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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

静冈县清水港的牙科医生青木好马给一位名叫阿霜的姑娘拔下一颗牙的当口,因脑溢血去世。此后不到一年,好马的儿子兵禄便和那位阿霜姑娘结了婚。

于是,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但兵禄给的理由是,由于受到阿霜父亲的恐吓,不得已才答应的,这已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好马酗酒,儿子也到了二十五岁的年纪,他不论何时暴死倒也并非不可思议。但既然发生了这件事,阿霜就背上了不吉利的名声,像一件有疵点的东西一样,找婆家就难了。因此,把她强配给去世的牙科医生的儿子,倒也顺理成章。阿霜的父亲是尽人皆知的赌徒,绰号云五六。兵禄家门第好,拥有相当的财产。

这一次,兵禄的一个亲戚在婚礼上致辞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套话:“真是奇妙的缘分。”云五六怒不可遏地说:“什么奇妙!”并把对方揍了一顿。然后他又说:“是呀,要说奇妙,好马和兵禄父子俩同时迷上阿霜,那才是奇妙。”他突然变得醉意朦胧。但是旁观者都认为他是故意装的,其实一点儿也没醉。父子俩共同喜爱阿霜的说法从女方父亲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反而像是编造的。大家都认为,云五六只是为了今后使新郎的亲戚感到害怕,才这样示威吓唬他们的。

从户籍证书上看,阿霜是云五六的亲生女儿,但其实是养女。一结婚,她就不假思索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不过,她好像并没有要搞清生父的意图。

银作是在这场婚姻的第二年出生的孩子,阿霜在虚岁十八那年做了母亲。

银作六岁时,兵禄为考牙医执照去东京学习,阿霜拖着第二胎临产的身子到江尻站为丈夫送行。在火车站,银作并没怎么伤心哭泣,因为父母的分别充满了柔情。但在回家的路上,妈妈绕去云五六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在小孩子银作的心中,与其说是奇怪,莫如说是不满。他害怕,他觉得妈妈一定会倒大霉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挨了一顿骂而已。因为兵禄去东京之前,养父不时来访,此事却一直对他保密。父母亲之间有关夫妇暂别的商量并不介意孩子听到,因此银作是知道这件事的。他一见到云五六的脸,先前的悲伤便减轻了,仿佛自己也骗了外公一样,有几分得意。不过,不知什么缘故,他始终怀有责怪母亲的心情,怪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然而,阿霜似乎被兵禄冠冕堂皇地赶出了家门,兵禄在东京期间就办妥了离婚手续。他用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取得牙科医生的开业资格后回家,立即为当地的艺妓梅子赎身。按说此举会引起一场闹剧,但云五六不知有什么理亏之处,他没有抱怨,把两名外孙交给兵禄,带着女儿离开了清水港。

就这样,银作和弟弟芳二由后母梅子抚养了。

芳二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婴儿。他把梅子当作生母,与她亲近,好像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然而,梅子却与人们预料的相反,比起银作来,反而对芳二刻薄。银作对此一清二楚,并感到窃喜:梅子的任何薄情他都可以忍受,再说,他因为失去生母阿霜一事也在憎恨着弟弟,因为父亲和生母谈起要分居的时候,正是母亲肚子越来越大的时候。不久,梅子也连续生了两个孩子,银作便告诉弟弟:她是继母,不是生母!话里带着嫉妒、残酷的味道。四五岁的芳二全然不明白哥哥的话为何意,马上就如实去告诉妈妈,可是次数多了,他也开始“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听一边学着哥哥的样子,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

然而,比起与芳二玩耍,银作更喜欢同父异母的弟弟。这倒不是为了取悦继母,而是带他们玩总有一种轻松之感。在心情孤寂之时,他会带着弟弟到外面,这时,大人就会宠惯他们。按照邻居及小学同学们的说法,他们俩作为继子受到相当厉害的虐待,若照传言去想,就会觉得继母的确很坏。但是,也许是继子受虐待的想法早就在脑中生根的缘故吧,银作倒并不怎么憎恨继母,只是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用铜板去买东西吃的年纪,平时手头并不严紧的继母,对银作和芳二就像对外人一样吝啬,一点儿小钱都舍不得花,这才使银作非常吃惊并耿耿于怀。

银作念小学六年级那年的七月,小时候看孩子、现在是街上旅店的女佣的妇女,粗野地打开门说:“对不起,银儿在家吗?”她的声音洪亮,响彻屋内。一看到银作她就说:“你妈妈来看你们啦!来,带上芳二一块儿来吧。”母亲阿霜来到了这家旅店。兄弟俩也住下了,母亲双手搂着两个孩子睡觉。芳二已经九岁了。银作对母亲变得这么胖感到惊讶。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抚摸着银作的身体,使他有一种做过坏事之后的感觉。他想,这就是亲妈呀。芳二好像是第一次见阿霜,很快熟睡过去。阿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怎么能把你交给继母呢?我要带你一起回台湾!”银作听了连连点头,十分高兴。可是,早晨他头一个醒来时,却莫名地心神不定。他摇醒了母亲,说是要去上学。阿霜夸他:“学习是重要,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银作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银作把昨夜的事告诉父亲后去小学上学,他独自欢蹦,仿佛手脚也变得轻松了。在走廊上一看到竹子,便一溜烟地跑过去,猛地撞了她一下,然后就势跑到操场的底端。竹子是继母梅子的妹妹,她好像要当艺妓,正在学习三弦和舞蹈。穿着打扮和化妆都是佐证。竹子几乎不到姐夫家来,她比银作低一个年级。但更为重要的是,她因为美而受到所有孩子的注目,可银作连话也没跟她说过。

放学后,银作仗着撞到竹子的余威,又冲到旅店的房间里,竟吃惊地站住了,原来父亲也在。在阿霜不停地指责下,父亲低着头。这位母亲已完全不同于八年之前的她了,他要赶梅子回家并不困难,但是在梅子也有了孩子的今天,这样做太傻,所以阿霜提出要带银作走。兵禄很懦弱,居然没问一下身边的孩子:你同意吗?

银作被母亲带到大阪,没想到落脚处竟是云五六的家。那儿是靠近大阪城的陋巷,房子和清水港的牙科医院无法相比。看到母亲很好地应付那些进出家门的无赖,银作忘记了刚到时的寂寞与后悔,连在继母身边时顾忌他人的胆怯也消失了,一下子靠近了成人的世界。母亲在这个三月间已经从大阪和纪州买来了五位姑娘,很快就要坐船由神户去基隆了。

第五天早晨到达了基隆。在那儿等了三天的便船,沿着东海岸驶到台东的鼻南街。大海波涛汹涌,海岸岩石嶙峋。反正是被卖到台湾去的,除一名良家姑娘外,其余四人都很放荡。在开往殖民地的三等客船中,阿霜的目光对女人来说是严厉的,但是这些寂寥的妓女们却把这位少年当作郁郁不乐的慰藉,当作她们逝去的美梦的回忆。随着银作的脾气日益暴躁,她们看上去好像都想成为他的奴隶。银作感到自己产生了看不起女人的念头,不过,这就像心中滋生了在任何场合下都是女人来拯救自己的崇拜女性的想法一样。

鼻南街周围被一种高而尖的杂草包围着。这儿不时刮起足以卷走柜子和小石子的大风,几乎不下雨。当时正好在修筑连接花莲港的公路,山上有一百五十名左右的日本人,因为未开化的蕃人很危险,因而靠驻军护卫。镇上也有一百五十名日本人,小学的三名教师腰间佩剑,享受委任官的待遇。阿霜与兵禄分手以后辗转流离,成了测量工程师的妻子,丈夫因修建公路上了山,她在鼻南街的宽敞的家中经营兼做旅店的妓馆。这儿的气候即便在正月也可以披着浴衣饮啤酒、在海中游泳,去拜年时要打遮阳伞,是个淫猥风气盛行之地。来到殖民地打短工的木匠、泥瓦匠,把待在山里挣到的钱全都花在妓馆里,然后再去山里干活儿。阿霜的生意因而很红火,工程师丈夫也挣到了大钱。小学里的孩子成绩都很差,银作作为优等生毕了业。

然而,就在银作即将毕业的时候,母亲的肺结核病突然变得严重了,她瘦得像浑身上下被抽干了水分,而当时银作和母亲一起住在旅店的时候,她还很胖。看来母亲的病有些年头了,还是在生银作的时候就染上了。妓女们虽然没有对老板娘的不治之症感到幸灾乐祸,但在表面的安静下总有一种生气勃勃的振奋之感吧。大概是对妓女们这一变化的反应,银作第一次因小事对妓女们吼叫起来,而妓女们只是哈哈嬉笑,但银作也不生气。只有在母亲患上不治之症的日子,他才能够盛气十足地训斥女人。

阿霜把银作叫到枕边说道:“我不久就会死去。我卧病在床,既给丈夫添麻烦,也给你带来不便,心里感到难受。你可尽早回到清水港你生父身边去,等待我的回归。”银作哭着表示:“要去的话,我陪您一块儿去。”然而,母亲固执己见,语重心长地留下遗言:“你不应该像你的生父、我和你外公那样自误,要走正道!”银作激动起来,对母亲的嘱咐一概应允。母亲说:“我现在才懂得,刚生下来时的芳二非常可爱。”母亲的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打动了银作的心。

十五岁那年的四月,银作独自一人从遥远的台湾回到了静冈县,云五六来神户接外孙,他在大阪的家里住了一宿。

一旦病倒便不能照料丈夫的生活,这是阿霜流浪的经历教会她的道德吧,同时这又是女人的一种殖民地的感情。丈夫因山中的工作经常不在家,加上妻子还带来了前夫的儿子,因此只把银作当作一件好的玩物,可银作对这位继父倒不觉得不自在。虽说他们夫妇俩旁若无人地相爱,但在银作看来,比起兵禄和梅子的和睦总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在一起时会激情高昂。丈夫一走,阿霜就热衷于生意。这个镇上没有一个家庭是像样的。病情加重后,阿霜对把丈夫看作流浪汉、对妓女大声训斥的儿子感到恐惧,萌生了想回国去死的念头。

银作回到清水港的两个月后,从大阪发来了“母亲病危”的电报。他一个人去了大阪,阿霜和工程师丈夫已经到了云五六的家。看到亲生儿子,母亲的病情好像有所减轻,可是当银作放心地回到清水港后,电报又紧追而至。第二次再到大阪时,母亲已经入殓。

亲生母亲的死使银作坚定了离开继母家的决心。生母的遗言有力地响在耳边,在台湾又看到过高强度的劳动,所以他想靠做生意来立身,大胆的野心之火业已烧起。他也染上了那些出门打工者的根性。与阿霜生活的这半年,他对继母梅子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感受,为不知道亲生母亲之死的弟弟芳二感到悲哀与可怜,银作已经可以独立观察问题了。他想起自己在船里和那些被卖的妓女们谈论继母,因为一再重复,待抵达台湾的时候,梅子已变成了一个魔鬼般的女人。不过,这些银作已不会告诉弟弟了。

进高小读了两个月,银作就停止了学业。他按照早就有的愿望去挂川街的布店当了学徒,可是老板净让银作送报纸干副业。银作很认真地求老板说:我是来学做买卖的。于是老板就安排他去京都市筒屋街的袈裟铺。每天都有许多东本愿寺等寺庙的僧侣送旧袈裟到店里来,银作的工作就是将这些袈裟拆开,用自行车把它们送到浆洗店、洗染店、缝纫店。待其他学徒起床时,银作已经把店里打扫完毕,坐在那儿拆袈裟了。因为他一心干活儿,不久老板也对他另眼相看,竟然派他去银行办事、去车站送货。少年银作怀着对未来的喜悦,想着“像京都那样的大城市,工作是很忙的”。不到两个月,送货已让给了新来的学徒,他到二楼去踩缝纫机了。这家店原来只有年近六十的鳏夫老板和一个十六岁的养子。老板又娶进门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太太,那是银作来店后十天左右的事。这位新太太的事也只吩咐银作去做,他很高兴地向这位老板娘献殷勤,虽然这使他想到了继母和父亲家的事,但是,他反而把这位后妻当作自己人,想帮她去责备老板的养子。不过,看上去银作的感情还未与她相通,他想:继子和养子难道就截然不同吗?

不巧,店里丢了二十元钱。银作正好收到了父亲的汇款,买了一顶漂亮的鸭舌帽,还剩十多元钱。看到银作平时的表现,老板娘觉得不至于是他偷的,但转念一想又感到害怕,犹如一个年轻媳妇受了坏男人欺骗后觉醒了:那小学徒是有耍弄我这没有远虑的女人的心啊!对此十五岁的银作根本不知道如何辩解,只是觉得自己如此忠厚地干活儿,却被怀疑成小偷,不禁委屈地流下眼泪。就在这时,在掌柜的唆使下,两人当夜逃离了袈裟铺。被盗的二十元钱是店主在商业学校读二年级的养子拿的,他买了鞋和其他东西放在学校里,所以家里全然不知。

二十岁左右的掌柜老早就跟银作套近乎,他们乘末班列车来到大阪,在便宜的客栈里过了一宿。掌柜对他说:“你要是在店里再待上三四年,被老板娘勾引会闯大祸的。”掌柜这番心虚的话,比起当天夜里让银作受的苦,更能唤起他的男子汉气概。他开始讨厌掌柜,第二天早晨与他分了手,脑子里顿时充满空想:尽快发迹,穿上漂亮的衣服再访袈裟铺。到那时,年轻的老板娘会怎样向自己赔不是啊!

为了借钱买火车票,他绕去云五六家,在那儿祭拜了母亲的灵位。云五六打开银作的钱包,给他加了五块钱。与阿霜死的时候截然相反,他对外孙很冷淡。银作当天就去了奈良,开往奈良的火车经过上本町六丁目,离云五六家很近,但是银作害怕京都站,没有走这条路,而是打算从奈良走关西本线去名古屋,然后回清水港。

然而,在奈良站准备买票时,他发现钱包被扒窃了。他到站前的警察局去求警察:“我把这只篓子寄在这儿,请借给我到江尻的火车票钱。”警察怕麻烦,看着篓子里的一件单衣、一件夹衣和两三册旧书说,他手头只有两角钱,还说常碰到像你这样的家伙。银作无奈之下,在车站茫然地望着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们,见到一位特别美丽的姑娘,便突然问道:“佣工介绍所在哪儿?”姑娘热情地为他引路,银作边走边巧妙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同时想起了在家乡的小学读书时,因为继母的妹妹竹子长得太美,连话也不能跟她说的往事。

佣工介绍所介绍银作到荞麦面馆去送外卖。他只用了十天,就大致搞清了老主顾去处的走法。就在这个时候,老板娘的弟弟来帮忙,银作被解雇了。在同一家佣工介绍所的斡旋下,他又到别的荞麦面馆工作。这一家江户庵的面馆在花街柳巷中,于大佛寺前也开了分店,比前一家忙得多,可银作干得挺欢,白天有空余的时间,他并不和店里的员工们搞无聊的游戏,而是阅读牙科医书。那是父亲的书,逃离京都的时候,他把书放在篓子里带了出来。

银作已先后在绸缎店、袈裟店、荞麦面馆帮了工,但是他并不安于干这些,而是打算将来做一门更好的生意。他想,不管怎么说,只要好好干,就能学会做生意,所以拼命苦干。他想做商人,却在读牙科医书,是因为他手边只有这扇通往学问的窗口。

过了两个月左右,又来了一位送面的,由于卧具不够,银作不得不与他同寝。夜间醒来,银作想起了几乎完全忘却的袈裟店的掌柜,再也睡不着了。如此失眠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回。看着一副傻瓜面相的熟睡的同衾者,甚至不禁留恋起那位京都的掌柜。可是,新来的送面者把疥癣传给了他,很快发得全身都是。正巧每月一次的餐饮业经营者的定期体检到了,检查者威胁说,雇用疥癣这样严重的人,要停止你们营业。富有人情味的老板无奈,只好给了银作二十元的津贴。

银作又来到了大阪,听说母亲离婚前帮父亲代诊的人在筑港附近开业,便去求他帮忙,但他已搬到京都去了。银作还是不敢去京都,认识的人只有外祖父云五六了,但上一次的冷淡使银作感到气愤。他茫然地坐在熟悉的驶往奈良的电车里,拖延上云五六家去的时间。十一点过后,两个刑警抓住了他,对他身上的钱的来路十分怀疑,判他拘留十天。警察询问云五六后,怀疑得到澄清,但是释放时,银作被拍了照片,取了指纹。云五六并没有来接银作。

少年银作对自己的境遇感到自卑,甚至不想去见赌徒外公。比起对袈裟店老板娘单纯的愤怒,这次对警察的怨恨竟使他心中留下了胆怯的阴影,干什么都得先环视一下周围的情况,担心后果。

他决心去神户的外国商行当雇员,这是他憧憬台湾社会的一种变态的表现,尽管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萌生了在这个社会上后退一步的嫌恶人的念头。他想象着外国商行的辉煌,很是振奋,但这同时证明他已经丧失了在荞麦面馆干活儿时下决心要学会做生意的心情。

在神户,银作还是从女人告诉他的佣工介绍所着手,他住旅店,四五天间用各种方法寻找工作,但是好的外国商行不可能录用一个没有身份保证的孩子。到了下午,银作拖着疲惫的双腿在海岸的长凳上休息,凝望着港口内的船只。秋风已起,离开清水港已有半年了。然而,比起思念故乡,银作更想看到第四防波堤边开往台湾的轮船,因为那船上去台湾的娼妓们令人眷恋。银作感到了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诗一般的悲哀,一种流浪感开始进入他的身体,他觉得可以在这长凳上打盹儿。

将银作摇醒的是一位穿着合身和式裙裤的风度颇好的老人,他对银作说:有比去外国的商行更有趣、更挣钱的工作,你可以帮我看管从轮船上卸货的劳力。银作大喜,跟他去一看,原来是名叫岛田组的码头工人集体宿舍,很像牢房,老人是个掮客。第二天银作就被叫到海上的货轮上卸货,十五岁的年纪,身体被任意驱使,累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东西了。可是,过了一个月,刚刚有点习惯,又被弄到船舱里去干活儿,第一次是把船舱里面的货物挂上起重机的网,然后站在起重机的正下方打手势,可被吊上去的货物刚起吊,便发出低沉的声音飞过来,与这边的货物相撞了。银作的右手被两边的货物夹住,无名指的指头被切掉,小指被挤烂。他昏迷过去,醒来时已经被送到慈善医院了。

在这家医院里,银作迎来了十六岁的正月。清水港的祖父给阿霜拔臼齿,一拔下去就去世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泛起,那正是在这家医院里。与他一起躺在这儿的残疾人与台湾鼻南街的打工仔们又有什么区别呢?虽然少年无法感知二者之间的共同点,但他在医院无所事事的生活中,再一次找到了因码头装卸工的过分粗野的生活而悄然失去的自我。这时,在身上脂肪增加的同时,他还养成了打哈欠的习惯。

住院期间,工会每天付给银作五角五分钱,但医院每天要收六角钱,还差五分钱,另外还需要一点零用钱,两个月银作欠账十五元。靠码头装卸工的微薄工资怎么还呢?银作十分烦恼,真想像拔臼齿的祖父一样,下次让货物撞到脑袋上,一死了之。但是一位同情他身世的护士说,这么点钱,赖掉后逃走算啦!还直笑他太傻。在这之前,银作一直想回岛田组干活儿。然而,在出院的那天傍晚,他逃离了岛田组。不过,这一次与逃离袈裟铺时的心情不同,他感到很是爽快。

银作把衣服等身边的东西卖了八元钱,在阪本町的小客栈躲了两天,他已经不再是那种爱去海岸看通往台湾轮船的少年了。他告诫自己,若是外出,就有可能被岛田组的人抓住,因而连工作也不想找。加上在码头工人集体宿舍里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地害怕别人,一切听从他人吩咐,如今悠然地照照镜子,银作居然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乐观的等待观望的倦怠: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凭着自己的美貌,也可以混口饭吃。小客栈的老板也是静冈县人,他给银作的父亲发了信。当银作见到来接他的父亲时,才真正感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父亲问他,为什么之前不告诉家里?银作也感到不可思议,如同过去在旅社与亲生母亲同睡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再次为生父的温情而惊异。春季也早早地来到了清水港。

四月末,因为来客有急事,银作去宴会叫父亲,没想到看到了刚从小学毕业的竹子一副雏妓的打扮出来送父亲,她拍拍伫立在那头的银作的肩膀,对他耳语:“你得饶恕梅子姐的罪过。”眼泪突然从银作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啊,自己还是得离开这个家,让继母幸福地生活,做个有出息的人。在归途中,他说服父亲让他去东京学习牙医。兵禄抱着儿子的肩头说:“有什么好哭的?”他跟儿子约定,一定寄上每月的学费,银作则一直坚持说,他会刻苦学习的。

通过神田的一个工读生会的介绍,银作作为新宿小地方的一位齿科医的学生入院,那正好是没有患者的时候,银作成天要看孩子,所以他辞职转到了浅草森下町的牙科医院。他的佣工生活在这儿首次有了较长的持续,既帮忙诊察,也很灵活地掌握了技艺。老板劝他去上齿科夜校,他便去问父亲要学费。曾说定每月寄学费的父亲,别说钱,连棉被也没给他寄来过,可这一回,父亲却难得地寄来二十元。然而,他在报名的时候丢失了这笔钱。银作从医院的会计那儿偷了十元钱,交了听讲费。他想,只要马上让父亲再寄十元来,那么人家就不会知道这件事。可兵禄或许是不相信儿子丢了钱,连信都没有回。盗窃十元钱的事暴露了,说定由父亲赔偿后,银作得到了宽恕,可医院的人看待银作的眼色不同了。因为这件事,他被动的忍耐力消失了,那种流浪无所谓的想法又抬起头来。为了找工作,他溜出了医院,去了浅草公园的电影院。

片子放了两遍银作还是不动,一个小流氓趁机走过来说:“对不起,你看上去在神户或大阪发达了,这次有原因才远走高飞到东京来的吧!”对方的慧眼使银作吓了一跳,不过,他又感到几分得意,便跟这个人近乎起来。这时,又有一个叫大濑的同伙来,给了他们俩三元钱。二人用这钱在雷门前的小客栈住下,银作这才知道这个学生模样的金田是小流氓。银作对他忽然感到一种爱慕女性般的依恋,无法好好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当金田告诉他种种扒窃的方法时,他好像在听别人的事,并没有表示什么强烈的憎恶或坚决拒绝的态度。

“嗯,对了,你专门去偷女人的。”听对方这么一说,银作的脸不禁红了,心口怦怦直跳。金田并不是为了让银作高兴才那么说的,而是他在银作身上看到了一个扒手良好的悟性。

从第二天晚上起,银作开始扒窃。在台湾生活的那种生气勃勃又复苏了。与在京都、奈良干活儿时不同,他感到了肉体的生存意义。同伙们要他选择呆头呆脑的女人行窃,但是他专找美女。他觉得自己在去奈良的电车中被窃那阵,如果要扒窃带自己去职业介绍所的那位姑娘,是用不着费多大劲的。

可是,正巧干了一周,在雷门车站行窃时,似乎被女人发现了,银作慌忙跳上电车,坐到浅草,从两国桥上扔掉了皮夹子,又返回雷门,这时被两名刑警逮住了。刑警发现现行犯,在电车里就跟上了。银作他们一直住在雷门前的小客栈里,早被当作危险人物了。

押送至警察局那一天,下着梅雨。银作被戴上了手铐,他望着右手上没有指尖的无名指,心想: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得设法逃跑。有一个逃跑到小酒店的女人,自称是被拘留了二十九天的犯人,她对银作谆谆嘱咐:“在警察局不要垂头丧气,反正你是个孩子,送到警察局后,他们肯定会把你交给谁的。那时候,你就来找我。”

果然,检察官对他苦口婆心地说教了一番,就有一位救世主般的军官来接他。他们让银作等在拘留所和检察厅之间的地方,军官去见检察官。趁着这一点点的间隙,银作飞快地逃了出来。他回头朝后一看,心想:已经不要紧了!他突然破颜笑了起来,之后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高兴得好像一切恐惧都是假的一样。

银作没有找到那个说“来找我”的人在深川的家。他不禁想起前年因为逃出袈裟店坐火车未过京都站的事,又返回了浅草。在杂耍店里,银作又见到了金田和仓木。仓木好像是这个流氓团伙的头目。金田向仓木介绍说银作是扒手,很快,团伙成员们都认识了银作。银作在浅草田中町一带的小客栈中轮换着住,依然是一名专偷妇女的扒手。为此,他每天乘坐市营电车来回转,在其感觉敏锐之前,必定会陷入一个万念皆空的境地。这种时候,大概是电车摇晃产生的联想吧,去时与母亲一起,回来时只有自己孑然一身的往返台湾的漫长旅途的回忆,使他的心灵因遥远的甜蜜的伤感而摇曳、晕映。忽又惊醒,他的脑子又变得异常清晰,想着,“工作”一定要顺利!

在小客栈的入口处有家名叫“鱼鹰亭”的低档食堂。银作“下班”时,习惯先去食堂后面狭窄的空地上摆满啤酒空瓶的间隔处小便,然后进店吃喝。可是,有一天夜晚,那儿的空瓶被收拾干净了,银作吃了一惊,抓住一位筋疲力尽地提着三弦往回走的歌手,把这小姑娘当作挡箭牌似的走进店内。从里屋出来的老板娘很快撵走了银作不断取悦的姑娘,坐到银作跟前,别有用心地笑着说:“我说你呀,我家后面经常有人扔皮夹子。这种人住在店里怕不安全吧!”还说:“要是你也住到我家二楼来,钱要少花得多!”当天夜里,银作怀着一种极端憎恶的心情瞟着睡相难看的老板娘,热泪盈眶地思忖:明天早晨要送回那早已忘却的二十元钱,让袈裟店的老板娘后悔去!

虽然有流氓团伙的伙伴邀请,但银作还是与私娼保持距离,这是因为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自己是不行的,而且恋爱必须要跟好姑娘才行。他的心中有竹子、袈裟店的老板娘、奈良的姑娘、神户的护士以及其他女性的幻影。而且要扒窃,对象也是女人,他心目中的女性形象使他对女人熟不拘礼,一面瞧不起女人,一面又总在做着美梦,似乎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女人,自己便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因此,他与鱼鹰亭老板娘同居时极为沮丧,这是迄今为止不曾有的。银作十七岁了,之后不到一周时间,鱼鹰亭的两位女招待也成了他自由支配的对象。

老板娘吃了醋,把银作转到她父亲家,那儿也在浅草的陋巷,二楼出租,老夫妻两人靠磨制雨伞柄过日子。住在这儿的时间里,即使不怎么去吃喝,银作也每隔十天就向鱼鹰亭送去三十元,还给老板娘买了很多东西,同时,玩女人已摆上重要地位,扒窃女人钱包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大胆、肮脏。不久,他觉得被老板娘束缚有点傻,同住的剧场接待员又很会说话,于是银作便跑到一个叫作鸟浦的男人家住下了。

鸟浦家是前科犯法者和流氓恶棍的据点。银作的犯罪和嫖妓与其他人相比算不上什么。然而,有一位刑警把银作从品川的金波楼叫到外面,抢走了他的锦缎腰带。接着又有一个流氓威胁银作说要去告发他,还剥去了他的外褂。银作回到鸟浦家,假刑警和流氓一起讪笑,银作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儿还只是一个小伙计,深感懊丧。他下了决心:你们等着瞧,下次我要闯进掌握凶器的世界。然而,就在这一天的夜里,有三名刑警找来,银作再次被捕。

在拘留所,银作听着下雪的声音,冰冻的胸部一下子紧缩起来。他咳血了,脑中一并闪现出祖父的脑溢血和生母的肺结核病这两种死亡。被转到病房后,银作的病情突然变得严重了,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的命运算是到头了。于是,他被安排到一个慈善团体,又转到海岸边的结核病疗养院,再次在病房迎来了十八岁的正月。父亲真的受了惊,寄来一百五十元钱。来到海边后,他的症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减轻了,住院的日莲宗教徒首次去参拜池上的本门寺,银作居然也参加了。归途中绕道横滨,趁着手头有钱,他买了许多强壮剂,心中充满了恢复期的畅快和久违的孩提般的喜悦。

可是第二天,鸟浦的房东来看他,银作经不起他的劝诱,又去了东京的鸟浦家。第一次在正午时分悄悄地溜回来,但是溜过两三次后,就发展到在妓院玩到深夜才归。这种令医院无法容忍的行为多次出现,因而医院借着他身体已好的口实,又把他交到警察手中。不过,法官们还是对少年过去的境遇深感悲哀,考虑到他的病躯,家境又尚好,所以并没有把他交给法庭公判,而是决定把他交给其父亲。在神户的小客栈被领回家的那个初春和这一次的初冬,老家和父亲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银作而言,继母的恶作剧已经不值一提了,他凝视着她:嗬,这不是一位美人嘛!银作把父亲的放荡当作根源自我安慰,以取悦袈裟店老板娘的天性对继母过分亲昵。梅子像是一位脆弱的妇女,一旦有所意识便忽然恐惧地望着银作,恰似袈裟店老板娘惊呼可怕一样。想来,生母阿霜在台湾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堕落的女人。比起无法回绝云五六的强求、在送兵禄到东京后还去云五六家住的阿霜来说,连妹妹竹子也不让登门的梅子要可靠得多。父亲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得过且过,又卑怯又自私,戴着老好人的面具。既不了解生母也不知道憎恨继母的让人看着可悲的弟弟芳二如今终于成了胜利者。银作的这种看法会因时间和场合的不同而不断变化,不过,回到家乡一看,事实上心中反而压根儿失去了故乡。十八岁的银作,许多人一般都会错看成二十三四岁。父亲要他不准外出,至少在家里待到十九岁的正月。但就是这么几天的时间,银作也感到难以忍受。

正月初八,银作要了五十元又上东京,说是去上神田的英语学校,可偏偏又跑到鸟浦的房东家住下了。父亲又不再寄款。他只好不断地向鸟浦借钱。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别人知道他的经历后就黄了。鸟浦虽然没有明说要银作再去当扒手,但讨债甚紧。他只好在家里帮忙烧饭,等着汇款。在恶友的劝诱下,银作跑到洲崎的妓馆里泡了三天,鸟浦家也回不去了。有人煽动说:“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去做女佣的事!”于是,银作在电车中再次卖弄以前的本领,以此为开端,又扒窃了。

银作在秋雾笼罩的夜晚徘徊。忽然间,他又看到咳出的血痰,从那时起,他的扒窃带着临死之人的凌厉,不管被扒窃的妇女的美丑,甚至连对方的身体也不打量,只是盯着贵金属和钞票捆,他透视的世界里泛起了奇妙的光辉,他变成了一个令女人们心惊胆战的美男子。他带着五六个喽啰,旁若无人地在花街柳巷转悠玩乐。

就这样,银作感觉到岁末紧张的非常警戒的防线已经向自己逼来,他逃到了镰仓的饭店里。在食堂,他看到一位非常高雅的夫人在照拂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忽然因童心复萌而热泪盈眶,心想:哎呀,很久以前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人。他瞑目静思,觉得那夫人竟然很像继母梅子。银作快乐地笑了,当笑意完全停止时,啊,又想到了竹子。回到客房里一躺下,他的身体就因对竹子的思恋而麻木了。自己为什么迄今为止都不能为这份恋情而顽强地生活?外面下起猛烈的暴风雪,入夜后更加肆虐。停电了,房间变得漆黑。不知为什么银作感到害怕,叫着:“给我要车来!”喊声惊动了整个饭店。

在松并木,载着银作的车摇晃着碾烂了青松的树枝,落下的雪又被风吹上去,像一幅白色的布帘在飘舞,路上到处是折断散落的松枝,裂开的树干下垂悬着粗大的树枝。暴风雪之夜,松林这等负伤的青色,在前车灯的照射下,宛如被闪电照亮的女人的裸体,异常鲜明。银作打算在到江尻的火车中扒窃新年旅客的钱包,在自己一生的最后时刻去赎出竹子。是不让她知道为其赎身的自己的名字呢,还是只搂抱她一回?这种犹豫被凌厉的暴风雪的呼啸声煽动着,银作感到无上的幸福。

他哭泣后,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稍一回头,发现追上来的汽车是警车。银作心想,要是在这儿被抓,那竹子怎么办?他打开车门,滚到雪地上,后面的车发出沉闷的声音压在他的身上。

银作当场身亡。

(一九三三年) SZdywNdBg2AIOvqr42sbNmA5zHkJnmL6Zo7XlQf19ap63hOXCbSIju7w2dTk91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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