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汉图画难显之形

商周邈矣！商周之图画，彰于吉金 ，如钟彝之属，不少概见。秦汉之时，有三羊鼎 、双鱼洗 、龙虎鹿卢 之制，形状精美，反不逮于前古。

秦破诸侯，写放 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 上。汉文帝三年，于未央承明殿 ，画屈轶草 、进善旌 、诽谤木 、敢谏鼓 、獬廌 （独角兽，能触邪佞）。宣帝之时，图画汉列士 ；或不在于画上者，子孙耻之。后汉顺烈皇后 常以《列女》置于座右，以自监戒。武帝中，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 ；又作甘泉宫 ，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 诸鬼神，而置其祭具，以致天神。至明帝时，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 、贾逵 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 画工图画之。是画著为劝诫之事，举载籍所不能明者，可图其形以明之。杜陵毛延寿 、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雒阳龚宽之徒，并工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老少，为得其真。画者仅以姓氏著。今所及见之汉画，唯以石刻存，传者犹夥 。武帝元狩 中，有凤皇刻石 ，嵩岳太室、少室、开母庙三阙 诸画。永建 中，孝堂山石室 画像、武侯祠堂画像 、李翕《黾池五瑞图》 、朱长舒墓石 。诸凡人世可惊可喜之事，状其难显之容，一一毕现，此画之进乎其技矣。今观石刻笔意，类多粗拙，犹与书法相同，其为写意画之鼻祖耶？

然当明帝时，佛教已入中国。庄严瑰丽之品饰，其工艺必挟而俱东。近论东方美术者，有谓中国画事源流，皆出于印度斯坦古代之绘画雕刻。今考印度古代所遗之美术，多关于宗教鬼神之作。画者能熟悉典故，领悟佳趣，是其画形，而不徒以形似见长，有可知已。印度国王，于其画家，每年给俸畀之，甚且免其地租，使得专心于艺术，不以富贵利禄分其心。正如悟道之高僧，避世之隐士。故其技有独至，而为古今所共仰。当时中国汉画，必有濡染于外域之风，有可想象于石刻外者。而今之仅存，所可见者，亦徒有石刻而已。

【译】

商周两代距今久远！商周时代的图画，铸在祭祀用的青铜器物上，例如钟鼎彝器等古器物，数量不少，其大略可见。到了秦汉时期，三羊鼎、双鱼洗、刻有龙虎图案的鹿卢灯等青铜器物，皆有图画之形制，但从造型和图案的精美程度而言，这些器物反而不及上古商周时代。

秦每灭掉一个诸侯国，就在咸阳城的北坂上仿建该国的宫殿。汉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在未央宫的承明殿外，画屈轶草、进善旌、诽谤木、敢谏鼓、獬廌（独角兽，能触邪佞）等图画。汉宣帝时，令人画功臣像以示纪念和表扬，有的大臣没有位列其中，其子孙便以此为耻。东汉顺帝梁皇后常将《列女图》放在身边，以此来审察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女德的标准。汉武帝时，令地方官员按公玊带献上的明堂图，在汶水之北的奉高县修建明堂；又修建甘泉宫，中间建高台宫室，其内绘有天、地、太一神等鬼神的图画，并供奉有祭祀的器具，以向天神祭祀。东汉明帝时，另设立了掌管绘画的职官，诏令学识广博的人士，如班固、贾逵等人，选取古代经典中的史事，命官署画工将它们画出来。这是用绘画劝诫世人，列举典籍中不容易通过语言文字描述的故事，用图画的方式表现出来。当时有名的画工有杜陵毛延寿、安陵陈敞、新丰（今陕西临潼）刘白、洛阳龚宽等人，他们善画牛、马、飞鸟等事物，人像的美丑老少，都能画得十分逼真。汉代的民间画工社会地位低下，其名不著，只有姓氏得以流传。现在所能看到的汉代绘画，只有石刻留存下来的很多。汉武帝元狩时期，凤凰刻石、嵩山太室石阙、少室石阙和开母庙石阙皆刻有铭文及图画。东汉顺帝永建时，有孝堂山石室画像、武氏祠堂画像、李翕所刻《黾池五瑞图》、朱鲔石室画像石等，举凡人世间那些可惊可喜的事情，那些难以描述的形象，都能纤毫毕现，这是绘画的技艺达到更高的境界了。从现在遗存的这些石刻画的笔意来看，大多粗放稚拙，与书法的用笔类同，这难道是写意画的开端吗？

在东汉明帝时期，佛教已经传入中国。佛教图画那种庄严瑰丽的装饰，其工艺也随着它的东传而影响了东方。近些年，有些讨论东方美术的人，在谈到中国绘画的起源和流变时，认为它们都是源于印度的古代绘画和雕刻。从现在发现的印度古代美术遗存来看，多为宗教鬼神方面的作品。若画家们能熟悉典籍故事，领悟其中美好的情趣，那么他们所描绘的形象，就不会仅仅以形似见长。印度的国王对待自己国家的画师，每年都给予一定的俸禄，甚至免除他们土地的租税，使他们专心投身于艺术，不为富贵利禄而分心。就像悟道的高僧、避世的隐士，不为世俗侵扰。所以他们的技巧有独到之处，从而为古今画家所共同敬仰。那时中国汉代的绘画，必然也会受到域外艺术风格的影响，可以想象，在石刻之外的艺术中，应有所表现。但现在留存的作品，可以见到的，也只有石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