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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医院探视。保险箱。斯坦顿维尔。黄金贪欲。鲍迪奇先生回家。

1

鲍迪奇先生的室友去了三楼的休息室,他胸前固定着心率监测仪,去看白袜队主场对老虎队的比赛,于是鲍迪奇先生和我聊了很久。

“他的心脏有问题,医生治不好了,”鲍迪奇先生说,“谢天谢地,我不需要担心我的心脏。我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他向我展示他能自己去卫生间——把全身重量压在他的袖套式拐杖上。这么走路他显然很疼,他去小便回来之后,我看见冷汗打湿了他的额头,不过我也很高兴。他夜里也许还是会需要那个丑陋的长颈尿壶,但能够不用便盆终究是件好事。当然了,前提是他别半夜三更再摔一跤,第二次弄断他的腿。我看见他每走一步,瘦弱手臂上的肌肉都在抖个不停。他坐回床上,长舒一口气。

“能帮我——”他指了指裹着断腿的“钢铁刑具”。

我抬起他装着固定器的那条腿,腿终于伸直的时候,他又长舒一口气,请我帮他从床头柜上的纸杯里拿两粒药。我把药给他,从水瓶里倒了杯水,他把药咽了下去。在他皱巴巴的脖子上,喉结上下移动,活像爬杆的猴子。

“医生把吗啡泵换成了这个,”他说,“奥施康定。医生说我会上瘾的,到时候还要戒掉吃药的习惯。不过这会儿我不在乎,也算一个公平的交易了。光是走到卫生间,我都觉得像是跑了个马拉松。”

我看得出来。他家里的卫生间离沙发床还要更加遥远。他很可能还是需要用便盆的,至少刚开始无法避免。我走进卫生间,打湿一块毛巾,拧干。我拿着毛巾凑近他,他直往后退。

“喂,喂!你要干什么?”

“给你擦汗。你别动。”

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们与他人关系的转折点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刻就是我和鲍迪奇先生的转折点。他又硬撑了几秒,然后放松下来(但只是一点点),允许我替他擦拭额头和面颊:“我他妈觉得自己像个小婴儿。”

“你雇了我,就他妈让我好好挣钱吧。”

他被我逗乐了。一位护士进来看了看,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他说不需要,护士离开后,他请我去关上门。

“现在呢,我要问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了,”他说,“至少到我能自理为止。还有雷达。查理,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我会尽我所能的。”

“唉,也许你真的会。我也只能这么指望了。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逼你做这些事。有个叫雷文斯伯格的女人来找过我。你见过她了吗?”

我说见过了。

“真是个好名字,对吧?乌鸦肉做的汉堡 ,我光是想一想,脑子就卡壳了。”

我不敢说他奥施康定上头了,但也不敢说他没有。他那么瘦,身高六英尺,体重不到一百五十磅,那些粉红色的药片肯定会对身体形成巨大的冲击。

“她和我谈过我可以选择的‘支付方式’。我问她我到现在给医院造成了多少损失,她给了一份清单。就在那个抽屉里……”他指了指,“……不过现在别去管。”

“我说真是不便宜,她说鲍迪奇先生,高质量护理本来就很贵,而我们给了你最好的护理。她说假如我需要咨询支付专家——天晓得那是个什么鬼东西——她可以安排会面,无论在我出院前还是回家后都可以。我说我认为没这个必要。我说我可以一次性付清,但你必须给我打折。然后我们开始讨价还价。最后我们定下来打八折,也就是大约一万九。”

我吹声口哨。鲍迪奇先生咧嘴笑笑。

“我企图压到七五折,但她咬住八折不松口。我猜这大概是产业标准——是的,开医院也是一个产业,希望你不要有什么疑惑。医院和监狱在经营方式上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给监狱买单的是广大纳税人。”他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眼睛,“我可以全额付款,但我就喜欢讨价还价。我很久没捞到过这种机会了。以前我经常去前院大甩卖上买很多旧书和旧杂志。我喜欢旧东西。我是不是说远了?对,是的。重点在于:我付得起钱,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不会是在说面粉罐——”

他挥挥手,就好像八千块只是零花钱,考虑到他欠了医院多少钱,这么说也没错:“我要你做的事情是这样的。”

他告诉了我。等他说完,他问我要不要他写下来:“需要的话我写下来也没问题,但事后你必须销毁笔记。”

“写一个保险箱密码就够了。我写在胳膊上,用过以后就洗掉。”

“说到做到?”

“当然。”只要我发现他说的都是实话,我想不出我为什么不会说到做到。

“很好。重复一遍我说的步骤。”

我重复了一遍,拿起床头柜上的笔,把一组数字和转动方向写在我胳膊上——能用T恤袖子遮住的前臂上。

“谢谢,”他说,“你要等到明天才能见到海因里希先生,今晚你喂雷达的时候可以准备一下。”

我说好的,然后道别离开。用老爸的话说,我浑浑噩噩的。电梯下到一半,我想到一件事,又折了回去。

“怎么,已经改主意了吗?”他在微笑,但眼神里看得出担忧。

“不。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关于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话?”

“关于礼物的那句。你说过勇者敢于帮忙,懦夫只会送礼。”

“我不记得我说过。”

“不,你说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肯定是吃了药在说胡话。”

他在撒谎。我和一个酒鬼住了好几年,我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2

我骑车回到梧桐街1号,毫不夸张地说,我对这里好奇得发疯。我打开后门,接受雷达热情洋溢的欢迎。她能用后腿站起来求抱抱了,看来新买的药确实更有效。我放她去后院方便,用心灵感应叫她快点选个地方做该做的事。

等她回到屋里,我上楼去鲍迪奇先生的卧室,打开他的壁橱。他有很多衣服,以法兰绒衬衫和卡其裤之类的宽松衣物为主,不过也有两身正装。一身黑,一身灰,都是双排扣、带宽垫肩的款式,就像乔治·拉夫特和爱德华·G. 鲁宾逊在《法网惊魂》之类的电影里穿的。

我把衣服推到一旁,看见后面是个守护神牌的老式保险箱:中等尺寸,高三英尺。我蹲下,向密码旋钮伸出手,但这时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碰到了从我的T恤衫和裤子之间露出来的后腰。我惊叫一声,一扭头却看见了雷达,她的尾巴慢悠悠地来回摆动。冷冰冰的东西是她的鼻子。

“姑娘,你别吓我。”我说。她笑嘻嘻地坐下,就像在说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转身继续开保险箱,第一次输错了密码,第二次门乖乖地开了。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把枪,它摆在保险箱里唯一的架子上。老爸有时候不得不出差几天(有一次公司团建,他去了一周),碰到这种时候,他就会交给我妈一把枪,保险箱里的枪比那把枪大一圈。我家里的枪是一把点三二左轮手枪,也就是所谓的女枪,我估计那把枪还在老爸手上,不过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他酗酒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我找过几次,但都一无所获。保险箱里的这把枪很大,很可能是点四五的左轮。与鲍迪奇先生的所有东西一样,它看上去也很老派。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枪,找到打开弹膛的按钮。六个弹仓都装上了子弹。我把弹膛压回原位,把枪重新放在架子上。考虑到他告诉我的情况,他有枪是完全正常的。更符合逻辑的是防盗报警系统,但他不想把警察叫到梧桐街1号来。另外,雷达年轻的时候比得上最优秀的防盗系统,安迪·陈的遭遇就是证据。

鲍迪奇先生说我会见到的东西放在保险箱底层:一个大铁桶,上面盖着一个帆布包。我拿起帆布包,看见铁桶里几乎装满了那种BB弹——但它们其实并不是BB弹,而是实心金豆。

铁桶有一对把手。我抓住把手,试着拎了拎。我蹲在地上,只能勉强让铁桶离开地面。这是四十甚至五十磅纯金。我一屁股坐下,扭头看着雷达:“我的上帝。这他妈简直是一笔巨款。”

她用尾巴拍拍我。

3

那天晚上喂完雷达,我再次上楼看那桶黄金,只是为了确认我不是在做梦。等我回到家,老爸问我有没有准备好接鲍迪奇先生回家。我说我准备好了,但他回家前我还有事情要做:“再借一下你的钻孔器,还有电动螺丝刀,可以吗?”

“当然可以。可惜我明早九点要开会,否则我就过去帮你一把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起公寓楼火灾吗?结果发现可能是蓄意纵火。”

“我一个人能行。”

“希望如此。你没事吧?”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点心不在焉。在担心明天?”

“有点。”我说。这并不是假话。

你也许在思考我是不是有一种冲动,想告诉老爸我发现了什么。答案是并没有。鲍迪奇先生要我发誓保守秘密,这是一个原因。他声称黄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贼赃,这是另一个原因。我问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肯说全世界没人在找这些黄金。在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之前,我愿意接受他的说法。

但还有第三个原因:我那年十七岁,这是我遇到过的最刺激的事情。比其他事情刺激多了。我想看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4

周一大清早,我骑车去鲍迪奇家喂雷达,我安装安全扶手的时候,她一脸凝重地看着我。这个卫生间非常狭小,马桶的位置很方便老年人使用,安装了安全扶手之后,蹲低身子到坐姿的过程就会变得更加方便,我认为这当然是好事。我估计他每次上厕所都会抱怨,但这样他就很难摔倒了。他甚至可以抓着扶手撒尿,我觉得这也是个加分项。我试着拽了几下扶手,它纹丝不动。

“雷达,感觉如何?出去走走吗?”

雷达甩甩尾巴。

“你可以用我卫生间的体重秤称黄金,”鲍迪奇先生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说,“不是很精确,但用厨房的小秤太浪费时间,我有经验,所以我知道。用背包装了黄金再称,然后背着它去找海因里希。要拿多一点,让它稍微重一点。海因里希会再称一次的,他的秤更精确。你明白的,数、字、秤。”他把这个词分成三个音节,听上去既装腔作势又傻乎乎的。

“你需要换现金的时候,怎么把黄金交给他呢?”斯坦顿维尔离我们镇有七英里远。

“搭优伯。海因里希付钱。”

我呆住一分钟,然后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优步。

“你笑什么,查理?”

“没什么。你们总是在夜里兑换吗?”

他点点头。“通常是晚上十点左右,附近的居民差不多都睡下以后。尤其是街对面的里奇兰夫人。她特别喜欢管闲事。”

“你说过了。”

“值得重复一遍。”

里奇兰夫人也给我同样的印象。

“我猜海因里希不是只和我一个人在夜里做生意,不过他同意明天店里休息一天,这样你可以上午九点半到十点过去。我没和他做过这么大的交易。我认为不会有问题,他没骗过我,不过保险箱里有枪,要是你愿意就带上——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并不打算带枪。我知道带枪会让有些人觉得自己很强大,但我不是那种人。光是拿着枪,我就已经有点毛骨悚然了。要是你告诉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随身带枪,那我肯定会说你在发疯。

我在食品室找到一个量勺,拿着它上楼。先前我在手机里做了一条设了密码的笔记,把保险箱密码存了进去,然后洗掉胳膊上的数字。不过我根本不需要看笔记,我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保险箱。我把背包从桶上拿下来,被那一铁桶的金豆惊呆了。我无法抗拒冲动,把双手插进桶里,让金豆淹没到我的手腕,体会它们从我指缝中穿过的感觉。我重复了两三遍这个动作,有种被催眠了的感觉。我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开始舀金豆。

第一次称背包的时候,体重秤显示刚过三磅。我加了些,这次五磅。我又加了最后一勺,指针停在七磅上,我觉得可以了。假如海因里希先生的数字秤显示超过了他们约定的六磅,我就把多余的金豆带回来。在鲍迪奇先生回来之前,我还有几件家务事要做。我提醒自己去买个铃铛,万一他夜里有事,可以发出响声提醒我。家庭护理傻瓜书建议配上对讲机或婴儿监控器,但我认为鲍迪奇先生恐怕更喜欢老办法。

我问过他六磅黄金值多少,既好奇又不太想知道我要背着多少钱骑行七英里(以乡村道路为主)去斯坦顿维尔。他说上次他向得克萨斯州的金价组织询价时,一磅黄金的卖出价大约是一万五千美元。

“不过他的收购价只有一万四,这是我和他谈好的价钱,所以六磅就是八万四,但他会给你一张七万四的支票。付我的医疗费绰绰有余,多出来的给我当零花钱,他也能挣一笔不错的利润。”

说“不错”可就有点轻描淡写了。我不知道鲍迪奇先生上次询价是什么时候,但就二〇一三年四月末来说,他的心理价位低得离谱。周日晚上睡觉前,我用笔记本电脑查了金价,卖出价高于一千二百美元每盎司 ,也就是将近两万每磅。六磅黄金在苏黎世的黄金交易所能卖到大约十一万五千美元,因此这位海因里希老兄可以挣四万多。另外,黄金和来路不正的钻石不是一码事,对钻石,买家可以尽情压价,因为毕竟风险很大。金豆没有标记,完全匿名,很容易熔成金条,或者制成首饰。

我考虑过要不要打电话给鲍迪奇,告诉他卖得太便宜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原因很简单:我认为他不会在乎,而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基德船长 的这一桶黄金就算去掉六磅,剩下的数量也还是非常可观。我的任务(尽管鲍迪奇先生并没有直说)只是去完成交易,别被抢劫。这份责任相当重大,我必须对得起他给我的信任。

我背好帆布包,扣上搭扣,检查了一遍壁橱里的保险箱和卫生间里的体重秤之间的地面,寻找不小心滚出去的金豆,结果是没有。我使劲撸了几把雷达(求好运),然后背起装着价值超过十一万五千美元的旧背包出发了。

我的老朋友鸟人伯蒂见了会说“哇,好大一坨黄奶酪”。

5

斯坦顿维尔的商业区只有一条街,街道两边开着俗气的商店、几家酒吧和全天供应早餐、劣质咖啡畅饮的那种小饭馆。不少商店已经歇业,窗户上钉着木板,门口的牌子写着供出售或出租。老爸说斯坦顿维尔曾经是个欣欣向荣的小镇,对不想去埃尔金、内珀维尔、乔利埃特甚至大老远的芝加哥的人来说,是个购物的好去处。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斯坦顿维尔购物中心开业。它不是普普通通的购物中心,而是个超级中心,有十二块屏幕的电影院、儿童游乐场、攀岩墙、蹦床区(名叫空中飞人)和密室逃脱,还有演员打扮成会说话的动物走来走去。这个吸金窟位于斯坦顿维尔的北面,它夺走了镇上商业区的大部分生命力,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又被南面高速公路出口处的沃尔玛和山姆会员店逐步蚕食。

我骑着自行车,所以没上高速公路,走的是74-A公路,这条双车道的公路从农场和玉米田之间穿过。我能闻到堆肥和农作物生长的气味。这是个怡人的春日早晨,要不是每时每刻都想着我背上的那笔巨款,我这一路本该骑得心情舒畅。我记得我想到了杰克,就是爬豆茎的少年。

九点一刻,我来到了斯坦顿维尔的主街,时间有点早,于是我在小饭馆买了瓶可乐,走进肮脏的小广场,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慢慢喝。广场中央的干涸喷泉里填满了垃圾,还有一尊鸟屎淋头的雕像,雕的是个我闻所未闻的人。后来我在一个比斯坦顿维尔更荒凉的地方想到过这个广场和那座干涸的喷泉。

我不敢发誓说克里斯托弗·波利那天早上肯定在那里,但同样不敢发誓说他肯定不在。波利这种人擅长融入背景,直到他准备好让你看见他为止。他有可能在小饭馆里,一口接一口吃培根和炒蛋。他有可能在公共汽车站。他有可能在斯坦顿维尔典当与借贷行,假装研究吉他和音响。他也有可能哪里都不在。我只能说,回想起来,我不记得看到过有人头戴怀旧风的白袜队帽子,就是前面正中央有个红圈的那顶。也许他当时没戴,不过我从没见过这个杂种不戴那顶帽子的样子。

九点四十分,我把还剩一半可乐的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沿着主街慢悠悠地往前骑。所谓的商业区只有四个街区。第四个街区快到头,离一块“感谢光临美丽的斯坦顿维尔”的牌子仅仅几步路的地方,就是卓越珠宝买卖行。这家店看上去破旧不堪,和这座垂死小镇的其他商店一样。积灰的橱窗里什么都没有。店门里用一个小塑料杯挂着一块牌子:已打烊。

门口有个电铃。我按了一下。没有回应。我又按了一下,背包突然变得重若千钧。我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双手拢在眼睛两侧,遮挡早晨的阳光。我看见破旧的地毯和空荡荡的展柜,不禁心里打鼓,不知道是我还是鲍迪奇先生犯了错误,但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男人一瘸一拐地从中央过道走了出来。他头戴粗花呢帽子,身穿系纽扣的衬衫和宽松的裤子,模样很像英国侦探电视剧里的园丁。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按下老式收银机旁的按钮。电磁门锁开了。我推门进去,灰尘和腐朽的气味扑鼻而来。

“到后面来,到后面来。”他说。

我在门口没动地方:“你是海因里希先生,对吗?”

“还能是谁?”

“我能不能,呃,看一看你的驾照?”

他皱起眉头瞪我,然后大笑:“老家伙派了个谨慎的小子来,算他有脑子。”

他从裤子后袋掏出用旧了的钱包,打开让我看他的驾驶执照。在他合上钱包之前,我看见他名叫威廉。

“满意了?”

“嗯。谢谢。”

“那就到后面来吧。麻利点。

我跟着他走进里屋,他在小键盘上输入密码时,小心翼翼地挡住了,不让我看见。店堂里缺少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一个个架子上摆满了手表、盒式挂坠、胸针、戒指、吊坠、项链。红宝石和绿宝石火彩闪耀。我指着一顶镶钻石的头冠问:“这是真钻石吗?”

“对,对,真的。不过我觉得你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卖东西的。你应该注意到了,我没有问你要驾驶执照。”

“还好你没要,因为我没有。”

“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

“《太阳周报》?”

“《今日美国》。你是国民偶像,查尔斯·里德先生。至少本周是。你救了鲍迪奇的一条老命。”

我没有费神说主要是狗的功劳,我已经说够了,现在我只想完成交易,赶紧走人。见到这么多黄金和珠宝,我有点害怕,尤其是它们与外面空空如也的货架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一时间甚至希望我带了枪,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是爬豆茎的杰克,而是《金银岛》里的吉姆·霍金斯。海因里希又矮又胖,不构成威胁,但万一他还有个独腿西尔弗之类的同伙藏在某处怎么办?这并不完全是偏执妄想。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鲍迪奇先生和海因里希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但鲍迪奇先生也说他从没做过这么大的一笔交易。

“给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他说。在少年冒险小说里,他会是贪婪的化身,搓着双手,一脸垂涎欲滴;然而在现实中,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点无聊。我不信任他的态度,也不信任他这个人。

我把包放在柜台上。不远处是个秤,而且确实是数字秤。我拉开拉链。我撑开袋口,他往里看,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改变了:嘴角抿紧,眼睛瞪大了一瞬间。

“我的老天爷。 这么多黄金,你居然一路骑车过来。”

数字秤上有个挂在链子上的有机玻璃槽。海因里希抓起几小把金豆放进槽里,直到屏幕上显示两磅。他把两磅金豆倒进一个塑料容器,然后开始称第二个两磅。他称完最后一个两磅,把它们也倒进容器,背包最底下的一个褶皱里还有一条小溪那么多的黄金。鲍迪奇先生叫我多带一点,我照他说的做了。

“我觉得包里还有四分之一磅,对吧?”他说着往包里看,“卖给我,我给你三千块。现金。没必要告诉鲍迪奇。就当是辛苦费。”

这事以后能成为你手里的把柄吧,我心想。我说谢谢,但还是算了吧,随手拉上拉链:“你要给我一张支票,对吧?”

“对。”折起来的支票放在他的老人卫衣的口袋里。支票来自PNC银行芝加哥分行的贝尔蒙特大道支行,开给霍华德·鲍迪奇,金额为七万四千美元。上面有威廉·海因里希的签名,备注栏里写着“个人服务”。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把支票放进钱包,把钱包放在左手边的裤袋里。

“他是个顽固的老家伙,拒绝顺应时代,”海因里希说,“以前我总是给他现金,不过交易金额要小得多。也开过两次支票。我对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电子存款吗?’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我摇摇头,但我能猜到。

“他说‘没听说过,也不想听说’。然后你看看现在,他第一次派了个zwischen gehen——使者——来找我,因为他出了意外。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他能信任到托付这种事的人,结果你却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子。”

“这个小子要走了。”我说,走向通往空荡荡的店堂的那扇门。晚些时候他也许会把商品放回店堂里,但也可能不会。我担心我会发现这扇门锁上了,但并没有。回到能够看见阳光的地方,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然而即便如此,陈年灰尘的气味也还是让我不舒服。感觉就像坟墓。

“你觉得他知道电脑是什么吗?”海因里希问,他跟着我出来,锁好里屋的门,“我猜他不知道。”

我没兴趣被他拖着讨论鲍迪奇先生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只是说很高兴认识他。这是一句违心的话。发现没人偷走我的自行车,我松了一口气。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其他事情,忘记了带上车锁。

海因里希抓住我的胳膊肘。我转过身,终于看见了“独腿西尔弗”,只是这个西尔弗套着他的外皮。只需要肩膀上再站一只鹦鹉,这整个形象就完整了。按照西尔弗的说法,他的鹦鹉见过的坏事和魔鬼见过的一样多。我猜威廉·海因里希也没少见过坏事……但你必须记住,我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被各种我不明所以的事情淹到了脖子。换句话说,我怕得要死。

“他到底有多少黄金?”海因里希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声音。先前他偶尔使用德语单词和短句让我觉得是在装模作样,但此刻他听上去确实像个真正的德国人,而且不是一个德国好人,“告诉我,他到底有多少黄金和黄金的来路。我会让你满意的。”

“我要走了。”我说,我说到做到。

克里斯托弗·波利是不是正在看着我骑上自行车,带着背包里剩下的金豆离开?我不可能知道,因为我在扭头看海因里希苍白的胖脸,这张脸悬在积灰店门里的“打烊”牌子之上。也许是我的想象(多半是),但我觉得我依然能看到他脸上的贪婪。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能够理解。我记得我如何把双手插进铁桶,让金豆从我的指缝间穿过。这不是普通的贪婪,而是对黄金的贪欲。

就像海盗故事里说的。

6

那天下午四点左右,一辆车身标着“阿卡迪亚医院门诊部”的厢式货车在路边停下。我用狗绳牵着雷达,等在门前的步道上。铁门(已经除掉铁锈,铰链也上过油了)敞开着。一名护工下车,打开车厢的后门。梅利莎·威尔科克斯站在鲍迪奇先生背后,鲍迪奇先生坐在轮椅里,上了固定架的那条腿伸得笔直。她打开轮椅的安全锁,推着轮椅向前走,用掌根拍了一下一个按钮。升降台载着轮椅开始下降,我的胃也跟着往下沉。电话、夜壶甚至铃铛,我一样也没有忘记。海因里希开给他的支票在我的钱包里。一切就绪,但屋子前后都没有供轮椅上下的坡道。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还好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雷达帮我分忧。她看见鲍迪奇先生,立刻扑了上去。她的髋关节这会儿完全没有关节炎的迹象了。我好不容易才及时拉住狗绳,没有让她被升降台压扁爪子,但我的整条胳膊都能感觉到她挣扎的力量。

汪!汪!汪!

这不是曾经吓得安迪屁滚尿流的猛犬咆哮,而是充满人味的哀怨叫声,听得我心如刀割。你回来了!她的汪汪声在说。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

鲍迪奇先生向她伸出双臂,她跳起来,爪子搭在他伸直的伤腿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笑着抱住了她的脑袋。“好了,姑娘。”他柔声说。即便是亲耳听见,我也还是很难相信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但这是真的:这个坏脾气的老人在柔声说话。他的眼睛里有泪水。雷达发出喜悦的呜呜声,毛茸茸的尾巴甩得像雨刷。

“对,姑娘,对,我也想你。好了,下去吧,你要压死我了。”

雷达把前腿放回地上,梅利莎推着轮椅走上步道,轮椅一路颠簸和晃动,雷达在旁边一起走。

“没有坡道,”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可以做一个,我会上网查一查怎么做的,网上什么都有。”我前言不搭后语,怎么都停不下来,“不过我觉得其他东西都差不多准备——”

“我们可以雇人来装个坡道,所以你别慌,”鲍迪奇先生打断我,“你不是必须自己做所有事情。身为助理,职责之一就是下放任务。另外也不用着急,你知道我很少出去。那件事你办好了吗?”

“好了。就今天上午。”

“很好。”

梅利莎说:“你们两条壮汉,应该能把轮椅抬上台阶。你觉得呢,赫比?”

“没问题,”护工说,“对吧,小老弟?”

我说当然,抓住轮椅的一侧。雷达开始上台阶,爬到一半的时候,后腿拖累了她,她不得不停下。休息片刻之后,她有了力气,爬完剩下几级台阶。她甩着尾巴,俯视我们几个人。

“那条小径,假如他还想走的话,也需要修整了,”梅利莎说,“比我田纳西老家的土路还难走。”

“准备好了吗?”赫比问。

我们把轮椅抬到门廊上。鲍迪奇先生把钥匙串给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打开前门的那一把。

“咦,”护工说,“我是不是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

我叹息道:“应该吧。我和雷达的合影,在铁门前面拍的。”

“不,不是那张,去年。你在火鸡碗打出制胜的达阵球。终场哨声响起的五秒之前。”

他一只手举过头顶,抓着想象中的橄榄球,摆出我在照片上的姿势。他记住的是那张照片,而不是最近拍的这一张,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非常开心。

来到客厅,梅利莎·威尔科克斯仔细查看沙发床,我等待她的判决,前所未有地紧张。

“很好,”她说,“非常好。也许有点低,不过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还缺一个靠垫之类的东西,用来支撑他受伤的那条腿。床是谁铺的?”

“我。”我答道,她惊讶的表情同样让我开心。

“你读了我给你的小册子吗?”

“读了。我买了针头护理要用的抗菌药水……”

她摇摇头:“生理盐水就可以了。温盐水。准备好搬动他了吗?”

“嘿,”鲍迪奇先生说,“你们聊天是不是忘记叫上我了?我就在这里呢。”

“我知道,但我不是在和你说话。”梅利莎微笑道。

“呃,我不确定。”我说。

“鲍迪奇先生,”梅利莎说,“现在我要和你说话了。介意让查理试一试搬动你吗?”

鲍迪奇先生望向雷达,雷达尽可能近地坐在他旁边。“你怎么看,姑娘?能信任这小子吗?”

雷达叫了一声。

“雷达说可以,那我也说可以吧。年轻人,别把我摔在地上。这条腿已经在尖叫了。”

我把轮椅推到床边,按下刹车,问他能不能用没受伤的那条腿站起来。他用手臂撑到半站的姿势,我打开托住伤腿的支架放下去。他哼了一声,但咬牙忍住,完全站了起来——有点摇晃,但毕竟站直了。

“转身,臀部对着床,但先别坐下,除非我说可以。”我说,梅利莎赞许地点点头。

鲍迪奇先生照做了,我把轮椅推开。

“没有拐杖,这个姿势我坚持不了多久。”汗珠从他的面颊和额头上冒了出来。

我蹲下,抓住固定器:“现在可以坐下了。”

他没有慢慢坐下,而是一屁股跌坐下去,然后长舒一口气,往后躺下。我把伤腿放在床上,第一次搬运工作总算完成了。我没有像鲍迪奇先生那样满头冒汗,但也还是出了不少汗,主要原因是紧张。这个活比接投手的球重要一万倍。

“还不赖,”梅利莎评论道,“扶他起床的时候,你要抱住他。把双手伸到他背部中间握紧,然后把他抬起来。用他的腋窝——”

“支撑身体,”我说,“我知道,小册子里写了。”

“乖乖做家庭作业的孩子是好孩子。确保他的拐杖永远在手边,特别是从床上起身的时候。鲍迪奇先生,感觉如何?”

“就像十磅的狗屎装在一个九磅的口袋里。到我吃药的时间了吗?”

“出院前你刚吃过一次。今晚六点你可以再吃一次。”

“六点似乎还很遥远。能吃个泰勒宁 过渡一下吗?”

“我没法给你我没有的东西。”然后她对我说,“你会越来越熟练的,他也一样,尤其是病情会逐渐好转,他的活动范围会越来越大。能和我出去聊几句吗?”

“背着我说我的不是,”鲍迪奇大声说,“无论你在打什么主意,总之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给我灌肠。”

“哇,”赫比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打量那台电视,“哥们儿,我从没见过这么老的电视。还能用吗?”

7

西沉的阳光格外灿烂,带着几分暖意,经过了漫长的冬天和寒冷的春天,这感觉好得出奇。梅利莎领着我走向门诊部的厢式货车,她探身到驾驶室里,打开宽阔的中控台,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座位上,说:“拐杖在车厢里。这是他的药,还有两管山金车凝胶。里面有一张表,列出了每一种药的剂量和用法,你没问题吧?”她把药瓶全都拿出来,一样一样给我看,“这些是抗生素。这些是维生素,一共四种。这是利普卓的处方,吃完了就去哨兵村的CVS 补开。这是缓泻剂。没有甘油栓,不过你该读一读怎么给他用药,他说不定会需要。但他肯定不会喜欢的。”

“他什么都不太喜欢,”我说,“除了雷达。”

“还有你,”她说,“查理,他喜欢你。他说你值得信任。希望他这么说不是因为你刚好出现,救了他的命。我这么说是因为这个。”

最大一个药瓶装的是奥施康定,二十毫克的剂型。梅利莎严肃地看着我:“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药,成瘾性非常强。但对正在折磨你朋友的剧痛也非常有效。疼痛很可能会折磨他八个月。甚至更久,取决于他其他的疾病。”

“其他什么疾病?”

她摇摇头:“我无权透露。你必须严格遵守用药时间表,不管他怎么求你,你都不能多给他哪怕一粒。他会在每次理疗前多服一些药,这一点会成为他的主要驱动力,甚至是最大的驱动力,让他忍住疼痛,坚持做理疗。我告诉你,理疗真的很疼。你必须把药藏在他拿不到的地方。你能想到一个这样的地方吗?”

“能。”我想到的是保险箱,“至少可以用到他能上楼之前。”

“要是他肯坚持做理疗,那就是三周。也许一个月。等他能上楼了,你必须另外想个办法。另外,你要担心的不只是他。对成瘾者来说,这种药与等量的黄金一个价钱。”

我笑了。我真的忍不住。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的,也不会让他说服我多给他药。”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你呢,查理?因为按理说,我不能把药交给未成年人。就开处方的医生来说,他只知道药会由一名成年看护人管理。我有可能惹上麻烦的。你会不会受到诱惑去吃上一两粒,体验一下快感?”

我想到我爸,想到酒精对他造成的影响,想到我曾经认为我们会睡在高架桥底下,所有财产装在一辆偷来的购物推车里。

我接过奥施康定的大药瓶,扔进装药的塑料袋。我握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说道:“绝对不可能。”

8

还有一个问题,我特地拿出来想是因为想到要单独照看他我就很紧张——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部傻乎乎的老电话打不通,那我该怎么办?

那就用你的二十一世纪电话打给911呗,我心想。就像你发现他倒在屋后台阶上的时候一样。但他要是心脏病发作了呢?我的心肺复苏术知识仅限于在电视剧里看见的那些皮毛,要是他的马达停止转动,我可没时间去YouTube上查有没有相关视频。看来我还有很多家庭作业要做呢。

我目送他们开车离开,然后回到屋里。鲍迪奇先生躺在沙发床上,一条胳膊盖住眼睛。雷达坐在床边,专注地盯着他。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你还好吧?”我问。

他放下胳膊,扭头看着我,表情很凄凉:“我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查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爬出去。”

“你一定能,”我说,希望我的语气比我内心的想法更有信心,“想吃点东西吗?”

“我要我的止疼药。”

“我不能——”

他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你不能,我也不会求你给我,那既是贬低我自己,也是在侮辱你。我永远不会的,至少我希望如此。”他一下接一下地揉雷达的脑袋,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尾巴缓缓地左右摆动,眼睛一直盯着他,“把支票给我,再给我一支笔。”

我把两样东西给他,还拿了本精装书当垫板。他写上“仅限存入”,然后签上他的名字:“明天能替我跑一趟银行吗?”

“当然。第一国民银行,对吧?”

“对。存进银行之后,我就可以签支票付我的医疗费了。”他把支票递给我,我把支票放回钱包里。他合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盯着天花板。他的手一直放在雷达的脑袋上:“我太疲倦了。疼痛从不放假,甚至不肯去喝个他妈的下午茶。”

“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但医生说我必须多吃。来个‘S+S’吧,沙丁鱼配苏打饼干。

我觉得听上去很难吃,但还是给他拿来了,外加一杯冰水。他贪婪地一口气喝掉半杯。开始吃沙丁鱼(没有头,还闪着油光——真恶心)之前,他问我还愿不愿意留下过夜。

“不但今晚,这一周都可以。”我说。

“很好。我以前从不介意一个人待着,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知道从梯子上掉下来给了我一个什么教训吗?或者让我重新学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

“恐惧。我毕竟老了,而且身体也完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在自怜自哀,而是在陈述事实,“我觉得你应该回家待一段时间,让你父亲安心,告诉他目前一切都好,你说呢?也许顺便吃个晚饭。然后回来喂雷达,给我吃该死的药。他们说我会上瘾的,就这么短短几天,事实已经证明他们说的是对的了。”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安排。”我犹豫片刻,“鲍迪奇先生……霍华德……我想带我爸来见一见你。我知道你即便受伤了,也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但——”

“我明白。他也想让自己安心,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今晚不行,查理,明天也不行。周三也许可以。到时候我的感觉应该稍微好一点了。”

“好的,”我说,“还有一件事。”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便利贴上,贴在他床边的小桌上。这张小桌很快就会摆满搽剂、纱布和除奥施康定外的药瓶了,“我在楼上的时候,你可以用铃铛——”

“非常维多利亚。”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找我,就打我的手机。无论我在不在学校都可以。我会把情况告诉行政办公室的西尔维厄斯夫人。”

“好的。你去吧。让你父亲安心。但别回来太晚,否则我说不定会爬起来自己去找药的。”他合上眼睛。

“坏主意。”我说。

他没有睁开眼睛,说:“这个宇宙充满了坏主意。”

9

周一,我爸总是会去跟进他正在办的案子,往往六点半甚至七点才到家,因此我猜我回到家的时候不会见到他,而他确实也没在家,而是正站在鲍迪奇家的铁门前等我。

“我提前下班了,”看见我出来,他说,“担心你。”

“你没必要——”

他搂住我,给我一个拥抱:“去告我好了。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你和一个年轻女人出来,站在门口聊了一阵。我朝你挥手,但你没看见。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你听得非常专注。”

“然后你就一直在外面等我?”

“我考虑过要不要敲门,不过我猜我现在就像吸血鬼。除非得到邀请,否则就不能进来。”

“周三,”我说,“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听上去不错。晚上?”

“七点左右吧。他六点吃止痛药。”

我们开始下山。他依然搂着我的肩膀。我并不介意。我说我不想扔下鲍迪奇先生太久,所以我不能在家吃晚饭。我说我要收拾几件东西(首先想到的是牙刷),回到他家后在食品室里找点东西吃(沙丁鱼除外)。

“没这个必要,”老爸说,“我买了泽西·迈克家的潜水艇三明治。你带回去好了。”

“太好了!”

“他怎么样?”

“非常痛苦。希望他吃的药有助于睡眠。夜里十二点他会再吃一些。”

“奥施康定?”

“对。”

“找个安全的地方放起来。别让他知道你藏在哪里了。”我已经听过这个建议了,但至少老爸没问我会不会受到诱惑去试试看。

回到家里,我把两天穿的换洗衣服塞进背包,还有夜鹰(Nighthawk)便携热点,我的手机虽然很好,但有了夜鹰,我就能用上超级好的无线网络。我把牙刷和两年前开始用的剃须刀也塞进背包。那年学校里有些人留起了胡茬(当时正在流行),但我喜欢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我收拾得很快,因为我知道就算忘记了什么,明天还可以回来拿一趟。我不放心把鲍迪奇先生一个人留在那座漏水的老房子里,身边只有老狗陪着他。

到我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爸再次拥抱我,然后抓住我的肩膀:“看看你,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查理,我为你自豪。真希望你妈妈也能看到。她也会自豪的。”

“但我有点害怕。”

他点点头:“要是你不害怕,我反而会担心。你记住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的。”

“知道吗,我本来盼着你去上大学,但现在没那么期待了。少了你,这个家空荡荡的。”

“我就在这条街上,老爸,离你只有四百米。”但我的喉咙哽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快去吧,小土豆。去做你的事情。”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好好干。” WKZRGMg4ch8ufLVJ2qbHFUfpoGoAHrNEOMAhWdyMRbbvuYe/fA/zLto1QoDjIp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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