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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购物。我爸的烟斗。鲍迪奇先生来电。面粉罐。

1

我们先去五金店买了安全扶手套件,然后去了一趟宠物食堂,那儿有一位坐堂的兽医。我买了预防犬心虫的咀嚼片和关节止痛用的卡洛芬。卡洛芬按理说是处方药,但我解释了一下情况,女兽医就卖给了我,但只能现金交易。她说雷达的所有东西都是在这里买的,加钱送货上门。买安全扶手套件用的是我爸的信用卡。买药花的是我的零用钱。最后一站是药店,我买了长颈夜壶、便盆和针头护理用的消毒剂,还有两瓶窗户清洁剂。这些东西由我付款,但不是用现金。我的信用卡有二百五十美元限额,但我并不担心我会花到超额。我从来不是热衷于购物的那种人。

回家的路上,我以为老爸会和我谈我做出的这个承诺……毕竟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而这是一份相当大的责任。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听着收音机里的经典摇滚,偶尔跟着一起唱。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他只是在斟酌他该说什么。

我走到鲍迪奇先生家,雷达热烈地欢迎了我。我把药放在厨台上,然后去卫生间看了看。我觉得空间狭小反而有助于安装安全扶手和使用它们,不过那是明天的任务了。地下室的洗衣机上方有个架子,我在那里看见了一摞干净抹布,我下楼去抓了两大把。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本来打算去外面修理篱笆,但现在决定先擦窗户,这样等鲍迪奇先生回到家里的时候,清洁剂的怪味就已经散尽了。另外,擦窗户也给了我一个参观他家的好借口。

除了厨房、食品室和客厅(他事实上的生活空间),他家还有一间餐厅,长桌上盖着一块罩布。这里没有椅子,因此显得很空旷。另外一个房间应该是书房或图书室,或者是两者的结合。我沮丧地发现天花板漏过水,打湿了部分书籍。这个房间里的书都是皮革装订的,看起来价值不菲,不是胡乱堆在后门走廊里的那些。我看见了一套狄更斯、一套吉卜林、一套马克·吐温和一套萨克雷。我决定等我有时间了,就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摊在地上晾一晾,看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网上很可能有教学视频。那年春天,我几乎全靠YouTube救命了。

二楼有三间卧室,还有放床上用品的壁橱和另一间更大的卫生间。他的卧室里也有书架,他睡觉的那一边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卧室里的书以平装本为主:悬疑、科幻、奇幻和廉价恐怖小说,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一些看封面应该很带劲,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打算借几本带回家看。我觉得萨克雷恐怕过于沉重,但《黑衣新娘》似乎正合我的口味。封面上那个俏丽的新娘穿着黑色的衣服,没错,但穿得不多。他的床头柜上有两本书,一本是平装本的雷·布拉德伯里的《必有恶人来》;另一本是精装本,很厚,是《幻想的起源及其在世界母体中的位置:荣格学派的观点》,封面上是个装满星辰的沙漏。

另外两间卧室里的一间有一张双人床,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但盖着塑料布。最后一间完全空置,散发着空气不流通的怪味。要是我穿的是硬底鞋而不是运动鞋,我走路时就会在那个房间里制造出吓人的空洞声音。

一道狭窄的楼梯(“疯人院”里的楼梯,我心想)通往三楼。三楼不是阁楼,但屋主把它当阁楼使用。三个房间里塞满了家具,其中有六把漂亮的椅子,很可能与餐厅里的长桌是配套的,还有空置卧室里的床,床头横放在床上。我还看见了两辆自行车(一辆缺了一个车轮)和落满灰尘的一箱箱旧杂志。第三个也是最小的房间里有一个木箱,箱子里的东西似乎是木工工具,看样子大概出自有声电影刚诞生的时代。工具的侧面印着褪色的姓名缩写:A.B.。我拿起钻孔器,心想安装安全扶手也许用得上,但它已经锈成了结结实实的一整块。这并不奇怪。放工具的角落正好对着天花板漏水的地方,所有工具(包括钻孔器、两把锤子、锯子和水平仪,水平仪中间有个边缘模糊的黄色气泡)都锈得无可救药了。屋顶必须修理了,否则到了明年冬天,漏水会对屋子的结构造成损害——说不定已经造成了。

我从三楼开始擦窗户,因为三楼的窗户最脏,结满了污垢。我看得出我必须经常去换一桶清水,而且擦完室内这一侧只完成了一半任务。到了中午,我休息吃饭,用老式的热点炉热了一罐辣味牛肉丁。

“你说我要让你舔一舔我的碗吗?”我问雷达,她抬起头,用棕色的大眼睛看着我,“你不告密,我也不会说出去。”

我把碗放在地上,她扑了上去。吃完饭,我继续擦窗户。下午三点多,我终于干完了,手指红得像李子,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但稳洁清洁剂和白醋(YouTube小妙招)确实改变了一切。屋子里充满阳光。

“我喜欢这样,”我说,“想不想下山去我家,看看老爸在干什么?”

她汪汪叫,表示想。

2

老爸在前门廊上等我。他的烟斗和一小袋烟草搁在栏杆上。这代表着我们终究要谈一谈了,而且是认真严肃地谈一谈。

老爸以前抽香烟。有一年我妈送他一个烟斗当生日礼物,我不记得我当时多大了。尽管没有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烟斗那么漂亮,但我觉得应该也不便宜。我记得她一直在求他戒掉棺材钉(香烟),而他每次都保证一定会戒(说得含含糊糊,这是成瘾者的特征)。最后是烟斗起了作用。他先减少了烟头的数量,后来彻底戒掉了,就在我妈过该死的桥去买炸鸡前不久。

他总是在商业区的烟店买三帆牌烟草,我喜欢那股气味,但大多数时候没机会享受,因为这个牌子经常断货。这搞不好是我老妈的阴谋,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她。烟斗最终放在了壁炉的烟斗架上,直到我妈去世,他才又把它拿了起来。哪怕在他酗酒的那几年里,我也没见到他再抽过烟,烟斗却每天晚上都陪着他看老电影。不过他很少真的点燃,连填满烟斗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但他总在啃烟杆和烟嘴,因此两者都换过了。开始戒酒之后,他带着烟斗去参加戒酒会的活动。戒酒会禁止吸烟,因此他继续啃烟杆,有时候(林迪·富兰克林说的)还把烟斗上下颠倒叼在嘴里。

戒酒两周年纪念日前后,烟斗回到了壁炉的烟斗架里。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不抽烟斗了,他说:“我戒酒两年了,我觉得磨牙期也该到头了。”

不过他偶尔还会把烟斗拿出来,例如在他要去芝加哥总部的代理人大会做报告之前,还有我妈的每一个祭日。此刻烟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而且填满了烟丝,这意味着他要非常认真地和我谈一谈。

雷达以老妇人的步态爬上门廊,每走一级台阶就停下来看一看。等她终于爬上去了,老爸挠了挠她的耳根:“真是个好姑娘。”

雷达呜汪叫了一声,在老爸的摇椅旁边趴下。我坐进另一把摇椅。

“她开始吃药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把驱虫药和关节炎药混在她的晚饭里。”

“你没带安全护栏套件。”

“那是明天的活儿。今晚我读一读说明书。”还有家庭护理傻瓜书,“我要借一下你的钻孔器,没问题吧?我在他家找到了一个工具箱,上面的姓名缩写是A.B.,我猜是他父亲或祖父的,但工具全都生锈了。屋顶在漏水。”

“没问题,你拿去用吧。”他伸手拿起烟斗,烟丝已经装好了。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厨房火柴,用大拇指甲划了一根。我小时候,他的这个本事总能让我看得入迷。说实话,现在也还是。“你知道的,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去,也出一份力。”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卫生间很小,两个人只会互相碍事。”

“但其实不是因为这个,对不对,小土豆?”

他上次这么叫我是什么时候?五年前?他把点燃的火柴(已经烧到一半了)凑到烟斗前,开始吸气。当然了,同时也在等我回答,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雷达抬起头,闻了闻芬芳的烟雾,然后把鼻子放回门廊上。她看上去很满足。

他甩灭火柴:“他那里没有什么你不希望我看见的东西吗?”

我不由得想到安迪,他问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动物标本,猫头鹰挂钟的眼睛会跟着你走。我忍不住笑了:“没有,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屋子,有点年久失修,而且屋顶漏水。迟早得有人去做点什么。”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斗:“我和林迪谈过这个……这个情况。”

我并不吃惊。林迪是他的监督人,老爸无论有什么烦恼,按理说都应该找他谈一谈。

“他说你也许有某种照顾者心态,是在我酗酒的那段时间养成的。上帝作证,你那时候尽管还很小,但有许多次不得不照顾我。打扫屋子、洗碗、自己做早饭,有时候甚至晚饭。”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来说,那段时间真是不堪回首,更是难以启齿。”

“不是那样的。”

“那是因为什么?”

我依然不想告诉他我和上帝做了交易,我必须坚守我的承诺,但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是我可以告诉他的。这个原因他会理解,而且算我幸运,这也是真话:“你知道戒酒会有个说法,关于要保持感恩的心态,对吧?”

他点点头:“懂感恩的酒鬼不会喝醉。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不再喝酒了,我非常感激。也许我没有每天都挂在嘴上,但这是真的。所以我们就当我想报答一下社会好了,你觉得呢?”

他取出嘴里的烟斗,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好吧,那就这样。但我还是想见一见他。我觉得这是我的职责。你能理解吗?”

我说我理解:“等他从事故中稍微恢复过来一点,可以吗?”

他点点头:“没问题。我爱你,小子。”

“我也爱你。”

“只要你知道你付出的真的很多就行。你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而且也明白我并不知道这个很多究竟是多少。我觉得这样反而好。要是我知道了,很可能会气馁:“你们戒酒人士还有另一个说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点点头:“对,但春假一眨眼就会结束。无论你觉得你必须把多少时间花在他那里,都必须保持住你的学习成绩。这一点没得商量。”

“好的。”

他低头看烟斗:“鬼东西又灭了。总是这样。”他把烟斗放在门廊栏杆上,弯下腰,挠着雷达颈背的厚实皮毛。雷达抬起头,然后又趴下去。“真是一条好狗。”

“确实。”

“爱上她了,对吧?”

“呃……对。应该是的。”

“她有项圈,但没有狗牌,说明鲍迪奇先生没付过养狗税。我猜她从没去看过兽医。”

我也这么认为。

“……也没打过狂犬病疫苗。更不用说其他小病小痛了。”他想了想,然后说,“我有个问题,希望你思考一下,认真思考一下。这些账单最后不会落在我们头上吧?食品、狗药、安全扶手什么的。”

“别忘了尿壶。”我说。

“会不会?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叫我记账,他会负责所有开销的。”这顶多只回答了一半问题。我知道,老爸多半也知道。不,仔细想来,连“多半”都可以画掉。

“倒不是说帮他付账是个无底洞。顶破天也不过几百块。但医院……你知道在阿卡迪亚住院一周要多少钱吗?还有手术服,还有术后护理。”我不知道,但身为一名保险理赔师,老爸知道。

“八万。最少。”

“不可能落在我们头上,对吧?”

“不可能,那是他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上的是什么保险,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保险。我问过林迪,大陆保险没有他的记录。他应该有全国医保,但除此之外就没人知道了。”他换了个坐姿,“我调查了一下他。希望你不会生气。”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吃惊,因为我爸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你问我好不好奇?那是自然:“你查到了什么?”

“几乎什么都没查到。要我说,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电脑,甚至没有手机。因此可以排除脸书和其他社交媒体。”就算鲍迪奇先生有电脑,我猜他对脸书也只会嗤之以鼻,因为脸书专挖隐私。

“你说你找到的工具箱上有姓名缩写。是A.B.,对吗?”

“对。”

“这就对上了。山顶的那块地产共有一英亩半,可真是一块好地。由一个名叫阿德里安·鲍迪奇的人于一九二〇年购入。”

“他祖父?”

“有可能,但从他的年龄来看,也可能是他父亲。”老爸从栏杆上拿起烟斗,叼在嘴里啃了一两口,然后放回原处,“他多少岁了?他本人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

“我小时候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隐居起来,看上去大概五十岁。我总是朝他挥手,他有时候也会朝我摆一摆手。”

“没和他说过话?”

“也许说过‘你好’,要是天气值得一提,或许也说过一两句天气,但他不是健谈的那种人。总之,这样算来,他的年龄差不多刚好赶上越战,但我没找到他的服役记录。”

“所以他没有参军。”

“很可能没有。要是我还在大陆保险工作,也许还能查到其他情况,但我已经辞职了,也不想请林迪帮忙。”

“我明白。”

“按照我的推测,他至少算个有钱人,因为房产税是公开的记录,梧桐街1号二〇一二年的税金超过了两万两千块。”

“他每年都要付这么一笔钱?”

“有多有少。但重点是他付得起,你母亲和我搬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住在那里了——我好像已经说过了对吧?以前他付的肯定少得多,因为房产税和其他东西一样,也变得越来越贵。不过总金额肯定还是一个六位数。这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他退休前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认识他没多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摔得没法动弹了。我们从没坐在一起掏过心窝子。”虽然我们很快就会了,但此刻我还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到。我不得不重复一遍,这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不可能的。我听说过有人隐姓埋名,但通常是相信了什么世界即将毁灭的邪教,所以逃进阿拉斯加的荒野,或者蒙大拿的深山老林,就像炸弹客。”

“那是谁?”

“一个本土恐怖分子。真名叫西奥多·卡钦斯基。你没在鲍迪奇家里看见什么制造炸弹的工具吧?”老爸说话时幽默地挑了挑眉毛,但我觉得他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我见过的最危险的东西是一把镰刀。对了,还有三楼工具箱里的一把生锈斧头。”

“有照片吗?他父母的照片?或者他年轻时候的?”

“没有。我只看见了一张雷达的照片。在客厅里,安乐椅旁边的桌子上。”

“唔。”老爸伸手去拿烟头,想了想还是算了,“我们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假设他还有钱——也不知道他是做哪一行的。我猜应该是在家里工作的自由职业,因为他厌世。这个词是——”

“我知道厌世是什么意思。”

“我猜他一直有这个倾向,年纪越大越严重。最后干脆闭门不出了。”

“住在他街对面的女士说他以前会在夜里遛雷达。”听见自己的名字,雷达竖起了耳朵,“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白天遛狗的,但——”

“夜里街上的人比较少。”

“对。他看上去反正不像喜欢和邻居拉家常的那种人。”

“还有一点,”老爸说,“很古怪……但他本来就是个怪人,对吧?”

我跳过他的问题,问还有一点什么。

“他有车。我不知道车在哪里,但他确实有一辆。我在网上查到了登记信息。是一辆一九五七款的斯图贝克。是按古董车登记的,因此消费税有减免。和房产税一样,他每年按时付消费税,但这笔钱要少得多。六十块左右。”

“要是他有车,你就应该能查到他的驾照信息。里面有他的年龄。”

他笑着摇摇头:“说得好,但伊利诺伊州没有向霍华德·鲍迪奇签发过驾驶执照。另外,你不是非要有驾照才能买车。古董车甚至可能根本开不了。”

“为什么要为一辆不能开的车交税呢?”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小土豆——既然你不开车,为什么要交税呢?”

“阿德里安·鲍迪奇呢?他的父亲或祖父?也许他有驾照。”

“我没想到这个。我会查一查的。”他迟疑片刻,“所以你确定你要帮他吗?”

“是的,我确定。”

“那就问问他这些事情。因为就我能查到的资料来看,他几乎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我说好的,结束了这次谈话。我想说我听见他家的棚屋里有怪异的吱吱声,尽管鲍迪奇先生说棚屋里什么都没有,门上却有一把沉重的挂锁。但我没有说。那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早就变得模糊了,而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操心。

3

我取下客房床上的防尘罩时,脑子里还在想这些事情。我会在这里度过春假的前几天,甚至有可能整个春假。床倒是铺过,但床单散发着长久不用的霉味。我取下床单,换上我在床上用品壁橱里找到的干净床单。说是干净,具体是多久以前洗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但至少气味还算好闻。我另外还拿了一套床单、被单和毛毯,准备铺在楼下的沙发床上。

我下楼。雷达坐在楼梯底下等我。我把床单扔在鲍迪奇先生的安乐椅上,发现我必须先搬开安乐椅和它旁边的小桌,然后才能打开沙发床。搬桌子的时候,一个抽屉掉出来了一半。我看见了一把零钱和一个旧得连铬合金镀层都快磨光了的口琴……还有一瓶卡洛芬。卡洛芬让我很高兴,因为我认为鲍迪奇先生不是会无视他的老狗身体不舒服的那种人,这也解释了宠物店的女士为什么愿意卖药给我。然而另一方面,我也意识到这说明卡洛芬对雷达没什么效果,顿时就没那么高兴了。

我喂雷达吃饭,拿了一粒我刚买的卡洛芬掺在狗粮里,理由是这瓶药是新买的,因此效力更强。然后我上楼去找枕头,准备放在沙发床上。等我回来,雷达还是在楼梯底下等我。

“我的天,你吃得也太快了!”

雷达用尾巴拍我,让出一条缝,供我勉强挤过去。

我把枕头拍松,扔在客厅中央新铺好的床上。他也许会抱怨,不,肯定会抱怨,但我并不介意。针头护理看起来并不复杂,不过我希望家庭护理傻瓜手册能教我怎么把他从床上搬到轮椅上(还有从轮椅上搬回床上),因为我猜等他从医院回到家里,肯定要坐一段时间轮椅。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

把客房的旧床单塞进洗衣机?这个可以等到明天甚至周一。对了,电话,还有电话。他需要随时能拿到电话。他家里有一部白色的无绳电话,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警匪片里的道具,那种电影里的男人都留大鬓角,女人的发型又高又蓬松。我拿起电话,听到里面有拨号音,确定它还能用。我正要把电话机放回充电底座上,它却在我手里响了。我吓得叫了一声,电话掉在地上。雷达跟着汪汪叫。

“没事的,姑娘。”我说,捡起电话。电话上没有用来接听的按钮,我还在翻来覆去看的时候,听见了鲍迪奇先生微弱的声音:“喂?你能听见吗?喂?”

看来不但没有接听按钮,也没法查来电号码。拿着一部这么古老的电话,你只能一切凭运气了。

“你好,”我说,“鲍迪奇先生,我是查理。”

“雷达为什么在叫?”

“因为我叫了一声,把电话扔在地上。你打过来的时候,电话刚好拿在我手里。”

“吓到你了,对吧?”他没有等我回答,“希望你在我家是因为到雷达吃饭的时间了。你喂过她了吧?”

“没错。她三口就吃完了。”

他发出沙哑的笑声:“没错,完全就是她。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但胃口和以前一样好。”

“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给我用了药,但腿还是疼得厉害,不过他们今天让我下床了。拖着固定器走来走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雅各布·马利。”

“‘我戴的是我一生中锻造的枷锁。’

他再次发出沙哑的笑声。我猜他正在止痛药的劲头上。“读过书还是看过电影?”

“电影。每年圣诞夜,特纳经典电影频道。我们家最喜欢看的频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当然不会知道了。他的电视只有——西尔维厄斯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兔子耳朵,不可能收得到特纳经典电影频道。

“很高兴找到你了。医院周一下午放我回家,我必须先和你谈谈。你明天能来一趟医院吗?我的病友会在楼下休息室看棒球,所以我们可以有点私人时间。”

“好的。你的沙发床已经铺好了,楼上我睡的客房也好了,还有——”

“停停停。查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除了铺床和喂狗,保守秘密是不是也在你的节目单上?”

我想到我爸酗酒的那几年——他的迷失岁月。那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必须照顾自己,我的内心总是充满怒火。我愤怒是因为我妈以那样的方式死去,说来愚蠢,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任何过错,但你也要记住,她在那座该死的桥上遇难的时候,我只有七岁。我爱我爸,但我也生他的气。愤怒的孩子会惹麻烦,而鸟人伯蒂非常擅长煽风点火。有安迪·陈看着,伯蒂和我还比较乖,因为安迪是个标准的童子军,然而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们就会搞出一些非常可怕的名堂来。要是被逮住,我们肯定会惹上真正的大麻烦,有些甚至会引来警察,还好我们从来没被逮住过。而我爸也一直不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我难道真的想告诉老爸,伯蒂和我把狗屎涂在我们最讨厌的老师的车的挡风玻璃上吗?光是这会儿写出来(我发过誓要把所有事情都写出来),我都要羞愧得缩成一团了。更何况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坏事呢。

“查理?你还在吗?”

“我在。答案是能,我能保守秘密。只要你想说的不是你杀了人,把尸体藏在棚屋里。”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但我不需要问他还在不在,我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不是这种事,但我有一些很重大的秘密。我们明天仔细谈吧。你看上去像个正直的人。耶稣在上,希望我没有看错你。反正我们走着瞧。另外,你和你父亲帮我填了多少坑?”

“你是说我们花了多少钱吗?并不多。你买的食品占大头。加起来也就两百块吧。收据我都留着——”

“还有你的时间呢。既然你要帮我,那就不能打白工。每周五百块,你看行不行?”

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鲍迪奇先生……霍华德……你不需要给我钱的。我很乐意——”

“做工的人应得其报酬。《路加福音》。每周五百,要是能行的话,还有年终奖。可以吗?”

无论他退休前是做什么的,但肯定不是挖水沟。他擅长唐纳德·特朗普所谓“交易的艺术”,也就是可以无视一切反对意见。而我的反对本来也非常无力。我向上帝做过承诺,然而在我履行承诺的时候,假如鲍迪奇先生还想给我钱,那我也不认为两者有什么冲突。另外,正如我爸经常提醒我的,我要为上大学做准备。

“查理?我们算不算说好了?”

“要是能行的话,那就这样好了。”然而假如我发现他真的是杀人狂,我也不会为了每周五百块而为他保守秘密。这个秘密至少要每周一千块呢(开玩笑):“谢谢,我没想到会——”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头,霍华德·鲍迪奇非常擅长打断其他人的发言,“从很多方面来说,你是个相当迷人的好小伙子。就像我说的,一个正直的人。”

有一天我和伯蒂这个鸟人一起逃学时在高地公园捡到一部手机,然后我们打电话谎称在史蒂文斯小学放了炸弹,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天晓得他还会不会这么想。尽管那是伯蒂的点子,但我没有阻止他。

“厨房有个面粉罐。你应该已经看见了。”我不但看见了,他还向我提起过,尽管他很可能不记得了,因为他当时非常痛苦。他一开始说里面有钱,后来又说没有,说他忘记了。

“当然。”

“你自己从里面拿七百块。五百是你第一周的工资,两百是之前的各种开销。”

“你确定——”

“我确定。你别以为我这是在贿赂你,先喂你吃糖衣炮弹,以后好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提供服务,查理,我应该给钱。钱的事情你可以对你父亲说实话。至于我们以后有可能讨论的其他事情,不行。我知道这是个很奇怪的要求。”

“只要不是犯罪就行,”我说,然后又补了一句,“不是恶性犯罪就行。”

“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来一趟医院,可以吗?”

“没问题。”

“那就祝你晚安了。有个愚蠢的老人碰了不该碰的梯子,现在帮他拍一拍雷达吧。”

他挂了电话。我拍了几下雷达的脑袋,顺便从脖子到尾巴撸了好几把。她翻个身,让我揉肚皮,本人自然乐于从命。然后我走进厨房,打开了面粉罐。

罐子里塞满了现金。最顶上是乱糟糟的小额钞票,以十块和二十块为主,也有几张五块和一块。我把它们掏出来,它们在厨台上堆成了相当可观的一座小山。小额钞票底下是用纸带捆扎的五十块和一百块。纸带上盖着第一国民银行的紫色印记。我把它们也取了出来,取的时候需要左右晃动,因为它们塞得非常结实。六捆五十块,每捆十张。五捆一百块,同样每捆十张。

雷达也来到了厨房,坐在她吃饭的盘子旁边,竖起耳朵看着我。我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姑娘。这里有八千块,还不算顶上的零钱。”

我从散钱里数出七百块,码齐,叠好,把钞票揣进口袋,钞票把口袋撑得鼓鼓囊囊的。我长到这么大,个人拥有过的钱顶多也只有这个数的十分之一。我拿起用纸带扎好的钞票,正要把它们放回罐子里的时候,我停下了。罐子底下有三颗小球,颜色发红。我在药柜里见过这种东西。我把它们倒在掌心里。我觉得它们太沉了,不可能是BB枪的子弹。假如我的想法没错,在解释鲍迪奇先生收入来源的这条路上,它很可能帮我迈出了一大步。

我认为它们是黄金。

4

我没有骑车,下坡步行回家只需要十到十二分钟,但那天晚上我走得很慢。我有事情要考虑,还要做出一个决定。回家的路上,我一次又一次去摸鼓鼓囊囊的口袋,确定钱还在我身上。

我要告诉老爸鲍迪奇先生打过电话给我,提出想雇我做事。我要把钱给他看,两百块是我们垫付的资金,五百块是我的薪水。我要让他把四百块存进我的学费账户(说来也巧,同样在第一国民银行),我打算每周存四百块,只要我还在给鲍迪奇先生做事……大概要持续一整个夏天,或者到八月橄榄球训练开始为止。问题在于,我该不该把面粉罐里有多少钱告诉老爸。另外,当然了,还有黄金BB弹(假如它们真的是黄金)。

到我打开家门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决定。面粉罐里有八千块和材质非同凡响的BB弹,至少在明天和鲍迪奇先生谈过之前,这两件事都是我的个人秘密。

“好啊,查理,”我爸在客厅里大声说,“狗还好吗?”

“她挺好。”

“那就好。自己拿瓶雪碧,过来坐下。特纳经典电影频道在放《后窗》。”

我拿了瓶雪碧,走进客厅,把电视静音:“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能比詹姆斯·斯图尔特和格蕾丝·凯利更重要?”

“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扔在咖啡桌上。

我以为他会惊讶、提防或者担忧,但我看到的是兴趣和好笑。鲍迪奇先生把钱藏在厨房的罐子里,老爸认为这种行为正符合厌世者的囤积心理(我向他描述过旧读物走廊,更不用说老式电视和古旧的厨房用具了):“那里面还有钱吗?”

“还有些。”我说。我没有撒谎。

老爸点点头:“你有没有看其他罐子?糖罐里说不定还有几百块。”他在笑。

“我没看。”

他拿起两百块:“我们没花这么多,不过他很可能还会需要其他东西。要我帮你把四百块存起来吗?”

“嗯。”

“非常明智。一方面,他雇你算便宜他了,至少这第一周是肯定不够的。全职帮佣的薪水远不止这个数。但另一方面,你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挣钱,而且只会在春假期间在他那里过夜。”他看着我,正色道,“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绝对没有。”我说。

“好,很好。鲍迪奇把钱藏在家里,我有点不安,但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钱的来路,不过我愿意相信他是清白的。他信任你,我很高兴,你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我也很高兴。你以为你会打白工,对吧?”

“呃,是的。”

“你是个好孩子,查理。想到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真是配不上你。”

想到我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不只是鲍迪奇先生的事情,主要是我和伯蒂搞的那些恶作剧),我不由得有点羞愧。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鲍迪奇先生上锁的棚屋里有个金矿,说不定有一帮矮人在帮他挖矿。矮人的名字叫“瞌睡虫”和“暴脾气”。我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他想告诉我的大秘密就是棚屋里的东西,但我错了。我要到后来才知道棚屋里究竟是什么。 FdNychSo1ooZ/BRfO86M9cXhN0vWRpiZtNPtvJBrbEHyEi9FTwnq0E9ha5Z00P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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