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与我的对立,基本上是出于原则性预设的差异。
弗洛伊德与我本人的观点之间的差异,应该由圈外人去写,让那些站在名为“弗洛伊德”与“荣格”的思想圈圈外的人来探讨。若能保持客观,我应该能不偏不倚地跳脱自己的观点,但我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具备这种客观、超脱的能力。真的有人办得到吗?我不觉得。假如有人看似真能达成闵希豪森(Münchhausen)伯爵
的创举,我敢打赌,他的想法绝不是自己想出来的。
然而,被为数众多的支持者拥戴的思想,根本就不属于所谓思想的创造者;创造者反而是自身思想的奴仆。触动人心的、所谓真实的思想有其特殊之处。这些思想来自一个永恒的、永远存在的、母性的、心灵的原始根基。单一人类个体的短暂精神从中生长,像植物那样开花、结果、长籽、枯萎并死亡。思想源于比人类个体更伟大的事物。我们并没有创造思想,而是被思想形塑。
一方面,思想是一种致命的坦诚,它不仅揭露我们内心最光鲜亮丽的一面,也显示出最不足的事物和个人的苦痛。心理学的思想就是如此!除了来自最主观的见解之外,思想难道还能从其他地方产生吗?客体的经验能让我们不受主观偏见影响吗?每一种经验,即便是在最美好的情况下,至少也有一半是由主观诠释所构成的吧?另一方面,主体也是一种客观事实,是世界的一部分;从主体身上产生的东西,最终也是从地球表面上产生的,正如最罕见、最不可能的生命体也跟我们一样活在同一片土地,享有相同的养分来源。所以,最主观的想法正是那些最接近自然与本质的想法,因此也能被称为最真实的想法。但“何谓真理”?
就我们的心理学而言,我会先抛开一种观念,那就是认为当代人有能力去表述任何关于心灵本质的“真实”或“正确”论断。我们能做的,顶多只是提出真实的表述。“真实的表述”是指一种自白,一种对主观发现的事物的详细描绘。有的人可能会特别强调自己对所发现的事物的描绘与塑造,因此想象自己是这些事物的创造者;有的人可能会强调直观,并且提及事物的显现,因而认识到自己是处于接收者的状态。真相就在这两者之间:真实的表述就是塑造式的直观。
纵然今日的心理学家野心勃勃,他们顶多也只能通过上述的接收以及行动来接近人类心灵。我们目前的心理学,是由几个人形塑个人见解、成功地提出自白而建构出来的。只要这些人的表述多少具有代表性,其他多数人就会认为他们的自白基本上是有效的描述。只要那些属于不同类型的人依然属于人类,我们就能得出结论,认为其他人也会受到这种表述的影响,只不过程度较轻微而已。弗洛伊德关于性的角色、婴儿式欲望及其与“现实原则”的冲突,还有关于乱伦等的论述,都是他个人的心理学的真实表述。他成功地针对自己主观上发现的事物塑造出个人表述。我并非弗洛伊德的反对者,不过目光短浅的他和他的学生都想在我身上贴这个标签。任何有经验的心灵医生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碰过几十个在心理状态上符合弗洛伊德基本论述的个案。因此,弗洛伊德以他个人最主观的自白,协助建构出一个伟大的人类真理。他自己就是其心理学的经典范例,并且为了这个任务奉献了个人的生命与创造。
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会受到自己的影响。由于其他人的心理状态不同,他们看待事物及表述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弗洛伊德最早收的一位学生就率先证明了这一点,他就是阿德勒:他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观点来呈现相同的经验素材,而他的观察方式至少也跟弗洛伊德的论述同样具有说服力,因为他也代表一种民众经常遇到的心理类型。我知道这两个学派的支持者都会认为我的主张是错的,但历史与客观公道的思想家会证明我是对的。我不得不对这两个学派提出批评,因为他们过度地从病态和缺陷的角度出发来解释人。弗洛伊德无法理解宗教体验, [1] 这就是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
相较之下,我宁愿从人的健全出发来理解人,也想将患者从弗洛伊德提出的每一种心理学模型中解放出来。我看不出弗洛伊德曾经超越自己的心理学,并且消除病人承受的痛苦(毕竟医生自己也正为同样的痛苦所困)。他的心理学是一种特定形态的精神官能症的心理学,所以也只是一种在相应状态下才有效的真理。在这个状态的范围内,弗洛伊德的论述是真实且有效的,即便他说的是不实之词,因为这些讹误也属于整体论述的一部分,因此也是一种真实的自白。但这不是一套健康的心理学,而其病态之处在于,这套心理学建构在一种未经批判、无意识的世界观之上,容易使体验与视野的界限变得非常狭窄。弗洛伊德的一大错误就在于他不接受哲学。他从来不会去批判自己的预设条件,甚至也不会去反思、批评他个人的心理前提。根据我到目前为止所说的一切,大家应该能轻易地理解反思和自我批判是相当必要的。如果弗洛伊德曾对自己的论述进行批判,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天真地提出自己特有的心理学论述。 [2] 无论如何,他会跟我一样尝到困难艰辛的滋味。我从来没有轻蔑地拒绝过哲学批判这杯悲喜参半的酒,但我每次都会小心克制自己的用量。反对我的人可能会说我应该要喝多一点,但我认为自己喝得太多了。对每个具有创造性的个人来说,珍贵无价的天真是不可或缺的礼物,但这种天真非常容易被自我批评污染。总之,哲学批判让我洞悉每一套心理学的主观自白的特质,连我自己的心理学也不例外。但我不能让我的批判去拦截、破坏我个人的创造性可能。虽然我知道在我说出的每个字背后,都隐藏着特殊、绝无仅有的自体(Selbst),同时也体现出其特有的世界和历史,但我会按照需求,在所谓经验素材的笼罩下表述自己。单看这一点,我就是在为人类知识这个目标服务,而弗洛伊德也想对这个目标有所贡献,而且也不顾一切地为其服务。知识不仅基于真理,同时也基于错误。
每个人产生的心理学都具有主观特质,而对这种主观特质的认识和洞察,可能就是我与弗洛伊德之间的最大差异。
在我看来,我与弗洛伊德之间另一项显著差异,就是我尽量不去持有无意识的、未经批判的意识形态前提。我之所以说“尽量”,是因为没有人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完全没有无意识的预设。我至少努力地免除那些最粗糙愚蠢的偏见,所以也倾向承认各种神的存在,前提是他们确实在人类心灵中发挥效用。无论是爱欲还是权力意志,我都不怀疑自然驱力会在心灵领域发挥强大的力量,但我也不怀疑这些驱力会与精神相互冲突,因为这些驱力总是与某些事物相互冲突,而这些事物也有可能是所谓的“精神”。正如我对精神自身所知甚少,我对“驱力”的了解也相当有限。两者对我来说都一样神秘未知,而我也不能说它们两者谁误解了谁,就像“地球只有一个月亮”并不是误解:自然界中不存在所谓的误解,误解只出现在人类所谓的“理智”领域。驱力与精神是我无法理解的。两者都是我们提出的概念,虽然这些概念指涉的事物对我们来说依然未知,但其效力相当强大。
因此,我与所有宗教的关系都是积极正向的。在各宗教的教义内涵中,我看到了那些我在患者的梦境与幻想中碰到的形象。在这些宗教的道德观中,我也看到了我在患者身上发现的类似或相同的尝试:患者出于个人的发明或灵感,试图找出正确的方式来应对心灵的力量。神圣行动、仪式、入教流程以及禁欲主义,这些对我来说非常有趣,因为它们是多变、形态多元的技术,能开展出正确的道路。我与生物学的关系,还有与自然科学实证主义的关系,同样是积极正向的。在我看来,科学似乎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尝试,试图由外向内来理解人类心灵;反之,宗教灵知对我来说也是人类精神的一种强大企图,试图从内部汲取知识。在我的世界观中存有同等巨大的外在和内在,而人就站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时而转向外在,时而转向内在,并根据自己的性情和天性,认为其中一项(或另一项)才是绝对真理,以此来否决或牺牲另一项。
这幅意象是一个预设,但我当然不会偏离这个预设,因为对我而言这是非常有价值的假设。我通过启发式的方法与实证经验印证了这一点,而普遍共识也支持此论述。这项假设当然是来自我自己(就算我想象自己是通过外在经验得到这项假设,我也无法否认此事实),而此假设成为我的类型理论的基础,同时也让我与相异的观点互相调和,例如弗洛伊德的观点。
在我看来,世界像一幅对立的图像,而我从这幅图像中得到“心理能量”的概念。这种能量就像物理现象的能量,必须从对立中产生。物理现象的能量总是以程度差异为前提,换句话说就是冷暖以及高低之间的差异。弗洛伊德一开始几乎只将性当成心理驱力,只有在我脱离他的学派后才开始考量其他因素;我则是通过能量的概念,概括所有多少是为特别目的建构而出的心理驱力或力量,来排除纯粹的驱力心理学必然具有的专断特质。因此,我不会再谈及力量或单一驱力,而是以“数值强度”来进行论述。 [3] 这个决定不是要否定性在心理现象中的重要性(弗洛伊德顽强地主张这一点),而是要遏止我们对心灵的理解被与性相关的术语淹没,将性放回原本正确、适切的位置。
有一般常识的人都晓得,虽然性相当重要、影响深远,但它毕竟只是生物本能之一,只是心理生理的一种功能。但是,比方说,如果我们停止进食会发生什么事?归属于性的心理范畴,目前无疑会受到非常剧烈的干扰;就算只是一颗牙齿发疼,我们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整个心灵似乎都被牙疼占据了。弗洛伊德描述的性是一种明确无误的性痴迷,假如将患者从不适切的情境或设定中推出来或引出来,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性痴迷的现象。这是一种被潜抑、围困的性,只要让患者有宣泄释放的渠道,这种性就会立刻恢复正常的比例。一般来说,会使生命能量受到围困与抑制的原因,不外乎深陷在家庭关系的怨恨中、卡在所谓“家庭故事”的情感纠葛里。这种围困必然会表现在所谓的婴儿式的性特质中。这是一种不实际的性特质,目的是用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去释放其实属于另一个生活领域的紧绷情绪。那么,在这片汹涌汪洋中航行又能带来什么益处?至少对头脑清醒的人来说,更重要的工作应该是开通泄洪的渠道,也就是找出那些可能或态度,让能量得以朝它们想去的方向流动,否则只会产生恶性循环,什么忙也帮不上。对我来说,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似乎就卡在这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并没有开拓出任何可能性,协助人跳出生物现象毫不间断的钳制。绝望之下,我们只能像使徒保罗那样高喊:“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而一位有智慧的聪明人走上前,摇摇头,像浮士德那样说:“你意识到的只是一种驱力。”这就是肉体的束缚,它将一切回推到父母身上,或者往前推进到继承我们血缘的孩子:与过去的“乱伦”和与未来的“乱伦”,也就是在“家庭故事”中持续上演的原罪。只有精神,也就是世界事件的另一个极端,才能让我们从中解脱。只有“上帝之子”才能体验到自由,血肉之躯则无法。在巴拉赫(Ernst Barlach)的《死亡日》中,化为魔鬼的母亲在家庭故事的悲剧性结局中表示:“人们不愿理解上帝是他们的父亲,这是奇怪的事。”这就是弗洛伊德从来就不想学习的,也是所有他的志同道合者所抵制的,或至少不得要领的一个道理。神学跟这些人是碰不到一起的,因为神学要求信仰,而信仰是一种真实、正确的魅力,没有任何人能够散发这种魅力。我们现代人再次仰赖于精神体验,也就是去创造原始体验。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打破生物现象的魔咒束缚。
这一点是我与弗洛伊德在观点上的第三大差异。因此,有人会指控我为神秘主义者。但无论何时何地,人类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发展出宗教功能,而且自原始时代以来,人类心灵中就已充溢、饱含着宗教情感与概念,这些现象都不是我一手促成的。要是看不见这项人类心灵的特征,那就是盲目的;如果想要靠辩解来驳斥此说法,或是靠启蒙来消灭这个现象,那就是根本没有认清事实。弗洛伊德学派从头到脚都充斥着恋父情结,而这种恋父情结证明人已经从家庭故事的宿命中解放出来了吗?这种狂热僵化、过度敏感的恋父情结,其实是一种被误解的宗教信仰功能,一种占据生物与家庭现象的神秘主义。通过其“超我”概念,弗洛伊德忸怩作态地试着将古老的耶和华意象偷渡进心理学理论中。这种事最好开诚布公地说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偏好用事物原有的名称来称呼它们。
历史的滚轮不会倒转,打从原始宗教的入教仪式开始,人类的精神生活持续向前迈进,这一点无可否认。当然,科学能够通过有限的假设来划分出不同的分支领域,而且必须这样做。但心灵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意识只是其中一部分;心灵是意识的来源与前提,因此科学也只是心灵的功能之一,所以永远无法穷尽心灵生活的全部。心灵医生不能爬到病态的角落,将自己紧紧地局限在这个区域,单纯通过病态的视角来观察一切。即便是生了病的心灵,也还是人类的心灵,而且不管发展出什么样的疾病,这种心灵仍然无意识地参与整个人类的精神生活。没错,医生必须承认,“自我”之所以病了,是因为自我与整体的联系被切断,因此失去了人性及精神。如弗洛伊德所言, [4] 只要没有回到父亲与母亲身边,自我就是一个“恐惧的场域”。碰到尼哥底母提出的问题,弗洛伊德则未能交出令人信服的解答,这个问题是:“人能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然后再一次诞生吗?”一叶知秋,历史会再度重演,这个问题再次成为现代心理学内部争论的焦点。
数千年来,宗教的入教仪式一直在教导人如何从精神中重生,但奇怪的是,大家总是忘记去理解降生的意义。这么一来,我们当然不会认识到精神的特定力量与强度,而会面临各种误解的后果,例如精神官能症的萎缩、痛苦、局限以及贫乏。想将精神排除在外并不难,但我们眼前的那碗汤就会缺少盐的咸味,也就是“地球的盐”,意指珍贵的事物。但古老的神圣仪式的核心教义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这就证明精神始终具备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世界上,总是有人能够理解“上帝是他们的父亲”的意义。在此领域,肉体与精神得以维持平衡。弗洛伊德与我的对立,基本上是出于原则性预设的差异。预设是在所难免的,而正因它们无可免除,我们也不该假装预设不存在。因此,我将探讨的重点放在基本的原则性面向上,这样一来,大家才能轻松理解我与弗洛伊德的观点存有哪些多样、细致的差异。
本文发表于 Kölnische Zeitung (Köln, 7.Mai 1929)。
▎然而,被为数众多的支持者拥戴的思想,根本就不属于所谓思想的创造者;创造者反而是自身思想的奴仆。
思想源于比人类个体更伟大的事物。我们并没有创造思想,而是被思想形塑。
弗洛伊德以他个人最主观的自白,协助建构出一个伟大的人类真理。他自己就是其心理学的经典范例,并且为了这个任务奉献了个人的生命与创造。
对每个具有创造性的个人来说,珍贵无价的天真是不可或缺的礼物,但这种天真非常容易被自我批评污染。
知识不仅基于真理,同时也基于错误。
自然界中不存在所谓的误解,误解只出现在人类所谓的“理智”领域。
心灵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意识只是其中一部分;心灵是意识的来源与前提,因此科学也只是心灵的功能之一,所以永远无法穷尽心灵生活的全部。
没错,医生必须承认,“自我”之所以病了,是因为自我与整体的联系被切断,因此失去了人性及精神。
[1] 参考Freud, Die Zukunft einer Illusion 。——原注
[2] 参考Freud, Die Traumdeutung 。——原注
[3] 参考Jung, Über psychische Energetik und das Wesen der Träume 。——原注
[4] 参见Freud, Das Ich und das Es 。——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