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7章
第一夜。现在你知道杰克了。一个普通的樵夫。理疗。我爸来做客。奥拉帕尼。鲍迪奇先生的承诺。

1

我问鲍迪奇先生我能不能坐他的椅子,他说当然可以。我说我的三明治可以分他一半,他拒绝了,我暗自庆幸,因为泽西·迈克的潜水艇三明治是最好吃的。

“吃过药我想试试喝个汤。弄点鸡汤面吃。到时候看情况。”

我问他想不想看新闻。他摇摇头:“你要看就打开电视,但我几乎不看。人名换了又换,狗屁事情永远不变。”

“这台电视居然还能看。管子没爆过吗?”

“当然会爆了。就像手电筒里的C-cell电池会耗尽电量。或者晶体管收音机里的九伏电池。”我不知道晶体管收音机是什么,但我没说出来,“换个新的就好了。”

“你去哪里找管子呢?”

“新泽西一家叫复古配件的公司卖给我的,不过货源越来越少,所以价钱也越来越高。”

“嗯,反正你买得起。”

他叹了口气:“你在说我的黄金对吧?你很好奇,对,你当然会好奇,任何人都会好奇的。你告诉别人了吗?你父亲?或者你特别信任的老师?”

“我知道怎么保守秘密。我告诉过你了。”

“好的,好的,没必要生气嘛。我总得问一声。我们会谈这个问题的。但今晚不行。今晚我觉得我什么都谈不了。”

“不着急。但说到电视的管子……你没有互联网,该怎么订购呢?”

他翻翻白眼:“你以为门口的信箱只是个摆设吗?用来在圣诞节挂冬青的?”

他说的是普通信件。我恍然大悟:看来人们还在用邮政系统做生意。我想问他为什么不干脆买一台新电视算了,但我觉得我知道答案:他喜欢旧东西。

客厅挂钟的指针慢慢爬向六点,我意识到我想让他吃药的欲望和他想吃药的欲望一样强烈。时间终于到了。我上楼拿了两粒奥施康定,和一杯水一起给他。他把药从我手里抢了过去。房间里很凉,但他的额头在冒汗。

“我去喂雷达。”我说。

“然后带她去后院。她上厕所的时候动作很快,然后喜欢在外面待一阵。查理,把夜壶给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用那个该死的东西,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用起来还需要花点时间。”

2

到我回来倒夜壶的时候,奥施康定已经发挥了效力。他请我帮他热鸡汤——他说这是犹太人的盘尼西林。他喝完汤,用勺子吃面条。等我洗完杯子回来,他已经睡着了。我并不吃惊。他这一天过得很辛苦。我上楼去他的房间,找到他那本《黑衣新娘》。八点钟他醒来的时候,我正深深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打开电视,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歌唱节目,”他说,“雷达和我有时候挺喜欢看的。”

我打开电视,扫了一遍它能收看的少数几个频道,总算找到了《美国好声音》。雪花点几乎淹没了画面,我调整“兔子耳朵”的角度,直到画面清晰度变得还算能看。我们看了好几个选手的表演,他们大部分都相当不赖。我扭头想对鲍迪奇说我喜欢那个唱乡村音乐的家伙,发现他睡得正香。

3

我把铃铛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然后上楼去了。走到一半,我扭头往下看,发现雷达坐在楼梯口。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就爬起来回去找鲍迪奇先生了。她睡在鲍迪奇先生身旁,每天夜里都是如此。后来鲍迪奇先生尽管又能爬楼梯了,却依旧睡在沙发床上,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雷达已经很难爬上去了。

我的房间挺舒服,但只有一盏落地灯,它会把稀奇古怪的黑影投在天花板上,另外不出我所料,屋子的每个关节都在吱嘎作响。要是碰到大风天,我估计这些响声能变成片刻不停的交响乐。我插上我的无线热点,开始上网。我想到黄金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的感觉,这让我回想起我妈给我念过的《小金书》系列里的一个故事。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消磨时间,但现在我不敢确定了。我认为有时候我们只是以为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但其实心底是很清楚的。

我找到了《杰克与豆茎》的至少七个版本,借着房间里唯一一盏灯的亮光,在我的手机上挨个读完。我提醒自己明天记得带上笔记本电脑,不过今晚只能凑合着看手机了。我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就像《金发姑娘》和《小红帽》,它是载着孩子们向前走的文化长河的一部分。我记得我在听我妈读过故事之后看了动画版,但也不敢确定我肯定看过。按照维基百科的说法,原版故事比我记忆中的情节要血腥得多。举例来说,杰克之所以只和母亲住在一起,是因为巨人多次劫掠他们居住的村庄,在其中一次劫掠时杀死了他父亲。

你应该也知道这个故事。杰克和母亲过得非常贫穷。他们只有一头奶牛。母亲叫杰克去市场上卖掉奶牛,至少要带回家五枚金币(这个故事里没有金豆)。去赶集的路上,杰克碰到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贩子,他说服杰克用奶牛换了五粒魔豆。他母亲暴跳如雷,把豆子扔出窗户。但一夜之间,豆子生根发芽,长出了直插云霄的豆茎。天空中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没有一个版本提到它是如何悬浮在云层之上的),而巨人和妻子就住在那里。

杰克偷走了几乎所有黄金做的东西——金币,下金蛋的鹅,会提醒巨人的金竖琴。但他的偷不是传统意义的偷,因为这些黄金东西本来就全都是巨人劫掠而来的。我发现巨人著名的台词——“呸呸嘿哼,我闻到一个英国人的血腥味”——来自《李尔王》。《李尔王》里有个叫埃德加的角色说,罗兰骑士来到黑暗的塔楼,他口里一直念叨着:“呸,嘿,哼!我闻到一个英国人的血腥味。”此外还有我不记得我在动画版和《小金书》里看过或听过的细节:巨人的卧室里到处都是小孩的骨头。巨人的名字让我从骨髓深处战栗,仿佛一个不祥之兆:

歌革玛各。

4

十一点,我关掉落地灯,打起了瞌睡,直到十一点四十五分被手机闹钟叫醒。我还没把奥施康定放进保险箱,药瓶就在我放我那几件衣物的五斗橱上。我拿了两粒下楼。雷达在黑暗中低吼,坐了起来。

“安静,姑娘。”鲍迪奇先生说,她立刻安静下来。我打开灯。他平躺在沙发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你来了,非常准时。很好。我可不想摇那个该死的铃铛。”

“你睡了吗?”

“睡了一会儿。等我把那两粒该死的药吞下去,说不定还能睡过去。也许一觉睡到天亮。”

我把药给他。他用一个胳膊肘撑起身体吃药,然后把水杯还给我,再重新躺下:“感觉已经好起来了。我猜这就是心理作用。”

“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要了。快去睡觉吧。正在发育的孩子需要好好休息。”

“我看我的发育已经到头了,”至少我希望如此,“我六英尺四英寸 高,体重两百二十磅。要是再长下去,就会变成——”

“歌革玛各。”我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我以为他会哈哈大笑,但他脸上甚至没有笑意:“怎么,在研究童话故事?”

我耸耸肩:“背着黄金去斯坦顿维尔让我想到魔豆和豆茎。”

“所以现在你知道杰克了。”

“应该是知道了。”

“《圣经》里,歌革和玛各是两个争战的国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启示录》。把两者合在一起,你就会得到一个真正的怪物。最好避而远之。关灯吧,查理。我们都需要睡眠。你一定睡得好,我也许睡得着。要是能给疼痛放个假就好了。”

我拍了拍雷达,过去关掉灯。我走向楼梯,但又转过身:“鲍迪奇先生?”

“霍华德,”他说,“你需要多练习叫我的名字。你又不是该死的管家。”

我觉得我其实就是,但时间这么晚了,我不想和他争论这种事:“好的,霍华德。你退休前是干什么的?”

他吃吃一笑。这个声音长久不用,已经生锈了,但也并不难听:“我是兼职的勘测员和兼职的伐木工。换句话说,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童话故事里充满了这种人。好了,查理,去睡吧。”

我上床躺下,一觉睡到六点——到了吃药的时间:不仅仅是止痛药,而是全套药片。我又发现他醒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问他有没有睡,他说他睡了。但我不确定我相不相信他。

5

早餐我们吃炒蛋,本人亲自下厨。鲍迪奇先生坐在沙发床的边缘上吃东西,戴固定器的那条腿放在安乐椅的坐垫上。他再次请我离开,好让他使用夜壶。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正在从前窗往外看。

“你该等我来扶你起来的。”我说。

他啧了一声:“你把木篱笆扶正了。”

“在雷达的帮助下。”

“我猜也是。现在顺眼多了。扶我回床上去,查理。我需要你像上次那样抓住我的腿。”

我扶他回到床上。我带着雷达出去,沿着松树街散步,新买的药似乎很见效,因为她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沿途给几根电线杆和一两个消防龙头做了标记:鲍迪奇家的雷达到此一游。后来,我又去银行存鲍迪奇先生的支票。回到家的时候,老爸早就出门了,我拿了另外几件衣服和笔记本电脑。中午,鲍迪奇先生还是吃他的“S+S午餐”,我吃热狗。冷冻餐盒当然更好吃(我喜欢斯托弗的),但鲍迪奇先生没有微波炉。我取出几块肉(蒂勒父子商店送来的)解冻。假如我们不想靠罐头汤和沙丁鱼过日子的话,那我就必须在YouTube上看几个教做菜的视频了。中午,我给鲍迪奇先生吃药。我依约打电话给梅利莎·威尔科克斯。我应该告诉她鲍迪奇先生起来了几次、他吃了什么和他有没有肠道活动。最后一项是个大大的“没有”,她并不吃惊。她说奥施康定会引起严重便秘。吃过午饭,我拿了一个信封出去放进信箱,抬起表示有信件要寄出的小旗。信封里是他开给阿卡迪亚医院的支票。我可以跑一趟医院,但鲍迪奇先生想先确定海因里希的支票是否已经付讫。

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并不是因为它们特别有意思,而是因为它们形成了一套程序,这套程序贯穿了那年春季剩下的时间和大半个夏季。从某些方面说,这几个月我过得很开心。我感觉自己派上了用场,被人需要。我很久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用了。只不过,结局非常糟糕。

6

春假周的周三下午,梅利莎来给鲍迪奇先生做第一次理疗。理疗是她的叫法,鲍迪奇先生称之为严刑拷打。我多给了他一粒奥施康定,他很开心;伤腿来来回回做了许多次拉伸和提抬后,他就不那么开心了。理疗期间我一直待在厨房里,听见了很多“动听”的字眼,例如“混蛋”“他妈的滚开”和“给我住手”。他说了许多次住手,往往还要用“你他妈的”来修饰。梅利莎不为所动。

理疗结束后(其实只有二十分钟,但在他看来很可能要久得多),梅利莎叫我进去。之前我从三楼拿了两把椅子下来(不是和餐桌配套的直背椅,我觉得那玩意更像刑具),鲍迪奇先生就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梅利莎带来了一个大泡沫垫,让他把伤腿的脚踝搁在上面。泡沫垫比椅子的坐垫低,因此他依然缠着绷带的膝盖略微弯曲。

“真厉害!”梅利莎叫道,“已经能弯曲五度了!我不只是高兴,我简直震惊了!”

“他妈的疼死我了,”鲍迪奇先生抱怨道,“让我回床上去。”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就好像从没听到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再来五分钟,然后拄拐杖起来。查理会帮你的。”

他又坚持了五分钟,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用拐杖支撑体重。他转向沙发床,不小心放开了一根拐杖。拐杖倒在地上,雷达汪汪叫起来。我及时抱住他,搀扶他转完那半圈。有那么几秒,我和他的身体锁定在了一起,我的手臂搂着他,他的手臂搂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怦怦跳。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个形容词是“猛烈”。

我搀扶着他躺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伤腿的弯曲角度远远超过了五度,他疼得惨叫。雷达跳起来,竖起飞机耳,担心地汪汪叫。

“我没事,姑娘,”鲍迪奇先生上气不接下气,他说,“趴下。”

她听话地趴下,视线从没离开过他。梅利莎给了他一杯水:“作为认真配合的奖励,今晚你可以五点吃药。我周五再来。霍华德,我知道这很痛苦。韧带不想被拉开,但它们会听话的。你必须咬牙坚持。”

“我的天,”他说,然后不情愿地补了一句,“好吧。”

“查理,送我出去。”

我送她出门,拎着她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里面装着她的各种器材。她的本田思域停在铁门外。我打开后备厢的盖子,把行李袋放进去,这时我看见里奇兰夫人站在街对面,她和上次一样用手挡住阳光,好更愉快地看戏。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朝我们挥挥手。

“他真的在好转吗?”我问。

“对。你看见他的膝盖在弯曲了吧?非常了不起。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情况,但通常都是在更年轻的患者身上。”梅利莎想了想,然后说,“他会好起来的。至少能持续一段时间。”

“这话什么意思?”

她打开司机座的车门:“老先生挺会骂人的,对吧?”

“他的社交技能约等于零。”我说,很清楚她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

她再次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美丽得令我心动。“这话我爱听,朋友,应该把它裱起来挂在墙上。我周五再来。日子不一样,但流程一样。”

“利普卓是什么?他吃的其他药我都认识,除了这个。治什么的?”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不能告诉你,查理。医患保密条例。”她坐进驾驶座,“但你可以上网查。网上什么都有。”

她开走了。

7

那天晚上七点,我爸拉开铁门(我没有费神去锁),沿着步道走向正门,我就坐在前门廊的台阶上。理疗过后,我问鲍迪奇先生要不要让老爸明天再来。我其实很希望他说好的,但他考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还是今天吧。好让他安心。他需要确定一下我不是猥亵儿童的那种人。”

对此我没有置评,然而以目前的身体状况,鲍迪奇先生恐怕连一个童子军都猥亵不了,更不用说一个入选两个运动队的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壮小伙了。

“晚上好,查理。”

“晚上好,老爸。”我拥抱他。

他拎着六听装的可乐:“他说不定想喝这东西。我十二岁的时候摔断了腿,怎么喝可乐都觉得不够。”

“你进去问他吧。”

鲍迪奇先生坐在我搬下来的一把椅子里。他请我给他拿来梳子和系纽扣的衬衫。除了固定器把睡裤撑得鼓鼓囊囊的,我觉得他看上去相当体面。我很紧张,希望他在老爸面前别表现得一肚子怨气,不过是我多虑了。止痛药在起作用,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老先生其实拥有社交技能。尽管生锈了,但毕竟是有的。我猜有些技能和骑自行车一样,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

“里德先生,”他说,“以前我也见过你,今天能正式认识你,我很高兴。”他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大手,“请原谅我没法起身。”

老爸和他握手:“你太客气了,请叫我乔治。”

“好的。叫我霍华德,虽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他这么叫我。我想亲口告诉你,他对待我是多么好。一个真正的童子军,不是只会空口放屁,请原谅我这么说。”

“哪里的话,”老爸说,“我为他自豪。你怎么样?”

“正在好转,至少‘拷打女王’是这么说的。”

“你是说理疗?”

“这是他们的叫法。”

“这不是我们的好姑娘吗?”老爸说,弯腰使劲撸了几下雷达,“她和我已经认识过了。”

“我听说了。除非我的眼睛骗了我,否则你手里拎着的应该就是可口可乐。”

“你没看错。加点冰块来一杯?现在恐怕是常温的。”

“可乐加冰块,听上去很好。以前还会加一圈朗姆酒,更有滋味。”

我的身体绷紧了,但老爸只是一笑而过:“听说过。”

“查理,能帮个忙吗?去顶层的架子上拿三个高脚玻璃杯,然后装上冰块。”

“没问题。”

“不过最好先洗一洗。有段时间没用过了。”

我存心磨蹭了一会儿,耳朵听着他们的交谈,手上在洗杯子,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鲍迪奇先生的老式冰格,把里面的冰块敲出来。鲍迪奇先生向老爸表示了对我妈离世的哀悼,说他和我妈在梧桐街上聊过几次(“那时候我还经常出门”),她似乎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该死的桥应该早就铺上路面的,”鲍迪奇先生说,“她的死亡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你居然没有起诉市政府,我很惊讶。”

当时他忙着喝酒,忘了考虑这些事情,我心想。昔日的怨恨已经基本上消失了,但并不是一干二净。恐惧和失去亲人会留下伤疤。

8

我送老爸沿着小径走向铁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鲍迪奇先生在床上,在老爸的注视下,他几乎一个人就完成了转移,我只帮了一点小忙。

“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样,”踏上人行道的时候,老爸说,“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他会一肚子怨气。甚至暴躁。”

“他也有那种时候。在你面前,他……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爸知道:“他尽量表现出好的一面。他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喜欢你。我注意到他看你的眼神了,小子,你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别让他失望。”

“只要他别失足。”

老爸抱了抱我,亲吻我的面颊,下山回家去了。我望着他在一盏接一盏的路灯灯光中出现和消失。有时候我还会因为他误入歧途的那几年而怨恨他,因为我也赔上了我的那几年。然而绝大多数时候,我很高兴他又回到了正道上。

我回到客厅里,鲍迪奇先生问:“挺顺利的,对吧?”

“非常好。”

“那么,查理,我们今晚干什么呢?”

“我有个想法。你等一等。”

我用笔记本电脑下载了两集《美国好声音》。我把电脑放在他床边的小桌上,调整角度,让我们两个人都能看见。

“我的老天爷啊,看看这个画质!”他惊叹道。

“我知道。还不赖吧?而且没有广告。”

我们看完第一集。我准备看完两集,但第二集他看了五分钟就睡着了。我拿着电脑上楼,阅读利普卓的资料。

9

周五,我还是拎着梅利莎装器材的行李袋出门送她上车。我关上后备厢盖子,转身看着她说:“我查了利普卓。”

“我知道你一定会查的。”

“它治疗四种癌症。我知道他不可能是乳腺癌或卵巢癌,所以是什么?前列腺还是最后那个?”我祈求上帝,千万别是胰腺癌。我爷爷得的就是胰腺癌,确诊不到六个月就去世了。

“医患保密条例,查理——我不能说。”但她的表情则是另一码事。

“别这样,梅利莎。反正你不是医生,而且有人告诉了你。”

“因为我必须帮他做治疗,我需要知道他的全部情况。”

“我能保守秘密。你知道的,对吧?”指的是我还没到有资格管理强效止痛药的年龄。

她叹了口气:“前列腺。艾布拉姆斯——给他治疗的骨科医生——在X光片上发现的。已经到晚期了,但还没有扩散。利普卓能减缓肿瘤生长,有时候甚至能逆转病情。”

“他难道不该做更多的治疗吗?化疗?或者放疗?”

里奇兰夫人又出来了。她挥挥手,我们也朝她挥手。

梅利莎犹豫片刻,然后大概想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他去找过我们医院肿瘤科的帕特森主任。医生给他几个选择,他挨个拒绝,只接受了利普卓。”

“为什么?”

“那你就只能去问他了,但假如你真的去问他,千万别提到咱俩谈过。我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丢掉工作,但是从规定上说,医院是可以开除我的。而且你听好了,有些医生,不,很多医生,会说他做了正确的决定。前列腺癌在老人身上发展很慢,再加上利普卓,他也许能活上好几年。”

10

那天晚上我们又看了一集《好声音》。看完节目,鲍迪奇先生挣扎着用拐杖撑起身体:“今天也许会是个伟大的夜晚,查理。我觉得我要拉屎了。”

“庆祝的烟花已经准备好了。”我说。

“俏皮话就留给你上脱口秀吧。”我跟着他走向卫生间,他扭头没好气地说,“真见鬼,回去看你的破电脑吧。等我摔倒了,你再来扶我好了。”

我回到客厅,听见小卫生间的门关上了。我默默等待。五分钟过去了。然后十分钟。我和雷达玩捡猴子,直到我扔出去她再也不肯追,而是在她专用的地毯上蜷成一团。最后我忍不住了,走到卫生间门口问他怎么样。

“我很好,”他大声说,“但我需要一管炸药。该死的奥施康定。”

我终于听见了冲马桶的水声,等他走出卫生间,他满头大汗,但笑容可掬:“老鹰已经着陆。感谢上帝。”

我扶他回到床上,决定利用一下他的好情绪。我拿起利普卓的药瓶给他看:“我读了这种药的资料,你似乎可以多想想办法。”

“是吗,里德医生?”尽管他在挖苦我,但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有了足够的勇气说下去。

“医生现在有很多手段可以用来对抗癌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接受。”

“其实很简单。你知道我在承受痛苦。你知道离了该死的便秘药片我就睡不着。你听见我朝梅利莎嚷嚷了,她是个非常体贴的女人,而我现在只差叫她‘傻×’和‘婊子’了,但保不准这种难听话什么时候就会从我嘴里蹦出来。折磨我的光是一个剧痛就够了,我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加上反胃、呕吐和痉挛?”

我正要回答,他用一个胳膊肘撑起身体,示意我先别开口。

“还有另一个原因,年轻人。你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理解。我快要受够了。还没有彻底受够,但也快了。人会变老。你也许不相信,我知道我……”他停顿了一下,“……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他重新躺下,摸索着寻找雷达,找到她的脑袋,慢慢爱抚她,“但我不想扔下她孤零零地活着,明白吗?她和我,我们是好伙伴。不过现在我不需要担心了。万一她活得比我久,你可以领养她。对吧?”

“那当然了。”

“说到理疗……”他笑得愈加灿烂了,“今天我的膝盖弯到了十度,我也开始用橡皮带来活动脚踝了。我会努力康复的,因为我不想死在床上,尤其是不想死在一张该死的沙发床上。”

11

我们还没有讨论过黄金的来源(那是所谓房间里的大象),然而周日我忽然想到,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讨论。我很快就要回去上学了,我依然可以在早上和晚上给他吃药,但中午那次怎么办呢?

“周一三五梅利莎来给你做理疗,她应该可以给你药,只不过从吃药到开始运动隔不了几分钟。周二和周四怎么办呢?”

“我可以请里奇兰夫人进屋,把药拿给我。她既然进来了,就干脆楼上楼下参观一遍。甚至拍些照片,放在她的脸书或推特上。”

“非常好笑。”

“不止中午那次,”他说,“还有半夜的呢。”

“我会在——”

“不,查理。你该回家去了。你父亲肯定很想念你。”

“我从街头走到街尾就见到他了!”

“对,但你的卧室没人住。他回家吃饭的餐桌上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单独待着,有时候难免产生不好的念头。没人比我更懂这个,相信我。你每天早上来看我和喂雷达,把中午的药留给我,晚上也一样,你回家前把夜里的药留给我。”

“我不该这么做的!”

他点点头:“担心我会骗你。诱惑确实存在,因为我已经对这种该死的药上瘾了。但我向你保证。”他用两个胳膊肘撑起身体,直勾勾地盯着我,“只要我骗你一次,我就会立刻告诉你,彻底放弃奥施康定,换成泰诺。这是我的承诺,我会守住它的。你能接受吗?”

我想了想,说我能。他伸出手,我和他握手。那天晚上,我向他演示怎么看我电脑里的电影和剧集。我取出两粒二十毫克的奥施康定,放在他床边小桌上的一个小碟子里。我背上背包,举起手机。

“需要我就打电话。无论白天黑夜。”

“无论白天黑夜。”他重复道。

雷达送我到门口。我弯腰爱抚她,然后抱了抱她。她舔我的面颊。然后我就回家了。

12

他没有偷吃过药。一次也没有。 Yn3hMMJ6/wpU5hJMJiKl3iCo+VCozm1FtwfhdhftANXQmvM9JfG5F2pEIijfXQO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