。听说后来有一个东京人,把那间茶室整个儿买走了。”

“是茅草啊。”岛村又一次自言自语地说,“山上开的是茅草花啊,我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刚走下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山上的白花。在靠近山顶的那段陡坡上,这些花开了好大一片,闪着银光,仿佛秋日的阳光洒满了山坡。岛村当时受到了感染,不由得一惊,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然而,从近处看,茅草又粗又长,与远望令人伤感的白花截然不同。它们把背着大捆茅草的女人完全遮住了,在山路两旁的石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草穗也显得相当硕大。

岛村回到了房间。在亮着十烛灯泡的幽暗房间里,那只个小肚大的飞蛾已经把卵产在黑漆的衣架上,正在上面爬行。屋檐下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撞击着装饰灯。

秋虫从白天开始便唧唧鸣叫了。

不久,驹子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直地凝视着岛村。

“你来做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来看你。”

“言不由衷。东京人真会撒谎,讨厌!”驹子跪坐下来,用温柔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可不愿意再为你送行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吧,那这次我就悄悄地走。”

“那可不行!我是说,不送你去车站了。”

“他后来怎么啦?”

“当然死了。”

“是你来送我的时候吗?”

“两回事。我没想到送别会让人那么难受。”

“嗯。”

“二月十四日那天,你是怎么回事?净骗人,害我等了好久。今后你无论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驱鸟祭,是雪国儿童一年一度的节日。十天前,村里的孩子们就会穿上草鞋,踩实积雪,再切成两尺见方的雪砖,一块一块地垒起雪堂。雪堂是四方形的,六七尺宽,一丈来高。十四日夜里,孩子们把家家户户驱邪用的草绳收集起来,堆在雪堂跟前,然后点起熊熊篝火。这个村子是二月一日过年,家家门上的避邪草绳尚未去除。孩子们爬到雪堂屋顶,你推我挤,唱着驱鸟歌,而后再进入雪堂,点上灯守夜。十五日清早,他们又爬上雪堂屋顶,再次高唱驱鸟歌。

那时的积雪最深,岛村曾与驹子相约要过来观看驱鸟祭。

“二月里我回老家去了,连生意也停了。因为觉得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那天前赶了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多护理几天病人。”

“谁病了?”

“师傅去港口后患上了肺炎。我那时正在老家,收到电报就赶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有。”

“是我不好。”岛村像是在为自己的失约而道歉,又像是在哀悼师傅的死。

“没事。”驹子突然温柔地摇了摇头,拿手帕掸了掸桌子,说,“好多小虫子啊。”

从小矮桌到榻榻米落满了小飞虫。有几只小小的飞蛾绕着电灯来回飞舞。

纱窗外也落着不知有多少种的飞蛾,在澄澈的月光下,浮现出斑斑黑影。

“胃痛,胃好痛呀。”驹子双手用力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她那从后衣领袒露出的扑有白粉的颈项上,很快就落下不少比蚊子还小的飞虫。有的很快就死了,不再动弹。

她的脖子比去年粗了一点,显得更丰腴了。岛村思忖:已经有二十一岁了。

他感到膝头有些温热、潮湿。

“账房里的人笑嘻嘻地说:‘驹姑娘,你快去茶花厅瞧瞧吧。’我还有点不高兴呢。刚送完大姐上火车回来,想着好好睡上一觉,就听说是旅馆打来了电话。我累得够呛,真不想来。昨晚为大姐饯行喝多了。可账房里的人只是偷着乐。原来是你!有一年了吧?你是一年来一次吗?”

“那送别会上的馒头我也吃过。”

“是吗?”驹子直起身,在岛村膝盖上压过的脸颊红了一块,瞬间显出了几分稚气。

她说,她把那位中年艺妓一直送到下下一站才回来。

“真没意思。以前大家做什么事都很齐心,可现在越来越自私了,都只顾着自己。这儿的变化也很大呢,脾性不合的人越来越多。菊勇姐这一走,我就很孤单了。原本什么都听她的,生意上也数她最红,从没少过六百炷香 的,东家拿她当宝呢!”

岛村问道:“听说菊勇满了年限,要回老家去。她是去结婚,还是继续干这一行呢?”

“大姐那人说起来也可怜。原先嫁过人,过不下去了才到这里来的。”她有点儿吞吞吐吐,犹豫了一阵才望着月光下的梯田说,“看到那半山腰上有幢新盖的房子了吧?”

“是那家叫作菊村的小饭店吧?”

“是的。大姐本来要嫁到那家店里去的,没想到她自己变了心,把好事吹掉了。这事闹了好一阵子。人家特意为她盖了房子,临要住进去时,却把他给踹了。她另有了相好的人,打算和他结婚,结果被人骗了。人一旦着了迷,就会变成那样吗?那个人逃走了,她也没脸跟原先那位破镜重圆,要回那家店。继续留在这地方又太丢人,只好到别处去谋生。想来,她也够可怜的。我们知道不多,但据说她有过不少人。”

“男人?有五个吗?”

“也许有吧。”驹子抿嘴一笑,忽然扭过头去说,“大姐是个软弱的人,太软弱了。”

“那也没法子呀。”

“可不是嘛。被人喜欢,又能怎样?”她低下头,用簪子搔着头皮,“今天去送行,心里难受极了。”

“那特地盖好的饭店呢?”

“那人的太太来经营了。”

“他太太来管?真是有趣。”

“原本什么都准备齐全了,只等着开张。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他太太带着孩子全搬过来了。”

“那家里呢?”

“听说只留下一位婆婆。男的是个乡下人,却特好此道,倒是个挺有趣的人。”

“一个放荡子啊。年龄不小了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吧。”

“是吗?那么说,小老婆反而比太太年长呢。”

“是同年,都二十七岁。”

“‘菊村’大概就是取菊勇的菊字吧?太太愿意继续用吗?”

“招牌都挂出去了,想必也不便再改了。”

岛村拢了拢领口。驹子就起身去关了窗户。

“大姐也知道你的事,今天还对我说你来了。”

“我在账房看见她来辞行了。”

“说了些什么吗?”

“没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驹子把刚刚关上的窗户又一下子打开了,重重地坐在窗台上。

隔了一阵子,岛村才说道:“这里的星光与东京的不同,仿佛是浮在夜空中的。”

“因为有月亮,要不然也不这样。今年的雪好大。”

“听说火车也经常不通?”

“是啊,太吓人了。汽车也比往年晚了一个月,到今年五月才通行。滑雪场上不是有个小卖部吗?雪崩时,二楼的屋顶都给压塌了,楼下的人还浑然不知,听到声音不对劲,还以为是厨房里的老鼠呢。跑到厨房看,不是;上到二楼,才发现到处是雪,防雨套窗什么的全给风雪卷走了。虽然只是表面的一层雪崩,广播里却大肆报道,吓得来滑雪的人都不敢来了。今年我也不想滑雪了,去年年底把滑雪板送人了。不过,我还是去滑了两三次,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过得如何?”

“少管别人的闲事吧。二月里,我可是按时来这儿等着你的。”

“既然回到港口,来信告诉我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才不!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兮兮的事。让你太太看见了也无所谓的信,我干吗去写呢?那样我太可怜了!因为有所顾忌而瞎说一气,何必呢!”

驹子的语速很快,猛烈地反驳道。岛村点了点头。

“你别坐在虫子堆里,把灯关掉就好了。”

月光明亮,照得她的耳朵轮廓也清晰可见。月光射进屋内深处,榻榻米泛出了蓝色,显得冷冰冰的。

驹子的嘴唇柔滑细腻,像是水蛭的轮环一样美丽。

“不行,让我回去。”

“又来了。”岛村向后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她颧骨稍高而又有点滑稽的小圆脸。

“人们都说,我还是十七岁刚到这儿时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不过,生活也一直是一点也没变啊。”

她仍然像北国少女那样,脸颊红通通的。月光照在她那带有艺妓风情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不过,我换地方了,你知道吗?”

“因为师傅死了?你已经不住在那间小蚕房里了吧?现在的住房应该是像样的艺妓住处了吧?”

“像样的住处?是啊。是家杂货店,卖些点心与香烟,店里只有我一个艺妓。这一回是受雇于人了。到了深夜,看书就得自己点蜡烛。”

岛村抱着胳膊笑了。

“那家装了电表,不好意思浪费电。”

“原来如此。”

“可是,那家人待我不错。有时我甚至会想,这还是帮人打工吗?小孩子哭了,老板娘怕吵到我,就把孩子背出去。我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是床铺不够平整,不是很喜欢。每次晚归,他们便会将床给我铺好。不是褥子铺得不齐整,就是被单搞得皱巴巴的。看到那样子,心里就难受,可又不好意思重新铺,怕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你要是成了家,一定很辛苦。”

“大家都这么说。这是天生的脾性啊。家里有四个孩子,东西到处乱扔。我跟在后面整天收拾个没完,明明知道收拾好又会被弄乱,但心里老惦记着,放不开手。只要情况允许,我总想过得干净、舒服些。”

“这倒也是。”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当然明白。”

“既然明白,那你就说说看。说吧,你倒是说呀。”驹子突然激动起来,逼着他说。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净撒谎!你生活那么优裕,什么都不在意,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呢?”

接着,她又低声说:

“真叫人伤心。我太傻了。你明天就回去吧!”

“你这样逼问,叫人怎么说得清呢?”

“有什么说不清的?你就是这点要不得。”说着,她无奈地闭上眼睛,沉默了。那神态,仿佛知道岛村会理解自己似的。

“一年来一次就行,至少我在这儿的时候,你可以每年来一次吗?”

她说自己受雇的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时,绝不会想到还会出来营生,连滑雪板都送人了。要说成功之处,就是把烟戒了。”

“对了,以前你抽得可厉害了。”

“是啊。陪酒的时候,常把客人给的香烟放在衣袖里,回去一看,有时会有好几支呢!”

“不过,四年有点长啊。”

“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好暖和啊。”趁着驹子靠拢过来,岛村抱住了她。

“暖和也是天生的。”

“早晚天已经冷了吧?”

“我到这里有五年了。刚来时,一想到要在这样的地方久住,心里就发怵。特别是火车开通之前,这里冷清极了。自你第一次来这儿,三年过去了。”

岛村想,在不到三年之中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遇都有一些变化。

有几只纺织娘冷不防地叫了起来。

“真讨厌。”驹子从他的膝盖上站了起来。

一阵北风刮来,纱窗上的蛾子齐齐飞了起来。

岛村已经知晓,那看似半睁着的黑眸,其实是合上的浓密的睫毛,可他仍然凑上前去仔细观看。

“戒了烟,人显胖了。”

她腹部的脂肪,的确厚了一些。

原本分离后难以捉摸的东西,经这么一看便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驹子把手轻轻地放在胸脯上。

“一边的变大了。”

“傻瓜,是那人的习惯吧?只摸一边。”

“哎哟,真讨厌!别胡说,你讨厌死了。”驹子忽然变了脸。岛村想起来,这才是她。

“下次叫他两边匀着点来。”

“匀着点?叫他匀着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凑了过来。

房间在二楼,听得见癞蛤蟆在旅馆周边叫唤。不是一只,好像有两三只在跳着,长时间地叫唤着。

从旅馆的浴池回来后,驹子平静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甚至讲起初次接受体检的时候,以为自己与当雏妓时一样,可衣服只脱了上半身就被人取笑了,为此还哭了。对于岛村的问题,她也全都回答了。

“我那个相当准,每个月都提前两天。”

“陪酒时不会遇到什么不方便吧?”

“嗯。怎么连这事你也懂?”

每天都到著名的温泉泡澡,陪酒应酬时还要在新旧温泉之间步行七八里路,加上很少熬夜的山居生活,使她的身体变得结实起来,但体态仍如艺妓那般,腰身纤细。正面看窄小,侧面看则很厚实。她之所以能够把岛村远远地吸引过来,自有其惹人爱怜的地方。

“像我这种人就不能生育孩子吗?”驹子认真地提问。她的意思是,一直只与一个人交往,不就与夫妇是一回事嘛。

岛村还是头一回听说,驹子身边有这样的人。她说,从十七岁至今,跟他已经有五年的关系了。岛村这才明白驹子这么无知而又无畏的缘由。他以前就觉得很疑惑。

在当雏妓的时候,为她赎身的人去世了。后来她回到了港口,与那个人发生了关系。或许是这个缘故,驹子一开始就讨厌他,至今也无法亲近。

“能够保持五年关系,那人也算是不错了。”

“我有过两次可以与他分手的机会,一次是来这儿当艺妓的时候,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这一家的时候。不过我这人心太软,真的,心太软了。”

驹子说,现在那个人住在港口,若把她留在镇子上有所不便,所以趁着师傅回这个村子时,便把她托付给了师傅。他为人热忱,驹子却不愿托付终身,说来也怪可悲的。由于年龄相差太大,他只是偶尔来这儿一次。

“怎么才能和他断了关系呢?我常常想好好放荡一下。真的,我这么想过。”

“放荡可不好。”

“要放荡,我也做不到。天性如此。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相当爱惜的。只要自己想干,四年的期限,可以缩短成两年,可我不愿勉强。身体要紧。要是拼命硬干,那是能赚不少钱。我们是照期限算的,只要不让东家吃亏就行。所借的本金每月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再加上自己的伙食费,一算就能明白。在此之外就不用勉强自己多干了。有的应酬太麻烦,不愿意就干脆拒绝回家。除非是熟客点名,不然旅馆也不会夜里很晚再打电话过来。要说奢侈,那是没有止境的。我就随便挣一点,能对付就可以了。我借的本钱,已经还掉一半以上了。还不到一年呢。但即便这样,一个月的零花钱,加上别的开销,也得三十元哪。”

驹子说,一个月只要赚上一百元就够了。上个月,做得最少的人也有三百炷香,合六十元。驹子外出陪酒的次数最多,有九十几次。每一次应酬,自己可得一炷香,东家虽说吃了点亏,但她赶场的次数多啊。至于因债务增多而延长年限的人,这个温泉村子里一个也没有。

第二天清晨,驹子依然起得很早。

“我梦见与插花师傅一起打扫这间屋子,一下子就醒来了。”

梳妆台搬到了窗口,镜子里映出了满山红叶。秋天的阳光在镜中明亮地闪耀着。

糖果店的女孩帮驹子送来了替换的衣服。

隔着纸槅门叫喊“驹姐”的,已不是那位声音清澈得不胜悲凉的叶子姑娘。

“那姑娘后来怎样了?”

驹子瞟了岛村一眼。

“老是去上坟。你瞧,滑雪场的下面是不是有一块荞麦田?正开着白花呢。那块地的左面有一座坟,看见了没有?”

驹子回去后,岛村就到村子里去散步了。

一个小姑娘穿着崭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屋檐下的白墙边拍球。一派秋季的景象。

房屋大多古色古香,像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留下的。屋檐很深。楼上的纸窗户只有一尺来高,呈细长状。屋檐边挂着茅草编织的帘子。

山坡上围着一道丝芒草篱笆。丝芒正开着浅黄色的小花。一片片细叶舒展开来,像是美丽的喷泉。

有人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下席子,在拍打红豆。正是叶子。

一粒粒红色的小豆子,从干豆荚中蹦跳出来,亮晶晶的。

也许是头上包着手巾,叶子没有看见岛村。她穿着雪裤,叉开双腿,一边拍打红豆,一边唱着歌。她的声音清澈得不胜悲凉,像是回声似的。

蝴蝶、蜻蜓、蟋蟀哟,

正在山上鸣唱,

金琵琶、金铃子,还有那纺织娘。

有一首歌谣唱道:晚风吹拂,好大的乌鸦啊,飞离了杉树林。从窗口往下望,今天依然有成群的蜻蜓在杉树林前面盘旋。临近黄昏,它们好像飞得更匆忙、更迅疾了。

出发前,岛村在车站的小卖店里买了一本新发行的有关这一带的登山指南。他快速地翻阅起来,见上面写着:从旅馆的房间可以眺望县境上的群山,其中一座的山顶附近,有一条小径穿过美丽的池沼。沼泽地上各种高山植物都开着花,到了夏季,红蜻蜓悠然地飞舞,它们会停留在你的帽子上、手上,甚至眼镜框上。它们与城里遭人追逐的蜻蜓相比,有天壤之别。

不过,眼前的蜻蜓仿佛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急匆匆地飞舞着。它们或许是想在天黑之前逃离,免得被杉树林的幽暗吞没吧。

夕阳残照着远山,将峰顶往下的红叶浸透了,红叶显得越发鲜明。

“人类真是脆弱啊。听说有人从高处摔下来,跌得粉碎。如果是熊,从再高的山岩上摔下来,也不会伤着哪儿。”岛村想起今天早晨驹子所说的话。当时,她一面用手指着那座山,一面说攀岩处又有人遇难了。

倘若人也能像熊那样,长着一身又硬又厚的皮毛,人的官能肯定是另外的模样了。但人类却喜爱彼此柔滑细嫩的肌肤。岛村望着夕阳沐浴下的群山,不由得独自伤感起来,对人的肌肤滋生出一丝眷恋之情。

“蝴蝶、蜻蜓、蟋蟀哟……”一个艺妓在提前用餐的晚饭时间,弹着蹩脚的三弦,唱着这首歌。

登山指南上只是简明地写着登山路线、日程、住宿点和费用等事项,反倒使岛村可以自由地遐想。他最初结识驹子的时候,残雪之中已萌发新绿。他在山谷中漫游,然后来到这个温泉村。现在又到了秋季登山的时节,他凝望着处处留有自己足迹的山岭,又不由得心向往之。他终日无所事事,在闲散之中偏要辛苦地跑去登山,那不是典型的徒劳又是什么?然而,也正因如此,登山才能显出非现实的魅力。

离别后,他会时时想念驹子,但来到她的近旁,不知是因为心中安然,还是过分亲近了她的肉体,对人肌肤的渴念与对山岭的向往,又感觉像是梦境一般。或许这也是驹子昨晚刚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寂静中,他独自一人坐着,心里盼望着驹子能不请自来。有一群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发出年轻活泼的嬉闹声。听着听着,岛村便睡意蒙眬,早早躺下睡了。

不久,外面好像下了一阵秋雨。

第二天早晨醒来,见驹子已端正地坐在桌前看书。她身穿一套平纹粗绸的便服。

“醒了吗?”她轻轻问道,转过来看着岛村。

“怎么回事?”

“你醒了吗?”

岛村怀疑她是在自己睡着后来过的夜,便看了看床铺。他拿起枕边的表,一看才六点半。

“这么早啊。”

“可是,女佣早就进来添过火了。”

铁壶里冒着热气,已是清晨的景象。

“起来吧!”驹子起身坐到岛村的枕边,像是一位居家女子。

岛村伸了伸懒腰,顺势握住驹子搁在膝盖上的手,摸着她小指上弹三弦长出的老茧。

“还困着呢,天不是才亮吗?”

“一个人睡得好吗?”

“嗯。”

“你到底还是没留上胡子。”

“对了,上次临别时,你提起过这事,要我蓄胡子来着。”

“忘了就算了。你倒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净,青乎乎的。”

“你一洗掉脂粉,不也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你的脸好像又胖了一些,白白净净的。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儿别扭。好圆的脸。”

“柔和还不好吗?”

“靠不住呢!”

“真讨厌,老盯着我干吗?”

“是啊。”驹子微笑着点点头,忽然又忍不住笑了。不知不觉间,她握紧了他的小手指。

“刚才,我躲进了壁橱里,女佣完全没有发现。”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就刚才呀!女佣来添火的时候。”

她想到这一点又笑个没完。忽然间,她脸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为了掩饰,她掀起被子一角扇着。

“起来吧,你起来呀!”

“好冷。”岛村抱住了棉被,“旅馆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知道。我是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杉树林那边爬上来的。”

“那儿有路吗?”

“没有,但是很近。”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谁都不知道我来。厨房里已有动静,可大门还关着呢。”

“你还是起得这么早啊。”

“昨夜没有睡着。”

“下了阵雨,你知道吗?”

“是吗?难怪那儿的大叶竹湿漉漉的。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要回去了。你可以再睡上一觉,再见。”

“我也要起来了。”岛村握住她的手,一用劲便钻出了被窝。他来到窗口,朝下望着驹子爬上来的地方。只见丛生的灌木尽头,大叶竹茂盛地生长着。与杉树林相接的山腰上,有一块耕地恰好在窗户下面,上面种着萝卜、番薯、大葱和芋艿之类的家常菜。朝阳照在它们上面,叶子显出不同的颜色,宛如初次见到一样。

去往浴室的走廊上,掌柜正在喂泉水池里的红锦鲤。

“天冷了,它们不好好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岛村看了一会儿浮在水面上的鱼饵,那是把蚕蛹晒干后捣碎做成的。

驹子坐在那儿,一身洁净,对洗澡回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日的朝阳一直照进了里面略显陈旧的榻榻米上。

“你还会做针线活儿?”

“真是太失礼了。姊妹中,数我最辛苦。回想起来,我刚长大的时候,家里是最困难的。”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忽然又放开嗓门儿说,“刚才女佣用奇怪的神色看着我问:‘驹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又没法三番两次地躲进壁橱,真是尴尬。我要回去了,忙得很哪。因为没睡好,就想着洗洗头。要不早点儿洗,等头发干了再去梳头,只怕赶不上中午的饭局了。今天这儿也有宴会,昨晚才告诉我。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别处,就来不了了。今天是周六,太忙了,不能再来玩了。”

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她没有站起身的意思。

结果,她又不打算洗头了,拉着岛村来到了后院。走廊下面摆着一双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进来的吧。

看来她先前爬过的那片大叶竹无法过去了,他们便沿着田地朝着有水声的地方下去。河岸是一道峭壁。栗子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脚下的草丛里落有几颗栗子。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剥出栗仁。里面的栗仁还很小。

对岸陡峭的山腰上,茅草的穗子正开着花,迎风摇摆,闪耀着炫目的银光。虽说是炫目的银光,却也像飘忽在秋季天空中透明的幻境。

“我们到那儿去看看吧,或许能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立即挺直身子,直直地瞪了岛村一眼,突然将一把栗子扔在他的脸上。

“你是在嘲弄我吧?”

岛村躲闪不及,被击中了额头,啪啪作响,好痛。

“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去看他的坟?”

“何必那样当真呢!”

“对我来说,那可是严肃的事情。和你那种闲得没事过日子的人是不同的。”

“谁闲得没事干啦?”他有气无力地咕哝着。

“那你为什么说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他不是我的未婚夫,难道你就忘了?”

岛村怎么会忘记呢。

“师傅也许那么想过,我和少爷成婚了也不错。她心里那么想,可嘴上从未提过。少爷和我多少也猜到了师傅的心思,不过,我们俩之间并没有怎么样……我俩不是在一起长大的。我被卖到东京去的时候,是他来送我。”

他记得驹子这么说过。

行男病危的时候,她是在岛村这儿过的夜。

“我爱怎样就怎样,人都快死了,哪里管得着呢?”她甚至毫无顾忌地讲过这种话。

在驹子送岛村去车站的时候,叶子来找她,说病人不行了,但驹子坚决不肯回去,结果连他临终都没能见上一面。因为这些事,岛村更是忘不了那个叫行男的人了。

驹子一向避免提及行男。虽然不是未婚夫,但她是为了给他挣钱疗养才当了艺妓的。对她而言,自然是“严肃的事”。

见岛村被栗子打中也没有生气,驹子呆住了,身子顿时一软,扑到了他的怀里。

“唉,你真是个好人。有点儿生气了吧?”

“孩子在树上看着呢。”

“我不明白,东京人真是复杂。周边乱哄哄的,就对什么都不能专注了吗?”

“对什么都不能专注了。”

“你早晚对生命也不会专注的。去看看坟吧。”

“好吧。”

“你看你,去看坟哪有什么诚意啊!”

“是你自己不情愿嘛。”

“我从来没有去过,所以不愿去。这是真的,一次也未去过。现在师傅也葬到一起了,我觉得对不起师傅,但事到如今更不便去了,显得多虚伪啊。”

“你这人才复杂呢!”

“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你没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该有个明白的交代啊。”

杉树林里静谧得仿佛会滴下水珠。走出林子,沿着滑雪场下方的铁道走过去,便来到了墓地。在田埂较高的角落,竖立着十多块墓碑和一尊地藏菩萨,光秃秃的,连花也没有,显得很寒酸。

可是,从地藏菩萨后侧的矮树丛里,忽然露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她的表情瞬间便严肃认真起来,就像戴上了假面具。她的眼光灼热锐利,朝这边直刺而来。岛村向她点头施礼,随即站住不动了。

“叶子,好早呀!我上梳头师傅那儿……”驹子的话音未落,猛地刮来一阵黑风,像要把人吹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紧了身体。

一列载货的火车从身旁轰鸣着驶过。

“姐姐!”震耳欲聋的声浪中传来一声呼叫。一个少年在黑色火车的门边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呼喊着。

仍是那个在雪地的信号所前呼喊站长时的声音。那么美,令人感到心碎,仿佛是在呼唤已经远去的、听不见声音的船上之人。

火车驶过以后,恰似摘掉了眼罩,铁道那一边灿烂的荞麦花映入眼帘。红红的荞麦秆上开满了花,显得异常幽静。

他们俩在无意中遇见了叶子,完全没有发现疾驰而来的火车。但火车一过,刚才的尴尬便一扫而去了。

车轮的声音消失了,但叶子的声音仍然在回荡,像是纯洁的爱情发出的回响。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说道:

“弟弟在车上,我要去站上看看。”

“可火车是不会在站上等着你的呀。”驹子笑了。

“那也是。”

“我不是来给行男上坟的。”

叶子点了点头,迟疑了一阵便在墓前蹲下来,双手合十。

驹子还是站立着,一动不动。

岛村转眼去看地藏菩萨,石像的三面都雕着狭长的脸,除正面的胸前有合十的双手之外,左面和右面还各有两只手。

“我该去洗头啦!”驹子对叶子说着,就沿着田埂朝村子走去。

农民们在树干之间系上像是晾东西的竹竿和木棍,再挂上稻子晾晒。当地人管它叫“晒屏”——远远看去就像一架高高的稻草屏风。在岛村他们走过的路旁,就有农民在搭这种“晒屏”。

身穿雪裤的姑娘扭着腰身,把一捆稻子扔了上去。站在高处的男子则灵巧地接过来,将它捋齐分开,挂在竹竿上。他的动作熟练而随意,专注地重复着。

驹子掂量着“晒屏”上挂着的稻穗,如同在估量什么贵重物品。

“这稻子长得多饱满,这样摸一摸,就叫人舒服。跟去年的相比,可大不一样。”她眯起眼睛,仿佛在玩味稻子带给她的触感。在她的上空,一群麻雀正低低地穿梭飞行。

路旁,墙上还贴着一张旧的招贴纸,上面写着:“插秧工钱协定:每日九角,连带供饭;女工六折。”

叶子的房前也有“晒屏”。房子建在略低于街道的田地上。在院子的左面,沿着邻居家的白墙,在成排的柿子树上搭起了一个高高的“晒屏”。在田地与院子的交界处,也就是与柿子树的“晒屏”成直角的地方,也搭了一个“晒屏”,晾晒的稻子下方开了个出入口,看上去像是用稻子搭成的草棚。田里,大丽花和蔷薇都已凋零,倒是前面的芋艿长着繁盛的叶子。隔着“晒屏”,已经看不见养着锦鲤的莲池了。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窗户也被遮住了。

叶子好像生气了似的低下头,从稻穗的出入口走了进去。

“她一个人在这儿住吗?”岛村目送着叶子微微前倾的背影说。

“也不是吧。”驹子没好气地说,“唉,真讨厌。不去洗头了。都怪你多嘴,打扰了她上坟。”

“是你不愿在墓地见到她,自己才这么别扭呢!”

“你哪儿知道我的心思。待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吧。或许会晚一点,反正我会去你那儿的。”

半夜三点钟。

像是纸槅门要被推倒的声音把岛村惊醒了。驹子一下子扑到他的胸前。

“我说会来就来了。你看,我说来就来了,不是吗?”她喘着粗气,肚子也跟着起伏。

“你醉得太厉害了。”

“你看,我说来就来了。”

“是啊,你是来了。”

“到这儿来的路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呀。哼,好难受。”

“你居然还能爬上那个陡坡!”

“管他呢,我才不管呢!”驹子猛然朝后仰去,压得岛村透不过气来。他想起身,但刚才突然被她吵醒,人还迷糊着,脚步不稳,又倒了下去。他脑袋枕上了一个发烫的东西,不由得一惊。

“怎么像一团火似的,真傻!”

“是嘛,那是火枕头,当心烫伤!”

“还真是。”岛村闭上眼睛。那股热量直冲脑门,让他真切地感到自己还活着。驹子剧烈地喘气,一种现实的感受向他传来。那似乎是一种叫人不舍的悔恨,在平静地等待着复仇的到来。

“我说来就来了。”驹子反复地念叨着。

“既然来过了,就可以回去了,洗头去了!”

驹子爬起来,咕嘟咕嘟地喝水。

“你这副样子,怎么回得去啊。”

“我得回去。我有同伴!洗澡的用具都跑哪儿去啦?”

岛村起来开灯,驹子双手捂住脸,伏在榻榻米上。

“别开灯!”

驹子身穿一件漂亮的圆袖毛料夹衣,外加一件黑领睡衣,系着一条窄腰带,看不见内衣的领子。她光着脚,连脚边都渗出了醉意。她蜷缩着身子,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一副可爱的模样。

洗澡用具被她胡乱扔了过来,肥皂和梳子散落一地。

“你帮我剪掉!我带剪子来了。”

“剪什么呀?”

“剪这个呀!”说着,她把手伸进头发的后面,“原本要在家里剪掉头绳的,可是手不听使唤。所以到这儿请你帮忙。”

岛村把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分开,剪去头绳。每剪一刀,驹子便摇摇头,抖落假发。人也慢慢平静了。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哟,这么晚啦?你可别把我的真发也剪掉呀!”

“你怎么系了这么多的头绳?”

他握着一绺添加的假发,发根还有点儿温热。

“已经三点啦?陪酒回来后,我就那样倒下睡着了。因为同女伴约好,所以她们才来叫我。她们准在想我跑到哪儿去了。”

“她们在等你吗?”

“进公共浴池呢,有三个人。本来有六处饭局要应付,结果只转了四处。下个星期赏红叶,又得忙了。好了,谢谢你。”驹子梳着披散的头发,抬起头笑了。

“管他呢,呵呵,真好笑!”

接着,她又无奈地捡起假发。

“让她们等久了不好意思,我该走了。回来时,我就不过来了。”

“看得清路吗?”

“看得清。”

但她还是踩到了衣服下摆,踉跄了一下。

早晨七点和半夜三点,她一天两次在这种异常的时间里抽空看他。岛村深感这事很不一般。

像新年时挂上松枝那样,旅馆的掌柜们正用枫枝装饰大门,用来欢迎赏红叶的来客。

在那儿颐指气使地发布命令的,是一个临时雇来的掌柜。他自嘲是一只“候鸟”。有些人从新绿的初春到满山红叶的深秋,来这一带的山间温泉讨生活,冬天则跑到热海、长冈一带的伊豆温泉谋生,他就是这一类人。每一年不限于在同一家旅馆里干。他一方面卖弄在繁华的伊豆温泉得来的经验,一方面又在讲这一带旅馆不会待客。他搓手哈腰地招揽客人,总让人觉得像一个没有诚意的乞丐。

“先生,您识得通草果吗?您想尝尝,我来帮您摘。”他冲着散步回来的岛村说,还把带有通草果的藤蔓系在枫枝上。

枫枝大概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有屋檐那么高。大门被这红通通的色调映衬得异常明亮,而且每片枫叶都大得出奇。

岛村握着冰冷的通草果,不经意间朝账房看了一眼,见叶子正坐在炉边。

老板娘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面对着她,每当老板娘说什么,就点头称是。她没穿雪裤,也没加和服外褂,只穿了一件刚刚浆洗过的丝绸和服。

“她是来帮忙的?”岛村若无其事地问掌柜。

“是啊。多亏她来。人手不够呀。”

“和你一样吧?”

“嗯。不过嘛,乡下的姑娘,古怪得很。”

叶子像是在厨房里帮忙,从不到客厅来。客人多的时候,厨房里的女佣便会大声嚷嚷,但从来没听见她那美妙的声音。负责岛村这间房的女佣说,叶子睡觉前总喜欢在浴池里唱歌。可岛村从没有听过。

然而,一想到叶子也在这儿,不知怎的,岛村对叫来驹子就有了顾虑。尽管驹子向他示过爱,但岛村却认为那只是一种美好的徒劳而已。他感到空虚,却又觉得自己触到了女人赤裸的肌肤,真切地感受到了驹子试图求生的生命力。他既可怜驹子,也哀怜自己。他觉得叶子的双眼洞察了这一切,因此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即使岛村不叫,驹子也总会来找他的。

有一次,岛村去溪谷深处看红叶,经过驹子家的门前。她听到汽车声,断定是岛村,就跑到了外面,而岛村却连头也没有回,导致事后被驹子斥为薄情的人。但只要应召来到旅馆,驹子是一定会去岛村房间的。她去洗澡时,也会顺道过来。要是有饭局,便会提早一个小时来,一直到女佣来催促,她才离开。陪酒时,她也常常溜到这里,对着梳妆台补妆匀脸。

“干活儿去了,去赚钱啊!走吧,赚钱,赚钱!”

说着,她起身走了。

回去的时候,她总喜欢把装琴拨子的口袋、和服的外褂,还有其他带来的东西,都留在岛村的房间里。

“昨夜回去,没有开水,就在厨房里胡乱地把早晨吃剩的酱汤浇在冷饭上,就着梅子干吃的。太凉了!今天早晨也没人叫我,醒来一看,已经是十点半了。本想七点起来到你这儿,结果也没成。”

她把这一类的杂事,还有从哪家旅馆到哪家旅馆陪酒应酬的情形,都一一说给岛村听。

“待会儿再来。”她喝完水站起来说,“也许来不了啦。三十位客人,就我们仨,忙得脱不开身啊。”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真叫人受不了。他们三十个人,我们才三个。而且她们是最老的和最小的,真苦了我。这伙客人真小气,准是什么旅行团带来的。三十个人的话,至少得叫上六个人吧。我去喝点酒,吓吓他们。”

每天都是这般光景,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局呢?驹子似乎也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心情,但她身上这种孤独的模样,反倒为她增添了某种娇媚的风情。

“走在走廊上会发出声响,真叫人不好意思。哪怕脚步放得再轻,也能听见。经过厨房时,他们就拿我打趣:‘驹姑娘是去茶花厅吧?’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在乎这样的事。”

“这小地方就是多事。”

“现在人家都知道了。”

“那可要不得。”

“是啊。要是名声不好,在这样的小地方也就完了。”她马上又仰起脸,微笑着说,“算了,别管他。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有事做。”

她说得天真又坦诚,让仰仗着先人遗产饱食终日的岛村大感意外。

“真的啊。在哪儿还不是挣钱糊口,没什么可想不开的。”

她虽然说得那么无所谓,但岛村仍能听出她的心声。

“不想了。只有女人才能真心爱一个人啊。”驹子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她的后衣领敞开着,露出的肩背像一把白色的扇子。抹着厚厚白粉的肌肉有点可悲地隆起,看上去既像毛纺织物,又像是动物。

“如今这世道啊……”岛村嘀咕着,忽然意识到这言语的空洞,打了个寒战。

可驹子却单纯地回答:

“什么世道还不都一样嘛!”

她抬起头,又愣愣地补上一句:

“你连这都不懂吗?”

她衬衣的红色里子贴住了背脊,看不见了。

岛村现在正在翻译瓦莱里 、阿兰 以及俄国舞蹈鼎盛时期法国文人们的舞蹈论,他还打算自费出版少量的豪华版。这种书籍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拿自己的工作来嘲弄自己,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自得其乐吧。岛村可怜的梦幻世界,也许就是从这里幻化出来的。因此,他也就无须这么急匆匆地跑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了昆虫闷死的惨状。

随着秋季愈益寒冷,房间榻榻米上每天都有不少死去的虫子。翅膀坚硬的虫子,一翻身就再也起不来了。而蜜蜂则跌跌爬爬一会儿才倒下。像是季节推移一般,它们的死也是自然的、安静的。而走到近处一看,它们的细脚和触须还在挣扎、抽搐着。他那八铺席大的房间,作为这些小小虫子的死亡场所,实在是太宽敞了。

岛村捡起虫子的尸体准备扔掉时,忽然想起留在家中的几个孩子。

有的蛾子一直停留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了。也有的蛾子,如枯叶一般掉落下来。岛村拾起来一看,想着它们怎么长得这样好看。

防虫的纱窗已被拆除,虫子的声响寂然不闻了。

县境上的群山呈现出了铁红锈色,在夕阳的照射之下,好似冰凉的矿石,发出暗淡的光彩。旅馆里挤满了前来观赏红叶的游客。

“今天大概来不了。当地人要举办宴会。”驹子说。那天晚上,她离开岛村的房间不多久,大厅里便传来了击鼓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闹之中,意外地传来了一个女人清亮的嗓音。

“对不起,有人吗?”是叶子在呼叫,“这是驹姐叫我送来的。”

叶子站立着,像个邮差似的伸出手,又慌慌张张地伏地一跪。岛村打开折叠的便条时,叶子已经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现在正喝酒,正闹得欢。”写在手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

然而,过了不到十分钟,驹子便踉跄地走进屋里。

“刚才那姑娘送东西来了没有?”

“送了。”

“是吗?”她高兴地眯起了一只眼睛。

“啊,真是快活!我称去要酒,悄悄地溜出来了。给掌柜看见了,还挨了顿骂。酒是真好。挨骂也好,被听见脚步声也罢,我全不在乎。哎呀,不妙!一到这儿,一下子就醉了。我马上还得做生意呢。”

“你连手指尖都红得好看呢!”

“走了,做生意去了。那姑娘没说些什么吧?她可会吃醋呢,你知道吗?”

“说谁呀?”

“会被害死的!”

“那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就这么站在走廊暗处看着,眼睛发着亮光。你就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看着准是觉得这样太轻薄了。”

“所以我写了纸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给我水喝!你说谁轻薄?女人要是不经挑逗,你是无法了解的。我醉了吗?”说着,她扑倒了下来,抓住梳妆台的双角,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整好下摆走了出去。

不久,宴会好像结束了,周边似乎忽然沉静下来,远处传来收拾碗盏的声音。岛村以为驹子被客人带到别的旅馆去参加二次会了,不想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便条。

“山风馆的饭局结束了,先去梅厅,回来时再前往,晚安。”

岛村羞涩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是来帮忙的吗?”

“嗯。”叶子点头时,用那双美丽而尖锐的眼睛瞥了岛村一眼,岛村不免有点儿狼狈。

他之前见过她几次,每一次都给他留下动人的印象。现在,她这样若无其事地跪坐在面前,倒使岛村有点莫名地局促。她过于严肃的举止,似乎总是处在什么非同寻常的事件之中。

“你好像挺忙的吧?”

“嗯。不过,我好像什么都做不来。”

“我见过你好几次。头一次在回来的列车上,你正在照顾病人。你还把弟弟托付给站长,你还记得吗?”

“记得。”

“听说你睡觉前爱在浴池里唱歌?”

“哟,不像话。真不好意思。”她的声音美得惊人。

“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是听驹姐说的?”

“她倒没有说什么,好像不愿意提起你的事情。”

“是吗?”她悄悄地扭过脸去说,“驹姐人好,就是太可怜了,请你好好地待她。”

她说得很快,说到末了,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

“不过,我也无能为力呀。”

此时,叶子似乎连身子也在颤抖了。她的脸上闪着危险的光。岛村赶紧挪开目光,笑着说道:

“也许我该早一点回东京。”

“我也要去东京。”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一起走吧?”

“好的,请你带我一起走吧。”像是随口说说的,但声音里却透着真挚,岛村感到十分惊讶。

“只要你家里人肯答应。”

“我家里只有一个在铁路上供职的弟弟。我自己做主就行。”

“你在东京有熟人吗?”

“没有。”

“和她商量过没有?”

“你是说驹姐吗?她可恨,我才不跟她说呢!”

这样说着,大概是情绪缓和了,她抬起有点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岛村。岛村感到叶子身上有种奇怪的魅力,却不知何故,他对驹子的爱反而更加炽热了。与一位身世不明的姑娘如同私奔一样地跑回去,这样的做法对驹子既是一种诚挚的悔罪,也是一种惩罚。

“你这样同一个男人走,心里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

“你连在东京的什么地方落脚、想要干些什么都没想好,不是有点冒险吗?”

“一个女孩子家总会有办法的。”叶子说话的尾音上翘,听上去很是悦耳。她凝视着岛村说:

“您不能雇我做女佣吗?”

“什么,做女佣?”

“我也不愿做女佣。”

“以前你在东京是干什么的?”

“护士。”

“是在医院还是在学校里?”

“都不是,只是心里这么想。”

岛村又想起了火车上叶子照料师傅的儿子时的情景,她的神情那么专注,正表现了她的志向。岛村露出了微笑。

“那么这一次也想去学习护理?”

“不想再当女护士了。”

“那样没有长性可不行。”

“什么长性不长性的,我可不喜欢。”叶子反驳似的笑了。

她的笑声清脆响亮,令人觉得悲凉,但听上去一点不显得愚蠢。可是,它只是在岛村的心弦上陡然地敲击了几下便消失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

“说白了,我只护理过一个病人。”

“嗯?”

“而且,再也做不到了。”

“是吗?”她的回答令人意外,岛村便轻轻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田上坟?”

“嗯。”

“你这一辈子不想再去护理别的病人,也不想再为别人上坟了吗?”

“不会了。”

“那么你怎么舍得离开那座坟,跑到东京去呢?”

“哦,真是对不起,您就带我去吧。”

“驹子说,你很会吃醋。那个人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是说行男吗?瞎说,没有的事。”

“你说驹子可恨,那又是为什么呢?”

“驹姐?”她像是当着驹子的面叫人似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岛村。

“请您好好对待驹姐吧。”

“我也无能为力啊。”

叶子的眼角里涌出泪水,她捏着掉落在地席上的小飞蛾,啜泣着说:

“驹姐说我是会发疯的。”说完,她冷不防地跑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缕寒意。

他打开窗户,想把叶子捏死的飞蛾扔出去,却看见驹子喝醉了酒,正欠着身子逼着客人划拳。天色阴沉。岛村去浴池洗澡了。

叶子领着旅馆的孩子,走进了隔壁的女子浴池。

叶子脱下孩子的衣服,给他洗澡,说话极其温柔、甜美,像是一位天真的小母亲。

接着,她用那声音唱起歌来。

……

来到屋后看一看,

梨树有三棵,

杉树有三棵,

一共有六棵。

下做乌鸦巢,

上做麻雀窠,

蟋蟀在林中,

唧唧叫不休。

阿杉去扫朋友墓,

一处一处又一处。

她如孩子一般快速地唱起了这首拍球歌,曲调轻快活泼。这使岛村觉得,刚才相处的叶子就像一场梦。

叶子跟孩子不停地说话,直到走出浴池,她的声音还像笛音一样缭绕不去。秋夜一片静谧,门口黑亮的旧地板上摆着三弦琴的桐木盒子。岛村不知怎的被吸引住了,便去看看是哪个艺妓的。这时,驹子从响着洗碗声的那头走了出来。

“看什么呢?”

“这人也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是这个呀。你这人多傻呀,这玩意儿能随身带着到处走吗?有时候一放就是好几天。”她笑着刚说完,就痛苦地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她放下下摆,踉跄地靠在了岛村身上。

“你送送我吧。”

“你又何必要回去呢?”

“不,不,我得回去。当地人的饭局,别人都跟着去参加二次会,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这儿的饭局倒还算好,等一会儿伙伴们回家约我去洗澡,我要是不在,就太说不过去了。”

驹子已是酩酊大醉了,可还是能稳当地走下陡坡。

“是你把那姑娘弄哭的吧?”

“这么说来,她倒真有点儿疯了。”

“你那样看对方,还觉得挺有趣吧?”

“那不是你说的吗?说她会发疯。大概想起了你的话,她才窝心地哭了。”

“那还好。”

“可是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在浴池里唱起了歌,声音很动听。”

“在浴池里唱歌,是那孩子的习惯。”

“她还一本正经地求我,让我好好待你呢。”

“真傻。不过,这种事,用不着你来向我吹嘘。”

“吹嘘?真奇怪,只要一提起那姑娘,你就会闹脾气。”

“你是想着要她吗?”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不是跟你开玩笑。看见那姑娘,就觉得到头来她总会成为我的累赘。我总有这种感觉。你要是喜欢她,你就好好注意一下,你也会那么认为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上,依靠过来,却又突然摇了摇头。

“不,若是有你这样的人关照,她或许就不会发疯了。你替我背上这个累赘,好吗?”

“别瞎说了。”

“你以为我是醉后胡说八道吗?你要是将她带在你身边疼着,我就在这山里放荡下去,那也够痛快的。”

“喂!”

“放开我!”她挣脱开身子逃走了,一头撞在防雨套窗上,那儿已到了她的住处。

“他们以为你不回家了。”

“嗯,门可以开的。”

驹子抬起木门的底部,吱呀作响地拉开门,小声说道:

“进去再坐坐?”

“可已经这么晚了。”

“他们家的人全睡了。”

岛村还是有点儿迟疑。

“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不行。我现在的房间你还没有见过呢。”

走进后门,只见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家人。棉被是这一带用作雪裤的布料缝制的,已经褪了色,硬邦邦的。昏暗的灯光下,主人夫妇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还有五六个孩子都睡着了,脸朝哪头的都有。贫寒中笼罩着一种强劲的生命力。

屋里有股热烘烘的鼻息,岛村不自觉地就想退出门去,但驹子已经把后门啪嗒一声关上,毫无顾虑地迈着重重的脚步,踏上了地板。岛村只好轻轻地从孩子们的枕边走过,一种奇异的快感颤动在胸前。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先上去开灯。”

“不用了。”岛村摸黑爬上楼梯。回头望去,越过一张张朴实的睡脸,可以看到对面出售粗点心的店铺。

楼上有四间房间,铺着陈旧的榻榻米,一副农家的格局。

“我一个人住,大是足够大的了。”驹子说。所有的纸槅门都打开了,一些旧家具全都堆放在里边的房间。熏黑的纸槅门里面,铺着一床小铺盖,墙上挂着陪酒时穿的衣裳,像是狐狸的巢穴。

驹子独自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坐垫让给了岛村。

“哟,脸好红!”她照着镜子说,“竟然醉成了这样!”

接着,她在衣橱的上方摸索了一阵。

“给你,这是日记。”

“这么多呀。”

她又从一旁拿来一只千代色纸糊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

“客人们给的,我就把它们放在袖兜里或掖在腰带里带回来。虽然皱巴巴的,但一点儿也不脏。各种牌子的香烟都有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跟前,另一只手翻弄着盒子里的香烟。

“哎呀,没有火柴。我戒烟了,这些烟已经用不着了。”

“行了。你在做针线活儿吗?”

“嗯。来赏红叶的客人太多,忙得没工夫做。”驹子转身,把衣橱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

那漂亮的直纹桐木衣橱和朱红色的高档针线盒,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时的纪念品,如今在这荒败的二楼,显得异常默然,如同放在师傅家那间纸盒子一般的阁楼一样。

电灯吊在一根细绳子上,一直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时,一拉这根绳,灯就熄了。”驹子摆弄着灯绳。像是家庭主妇一样,她安静地坐着,带着一丝娇羞。

“真像狐狸嫁女啊。”

“可不是嘛。”

“真的要在这儿住上四年吗?”

“已经过去半年了,也快。”

楼下传来人们的鼻息。一时找不出续聊的话头,岛村便匆忙地站起身。

驹子一边关门,一边探头仰望夜空。

“要下雪了。红叶观赏期也快过了。”她走到了外面,“这一带全是山,不待红叶落尽就会下雪的。”

“那么,你去休息吧。”

“我送送你,送到旅馆门口。”

结果,她还是与岛村一起走进了旅馆。

“晚安!”说完,她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两杯满满的冷酒,兴冲冲地来到屋里。

“来,喝一杯!你喝呀。”

“旅馆里的人都睡了,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它们放在哪儿。”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时已经喝过了,又露出先前的醉态,眯起眼睛,瞅着冷酒从杯口往外漫溢。

“不过,摸着黑喝酒,多没味啊。”

岛村接过递来的冷酒,一口干了。

喝这么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或许是刚才在外面走路着了凉的关系,岛村忽然胸中作呕,冲上了头。岛村似乎自己明白脸色已经发青,便闭上眼睛躺下了。驹子赶紧过来服侍。很快,岛村贴着女人温热的身体,像孩子一样安下心来。

驹子羞答答的,像一个尚未生育的少女怀抱着别人的孩子,探头望着他入睡。

过了一会儿,岛村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个好姑娘。”

“为什么?好在哪儿?”

“就是个好姑娘嘛。”

“是吗?真讨厌,在说些什么呀?振作一些!”驹子扭过脸,一边摇着他,一边断断续续地数落他。之后,她便沉默了。

接着,她又独自含笑道:

“这样可不好,我很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替换的衣服没有了。每次到你这儿来,都想换一件陪酒时穿的衣服,可是没有可换的了,现在穿的还是问朋友借来的。我是个坏姑娘吧?”

岛村无言以对。

“是吧,我这种人有什么好?”驹子有些哽咽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你这个人多讨厌啊,哪有如此说话不礼貌的人?那时真觉得讨厌。”

岛村点了点头。

“哎呀,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这话,你懂吗?一个人让女人这么说,他岂不完蛋了?”

“我倒不在乎。”

“是吗?”驹子仿佛在回看自己的过去,静默了许久。她把一个女性温暖鲜活的感觉传给了岛村。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就是个好女人嘛。”

“你真是个怪人。”驹子羞涩地缩起肩膀,捂住了脸。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支起胳膊,抬起头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你是指什么?”

岛村一愣,看着驹子。

“你告诉我呀,你就因为这个才老往这边跑吗?你是在笑话我吧?到底还是在讥笑我。”

驹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责问岛村。她激愤得双肩颤抖,脸色铁青,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太憋屈了,啊,太叫人愤懑了!”她钻出被窝,背朝岛村坐下。

岛村这才想到她是误解了自己的话,心里不觉一惊,但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说什么。

“叫人伤心啊!”驹子喃喃自语,身子缩成一团,趴在榻榻米上。

大概是哭累了,她拿着银簪在榻榻米上扎了半天,又冷不防地站起来出了房间。

岛村没能去追她。被驹子这么一说,他心里十分内疚。

可是,驹子很快又轻轻地走回来了。她站在纸槅门外,用变调的声音叫道:

“哎,去洗澡吗?”

“嗯。”

“对不起,我想通了。”

她躲在走廊上,不肯进来,岛村便拿好毛巾出去了。驹子尽量避开他的目光,略微低着头走在前面,好似一个罪行暴露被带走的罪犯。然而,她洗过澡,身体暖和了后,又嘻嘻哈哈起来,看了叫人心疼,哪里还能睡得着。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唱谣曲的声音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一阵子,见驹子从梳妆台前回过头,嫣然一笑说:

“是梅花厅的客人,昨晚宴会后不是叫我去了吗?”

“是谣曲会的团体旅行吧?”

“是的。”

“下雪了吗?”

“是啊。”驹子站起来,拉开了纸槅窗。

“红叶就快落尽了。”

窗外是一隅灰色的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进屋子。四下里静谧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睡意未减,茫然地望着窗外。

唱谣曲的又打起了鼓。

岛村想起去年年底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便朝梳妆台那边望去。镜中那冰冷的雪花,显得格外大。驹子敞开衣领在擦脖子,周边闪过丝丝白光。

驹子的肌肤就像刚刚洗过的那样白净。想不到她会因为岛村一句随意的话而这般误解,从中也可以看到她内心有着难以压抑的悲哀。

远山那一天天暗淡下去的红锈色的枫叶,因为遇上这一场初雪,又变得光鲜,富有生气。

山林覆上了一层薄雪,一棵棵杉树格外分明地挺立在雪地上,直直地刺向天空。

雪中纺丝,雪中织布,雪水漂洗,雪地晾晒。从纺丝到织布都在雪中。古人在书上写道:有雪才有绉绸,雪为绉绸之母。

在漫长的积雪季,农妇就是用手工纺织这样的麻绉布。岛村曾在旧衣铺里搜寻过这种雪国产的麻绉布,做了件夏服。经舞蹈方面的朋友介绍,他认识了经营能乐古装的商店,甚至拜托他们,只要有货色好的绉绸,就随时拿给他看。他尤其喜欢这儿的麻绉,还用它做了件贴身穿的衬衣。

据说,从前每到拆下雪帘、积雪消融的春天,麻绉便上市了。收购麻绉的商人,从东京、大阪和京都远道而来,住进经常光顾的旅馆。姑娘们辛苦半年,精心织成麻绉,为的也是赶上这一年最初的集市。远近村庄的男女都聚集于此,加上耍把戏的、卖东西的,就像节日一般热闹。绉布上拴着纸签,写明织布者的姓名、地址,按照麻绉的成色分成一等和二等,这也成了挑选媳妇的基准。纺织得从小学起,不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是绝不可能织出上好的麻绉布来的。年纪大了,织出的麻绉就没了光泽。姑娘们要想成为一流的织女,就不能不狠下功夫,磨炼自己的技艺。再说,从每年的阴历十月开始纺丝,到来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严冬的积雪天里,别无他事可做,只能专注地从事这门手艺。这些织品自然也凝聚着织女们的心血。

岛村身上穿的麻绉中,说不定就有明治初年甚至江户末年的织女们织出来的呢。

直到现在,岛村仍把自己的麻绉布拿出去“雪晒”。把不知以前是何人所穿的旧衣服,每年送到产地去晾晒,虽然很麻烦,但一想到织女们在大雪天所付出的辛劳,还是会想要送往她们的所在地去晾晒。当白麻晾晒在深厚的雪地之上,映照着朝阳,染上一片红色时,简直分不清是雪还是布。想到这一情景时,便会感到夏日的污秽已被洗净,自己的身体也仿佛被晾晒过一样惬意。不过,晾晒一类的事皆由东京的旧衣店代办,至于古代的晾晒法是否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晾晒店是自古就有的。织女们很少在自家又织又晒,一般都送到晾晒店去。白绉绸布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晾晒,带颜色的则在纺纱后先晾在棚架上。因为是从阴历正月晾晒到二月,所以据说有时会把积雪覆盖的水田或旱地当作晾晒场。

不论是布还是纱,都必须在灰水里浸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用清水漂洗过几道,绞干后再晾。如此反复进行多日。白绉绸布即将晾晒完成时,若遇到一轮朝阳沐浴,那红通通的景观实在壮美得难以言喻。古人在书上写道:望暖国民众能一饱眼福。晾晒一事完成后,便预示着雪国之春即将来临。

绉麻产地距离岛村住的温泉村很近,就在山谷渐渐开阔的河川下游的平原上,从房间里也能够隐约望见。从前有麻绉集市的村镇,现在都设了火车站,变成闻名的纺织业地区了。

但是,不论是穿着麻绉的盛夏,还是织麻绉的严冬,岛村都不曾来过这个温泉村,因此也没有与驹子聊起麻绉的机会。再说,他也不是专门探访古代民间工艺传统的那种人士。

不过,听到叶子在浴池里唱歌,岛村会忽然想到,倘若这个姑娘生在古代,她一定也是在纺车和织机旁那么唱的吧。叶子的歌声确实有那种古朴的情调。

比毛发还细的麻纱,要不是借助天然的冰雪回潮,便很难处置,据说在阴冷的季节里做最为合适。古人说,数九寒天里织的布,三伏天里穿更为凉爽,这是合乎自然的阴阳之道。总是缠着岛村的驹子,她的身上也有着一种凉意。所以,每当她热情奔放的时候,岛村总是格外地怜爱。

然而,这种怜爱却不如一块麻绉布,至少麻绉能够以确切的形式保留下来。即便布料是工艺品中寿命最短的,但只要好好保存,哪怕是五十年前的麻绉布,穿在身上也不会褪色。而人的爱情却不及麻绉布来得持久。岛村茫茫然地想到这儿,脑海里冷不防地想起驹子今后为别人生孩子、成为母亲的模样。他大吃一惊,环视四周,这才安下心来。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岛村在这儿逗留了很久,似乎都忘记了家中的妻儿。倒不是离不开,或者不想离开,只是等待着驹子常常来相会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驹子越是这样来得勤快,岛村越是强烈地责备自己,感到自己丧失了生命的活力。也就是说,明明知道自己的寂寞,却又只是滞留在原处。驹子闯入了自己的心灵,这让岛村感到不可思议。她的一切,岛村均能理解,而岛村的一切呢,驹子似乎全无所知。驹子那种像在一堵虚无的墙上碰撞的回声,像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底。岛村不可能永远由着自己的性情这样维系下去。

他觉得,这次回去后,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到这个温泉村来了。雪季即将来临,他蜷缩在火盆旁边。刚才旅馆老板还特地拿来一只京都产的古旧铁壶,水壶上精妙地刻有银丝花鸟图案,发出柔和的沸水声。听起来,这声响有远近两重,在远处的响声之外,仿佛还有一只小铃铛在轻轻地响个不停。岛村把耳朵贴近水壶去聆听。在铃铛声的远处,他忽然看到驹子的一双小脚正迈着铃铛声那样细碎的步子。岛村一惊,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

于是,岛村想到,该去麻绉布产地看看,并打算借机离开这个温泉村。

下游有好几个村镇,岛村不知道该去哪个才好。他不想去看现在纺织业已经发展得很大的城镇,便在一个冷清的小站下了车。走了一阵,他来到了一条古旧的宿驿街。

家家户户的屋檐向外伸展着,支撑檐头的柱子沿着道路竖起了一长排。它类似江户时代的商店店头,而在这个地方,它自古就叫作“雁木 ”,雪深时供行人往来。路的一侧,房屋鳞次栉比,上方的屋檐也相连着。

由于每家的屋檐相连,屋顶上的积雪只能扫到路当中。实际上,人们纷纷把雪从屋顶扫到路上,已经形成了一道雪堤。过马路必须打通雪堤,开出很多洞。当地把这种通道叫作“胎内钻”。

虽然同处雪国,但驹子所住的温泉村,屋檐是不相连的,岛村在这个村镇还是初次见到“雁木”,觉得很稀奇,就在下面走了一走。古老的屋檐下很暗,倾斜的柱脚已朽烂了。岛村觉得自己好像窥视到了世代埋藏在积雪中的阴森忧郁的人家。

织女们在大雪天里呕心沥血地从事手工劳作,这样的生活可不像她们所织出的麻绉布那么清爽明亮。这古老的村镇给他的印象让他想到了这点。在记载着有关麻绉的古书里面,也曾引用过中国唐朝秦韬玉的诗,据说当时,之所以没人愿意雇织女织布,是因为织一匹麻绉要花费许多时间,在收益上并不划算。

如此辛劳的纺织女工,没留下声名便早早地去世了,唯有美丽的麻绉布留存下来。夏天穿着清凉宜人,成了岛村这类人奢侈的衣物。这原本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但眼下岛村却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一往情深地追求爱情,都会变成对所爱之人的鞭笞吗?岛村走出“雁木”,来到马路上。

这条古老的宿驿街又直又长,大概一直连到温泉村。木板铺设的屋顶上压着板条和石块,与温泉村没什么两样。

屋檐下的立柱投下淡淡的阴影。不知不觉之中,已近黄昏了。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岛村便又乘上火车,到了另一个村镇。此处的情景与前一个村镇差不多。他随意地逛了逛,吃了一碗面条,以驱走寒气。

面馆开在河边,想必这条河也是从温泉村流过来的。尼姑们正三三两两地从桥上通过。她们都穿着草屐,有的背着圆斗笠,一副化缘归来的模样,给人一种乌鸦急急归巢的感觉。

“从这里路过的尼姑真不少呢。”岛村问开面馆的女人。

“是啊。山里有一座尼姑庵。往后下雪了,再出来就难啦。”

桥的那头,已是暮色苍茫,群山发白。

一到叶落风寒的季节,这一带便连日阴沉。这是捂雪的日子。远近的大山一片白茫茫的,这叫“山戴帽”。近海处会有海啸,深山中则有山鸣,远听宛若雷声,这叫“地打雷”。但凡看见“山戴帽”,或者听见“地打雷”,就知道要下大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岛村早晨躺在床上听到来赏红叶的游客大唱谣曲的那一天,下了第一场雪。难道今年的海啸和山鸣已经出现了吗?岛村独自一人住在温泉村,不时与驹子相会,听觉奇妙地变敏锐了,只要一想到海啸与山鸣,耳朵内便好像远远地传来了一阵轰响。

“再往后,尼姑们怕是闭门过冬了吧?她们有多少人啊?”

“这个嘛,恐怕有不少吧。”

“那么多尼姑在一起,在这几个月的雪天里,她们干些什么呢?从前这里出产的那种麻绉布,尼姑庵里要是能纺织倒也不错。”

对于好事者岛村的议论,开面馆的女人听了只报以淡淡的一笑。

返程时,岛村在火车站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微弱的夕阳已经西沉,寒气越来越甚,仿佛连星光都冷得分外明亮。岛村的脚冻僵了。

岛村漫无目的地外出跑了一趟,又返回了温泉村。汽车照例开过岔道口,来到神社的杉树林旁。见到一户灯火明亮的人家,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是菊村小饭店,门口站着三四个聊天的艺妓。

岛村正要想着或许驹子也在里面,就一眼看到了她。

汽车忽然慢了下来。也许司机已经了解了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有意放慢了车速。

岛村蓦地回头,朝与驹子相反的方向望去。他所搭乘的汽车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清晰的车辙,借着星光竟能看得很远。

汽车开到驹子跟前。驹子闭上眼睛,冷不防跳上了车。汽车没有停下,依旧缓缓地爬上山坡。驹子在车门外的踏板上缩着身子,紧紧抓住门把手。

她一跳上车就给吸住了似的,岛村却觉得仿佛有温暖的东西轻轻地挨近了他,完全没有感到她的动作有什么不自然和危险之处。驹子举起一条胳膊,好似要抱住车窗。衣袖滑落下去,长衬衣的颜色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映入岛村冻僵了的眼帘。

驹子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高声喊道:

“你去哪儿了?告诉我,上哪儿去了?”

“多么危险呀!别胡闹!”岛村也高声回答,像是甜蜜的嬉闹。

驹子打开车门,横着倒进车来。此时,汽车已经停在了山脚之下。

“说吧,你到哪儿去了?”

“嗯,没去哪儿呀。”

“哪儿?”

“没去哪儿。”

驹子理了理衣服下摆,举止之间有着十足的艺妓风情,岛村忽然觉得很稀罕。

司机坐着不动。岛村发现汽车已停在路的尽头,觉得这样坐在车里实在可笑,便说:“我们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到岛村搁在膝盖上的手上。

“哟,这么凉。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是呀!”

“说什么呀?你这人真怪!”驹子快活地笑着,登上了陡峭的石阶。

“我看到你走了,是两点吧,要不就是三点之前?”

“嗯。”

“听到汽车的声响,我就跑到门口看你来了。你没有回头看看吧?”

“是吗?”

“你没看。你为什么不回头看呢?”

岛村愣住了。

“你不知道我在为你送行吗?”

“不知道。”

“你这个人!”驹子依旧快活地抿着嘴笑,还把肩胛靠了过来。

“为什么不带我去呢?越来越冷淡了,真可恨!”

突然,火警声响起了。

两人回头望去。

“着火了,着火了!”

“是着火了。”

火焰从下面的村子正中间升起。

驹子连叫了两三声,抓住了岛村的手。

黑烟滚滚,火舌时隐时现。火势正向四周蔓延,舔舐着房檐。

“是在哪儿?是不是在你原来的师傅家附近?”

“不是。”

“那在什么地方?”

“还要往上一点,靠近火车站了。”

火焰烧穿了屋顶,冲向天空。

“哎呀,是茧仓。是茧仓呀!啊呀呀,是茧仓烧起来了!”驹子把脸贴在岛村的肩膀上,不停喊道,“是茧仓,是茧仓。”

火势越来越猛,但从高处往下看,辽阔的星空下却是一片宁静,如同玩具在烧。但似乎又有烈焰的声音传来,令人感到可怕。岛村搂住了驹子。

“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着头哭了。她的脸在岛村的手掌中显得比平时的更小。紧绷的太阳穴颤抖着。

看到失火,她就哭了。可她为什么要哭呢?岛村并没有追问,只是搂着她。

驹子忽然停止了哭泣,抬起脸来说:

“对了,今天晚上茧仓在放电影,挤满了人,你瞧……”

“那可糟了。”

“准会有人烧伤,会烧死人的呀!”

听到上方人声嘈杂,两人急忙跑上石阶。抬头望去,旅馆二三层楼的纸槅门差不多都被拉开了,人们跑到亮堂的走廊下观看火势。院子的一边种了一排枯萎的菊花,在旅馆的灯光或是天上的星光映照下,浮现出轮廓来,令人觉得好像是火光照亮的。菊花的后面也站着人。有三四个旅馆掌柜之类的人从他俩上方连跑带滚地下来。驹子大声问道:

“喂,是茧仓吗?”

“是茧仓。”

“有人受伤了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在往外施救呢。电影拷贝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得很快。刚才在电话里听说的。你看!”迎面碰上的掌柜扬起胳膊又跑了过去。

“听说正在把孩子一个个往下扔呢!”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驹子也走下石阶,像是要去追赶掌柜。后面的人不断地超过她,跑到了前面。驹子跟着跑起来,岛村也追了上去。

到了石阶下面,因为有房子阻挡,只看得见火舌。这时,火警声又大作起来,越发使人惶惶不安。

“雪都结冰了,当心点,路可滑着呢!”驹子朝岛村回过头,借势收住了脚步。

“哦,对了。你就算了吧,不要去了。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经她一提醒,岛村才发现是这么回事。他一下松了劲儿。他低下头,发现脚下已是铁轨,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铁路岔口处。

“银河多美呀!”

驹子喃喃自语。她望着天空,又奔跑起来。

啊,银河!岛村仰头望着,仿佛自己的身体瞬间飘向了银河。银河那么近,近得可以将岛村轻轻捞起。在旅途中漫游的松尾芭蕉,在汹涌的大海上所见到的银河,想必也是如此美丽壮阔吧。银河光亮洁净,宛若用她赤裸的身躯把黑暗中的大地拥入怀里,低垂下来,低到触手可及的程度,真是艳丽至极。岛村甚至觉得自己小小的身影会从地面倒映入银河之中。银河是那样澄澈,不仅每一颗星辰都清晰可见,就连光云之间的银沙也粒粒可辨。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进银河那无底的深渊了。

“喂——,喂——”岛村呼喊着驹子。

“你快来呀!”

银河低垂在黑暗的群山上,驹子正朝那边跑去。

她好像拎着下摆,随着手臂的摆动,红色的底襟便忽长忽短地显露出来。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那红色愈发鲜明了。

岛村一鼓作气地追了上去。

驹子放慢脚步,松开下摆,握住岛村的手。

“你也去吗?”

“嗯。”

“你真是好事。”她提起掉在雪地上的下摆说,“我要被人笑话的。你回去吧。”

“就到前面。”

“那多不像话,去火场还带着你,叫村里人看到,多难为情。”

岛村点点头站住了,可是驹子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又慢慢走了起来。

“找个地方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就回来。在哪儿好呢?”

“哪儿都行。”

“好吧,那就再过去一点。”驹子看了看岛村的面孔,忽然摇起头来,“烦死人了!”

驹子猛地撞了过来,岛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路边的薄雪上露出了一排大葱。

“太可悲了!”驹子语速很快地找碴儿,“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吧?人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岛村想起了驹子用簪子猛扎榻榻米的模样。

“我哭了,回去以后又哭了一场。真怕与你分别。不过,你还是快点走吧!被你说哭了,这事我可忘不了!”

一想到驹子误解了那句话,以至刻骨铭心,岛村便感到内心被一种不舍的感觉紧紧缠住。火场上突然间传来惊呼声,新冒出的火舌又喷出许多火星。

“哟,火又烧大起来了,火苗蹿得好高。”

两个人就像得救了似的松了口气,奔跑起来。

驹子跑得飞快,木屐掠过冰冻的雪地,手臂与其说是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旁舒展。岛村看着她胸部憋足力气的样子,惊觉她如此小巧。岛村的身躯有点发福,又看着驹子奔跑着的背影,很快就吃不消了。驹子也一下子喘不上气,跌倒向了岛村。

“眼睛要冻出泪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是冰冷的。岛村的眼睑也濡湿了。他眨了眨眼,顿时满目皆是银河。岛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淌下来。

“每天夜晚都能看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真美呀!不会每晚如此吧。天气多么晴朗!”

银河的光亮从两人的身后流泻到他俩的跟前,驹子的脸庞仿佛映照在银河之中。

可是,驹子纤细笔挺的鼻子模糊了,小巧的嘴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难以相信,那横贯天空的光亮居然会如此幽暗。星光好像比薄明的月亮还要淡薄,而银河却比任何满月都要明亮。大地不见一丝投影。微光之中,驹子的脸好似一个旧面具浮现出来,散发着女性的芳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抬头仰望,银河像要拥抱大地似的垂下来。

银河宛如一大片流动的极光,将岛村的全身淹没。岛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大地的尽头。虽然冷寂至极,却是娇艳得惊人。

“你离开后,我要认认真真地过日子。”驹子说着又走了起来,用手拢了拢松散下来的发髻。她走了五六步,又回过头来。

“你怎么啦?真叫人心烦!”

岛村仍然站着不动。

“啊?你等着我。回头一起去你的房间吧。”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跑开了。她的背影像是被吸入了幽暗的山底。银河在起伏的天际处展开她的裙裾,在那儿又朝着相反方向的天空璀璨地蔓延着。群山越发显得阴沉了。

岛村起步前行,不一会儿,街上的房子就遮挡住了驹子的身影。

“嗨哟!嗨哟!嗨哟!”传来了一阵吆喝声。街上有人拖着水泵走去,似乎还有人不停地朝火场跑。岛村也急忙走到大街上。两人来时的小路通向大街,正呈一个丁字形。

又运来了一台水泵。岛村让开路,跟在后面跑。

那是一台老式的手压的木制水泵,除了一队人拖着长长的绳索走在前面外,周边还围着一圈消防队员。那水泵显得可真小啊。

驹子也闪到路边,让水泵先过去。她看到岛村也跟着一起奔跑。站在路旁给水泵让道的人们像被水泵吸引过去似的,全跟在后面奔跑。此刻,他们两人不过是随着人流向火场跑去而已。

“你也来啦?真是好事!”

“嗯。这水泵靠不住吧!还是明治维新以前的东西。”

“就是。当心别摔着!”

“路好滑!”

“是呀。以后,刮一整夜暴风雪的时候,你该来看一看。来不了吧?那时候,山鸡、野兔之类的全逃进人家里来了。”驹子说着高兴起来。在消防队员的吆喝声和人们杂乱的脚步声中,她的声音显得响亮又热烈。岛村也感到轻松了。

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了。火势凶猛。驹子抓住了岛村的胳膊。街道上低矮而又黑暗的房顶,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喘气似的忽隐忽现。水泵喷出的水流过路人的脚边。岛村和驹子自然也在人墙后方站住了。火烧的焦味中掺杂着烧煮蚕茧的气味。

人群里处处发出相似的议论:电影拷贝引发的大火啦,把看电影的小孩一个个从楼上往下扔啦,还没人受伤啦,幸好仓库里没有存放村里的蚕茧和大米啦,等等。可是面对大火,大家都只能沉默。一种寂静主宰着火场,不论远近。人人都在倾听着火焰声和水泵的抽水声。

村子里不时有随后到达的人,到处叫喊着至亲的名字。听到有人答应,就高兴得互相叫喊。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是生机勃勃的。火警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岛村害怕引人关注,便悄悄离开驹子,站到一群孩子的身后。烟火熏人,逼得孩子们不得不往后退。脚下的积雪有点儿融化了,而人墙前面的积雪,因为火烤水浇,已经一片泥泞,上面印着杂沓的脚印。

茧仓旁正好是一块旱地,和岛村一起跑来的村里人都站在那里。

火大概是在摆放电影放映机的门口燃烧起来的。茧仓的半边屋顶和墙壁已经烧垮了,柱子和屋梁还冒着烟,竖立在那里。除了木板屋顶、板壁和木地板之外,茧仓里空荡荡的。里面的烟雾并不大,屋顶喷洒了许多水,看样子也烧不起来了。但火还在蔓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冒了出来。三台水泵赶紧去浇灭,于是忽地一下,火星四溅,冒起一股黑烟。

火星溅向银河,岛村好像又被捞上了银河似的。黑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则向下降落。水泵并没有对准屋顶,喷出的水柱左右摇晃,变成蒙蒙的水雾,恰似映照着银河的光芒。

驹子不知何时倚靠了上来,握住了岛村的手。岛村无言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驹子只顾认真地望着火,通红的两颊上有着火光起伏。这时,岛村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激情。驹子的发髻松掉了,她正伸直了脖子。岛村突然想伸出手,但指尖在微微颤抖。他的手在发热,驹子的手更烫。不知何故,岛村感觉到两人分离的时刻就要到了。

门口的立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又引起明火来。水泵又喷射过去,屋柱和横梁丝丝地冒着热气,倾倒下来。

围观的人群突然“哎呀”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一个女人掉落下来。

茧仓有时用作戏园,二楼只是徒具形式地设有观众席。虽说是二层,却很低矮。从楼上掉落,按理说只是瞬间的事,却长得足以让人看清她掉下来的姿势。或许是由于她落下的样子怪异,像是人偶,一眼便看出她已经不省人事,落下时也毫无声响。地上是一汪积水,没有扬起尘埃。她正好落在新蔓延的火苗和复燃的死灰之间。

一台水泵对着余烬中的火苗,喷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在水柱前方,忽然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这样掉落下来。在空中,她是平躺着的。岛村怔住了,但在那一瞬间,他没有感受到危险与恐怖,仿佛那只是非现实世界里的一个幻影。僵直的身躯从空中掉落,显得那么柔软,但又像人偶一样,没有了挣扎,失去了生命的自由,似乎生死已经休止。要说岛村此刻脑海里闪现出什么念头,那就是担心女人的身体会不再平躺,而是头朝下坠落,或者腰和腿弯曲起来。看上去有那种可能,但她还是水平地落了地。

“啊——”驹子尖叫一声,捂上了眼睛。岛村则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

掉下来的女人是叶子。岛村是何时知道的呢?人群的惊呼和驹子的尖叫几乎是同一瞬间发出的。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也是在那一瞬间。

驹子的尖叫直刺岛村的身心。看到叶子的小腿在痉挛,岛村的脚尖也跟着发冷、抽搐。这难以忍耐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叶子的痉挛十分微弱,几乎难以察觉,而且马上就停止了。

在看到叶子痉挛之前,岛村已经看到了她的脸和红色箭翎花纹的衣服。叶子是仰面跌落的,衣服下摆卷到了她一只膝盖上。她撞到地面时,也只是小腿痉挛了一下,人是没有知觉的。不知为什么,岛村完全没将之与死亡联系起来,只感到叶子体内的生命在变形,正处在一个临界点上。

从叶子掉落的二楼看台上,又倒下了两三根木头,打在她脸上燃烧起来。叶子闭着那明亮、美丽的眼睛,翘着下巴,伸着脖子。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摇曳。

岛村突然想起,几年前来这个温泉村看驹子时,看到火车窗玻璃上叶子的脸庞,寒山灯火正映照其上,心头不禁为之震颤。刹那间,那火光仿佛照亮了自己与驹子一起度过的岁月。那里,也有着令人难耐的苦痛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跑了出去,这一举动与她高声尖叫、捂住双眼几乎在同一瞬间,也正是在人墙中倒吸一口冷气、发出“哎呀”一声的时刻。

焦黑的灰烬已被水喷得散落一地,驹子拖曳着艺妓服长长的下摆,磕磕绊绊地跑过去。她把叶子抱在胸口,试图往回走,脸上显露出拼命用劲的样子。而叶子垂下头,一副已然死去的空洞表情。驹子如同怀抱着一个祭品,抑或是对于自己的惩戒物一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拥上来,围住了她们俩。

“让开,请让开!”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叫声。

“这孩子,她疯了,疯了!”

驹子发疯似的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从驹子手上接过叶子的男人挤得踉踉跄跄的。他勉强站稳脚跟时,抬头一望,银河仿佛哗啦一声,朝着岛村的心头倾泻而下。

(一九三五年—一九四七年) bdRqzRfBMixX3PEdiRY4Na5SXWqUeFPvc7eDhxx5JIkbvc0Eq4qAMBGtQabZDo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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