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疯人院”看上去就没那么吓人了,不过从草丛中高高升起的薄雾给它增加了一丝哥特气氛。雷达肯定早就醒了,因为我刚踏上台阶,就听见她咚咚地撞着上锁的狗洞门。台阶的木板早就松了,朽烂得像是海绵——又是一起迟早会发生的事故,又是一件等着有人去做的杂活。
“别激动,姑娘,”我说,把钥匙插进锁眼,“小心别伤到自己。”
门刚打开,她就扑到了我身上,她不顾关节炎,上蹿下跳,用前爪抱住我的腿。她跟着我走进厨房,一路摇着尾巴,而我从她越来越少的食物储备里舀出最后一满杯。她吃饭的时候,我发短信给老爸,问他中午休息或下班路上能不能去一个叫宠物食堂的地方,买一袋渴望牌红肉配方的狗粮。然后我又发了一条,说我会把钱还给他,而鲍迪奇先生会把钱还给我。我想了想,又发了第三条:最好买一大袋。
发短信没花多少时间,但等我抬起头,雷达已经吃完了。她把猴子叼过来,扔在我的椅子旁边,然后打了个嗝。
“不好意思。”我说,捡起猴子,轻轻地扔了出去。她发动冲锋,把猴子捡回来。我又扔出去,她再次去追,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爸:没问题。
我又把猴子扔出去,但这次她没有去追,而是瘸着腿小跑穿过旧读物走廊,从后门出去了。我不知道狗绳放在哪里,于是又掰了一块山核桃曲奇,这样在需要的时候就能把她骗回来了。我很确定带块饼干就够了,雷达显然是条老馋狗。
结果我发现,把她叫回来根本不是个问题。她找了个地方蹲下上大号,然后换了个地方上小号。她走回来,看台阶的表情就像登山者在看难爬的悬崖。她爬到一半,停下喘口气,然后爬完剩下的台阶。我觉得用不了多久,她就需要帮忙才能上台阶了。
“我得走了,”我说,“英雄,晚上见。”
我们家从没养过狗,因此我不知道狗的眼睛竟然这么有表现力,尤其是她近距离盯着你的时候。她的眼睛对我说“别走”。我当然很愿意留下,但正如那首诗里说的:我要遵守我的诺言。
我摸了她几把,对她说“你要乖乖的”。我记得我在某处读到过,人过一年,狗过七年。这只是个经验法则,但至少能给你一个概念。从这个角度看,时间对狗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六点钟回来喂狗,那是我的十二个小时之后。对雷达来说,是不是就是八十四个小时呢?三天半?假如是这样,难怪她见到我会那么高兴。另外,她肯定很想念鲍迪奇先生。
我锁好门,走下台阶,望向她上大小号的地方。收拾后院,这是又一件需要人去做的杂活——除非鲍迪奇先生已经收拾过了。院子里的草长得太高,因此难以确定。要是他没收拾过,那就应该找个人来收拾。
走向自行车的路上,我心想:你就是那个人。道理虽然没错,然而我这个人凑巧还很忙。除了要打棒球,我还想去参加年终演出的试镜,今年排的剧目是《歌舞青春》。我幻想我和吉娜·帕斯卡雷利合唱《展翅高飞》,她是毕业班的学生,长得漂亮极了。
一个穿格子呢厚外套的女人站在我的自行车旁。我想她是拉格兰夫人……或者里根夫人。“昨天就是你叫救护车的吧?”她问。
“是的,夫人。”我说。
“鲍迪奇,他的情况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腿肯定断了。”
“昨天你做得很好,说是年度好人也行。他独来独往,算不上好邻居,但我对他也没什么意见。除了这座屋子,它实在太难看了。你是乔治·里德的儿子,对吧?”
“没错。”
她伸出手:“奥尔西娅·里奇兰。”
我和她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狗怎么办?一条德牧,非常吓人。他总在清晨遛狗,偶尔在天黑以后。趁孩子都在家里的时候。”她指着歪七扭八的木篱笆说,“这玩意可关不住那小子。”
“是‘那姑娘’。我在照看她。”
“你真是个好人,希望别被咬了。”
“她已经很老了,而且也不凶。”
“对你也许不凶,”里奇兰夫人说,“我爸以前常说:‘老狗咬人,加倍凶残。’周报的记者来找过我,问发生了什么。我猜他应该是负责跑外勤的。警察、火灾、救护车,诸如此类的。”她吸了吸鼻子,“他似乎和你差不多年纪。”
“我会记住的,”我说,但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记住,“我得走了,里奇兰夫人。我要赶在上学前去看一看鲍迪奇先生。”
她笑着说:“是阿卡迪亚医院吗?他们的探视时间从九点开始。现在太早了,你进不去。”
但他们放我进去了。我说我要去上学和练棒球,但前台那位女士没有被说服,然后我说就是我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她立刻说我可以上去。“322病房。电梯在你右边。”
沿着三楼走廊走到一半,一名护士问我是不是来看霍华德·鲍迪奇的。我说是的,问他情况怎么样。
“他做了一次手术,还要做一次。接下来要面对漫长的康复,他需要做大量理疗。给他做理疗的应该是梅利莎·威尔科克斯。他的骨折非常严重,髋关节也几乎全毁了,需要做髋关节置换,否则无论做多少治疗,他都只能永远靠助行器走路或者坐轮椅了。”
“我的天,”我说,“他知道吗?”
“治骨折的医生会告诉他现在应该知道的事情。是你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吗?”
“对,女士。”
“很好,你救了他一命。休克,再加上在室外冻一夜……”她摇摇头。
“是狗的功劳,我听见狗叫才过去看的。”
“狗会打电话给911?”
我不得不承认打电话的是我。
“要是你想看看他,那就快点去吧。我刚给他打了一针止痛剂,估计很快他就会睡过去。除了腿和髋关节的问题,他还严重营养不良,是最容易得骨质疏松的那种人。你大概还有十五分钟探视时间,趁他还没睡着。”
鲍迪奇先生的腿用滑轮装置吊在半空中,这场面看上去就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喜剧片,但鲍迪奇先生连一丝笑容都没有。我也一样。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像刻上去的,黑眼圈也更黑了。他的头发看上去既稀疏又死气沉沉,白发里的红发也褪色了。我猜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但我没看见,因为把322房间隔成两半的绿色帘幕拉上了。鲍迪奇先生看见我,企图坐起来,结果疼得龇牙咧嘴,从齿缝间吐出一口气。
“你好。你叫什么来着?你也许告诉过我,但我没记住。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也是可以原谅的。”
我也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了,于是我又说了一遍(也可能是第一次说),然后问他感觉怎么样。
“一塌糊涂。你看看我就知道。”
“我很难过。”
“肯定不如我难过。”然后,为了表现得像个文明人,他说:“谢谢,小里德先生。他们说你救了我一命。我现在觉得似乎不太值得,但正如佛陀说的,‘世事无常’。虽说有时候事情会变好,但根据我的经验,这非常罕见。”
我告诉他(就像我对我爸、急救员和里奇兰夫人说的),其实是狗救了他;要不是我听见狗在叫,肯定不会停下自行车。
“她怎么样?”
“挺好。”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给他看我拍的雷达和猴子的照片。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我不得不教他怎么切换照片)。看见狗的照片,他看上去高兴了一点,但还是病恹恹的。按照护士的说法,他接下来要面对漫长的康复。
他把手机还给我,笑容随之消失:“他们没说我要在该死的病房里躺多久,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时间肯定短不了。我看我必须考虑要不要给她安乐死。她一辈子过得很开心,但现在她的髋关节——”
“我的天哪,千万不要,”我惊恐地叫道,“我会照顾她的。我很愿意照顾她。”
他看着我,第一次露出了恼怒和放弃之外的表情:“真的会吗?我能把她托付给你吗?”
“能。狗粮快吃完了,但我爸今天会去买一袋渴望红肉。早上六点,晚上六点。我一定会去喂她的。你就放心吧。”
他向我伸出手,也许是想握住我的手,或者至少拍拍我的手背。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他把手缩了回去。“你……非常感谢你。”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真的吗?那就好。她是个好伙伴。”他的眼神变得呆滞,声音也有点含糊了。护士用的药开始起效了。“她不会伤人,但能把附近的孩子吓得屁滚尿流。我喜欢这样。都是些吵闹的小坏蛋,而且还爱管闲事。至于小偷,算了吧。雷达吼一嗓子,就能吓得他们跑到山里去。但现在她老了。”他叹了口气,咳嗽起来,疼得他直皱眉头,“而且不止她老了。”
“我会照顾好她的。有空就带她出去走走,也许一直走到坡底下,到我家。”
他在思考这么做好不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我把她从小养到大,她从来没去过别人家。一直待在我家里……院子……”
“里奇兰夫人说你会带她出去走走。”
“街对面那个管闲事大妈?对,她说得对。我们以前每天都要出去。那时候雷达无论走多久都不会累。但现在我不敢带她走远了。万一我和她走到松树街,她走不回去了怎么办?”他低头看着自己,“现在回不去的是我了。我哪里都去不了了。”
“我不会勉强她的。你明白的,我不会让她透支的。”
他放松下来:“我会给你钱的……用来买她的狗粮,还有你的时间。”
“别担心那么多了。”
“等我回到家,她也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要是我还能回去的话。”
“一定会的,鲍迪奇先生。”
“既然你要……喂她……那就叫我霍华德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对他直呼其名,但我还是同意了。
“能再拍张照片带给我吗?”
“没问题。我得走了,鲍迪……霍华德。你该休息了。”
“我没得选。”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又慢慢抬起眼皮,“天晓得她给我打了什么……哇!反正很有劲。”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我起身准备出门。
“孩子,你叫什么来着?”
“查理。”
“谢谢你,查理。我想也许……给她一个新的机会。我就算了……我一次就够了……生活会变成负担……要是你活得够久,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她……雷达……然后我老了,从该死的梯子上摔下来……”
“我会多拍几张照片带给你的。”
“一言为定。”
我转身要离开,这时他又开口了,但我不认为他在对我说话。“勇者敢于帮忙,懦夫只会送礼。”他沉默下去,开始打鼾。
我在走廊里看见先前和我交谈的护士走出一个病房,拎在手里的似乎是一袋浑浊的尿液。她看见我,用毛巾盖住集尿袋,问我探视得怎么样。
“挺好,但到最后他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她微笑道:“那是哌替啶的效果。快走吧,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
等我赶到山景中学,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走廊里空无一人。我去教师办公室向西尔维厄斯夫人说明情况,她给我开了事假条。西尔维厄斯夫人的一头蓝发很吓人,但她是一位和善的老太太。她至少有七十五岁,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但依然头脑敏锐,而且有良好的幽默感。我觉得,要和十几岁的青少年打交道,良好的幽默感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你昨天救了一个人的命。”她在事假条上签字的时候说。
“谁告诉您的?”
“一只小鸟。叽叽喳喳。消息是长腿的,查理。”
我接过事假条:“其实不是我,是他的狗。我听见她在叫。”这话我已经说累了,因为没人肯相信我。真是奇怪。我还以为每个人都喜欢狗狗当主角的故事呢。“我只是打了个电话给911。”
“随你怎么说吧。现在快给我上课去。”
“能先让我给您看个东西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给我快点。”
我掏出手机,给她看我拍的鲍迪奇先生的电视:“顶上是天线,对吧?”
“我们那时候叫它‘兔子耳朵’。”西尔维厄斯夫人说。她的笑容很像鲍迪奇先生看见雷达叼着猴子的照片时的笑容。“我们以前会在天线的最头上包锡箔,据说这么做能增强信号。我的天,查理,你看看这台电视!还能用吗?”
“不知道。我没试。”
“我们家的第一台电视就是这样的。桌面型的天顶牌
。太沉了,我爸抱着它上楼的时候扭伤了腰。我们每天从早看到晚!安妮·奥克利,野牛比尔,袋鼠上尉,‘十字军’兔子……我的天,直到看得头疼!有一次电视坏了,画面不停滚动,我爸打电话报修,修电视的人拎着一箱管子来了。”
“管子?”
“真空管。会发橙色的光,就像以前的电灯泡。他换掉坏的管子,电视就又能看了。”她又看了一眼我手机上的照片,“这台的管子大概早就烧坏了。”
“鲍迪奇先生多半是在易贝或克雷格列表上买的,”我说,“互联网上什么都买得到,当然了,只要你买得起。”但我不认为鲍迪奇先生会上网。
西尔维厄斯夫人把手机还给我:“快去吧,查理。物理课在召唤你。”
那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哈克尼斯教练死盯着我,劲头就像老鼠见了大米。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苍蝇盯着一坨屎——因为我打得就有那么臭。三锥步法训练的时候,我不停地跑错方向,有一次甚至企图同时跑两个方向,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双杀训练的时候,我没能上一垒,球从二垒嗖的一声飞过我应该在的位置,打在体育馆的墙上弹回来。教练给我喂了个好球,我扑的方向很准确,但手套没压下去,球(只是个步行速度的地滚球)从我双腿之间钻了过去。压垮哈克尼斯教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短打。我每次都把球送给投手,而不是顺着三垒线打出去。
教练从帆布椅上跳起来,气呼呼地走向本垒,肥硕的肚子晃来晃去,哨子在同样可观的胸部之间弹跳:“我的天,里德!你怎么像个老太太!你别瞎使劲!把球棒放下来,等球打上去就行。还要我重复多少遍?!”他抓住球棒,用胳膊肘顶开我,面对兰迪·摩根站好——那天轮到兰迪投球,“给我一个球!使出你吃奶的劲!”
兰迪用他最大的力气投球。教练弯下腰,横拿球棒,打出一个完美的短打。球沿着三垒线滚出去,非常漂亮。斯蒂夫·东布罗夫斯基追上去,企图徒手接球,但没成功。
教练转向我:“看见没?应该这么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给我清醒一点!”
我在想什么?当然是雷达了,她孤零零地待在鲍迪奇先生家里,等我回去看她。我的十二个小时,她的三天半。她肯定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单独留在家里,要是没人配合,光是一条狗没法玩会叽嘎叫的猴子。她会尽量不弄脏家里吗?还是说狗洞门锁上了,她只好在家里找个地方方便?假如真是这样,她未必明白这不是她的错。还有杂草丛生的草坪和歪七扭八的篱笆——这些东西也在我的脑海里。
哈克尼斯教练把球棒还给我:“行了,打个好球给我看看。”
兰迪没有难为我,瞄准球棒喂了个好球,希望能拉我一把。我抡起球棒……球被我打飞了。兰迪甚至不需要跑出训练垫,他抬起胳膊,球就掉进了他的手套。
“够了,”教练说,“五个。”意思是绕体育馆跑五圈。
“不。”
体育馆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我们这半边和女孩练排球的那半边都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兰迪用手套捂住嘴,也许是不想被人看见他在笑。
教练双手叉腰:“你说什么?”
我没有扔下球棒,因为我并没有动怒。我只是把球棒递给他,他在惊愕中接了过去。
“我说不。我练够了。”我走向通往更衣室的门。
“里德,你给我回来!”
我甚至连头都懒得摇,只是继续向前走。
“你给我现在就回来,别等你冷静下来再来求我!因为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但我很冷静。不但冷静,而且心平气和。甚至算得上高兴,就像你发现一道纠缠你很久的数学题其实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难。
“真该死,里德!”他听上去有点慌了,可能因为我是他最优秀的击球手,也可能因为我在整支球队面前反抗他,“给我回来!胜者从不半途而废!”
“那就当我是废物吧。”我说。
我下楼来到更衣室,换掉运动服。我在山景高中的棒球生涯就这么结束了,我后悔吗?不。我辜负了队友的期望,我后悔吗?有一点。然而正如教练喜欢说的,队伍里没有大写的我。没了我,他们能活下去的。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打开鲍迪奇先生的信箱,取出里面的邮件(没有私人信件,只有最常见的那些烦人东西),然后打开后门进屋。雷达没有跳起来迎接我,我猜她这一天肯定过得很不开心,于是轻轻地抓住她的前爪,抬起她的身体,把她的前爪放在我的腰间,这样就可以抚摸她仰起来的脑袋了。我好好揉了几下她已经开始发白的鼻吻。她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台阶,在院子里方便。返回时,她又站在门廊底下打量了一会儿台阶,然后才慢慢往上爬。我说她真是个好姑娘,哈克尼斯教练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我陪她玩了几次叽嘎猴子,拍了几张照片。她的玩具筐里还有其他的叽嘎玩具,但猴子显然是她的最爱。
我去收拾倒下的梯子,她跟着我出来。我扛着梯子走到棚屋门口,看见那把结实的挂锁,于是把梯子靠在屋檐底下。我这么做的时候,雷达开始低吼。她不肯靠近上锁的门,在二十英尺外趴下,耳朵竖成飞机耳,皱起鼻子。
“怎么了,姑娘?要是浣熊或者旱獭钻进去了,我也没办法——”
门里传来一个抓挠声,然后是一个怪异的吱吱声,我后脖颈上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那不是动物发出的响动。我从没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雷达汪汪叫,然后呜咽起来,徐徐后退,腹部依然贴着地面。我也想后退,但我没有,而是抡起拳头砸了一下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不是见到雷达的反应,我会把怪声归咎于我的想象力,不过无论是不是我想象力过剩,我都做不了什么。棚屋的门锁着,而且也没有窗户。
我又砸了一下门,像是在挑衅,看怪声敢不敢再响一次。没有。于是我转身走向屋子,雷达挣扎着爬起来,跟着我往回走。我回头看了一次,发现她也在看背后。
我和雷达玩了一会儿猴子。最后她趴在油毡地毯上,用眼神说她玩够了,于是我打电话给老爸,说我退出棒球队了。
“我知道,”他说,“哈克尼斯打过电话。他说场面有点失控,但他愿意让你归队,只要你先向他道歉,然后向全队道歉。他说那是因为你辜负了他们。”
这话让我生气,但同时也觉得很好笑。“我说老爸,那又不是州联赛的决赛,只是在体育馆里练球。另外,主要是因为他太混蛋。”虽然我和大家早就习惯了,但他确实就是混蛋。字典里的“混蛋”词条就该配上哈克尼斯教练的照片。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道歉?”
“我可以为我没心思打球道歉,因为这是真的。我在想鲍迪奇先生,还有雷达,还有他家。那座屋子虽说还没塌,但已经快了。要是有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情,现在我有了。”
他花了几秒消化我的话,然后说:“我不是很确定你为什么觉得你必须做这些事情。照看狗,这个我能理解,这是好人好事。但鲍迪奇先生?你根本不认识他。”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难道能告诉我爸,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约定?就算他能忍住,不嘲笑我(他多半忍不住),也会说这种思考方式还是留给孩子和福音派教徒吧,或者沉迷看有线电视新闻的那些人,只有他们才会真心相信魔法枕头或饮食方式能治好所有疾病。最糟糕的情况下,他甚至会认为我企图霸占他辛苦维持的戒酒功劳。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查理?你还在听吗?”
“我在。我只能说我想尽量做点事情,直到他能重新站起来。”
老爸叹了口气:“他不是个孩子,从苹果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他老了,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我没有,而且也不认为有理由要这么想。“你们戒酒圈不是有句老话吗,一步一个脚印。”
他吃吃笑。“我们还有一句老话,过去是历史,未来是个谜。”
“说得好,老爸。那么,棒球队的事情就这样了?”
“嗯,但要是能在赛季末入选本州全明星队,你的大学申请书会变得非常好看。你是知道的,对吧?”
“当然。”
“橄榄球呢?你不会也想退队吧?”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橄榄球至少有一点好,那就是不需要和哈克尼斯教练打交道,“等到八月开始训练的时候,鲍迪奇先生可能已经好起来了。”
“也可能没有。”
“是啊,”我赞同道,“未来是个谜。”
“确实。每次想到那天晚上,你母亲决定走路去齐普……”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想不到我还能说什么。
“为我做件事吧,查理。《太阳周报》的记者来过,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没给他,但留了他的电话。他想采访你,让你谈一谈是怎么救鲍迪奇的,人间有大爱之类的。我认为你应该接受采访。”
“不是我救的,是雷达——”
“你可以这么告诉他。但是,假如你申请的大学问你为什么退出棒球队,这样的文章能——”
“我明白了,把他的号码给我。”
他发给我,我把号码存进我的通讯录。
“回家吃饭吗?”
“等我喂好雷达就回来。”
“好的。我爱你,查理。”
我说我也爱他。这是真话。老爸,一个好人。有段时间过得很艰难,但他熬了过来。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喂雷达吃饭,告诉她明早天一亮我就回来,然后再次走向棚屋。我并不想去,四月傍晚的寒风中,那栋没有窗户的小建筑物矗立在黑暗中,让我感到非常不安,但我还是逼着自己走了过去。我站在上锁的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没有抓挠声,没有科幻电影里外星怪物发出的怪异吱吱声。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做不想干的事情——用拳头砸门,砸了两次,很重。
没有任何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我骑上自行车,沿着梧桐街下山。回到家里,我把棒球手套扔进壁橱最顶上的一层,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壁橱门。棒球是一项很美妙的运动。没有什么比得上第九局上场打出一个全垒打,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客场大胜后坐大巴离开,所有人都又笑又闹,怎么都坐不下来。是的,我也有些遗憾,然而并不多。我想到佛陀的名言:世事无常。我认为这四个字蕴含着巨大的真理。超级大的那种巨大。
我打电话给那位记者。《太阳周报》是一份免费报纸,海量广告里夹着几条只有当地人感兴趣的新闻和体育报道。齐普超市门口永远摆着厚厚一摞,旁边的牌子写着“请自取一份”,某个聪明人又加了一句:“最好全拿走”。记者名叫比尔·哈里曼。我回答他的提问,再次把功劳都推给雷达。哈里曼问能不能拍一张我和雷达的合影。
“呃,我不确定。要鲍迪奇先生答应才行,但他在住院。”
“明后天问他一声,可以吗?要是想赶下周的报纸,这两天就必须把报道交上去了。”
“要是能问我一定问,但他还有一场手术要做。医院未必允许我去看他,要是他不答应,我恐怕不能让你拍照。”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鲍迪奇生我的气,而他无疑属于很容易生气的那种人。后来我查过字典,这种人有个专门的名词:厌世者。
“我明白,我明白。无论行不行,麻烦你尽快通知我。对了,去年十一月火鸡碗打斯坦福预科校队的那场,制胜的达阵球是不是就是你打出来的?”
“对,就是我,但并不是年度十佳好球那个级别的。我们已经在他们的两码线上了,我只是往前送了一把。”
他大笑:“谦虚!我喜欢。查理,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说我会的,挂了电话,下楼和老爸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回房间学习。不知道雷达怎么样了,希望她一切都好,开始习惯不同的生活规律了。我再次想到佛陀的名言。世事无常。这句话适合用来当座右铭。